周立民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巴金研究會,上海 200040)
新書刊
——巴金敘述中的“五四意象”之一
周立民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巴金研究會,上海 200040)
所謂“五四意象”是指能夠體現(xiàn)出“五四”思想觀念和價值判斷的元素。在巴金的小說《家》中,“新書刊”就是這樣的意象之一。作為能夠體現(xiàn)新文化運動與舊的文化與傳統(tǒng)決裂的新書刊,承載著作者和五四時代所賦予的很多啟蒙的目標和任務。在此基礎上,巴金作品中的“新書刊”還體現(xiàn)著極強的作者個人記憶和書寫中的選擇性,由此也透露出作者個人信仰的諸多信息。
巴金;五四;“五四意象”;新書刊
1957年——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這一年應當是“文學革命”的40周年——張愛玲寫了一篇《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如張愛玲的慣有姿態(tài),這是一篇解構“五四”意識、帶著反諷意味的小說,它以1936年的眼光來敘述1924年的事情。*非常有意思,這個時間跟巴金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五四”意識最強烈的小說“激流”中的《春》(創(chuàng)作于1936—1938年)差不多,而1924年恰恰是《秋》之中故事結束(1923年)后的一年。在這篇以羅文濤的戀愛和婚姻為內容的小說中,張愛玲調動了很多帶有標志性的事物以凸顯出“五四”時代特點。比如小說中兩對男女的身份,兩位女郎是“女校高材生”,“那時候的前進婦女正是紛紛的大批涌進初小、高小?!笨梢娮髡卟⒎切殴P亂寫,連稱呼都有時代氣息:“稱未嫁的女子為‘密斯’也是時髦。”“女學生”是五四時期引人注目的新事物,她們的裝束都有自己的特點:“她戴的是圓形黑框平光眼鏡,因為眼睛并不近視。這是一九二四年,眼鏡正入時。交際明星戴眼鏡,新嫁娘戴藍眼鏡,連咸肉莊上的妓女都戴眼鏡,冒充女學生。”一切都夠得上“新潮”“摩登”,盡管最后一句已經露出作者對此的冷嘲。兩位男青年是學校教師——這個職業(yè)在當時集中了相當一部分文化人。還有不可或缺的,他們都是文藝青年,“又都對新詩感興趣,曾經合印過一本詩集,因此常常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自稱‘湖上詩人’……”所以,哪怕是出游也帶著新出的書刊,常常“在月下朗誦雪萊的詩”。這樣的男女在一起,講“戀愛”——張愛玲寫道:“在當時的中國,戀愛完全是一種新的經驗,僅只這一點點已經很夠味了?!盵1]——反對“包辦婚姻”……不管以后的故事走向如何,小說中的這些元素幾乎像符號標示著“五四”風習。我把這些帶有鮮明特征性的事物稱為“五四意象”,如上述的女學生、文藝青年、新書刊、自由戀愛等等。
所謂“五四意象”主要是指作品通過對象化的敘述所塑造出來的體現(xiàn)五四時代話語特征的事物、景象和人物形象。它們是作者個人記憶與時代共名的某種混合、過渡或轉換。一方面這是作家五四記憶的轉化,帶有個人性;另一方面這些“意象”的創(chuàng)造又受制于整個作品的敘述需要,為了起到“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作用,這些意象帶有標志性和符號性,要能夠體現(xiàn)出人們所熟知的“五四”的一般性。這種一般性與作者個人性之間交織所構成的意象其中有很多可以闡說的微妙之處,這個微妙也體現(xiàn)了作家在強大的共名之下對“五四”的獨特理解。
需要說明的是,所謂“五四意象”是指能夠體現(xiàn)出“五四”思想觀念和價值判斷的元素,并非是指“五四”時期最早出現(xiàn)的事物或者專屬于“五四”的事物,即如女學生并非是1917—1923年的專有事物,但作為“五四意象”的女學生則集中體現(xiàn)了女性解放和個體獨立,是女權意識得到社會關注的形象;這也并非說在以后它就不可能出現(xiàn),或者沒有體現(xiàn)出這些意識,而是說它體現(xiàn)了五四時代最為基本的問題,是廣為人們所接受的事物,也體現(xiàn)出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轉型。由此才把這個“意象”與“五四”共同進行命名。
“五四意象”實際上是作家對于“五四”的另外一種方式的敘述,是對象化的敘述,即作家能夠把他們認為有特征的事物和元素通過虛構等敘述手段的組合,以還原出“五四”的歷史氛圍和時代主題。它所敘述出來的這些內容從另外一個角度以選擇記憶的方式折射出作者對“五四”的認識、基本態(tài)度。
以“五四”風暴對古老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生活的沖擊為主題的“激流三部曲”,應當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中最為集中的一部對“五四”敘述的小說,巴金的其他小說雖然不直接以“五四”時代的人和事為內容,但所呈現(xiàn)出的“五四”余緒和“五四”意象同樣是對“五四”的另外一種書寫。
通過“五四意象”,巴金較為集中地表達出五四時期一些重要的思想命題和價值觀念。但這些意象又不是鏡子般被動地將這些命題和觀念簡單地折射出來,它體現(xiàn)了作者記憶的選擇性,在他的選擇中,還有對記憶的修改、變形,由此實際涉及到作者在潛意識中對于“五四”的設計、預想、闡釋,它們都集中在這個“意象”上。
書刊經常作為小說中的“道具”來說明主人性格、心理或者暗示某種情節(jié)發(fā)展,如沈從文在《八駿圖》中寫到“教授甲”的房間布置時,提到這樣的兩部書很說明主人的思想趣味:“枕旁放了一個舊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艷詩》。大白麻布蚊帳里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盵2]茅盾在《子夜》中為吳老太爺安排的經典道具中就有《太上感應篇》。這里的書是靜態(tài)的,起到的是“說明”作用,而作為意象的新書刊,特別是它們在巴金的敘述中所起到的作用,就不僅僅是靜態(tài)的說明,而還要參與到情節(jié)和人物內心的發(fā)展中。如《家》中引用屠格涅夫《前夜》的語句對大家庭中年輕人內心的喚醒。覺慧念出了《前夜》中非常能夠表達五四青年思想覺醒和獨立意識的話:“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小說接下來描述了它對這個家庭中青年們振聾發(fā)聵般的沖擊:“一股熱氣在他底身體內直往上沖,他不覺得激動得連手也戰(zhàn)抖起來,他不能夠再念下去。他便把書合上,端起茶碗大大喝了幾口?!钡胶髞碓诖蛩惚P的覺新也停了下來?!耙粋€莫名的恐怖開始在這小小的房間里飛翔,漸漸地壓下來。一個共同的感覺苦惱著這四個環(huán)境不同的人。”他們的內心中是這樣的聲音在吶喊:“這樣的社會,才有這樣的人生!”“這種生活簡直是在浪費青春,是在浪費生命了?!?巴金《家》,參見《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小說集七》第109—110頁,因為巴金的眾多小說曾經有過數(shù)次修改,本文在討論時多以初版本為依據,以《全集》定稿本為參照,必要時并對兩個版本的差異略作說明。
這種手法當然不是巴金的創(chuàng)造,*在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就曾有這樣的情節(jié),如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中《西廂記》和《牡丹亭》這兩個劇本就參與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啟示著人物的內心情感。在西方小說中,這樣的讀物常常是由《圣經》來承擔的。只不過巴金慣用它來敘述新文化新思潮對一個人精神世界的沖擊和啟蒙。從巴金個人的經歷中可以看出,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大家庭中,他們那一代人接受不容于傳統(tǒng)的新思想新文化非常重要的渠道就是書刊,書刊可以超越學校教育具體條件的阻隔到達每個心靈中去,特別是在整個社會風氣尚沒有足夠接受新思想的時候,書刊可以通過各種渠道包括秘密渠道有效地流通(正所謂有“雪夜閉門讀禁書”之樂)。從生活到小說,出現(xiàn)在巴金作品中的新書刊及其帶給人物的精神震動和影響都是不可估量的,新書刊是啟蒙思想的載體,它承擔著啟蒙的重任。而當作家描寫作品中人物的思想轉變或者接受新的思想時所采用的手法,除了現(xiàn)實對人物的刺激之外,有一大半是因為閱讀了“革命”書刊,所以書刊在巴金小說中的意義早已超出一個道具的分量;除此之外,書刊的內容還暗示了人物的具體信仰,傳達著巴金對自己信仰的看法。
《家》中以新書刊的影響直接寫出了“五四”帶給高家兄弟的精神震動,小說中的描述與巴金自己的成長經歷幾乎一般無二:
于是“五四運動”發(fā)生了。報紙上的如火如荼的記載喚醒了他底被忘卻了的青春。他和他底兩個兄弟一樣貪婪地讀著本地報紙上轉載的北京消息,以及后來上海的六三運動的記載。本地報紙上還轉載了《新青年》和《每周評論》里的文章。于是他在本城唯一售賣新書的那家店鋪里買了一本最近出版的《新青年》,又買了兩三份《每周評論》。他讀了,里面一個一個的字像火星一般點燃了他們弟兄底熱情。那些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壓倒了他們三個,使他們并不經過長期的思索就信服了。于是《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星期評論》等等都接連到了他們底手里。舊出版的和新出版的《新青年》《新潮》兩種雜志,只要能夠買到的,他們都買了,甚至《新青年》底前身《青年雜志》也被書鋪里的那個老店員從舊書堆里檢了出來送到他們手中。
每天晚上,他和兩個兄弟輪流地讀著這些書報,甚至于通訊欄也不肯輕易放過。他們有時候還討論這些書報中所論及的各種問題?!璠3](P.49)
在這段描述中,有兩處值得注意:一是五四運動乃至后來的六三運動,這些學生和工人等的政治、社會運動對新文化的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二是新文化書刊中最有影響力者還是以《新青年》為主體的“《新青年》集團”的報刊。*湖南文化書社曾統(tǒng)計自1920年9月9日至10月20日一個半月間雜志銷售情況,《新青年》獨占鰲頭售出165/155冊(兩期);《新潮》,25冊;《改造》,30冊;《勞動界》,130冊(與書社的讀者多為工、農有關);《少年世界》,15冊;《民鐸》,35冊。見《文化書社第一次營業(yè)報告》,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53頁。它們所帶給青年的影響恰如文字所描述“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們并不經過長期的思索就信服了”。這樣的描述也并非小說家言,而是符合當時社會情形的,尚在湖南的毛澤東“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除上課、閱報之外,看書、看《新青年》;談話、談《新青年》;思考、也思考《新青年》上所提出的問題?!盵4]當時武昌中華大學中學部新聲社的青年們致信《新青年》所表達的心情與巴金筆下人物的心情也是一致的:“我們素來的生活,是在混沌的里面,自從看了‘《新青年》’漸漸的醒悟過來,真是像在黑暗的地方見了曙光一樣。我們對于做‘《新青年》’的諸位先生,實在是表不盡的感謝了。我們既然得了這個覺悟,但是看見我們的朋友還有許多都在黑暗沉沉的地獄里生活,真是可憐到萬分了。所以我們‘不揣愚陋,’就發(fā)了個大愿,要做那‘自覺覺人的事業(yè)’,于是就辦了個‘《新聲》’……”[5]
可以說《新青年》的影子和聲音充滿了《激流三部曲》中的每一處,它是新思想新文化的最重要標志物。如為《新青年》建立廣泛社會影響的易卜生的劇本《娜拉》和一些觀點,吳虞《吃人與禮教》等文章的觀點都直接呈現(xiàn)在小說中并成為鼓舞作品中人物的思想動力。不是將個人的享樂建立在他人和家族身上,而是用自己的行動去爭取人生的幸福和個人的價值。在“五四”新風下成長的青年覺慧、覺民、琴都在不斷地強化自己的這種意識,當琴的母親有不同意她上學堂的想法時,琴在無助中讀的是《新青年》,這上面所刊載的易卜生的劇本《娜拉》中的話鼓舞了她:
她無聊賴地解下裙子往床上一拋,走到書桌前面,先撥了桌上錫燈里的燈芯,便坐在書桌前面的凳子上。燈光突然明亮了,書桌上的《新青年》三個大字映入她底眼里,她隨手把這本書翻了幾頁,無意間看見了下面的幾句話:“……我想最要緊的,我是一個人,同你一樣的人——或者至少我要努力做一個人?!也荒芟嘈糯蠖鄶?shù)人所說的?!磺械氖虑槎紤撚晌易约喝ハ?,由我自己努力去解決?!痹瓉硭揭撞飞讋”尽赌壤?。
這幾句話對她簡直成了一個啟示,眼前頓時明亮了。她恍然地明白她底事情并沒有絕望,能不能成功還是要靠她自己努力??傊M€是有的,希望在自己,并不在別人。她想到這里,一切的悲哀都沒有了……[3](PP.40-41)
在這段描述中,《新青年》暗合了“燈”的意象,發(fā)出了引導琴走出黑暗的蒙昧之后的精神啟蒙之光?!耙ψ鲆粋€人”是對琴的最重要鼓勵,也成為她反抗舊習俗的思想資源,在以后不斷地給她帶來力量。后來,因為剪發(fā)問題,琴要與習俗抗爭,在許倩如的鼓勵下,又是易卜生戲劇的啟蒙之光堅定了她捍衛(wèi)個人獨立、拒絕別人操縱自己命運的決心:“我不走那條路,我不做人家底玩物。我要做一個人,一個和男子一樣的人?!也蛔吣菞l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3](P.254)而當她與覺民之間的婚事受到長輩干涉晦暗不明時,她仍是用《易卜生集》來鼓勵自己(“……她大概是在那里面尋找鼓舞之泉源罷”),[3](P.341)這次讀的是《國民之敵》。人所周知,這個劇本中有一句話是五四時期新青年反抗舊傳統(tǒng)時最受鼓舞的話:“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毙虑嗄陚兺幵谝环N強勢的社會力量包圍中,未免有著和之者寡的孤單感,而這出戲卻告訴他們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此時給他們以支持的是“五四”時期的“個人”觀念,而《新青年》和易卜生又是這種觀念的傳播媒介。對此,胡適在《易卜生主義》*覺新就讀過這篇文章:“而他只是一個胡適主義者,并且連胡適底《易卜生主義》一篇文章,他也覺得議論有點過火?!?見巴金《家》,《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小說集七》,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49頁)中認為,易卜生的兩句話蘊涵著非常有啟示性的道理:“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薄澳阋胗幸嬗谏鐣?,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焙m認為這是“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這主要是為發(fā)展“個人的個性”、“造出自己獨立的人格”:“社會國家沒有自由獨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腦筋:那種社會國家決沒有改良進步的希望?!倍鞍l(fā)展個人的個性,須要有兩個條件。第一,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須使個人擔干系,負責任。”[6]所以,小說中有很多要走自己路的話,特別是在《家》的覺民身上,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個人主義。
吳虞和他那篇名文《吃人與禮教》也在書中成為激勵青年人與虛偽的禮教和傳統(tǒng)的習俗相抗爭的一個思想武器。在《家》的第三章便提起吳虞,他不但作為這篇文章的作者而存在,而且還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下學期我們底國文教員要改聘吳又陵,就是那個在《新青年》上面發(fā)表《吃人的禮教》的文章的吳又陵!這真是一個好消息!”*巴金《家》,《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小說集七》第21頁。在《全集》本這句后面,琴接話中又這樣補充道:“吳又陵,我知道,就是那個‘只手打孔家店’的人。你們真幸福!”(見《全集》第1卷第13頁)這是1950年代編輯《巴金文集》時候修改的(見《巴金文集》第4卷第1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5月版)。吳虞這篇文章的題目應為《吃人與禮教》,巴金均誤為《吃人的禮教》,這種誤記,比原題目更為明確了禮教的吃人本質。在《春》中,當淑英為自己的命運擔心,看到《夜未央》中外國女子的行為,提出這樣的疑問:“我真不懂:同是一樣的人,為什么外國女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出那些事情,而中國女子卻被人當作禮物或者雀鳥一類的東西……送出去……關起來?”這時琴向淑英轉達的就是吳虞的觀點:“這就是為什么二表哥他們要攻擊舊禮教。他們的國文教員吳又陵把舊禮教稱作‘吃人的禮教’,的確不錯。舊禮教不曉得吃了多少女子。梅姐、大表嫂、鳴鳳,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還有蕙姐,她走的又是這條路……不過現(xiàn)在也有不少的中國女子起來反抗命運、反抗舊禮教了。她們至少也要做到外國女子那樣?!盵7](P.435)這番話差不多可以用以概括整個《激流三部曲》的內容和主題了,在吳虞看來,道學家們實際上是“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如今講禮學的人,家中淫盜都有,他反罵家庭不應該講改革。表里相差,未免太遠?!币虼?,他呼吁:“到了如今,我們應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最后他痛斥:“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8]巴金正是要揭穿禮教的虛偽和吃人的本質,他的三部曲反復深化這個主題。
新書刊還展示出主人公的思想歷程,這個歷程也有代表性。小說通過勾畫閱讀新書刊的變化,呈現(xiàn)出覺慧這一代新青年的思想歷程:
后來他進了中學……于是他底世界又改變了面目。從書本上,從教員底講說中他漸漸傳染到了愛國主義的熱誠[和改良主義的信仰]。他又變成了梁任公底帶著煽動性的文章底愛讀者了。這時候他愛讀的書是《中國魂》和《飲冰室叢著》,他甚至于贊成梁任公在《國民淺訓》里所主張的征兵制,還有了投筆從戎的意思??墒俏逅倪\動突然地襲來,它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在梁任公底主張被打得粉碎之后,他又連忙帶著極大的熱誠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進的學說。他又成了他底大哥所稱呼他的,或者可以說嘲笑他的:“人道主義者”,大哥底第一個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轎子。那時候他因為讀了“人生之真義”和“人生問題發(fā)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考究到人生底意義上面去。但是在最初他所能夠懂得的不過是一些含糊的概念,漸漸地生活的經驗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里的幽禁的生活,內心的激斗和書籍底研討使他底眼界變寬了,他開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個人究竟應該怎樣。他對于這種浪費青春浪費生命的生活開始痛恨起來。[3](P.111)
在《全集》本的《家》中,巴金在強調“愛國主義的熱情”之后,還有“和改良主義的信仰”,說明他要強調覺慧的思想實際上代表了那一代人不同時期的思想變化,那么在梁任公之后,“五四”帶給他的“新的、而且更激進的學說”是什么呢?在這里巴金沒有點明,但在《春》和《秋》中卻點出他是一個革命黨。這都是借著覺新之口說出來的:“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三弟會變壞,倒是怕他將來會變成革命黨?!钡胶髞碛X新明確地說:“三弟在上海,思想比從前更激烈。我原先就擔心他會加入革命黨,現(xiàn)在他果然同一般社會主義的朋友混在一起。我勸他不要做社會活動,好好地讀書,他也不肯聽。最近他還到杭州去參加過那種團體的會議。”[7](P.71,385)在《秋》里,覺新說覺民“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條路。你們都走上了那一條路。”并指出他們的主張:“這是革命黨的主張!這是社會主義!”[9](P.142)這個“革命黨”從事的應當是無政府主義活動?!拔逅摹边@一代青年開始思考個人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小說中說:“那時候他因為讀了‘人生之真義’和‘人生問題發(fā)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考究到人生底意義上面去?!边@樣的文章和所討論的問題也是五四時代比較通行的,陳獨秀就曾寫過一篇《人生真義》,開頭便直截了當?shù)靥岢觯骸叭松谑?,究竟為的甚么?究竟應該怎樣?這兩句話實在難回答得很。我們若是不能回答這兩句話,糊糊涂涂過了一生,豈不是太無意識嗎?”并認為:“個人生存的時候,當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會上,后來的個人也能夠享受。遞相授受以至無窮?!盵10]“人生觀”問題是一個覺醒的人首先要追問的問題。
對于五四時代“覺新”這樣一類青年的描述,則更見“五四”理念與具體實踐之間的距離。巴金是這樣描寫他的:
作揖哲學和無抵抗主義對他的確有很大的用處,就是這東西才把《新青年》底理論和他底大家庭底現(xiàn)實環(huán)境毫不沖突地結合起來。它給了他以安慰,使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又順應著舊的環(huán)境生活下去,自己并不覺得矛盾。于是他就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里在舊家庭里他是一個暮氣十足的少爺,而在他和他底兩個兄弟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這種生活方式當然是他底兩個兄弟所不能了解的,因此便常常引起他們底責難,但是他也坦然忍受了。他依舊繼續(xù)地看新的書報,依舊繼續(xù)地過舊的生活。[3](PP.49-50)
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覺新這樣“兩重性格”的人恐怕要比覺慧這樣的人多得多,甚至可以說在覺慧的身上未必就沒有覺新的性格。這是他們這樣的“歷史中間物”的必然承擔的精神痛苦,他們的出身、教育和現(xiàn)實處境使其在新舊蛻變中間備受煎熬。作者曾這樣交代覺新的思想來源:
他底兩個兄弟底思想比他底激進[進步]一些,而他只是一個胡適主義者,并且連胡適底《易卜生主義》一篇文章,他也覺得議論有點過火。他很贊成劉半農底作揖哲學,他又喜歡托爾斯泰底無抵抗主義。雖然他并沒有讀過托爾斯泰自己關于這方面的文章,只不過看到一篇《呆子伊凡的故事》。[3](P.49)
也就是說覺新的思想也有“五四”的背景,不過,覺慧選取與環(huán)境抗爭的一面,而覺新則從中選取了能夠適應自身環(huán)境的思想資源。還需要做三個注釋:(一)胡適主義者,應當是指一個非激進的改良者,所以才有他兩個兄弟比他激進的話*關于胡適的這句話,在1958年出版的《巴金文集》第4卷中被刪除,見《文集》第4卷第46頁,《全集》本亦然。;(二)劉半農的“作揖哲學”是從劉半農于1918年10月于《新青年》上發(fā)表的一篇《作揖主義》的文章而來的。不過,巴金這里更多是從字面上來用的,指覺新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四處作揖、打拱以委屈自己換取“天下太平”的做法。而劉半農的文章則更多是在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不爭論”的智慧,特別是針對當時遺老遺少們反對新文化的腔調,指出與之爭論,還不如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三)無抵抗主義也是“五四”前后比較流行的思潮,蔡元培曾經這樣介紹過“無抵抗主義”:
托氏是篤信基督教的,但是基督教的儀式,完全不要,單提倡那精神不滅的主義。他編有《福音簡說》十二章,把基督所說五戒反復說明。第一是絕對的不許殺人。第四是受人侮時不許效尤報復。第五是博愛人類,沒有國界與種界。他的意思,以為有人侮我,不過辱及我的肉體,并沒有辱及我的精神。但他的精神,是受了侮人的污點,我狠憐惜他罷了。若是我用著用眼報眼,用手報手的手段去對付他,是我不但不能洗刷他的精神,反把我自己的精神也污蔑了。所以有一條說,“有人侮你。你就自己勸他。勸了不聽。你就請兩三個人同勸他。勸了又不聽,就再請公眾勸他。勸了又不聽,你只好恕他了?!边@是何等寬容呵!《新約福音書》中曾說道,“有人掌你右頰,你就把左頰向著他。有人奪你外衣,你就把里衣給他?!边@幾句話,有“成人之惡”的嫌疑,所以托氏沒有采入《簡說》中。托氏抱定這個主義,所以絕對的反對戰(zhàn)爭。不但反對侵略的戰(zhàn),并且反對防御的戰(zhàn)。所以他絕對的勸人不要當兵。他曾與中國一個保守派學者通訊,大意說,中國人忍耐的許久了,忽然要學歐洲人的暴行,實在可惜,云云。所以照托氏的眼光看來,此次大戰(zhàn)爭,不但德國人不是,便是比法俄英等國人也都沒有是處。托氏的主義,在歐洲流行頗廣,俄境尤甚。[11]
巴金特意指出覺新對整個學說也不甚了了,不過對于曾經登在《新潮》上的托氏小說《呆子伊凡的故事》卻看過,這個故事從托爾斯泰的本意來說,是反對好戰(zhàn)分子、資本主義的托拉斯,而贊頌傻子伊凡這樣的樸素的手工勞動者。巴金所取的是伊凡的性格,他什么都能答應,都說“好的”,恰恰如覺新將不該背負的事情都背負到自己肩上一樣。以上可以看到,書刊在作者描寫人物中所起到的關鍵作用,同時巴金也展示了另外一種狀況:哪怕獲得了新書刊的啟蒙,也會產生另外一種人生,那就是覺新式的人生。
上面所分析的都是呈現(xiàn)出“五四”最普遍特征的意象,但也有一些書刊暗示出巴金的個人信仰,巴金在小說中大肆渲染它們的影響力和帶給青年的精神震動。在《春》等作品中,巴金明確點出新書刊讓覺民確立了個人的信仰,讓淑英和琴等人勇敢地反抗家庭的宿命。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書刊幾乎都是無政府主義的宣傳物,作者在這里暗示了他的主人公們所從事的活動的性質:
恰恰在這時候方繼舜從外州縣一個朋友那里得到一本描寫未來社會的小說《極樂地》和一本叫做《一夕談》的小冊。他當做至寶地把它們借給別的朋友讀過了。《極樂地》中關于理想世界的美麗的描寫和《一夕談》中關于社會變革的反復的解說給了這群年輕人一個很深的印象。同時覺慧又從上海寄來一些同樣性質的書報如《社會主義史》、《五一運動史》[進化雜志]、《勞動雜志》、《告少年》、《夜未央》等等,都是在書店里買不到的。在這些刊物和小冊子的封面上常常印著“天下第一樂事,無過于雪夜閉門讀禁書”一類的警句。的確這些熱情的青年是閉了門用顫動的心來誦讀它們的。他們聚精會神一字一字地讀著,他們的靈魂也被那些帶煽動性的文句吸引去了。對于他們再沒有一種理論是這么明顯、這么合理、這么雄辯。在《極樂地》和《一夕談》留下的印象上又加蓋了這無數(shù)的烙印,這些年輕的心很快地就完全被征服了。他們不再有一點疑惑。他們相信著將來的正義,而且準備著為這正義犧牲?!兑刮囱搿犯o他們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這是一個波蘭年輕人寫的關于俄國革命的劇本。在這個劇本里活動的是另一個國度的青年,那些人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但已經抱著自我犧牲的決心參加了為人民求自由、謀幸福的斗爭。那些年輕人的思想和行為是那么忠誠、那么慷慨、那么英勇。這便是他們的夢景中的英雄,他們應該模仿的榜樣。[7](PP.365-367)
又過了一個星期覺民的信里說:“《極樂地》已經出版了。我們大家都很高興。我今天給你寄上兩包。你如需要,以后還可以多寄?!闶且槐酒婆f的小冊子我們也當作寶貝似的。前天我從學?;丶覠o意間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小書,叫做《俄羅斯大風潮》,是民國以前的出版物,用文言翻譯的,譯者署名‘獨立之個人’。書里面敘述的全是俄國革命黨人的故事,讀了真使人熱血沸騰。我把書拿給存仁他們看。他們都不忍釋手,說是要抄錄一份。這本書不知道你見過沒有?你要看我可以寄給你。[7](P.393)
這里提到的事情與巴金個人的經歷幾乎完全吻合。其中提到的《夜未央》《告少年》都是少年巴金的精神啟蒙讀物。其他書也都是中國較早的一批介紹無政府主義的革命讀物:《俄羅斯大風潮》,英人克喀伯著,署名“獨立之一人”(馬君武)譯,1902年上海廣智書局發(fā)行;《夜未央》,1908年巴黎新世紀書報局出版,李石曾譯,描寫虛無黨人暗殺故事的劇本,后被多次翻??;《極樂地》,魯哀鳴著,1912年出版,為一幻想小說,全書20回,描寫白眼老叟反抗政府失敗后,在海外找到了無政府、無剝削的極樂島國的故事。此書后改名《新桃花源》,曾在《國風日報》副刊《學匯》上連載;《進化》雜志,月刊,1919年1月創(chuàng)刊,編輯人為陳延年等,由鄭佩剛在上海印刷,共出三期;《勞動》月刊,1918年3月創(chuàng)刊,上海大同書局發(fā)行,梁冰弦、劉石心等編輯,共出5期,同年8月???;《五一運動史》,芾甘著,民鐘社出版的“民眾叢書”之一種。*以上資料見《無政府主義書刊名錄》,葛懋春、蔣俊、李興芝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069—1087頁。
在《春》中,巴金詳細描述了《夜未央》給青年人帶來的巨大震動,同樣是調用了他個人的記憶。他寫的是處在生命困境中正在尋求出路的少女淑英,在已經受到相當?shù)男挛幕镜纳倥俚膯l(fā)下,觀看一群年輕人演出的《夜未央》時所激起的心理波瀾。樺西里和安娥所表現(xiàn)的熱情的場面震撼了她的心,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對于自身處境不滿和反抗的萌芽由此萌生出來:“我真不懂:同是一樣的人,為什么外國女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出那些事情,而中國女子卻被人當作禮物或者雀鳥一類的東西……送出去……關起來?我們連自己的事情也不能作一點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我們送進火坑里去……”[7](PP.425-437)她要爭取做“人”的權利,而不是被當作“禮物或者雀鳥”。聯(lián)系到她的處境,要么屈服于家庭,去做一個紈绔子弟的太太,要么勇敢地走出去,去爭取個人的自由和幸福。作者通過描述回答是:“她近來不再在嘆息和悲哭中過日子了。她更用心地跟著劍云讀英文,而且跟著琴努力學習各種新的知識?!盵7](PP.438-439)《春》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幾乎是仔細地轉述了《夜未央》的整個劇情,作者用意是多方面的:一是通過演戲表現(xiàn)覺民等青年的革命宣傳活動;二是通過看戲,表現(xiàn)出淑英等人所獲得的啟蒙,這兩者互為因果。還有一點,能夠看出作者本人所受到過這本書的影響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對它的感情。
書是火種,引燃了人物的內心之火,巴金的筆下,書的啟蒙作用被反復描述?!洞骸分械氖缬⒃谶@樣的啟蒙下由大家庭的小姐變成了女學生;《雨》中的李佩珠從“小資產階級女性”轉變?yōu)橐粋€“革命者”,她的啟蒙讀物是陳真留下的妃格念爾的《回憶錄》。在這里,作者強調的是這些書刊帶給他們不同于原本生活世界的新氣息和新感受。不但是佩珠,而且陳真當年也曾經敘述從這個書中所得到的感染。他說:“我已經讀過了四遍,我每讀一遍總要流不少的眼淚。我是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軟弱了。”方亞丹也表達了同樣的感情:“那是一本好書,我讀了,還流過眼淚,”[12](P.128)接下來,小說詳細描述了這本《回憶錄》帶給佩珠的影響:
那本十六開本的大書里面的每一個字,即使是她不認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點燃了。她的心開始發(fā)熱起來,額上冒著汗珠,臉紅著,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個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要滿溢出來一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緣故,不過她覺得有一種模糊的渴望在身體內呼喚她,這種渴望是她從前不曾意識到的。
在她的手里躺著那本神奇的書,她從來不曾讀過這樣神奇的書。從這本書里面一個異邦的女孩站起來,在她的面前發(fā)育生長,長成一個偉大的人格:拋棄了富裕的家庭,離開了資產階級的丈夫,到民間去,把從瑞士學來的醫(yī)學知識用來救濟貧寒鄉(xiāng)村的農民。她經歷過種種的革命階段,變成了一個使沙皇顫栗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運動的領袖,一代青年的指路明燈。她在黑暗的牢獄里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后,生命又來叩門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間,重回到社會運動里來。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堅強的性格與信仰,偉大的人格的吸引力。
這本書在這里被作者賦予了“神奇”的力量,圣物般啟示著它的信徒,李佩珠讀書的激動情緒幾乎就是巴金個人讀此書心境的借用。巴金1927年就曾經這樣敘述讀此書的感受:
今年讀到一本最好的書。幾月前寄友人君毅信中曾說:“昨晚重讀妃格念爾底自敘傳,流了不少的眼淚。我在哭我自己!”可見這書感我之深了。實在這部書像火一樣點燃了我底獻身的熱望,鼓舞了我底崇高的感情。我每讀一遍,總感到勇氣百倍。同時又感到無窮的慚愧。我覺得在這樣的女人底面前,我實在是太渺小了。[13]
看似夸張的情緒,實際上都有其生活的依據,關鍵是要進入人物的思想深處才有可能理解他們、體會到他們的心緒。巴金在寫筆下的人物時是真正與他們融為一體了。接下來,他就寫到佩珠經過妃格念爾回憶錄啟蒙后,“這一段話不僅指示出來一個美麗的玩偶居然會變?yōu)槌绺邆ゴ蟮娜?,因而給了她一線的希望……”[12](PP.131-132)
不做玩偶,而要做一個勇敢的、有用的人,這也是從《娜拉》而來的“五四”女性解放的聲音。當這種聲音與個人的生活經歷和遭際結合在一起,便產生了可以改變人行動和生活的奇妙力量??ㄎ鳡栐谡劦絾⒚烧軐W的時候,認為:“啟蒙哲學的基本傾向和主要努力,不是反映和描繪生活。毋寧說,這種哲學信仰的是思維自發(fā)的獨創(chuàng)。它認為思維不僅有模仿的功能,而且具有塑造生活本身的力量和使命?!盵14]
書本改變了一個人的靈魂,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對于語言的不滿足,有行動的欲望和要求?!袄钆逯闊嵝牡刈x著每一本書,把它們當作她的精神養(yǎng)料的泉源。閱讀滋養(yǎng)了她的人格成長,使她感覺到單是這樣讀書已經不能夠滿足她的渴望了。她還想在讀書以外做別的比較實在的事情,或者參加什么有益的活動來放散她的精力?!盵12](P.208)這個時候,周如水甜膩的個人愛情早已吸引不了她了,做一個優(yōu)雅的太太不但不是她的生活追求,而且是她再也看不起的事了。對于別人的譏諷,她毫不顧忌地反駁說:“難道女人就只該在家里伺候丈夫嗎?”[12](P.248)等到《電》中,李佩珠已經成為一位大膽而鎮(zhèn)定的革命家了,這種帶有理想成分的女性,是作者的創(chuàng)造,而這種創(chuàng)造不能不說與妃格念爾的《回憶錄》和妃格念爾的事跡大有關系,巴金借用了那些女革命家的精神氣質使小說中的很多理想化的女性都有俄國女革命家的風采。
《夜未央》和妃格念爾的《回憶錄》等書刊出現(xiàn)在巴金的小說中暗示著書中人物的特殊信仰和無政府主義的魅力。眾所周知,不但是巴金本人,而是整個無政府主義信仰者那里,《夜未央》都是他們推崇的劇本并不斷翻印和排演。妃格念爾的《回憶錄》亦然。所以巴金的小說中,不經意的書刊可能蘊藏著作者的心靈秘密,而書刊的更換也別有深意。這體現(xiàn)在1949年巴金對自己作品的修改中。比較典型的是兩例:抗戰(zhàn)期間,巴金期望通過民眾運動把戰(zhàn)爭引到無政府主義革命上來。《火》第二部中的一個細節(jié)也表露出這種想法,當決定青年團體今后去向時,李南星選擇了留在民眾中間組織斗爭,并留給馮文淑一本書,稱“這是一個偉大人物的自傳”、“它可以慢慢幫助你的人格的發(fā)展”。[15]這本書竟是《插圖本克氏全集》中的《我的自傳》一卷,盡管是一本很具有文學色彩的書,但它對這個小團體的無政府主義性質的暗示也是十分明顯的。有意思的是后來巴金將這本書改為魯迅翻譯的《毀滅》,并“希望你多讀它,它可以慢慢地幫助你認識自己,改造自己。”[16]
另外一個改動是在《第四病室》中,楊大夫帶給“我”的第二本書,最初巴金是這樣寫的:
我拿起書來,讀著那書名:“在甘地先生左右”,書名下面印著一幅甘地的畫像,在甘地的身旁坐著一個纏著印度衣服的圓圓的中國青年。這封面引動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在這病室里的電燈光下,我無法讀這些印在土紙上面的不太清晰的小字,我決定聽從楊大夫的話,把這本薄薄的小書留到明天來翻讀。
但是在后來的印本中,書換成了《約翰·克利斯朵夫》:
我拿起書來,讀著書名:“約翰·克利斯朵夫”,書名下面有一個印著“羅曼羅蘭著”,四周還有一個紅色框子。書相當重,而且在這個病室的電燈光下,我無法讀這些印在洋紙上面的小字,我決定聽楊大夫的話,把這本書留到明天來翻讀。*第一段引文參見巴金《第四病室》,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51年4月第6版,第234頁;第二段引文見巴金《第四病室》,新文藝出版社,1955年5月第1版,1958年3月第6次印刷本,第192頁;又見《巴金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397頁,后者文字略有改動。
贊美甘地的一段話相應也都刪除了:
“我把書還給你,”我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是偏偏找不到,卻說出來這樣的一句,我從枕頭下把兩本書都拿出來預備交給她。
“不要還我,你留著做個紀念罷。我回來,你已經早走了,”她邊說邊做手勢阻止我。但接著又伸過手來把書拿了去:“我給你簽個字罷?!彼鲎詠硭P,在兩本書上都寫了字,然后遞還給我:[“我喜歡這本書,它把甘地寫得可愛極了(她指著《在甘地先生的左右》)。他多么善良,多么近人情,他真像一個慈愛的母親。真正的偉人應該是這樣的。你常常讀這本書,就仿佛你自己在甘地身邊一樣,會使你變得善良些,純潔些,或者對別人有用些。”]她的臉上慢慢地現(xiàn)出了光輝的笑容,眉宇間陰郁的皺紋已經消散了。[好像她在甘地的偉大的人格之前,連她個人的煩愁也已忘去了似的。]她停了片刻,忽然下了決心似地說:“我走羅。”[17]
以上[]中的兩段文字都被修改或刪除了,其中,第一處被修改為:
用姊姊對待弟弟的口氣對我說:“我喜歡讀書,喜歡認識人,了解人。多讀書,多認識人,多了解人會擴大你的眼界,會使你變得善良些,純潔些,或者對別人有用些?!盵18]
這段話很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巴金文學觀的一部分,在最初的版本中,它由《在甘地先生左右》這本書引出是自然而然的,表達的仍是與巴金信仰相通的一些信念,有研究者曾這樣論述甘地等人的“不抵抗”:“很多無政府主義者的非暴力行動主義揭穿了關于無政府主義本身就是暴力的成見。從梭祿到托爾斯泰到甘地,無政府主義者和權力分散論者顯示了不抵抗的方法,即用非暴力的方法,能在廣泛的社會范圍引起人們良心上的反應。當然,這種非暴力活動不能造成一個無政府主義的革命:由甘地的斗爭而產生印度國家,但是埋藏在理想之中的反抗傳統(tǒng)是存在的?!盵19]這樣看來,關于甘地的書出現(xiàn)在巴金的小說中與巴金的思想信仰還是有牽連的。后來修改本的話,中間似乎缺少相應的中介,未免有些突兀。難怪巴金對這種修改不甚滿意。*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藏有巴金捐贈的1953年9月晨光版第11版《第四病室》,其中有巴金1955年1月20日的一段題詞:“一月十八日我得新文藝回信,主張刪去甘地的一段,我并不同意他們的意見(我的原文講到思想),但我也照他們的意思把關于甘地的一段刪去,又扯去兩頁。巴金二十日?!薄靶挛乃嚒敝赋霭嬖摃?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另外,很重要一點,對于甘地的政治主張和斗爭方式,巴金未必贊同,但他一定佩服甘地為信仰獻身的精神和偉大而崇高的人格?!对诟实叵壬笥摇肥且槐緦嵱械臅?,它由古今出版社出版,筆者所見的是1943年8月再版本,1948年4月真善美圖書出版公司作為“時代叢刊第一種”還曾印行過??梢娺@是一本頗受歡迎的書,他的作者曾圣提曾在甘地的身邊生活過,并且頗得甘地的好感,“這本小書是圣提為了紀念甘地先生最近的一次絕食而寫的。他用十日左右的時間,樸素無華地,記述他在甘地先生左右時生活的片段。”“圣提對我說過,接近甘地,你便沒有私念,你只一心一意地想為別人服役,為人類祈福;接近他,你不覺得自己渺小(當你接近其他的偉大人物時你會覺得自己渺小的),你只覺得自己磊落而光明,與自然萬物合而為一?!盵20]這是這本書的主要內容,甘地這種為信仰獻身和為人類祈福的精神與巴金內心中對人類的責任感是相通的。而后來改換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雖然也是當年影響甚巨的一部書,也表達出作者的人道主義傾向,但未免有些牽強??磥?,新書刊在作品中的玄妙真是不能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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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曉江)
NewBooksandPeriodicals——OnOneoftheMayFourthImagesinBaJin’sWorks
ZHOU Li-min
(Ba Jin Research Society, Shanghai Writers’ Association, Shanghai 200040, China)
The so-called “May Fourth Image” refers to the elements which can reflect the May Fourth thoughts, ideas and values. In Ba Jin’s novel,Family, “new books and periodicals” is one of such images. New books and periodicals, as a representation of the break of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from the old culture and tradition, embodied many enlightening goals and tasks which were set by the author and the May Fourth period. In addition, the new books and periodicals in Ba Jin’s works also reflected his strong personal memory and writing choice, which revealed his personal beliefs.
Ba Jin; May Fourth; “May Fourth Image”, new books and periodicals
2009-12-15
周立民(1973-),男,遼寧莊河人,文學博士,現(xiàn)為巴金故居(籌)常務副館長、巴金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評論工作,著有《另一個巴金》《馮驥才周立民對談錄》《巴金手冊》《精神探索與文學敘述》《巴金評傳》等。
I206.6
A
1674-2338(2010)01-004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