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勇

(華北煤炭醫(yī)學院,河北 唐山 063000)

刑訊的歷史原因及本質(zhì)

朱勇

(華北煤炭醫(yī)學院,河北 唐山 063000)

刑訊作為東方刑事司法揮之不去的詢問手段,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和政治原因?！岸緲渲辈荒苁秤檬乾F(xiàn)代刑事訴訟對刑訊之口供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我國現(xiàn)代刑事司法偵查、詢問的基本原則。但杜絕之,卻是艱難而漫長的過程,需要從歷史、文化、政治的角度對之加以研究。

刑訊;真相;單方話語權(quán);有罪推定

同現(xiàn)代刑事訴訟理念相反,在中國帝制時代,當個體和國家之沖突達到需要動用刑事手段來處理的時候和場合,個體的表達必須服從于整個刑事追究的價值取向,即無條件地服從“目的性”要求、“實體真相”實現(xiàn)的要求等等。換句話說,個體在刑事訴訟中只有“說”的義務,沒有“不說”的權(quán)利,即沒有表達的自由。如果不配合官員的偵審意向,不做表達或者表達的內(nèi)容不被認可之情形,都面臨著合法的強制。這就是帝制時代一貫采用的刑訊。

秦朝《封診式·訊獄》中記載:“凡訊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智(知)其訑,勿庸輒詰。其辭已盡書而毋(無)解,乃以詰者詰之。詰之有(又)盡聽書其解辭,有(又)視其它毋(無)解者以復詰之。詰之極而數(shù)訑,更言不服,其律當治(笞)諒(掠)者 ,乃治(笞)諒(掠)?！盵1]246這是我國帝制時代最早關(guān)于刑訊的文字記載。刑訊“至晚在秦時就合法化、制度化了?！盵2]35漢承秦制,確認刑訊手段的合法性。對拒不交代罪行的犯人,法官在申辦手續(xù)后,可以采取笞杖等刑訊方式,強迫犯人交代口供。如漢朝杜周講:“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 ,不服 ,以掠笞定之”[3]2660,卷60《杜周傳》。唐朝是我國封建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達的時代,盡管對刑訊有一定的限制,但《唐律疏議·斷獄律》仍規(guī)定:“諸應訊囚者,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復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盵4]592其《獄官令》中亦規(guī)定:“察獄之官,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后拷掠”[4]592?！端涡探y(tǒng)·斷獄律》沿襲唐律,將刑訊的條件定為:只有經(jīng)過五聽審察,驗證之后仍疑似不定者,犯人不承認才可拷訊。如果有證據(jù)證明,則直接以證據(jù)定罪,不必拷訊。但在《宋刑統(tǒng)》收錄的太祖建隆三年(962年)十二月六日詔令中,對這一條件有所更改:“如是勘到宿食行止,與無通詞款異同,或即支證分明,及贓驗見在,公然拒抗,不招情款者,方得依法拷掠”[5]542。即在證據(jù)清楚、贓物俱在的情況下,仍不認罪者才可依法被考訊。太祖的詔令強調(diào)證據(jù)和口供的一致性。在證據(jù)清楚的情況下,犯人拒不招認,可用拷訊獲得口供。這一規(guī)定意在避免屈打成招。元代雖規(guī)定鞠囚“以理推尋”,但仍規(guī)定了合法的刑訊:“若或事情疑似,贓狀已明,而隱諱不招,須與連職官員立案同署 ,依法拷問?！盵6]1495,卷40《刑部·鞫獄·鞫囚以理推尋》這和宋代的規(guī)定是一致的。明朝法律也規(guī)定刑事案件審理中可以刑訊。成化五年(1469),南京大理寺評事張鈺奏言:“近見南京法司多用嚴刑,迫囚誣服,其被糾者亦止改正而無罪,乞自今許本寺參問。”[7]1811,卷111《刑五·雜議》特別是宦官控制的廠衛(wèi)直接參與緝捕與審判,更是視人命如草芥,刺探陰事,鍛煉成獄,大刑成災,殘酷無比,為歷代所未有。清代沿襲以往朝代,也允許刑訊。但清代的刑訊手段較之已往,更加多種多樣?！扒迓沙Ｒ?guī)的刑訊種類有笞、杖,是為正刑,此外還有枷號、夾棍、拶指等。清律中允許行用的刑訊還有擰耳、跪鏈、壓膝、掌責等。事實上,在刑訊中法外之刑舉不勝舉,僅清律中列舉的就有:小夾棍、大棒捶,連根帶須竹板,木架撐執(zhí)、懸吊、敲踝、針刺手指、數(shù)十斤大鎖、并聯(lián)枷、荊條擊背、腦箍、匣床、站籠等等。”[2]417

可見,刑訊是秦以來帝制時代刑事訴訟的通行合法化的做法。雖各朝都有限制或者嚴格的限制,但刑訊的內(nèi)容在專斷、野蠻的基礎(chǔ)上越來越花樣迭出。

一、刑訊的原因

口供是以文字形式記載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對自己行為的客觀、主觀事實在一定時空條件下的表達。因為它是當事人親口所述的、關(guān)于自己的切身之經(jīng)歷,所以對于成為歷史案件的復原、準確的裁判,具有重要的價值,“它是封建社會對犯人進行定罪和判決的最重要的依據(jù),可謂是‘證據(jù)之王’”[2]60。歷代刑事審訊的官吏對它的執(zhí)迷和偏愛使我國帝制時代的刑事訴訟在某種程度上被染上了很濃的“口供”色彩,甚至到了“無供不成案”的地步。日本著名的中國法律史學者滋賀秀三指出:“口供與證據(jù)不是一回事,斷罪原則上以口供為憑,僅僅例外地——承認不承認這個例外依時代而不同——才允許根據(jù)不是口供的證據(jù)來斷罪。這就是中國人的思考樣式。”[8]10

既然口供如此重要,那么如何獲得口供也變得同樣重要了。在歷史上發(fā)生的刑事案件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是被告“自證其罪”,自動如實交代案情,但基于人的“趨利避害”“舍小求大”的自然本性,相當數(shù)量的案件由于沒有官方認可的口供,而發(fā)生了程度不同的、結(jié)果各異的強制——刑訊。所以,刑訊和口供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盡管歷史上也發(fā)生了大量的濫施刑訊,但在實際上或者至少在認識上和標榜上,是把口供和刑訊看成有著邏輯上的因果關(guān)系,因而就有著法律上和道德上的當然性。所以,既然對案件的審理在程序上總是審訊在前、取證在后,坐堂審案是解決案件認識的主要方法,只要不是現(xiàn)行犯當場緝拿,相關(guān)證據(jù)就只有依賴于案犯的口供。因而刑訊就成了技術(shù)上的一道自然而然的、理由充足的、不可逾越的“程序性”階段。

二、刑訊與真相

刑訊的基本條件是利用了被告的肉體所能提供的資源,從而對其精神進行強制。因此,刑訊的結(jié)果往往難以超出人對其身體資源支配的過程中所決定的精神意向。自古刑訊的基本問題有兩個:一個是招不招,一個是招什么。刑訊所面臨的、最大的無奈也同樣有兩個:一個是死也不招,一個是“屈打成招”“自誣服”。對前者而言,或者久拖不決不能定罪,或者反拷原告、證人;對后者,或者成為永久之冤,或者等待清官來釋冤糾錯。

刑訊有時可以獲得實情,但更多的造成了無數(shù)的冤獄。從這點上看,刑訊和真相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必然的聯(lián)系。鄭克在《折獄龜鑒·孫登·按》開首第一例就說:“人之負冤,多因疑似,聽者不能審謹者,忿然作威,遂至枉濫。此事雖小,可以喻大,故首著焉。”[9]51在鄭克看來,“忿然作威,遂至枉濫”雖不過是可以“喻大”的小事,但如案情“疑似”,又不能審謹,極易使人“負冤”。足見古人對刑訊所引起的惡果有了充分的認識。

所以,刑訊和真相即使在帝制時代的官員眼里,也不具有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秦朝《封診式·治獄》中記載:“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笞)諒(掠)而得人請(情)為上 ;治(笞)諒(掠)為下 ;有恐為敗?！盵1]245-246

在重視嚴刑峻法、拷訊十分殘酷的秦代,尚有對刑訊負面作用的認識和限制,這方面對后世的刑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為了追求拷出真情,官吏們可謂煞費苦心,潛心鉆研拷問之技術(shù):

強盜初執(zhí)到官,當察其私下受拷之形狼狽與否,以為刑罰之寬嚴,詞色之喜怒。若見其步履如常,形體不甚局促,自當示以震怒,加以嚴刑,非此則真情不能吐露;倘見有負傷甚重,神氣索然者,則宜平心靜氣以鞫之,且勿遽加刑拷。何也?以其正在垂弊之時,求生之念輕,緩死之念重。非責其供吐之難,責其供吐必實之難也。地方失事,保甲負疏虞之罪,捕快畏比較之嚴,往往扶同亂報,見有蹤跡可疑之人,即指為盜。或系乞食貧民,或往時曾為竊盜者,無論是非,輒加捆吊,逼使招承,不招則痛加垂楚。一語偶合,又令招扳伙伴,押使同拿,展轉(zhuǎn)相誣,誅求無已。及至送到公堂,業(yè)已一生九死,自揣私刑若此,官法可知,況在迅霆嚴雹之下,尚敢以口舌害肌膚,肌膚戕性命哉!初招一錯,以后則以訛傳訛,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者正在此時,不可不慎也。霽威曲訊,審視再三,彼真情不露于言詞,必露于神色。俟其有瑕可攻,而后繩以三尺,未為晚也。凡此皆以保善良,非以獲盜賊,惟慮其似盜而非盜,故慎重若此。倘信其果為真盜,方裂眥指發(fā)之不暇,豈肯以詞色假之哉![10]16,《慎獄芻言·論盜案》

個人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觀顏察色也罷,假之以詞色也罷,都不能代替拷訊。依靠人治來保證案件的真實,欲使不怨不縱是十分困難的,憑官員的責任和良心、智慧和能力是無法避免冤獄的。

因此,追求實體真相的過程不可避免造成大量冤獄,走向了所追求目的的反面——濫施刑懲、屈打成招,唯一希望的就是由清官來秉公善斷,糾錯釋冤。歷史上大量釋冤的案例本身就直接透徹地說明了刑訊和真相的矛盾。

釋冤往往是因為刑訊而“屈打成招”,案件的處理和真相相背離。至于那些“不勝苦楚”有一說二、避輕就重者雖與真相不等,但在歷史上卻沒有記載為冤屈者。帝制時代所謂之冤獄,在今天看來都是百分之百的錯案。冤獄發(fā)生后,往往由于偶然的因素或者官員的責任心、智慧等,在查明、發(fā)覺真相后釋放被冤屈了的“罪犯”。釋冤之意義不僅是發(fā)現(xiàn)了真相使案件的認識重回本真,重要的是向社會釋放“正義”的符號,使審判官及其所代表的封建官府帶上一種神圣的和應當恭敬的光環(huán)。所以,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對釋冤的稱道和向往都是異乎尋常的。如南北朝時期案例:

北齊蘇瓊,為文襄儀同府刑獄參軍。并州嘗有強盜,推其事者所疑賊徒,并已考伏,失物家亦識認,惟不獲盜贓。付瓊窮審,乃別推得元景融等十余人,并獲贓驗。文襄語前妄引者曰:“爾輩不遇我好參軍,幾至枉死。”[9]73,《蘇瓊》

前推事者施行拷打并已記錄在案,又有失主指認,于是似可定案,但又經(jīng)蘇瓊“窮審”別推,獲得真盜和贓驗,于是釋冤反正。正如鄭克所言:“然君子所貴者,不在核奸,而在釋冤也?！盵9]73,《蘇瓊》話說得如此明白,釋冤君子所貴在于發(fā)現(xiàn)真相,捕捉真兇,釋放蒙冤之人,從此戴上清官的光環(huán),被人感恩戴德地稱頌。如此一舉四得,何樂而不為呢?但成就此類好事卻需要被冤之民的痛苦為前提。

刑訊與真相矛盾的背離,體現(xiàn)在一個個釋冤的案例里,也體現(xiàn)在百姓感恩戴德的歌頌里。如清代事例:

仙游縣有王監(jiān)生一案,時縣令為嘉興宋某,素性方嚴,以包老自命。某村有王監(jiān)生者,奸佃戶之妻而嫌其本夫在家,乃賄算命者,告其夫以在家流年不利,必遠游他方,庶免于厄。本夫信之,告王監(jiān)生,王遂借之貲本,令貿(mào)易四川。三年不歸,村人遂喧傳某佃戶被王監(jiān)生謀死矣。宋素聞此語,欲雪其冤。一日過某村,有旋風起于轎前,跡之,風從井中出,遣人淘井,得男子腐尸,信為某佃,立拘王監(jiān)生與某佃妻嚴訊拷訊,俱自認謀害親夫,遂置之于法。邑人稱為宋龍圖,演成戲本,沿村彈唱。又一年,某佃自四川歸,甫入城,見戲臺上演王監(jiān)生事,就觀之,才知其妻業(yè)已冤死。登時大慟,號控于省城。臬司某為之申理。宋知縣以故勘平人致死抵罪。仙游人為之歌曰:“瞎說奸夫殺本夫,真龍圖變假龍圖。寄言民牧須詳慎,莫恃官清膽氣粗?！奔掖蠓蜃x書仙游書院時,聞邑諸生所述,蓋乾隆四十年間事[11]241,《筆記小說大觀·宋龍圖》。

此案系述者聽來的,不管是否屬實,在情理和邏輯上都能與帝制時代刑事訴訟的歷史真實狀況相契合。宋某被認為替人雪冤,稱為龍圖,甚至寫成戲本沿村傳唱,但滑稽的是死者回歸,真龍圖變假龍圖,清官成罪犯。全是因過于自信和嚴刑拷訊的結(jié)果。打與不打之間,在良心上折磨著帝制時代的主審官們。打,容易屈招;不打,可能放縱。在實體主義的視角下,這一點甚至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困惑著當今的司法人員。徐忠明在分析南宋著名的“錯斬崔寧”的案子之后說:“榜掠之下,對于沒有犯罪的被告雖然可能僥幸不死,可是,拷訊的痛楚比諸刑罰并不好受。而對真正的罪犯,一旦死不認罪卻有可能逃脫刑罰的制裁。錢鐘書先生的《管錐編》摘引古羅馬修辭學著作所謂‘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而不能忍痛者吐不實’,正是指此。無論古今,這都是一個可悲的結(jié)局?！盵12]81-82

順著這樣的理路,可作如此假想:如果在中國古代不存在刑訊逼供這種制度安排,如果審理人員得不到認可的事實和內(nèi)心確信,果真能夠根據(jù)所謂“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的規(guī)則來審理案件嗎?現(xiàn)代刑事偵查技術(shù)尚存無法偵破之刑案和許多法外之罪犯,而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刑偵技術(shù)條件下,恐怕“漏網(wǎng)之魚”可能會更多。假如“漏網(wǎng)之魚”確實很多,那么“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的“自然正義”亦即“實體主義”原則又將如何實現(xiàn)呢?在中國古人眼里,公道和正義是至關(guān)重要的原則與信仰,也是法律的核心價值。因為在中國古人眼里,錯案冤獄自然會導致“天譴”與“人怨”的后果;而殺人者不死與傷人者不刑同樣也會造成“冤抑”不得平息的結(jié)果。這是一個悖論、一種無奈。顯然,如果“打”出了真情,便是功績;如果“打”出亦或“逼”出了冤案,那是萬萬不行的,處罰是嚴厲的。如清朝案例:

一起為飭委會審事:江蘇司案呈,據(jù)蘇撫閔咨稱,海州捕役蔡廷等誣拿賈文學等逼認毆傷張錫坤身死劫奪錢物一案,緣蔡廷充當州捕,乾隆四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五更時分,張錫坤挑擔赴榮莊湖趕集,至晚末回。在橫溝鎮(zhèn)路旁,被人毆傷身死,劫去貨擔錢文衣物。經(jīng)鄉(xiāng)圖報州詣驗,旋據(jù)尸妻張楊氏等投認尸身,供明失物,通詳飭緝,依限開參。差捕蔡廷勒緝無獲,經(jīng)州比責多次。四十九年十一月,蔡廷遇見素識之李七,因住居橫溝相近,囑令代為訪緝,告知失臟,計其破案重酬。李七應允,因素知賈文學、趙三向不安分,又風聞張錫坤被殺之夜,趙三在橫溝鎮(zhèn)附近,與人吵鬧,形跡可疑。十二月初十曰,蔡廷復向李七詢問消息,李七告知前情,聲稱須得臟跡方好。約其遲日再取回信。李七隨常至賈文學等家左近察探,見賈文學家有蘆蔑籮竹淺匾,趙三家有黑狗皮,與張錫坤失臟相對。十三日,蔡廷復向討信,李七告知所見各臟,令其次日趕集捕捉。蔡廷隨往告同捕王梅、劉琦,邀其相幫。于二十四日,并帶李七作眼,一同至集,將賈文學獲住。因趙三無獲,蔡廷即令王梅等同李七前往趙三家內(nèi)捉拿,自帶賈文學至附近空廟盤問。賈文學不認,蔡廷將繩拴系,并欲吊起拷問,用言嚇逼。賈文學隨認同趙三將張錫坤致死,劫取錢物。嗣王梅等拿獲趙三,起出狗皮、蔑籮等物,亦帶至廟交明蔡廷,各自回歸。蔡廷復向趙三逼問,將繩縛其手指,嚇令承認。蔡廷又逼令賈文學等,將起意商謀兇器傷痕,及分得各臟,逐一認明,將人贓稟解到州。經(jīng)該州提訊,據(jù)賈文學等供認起意商同劫殺不諱,并傳尸親認臟無異,據(jù)供通詳。嗣經(jīng)該州林光照提犯復訊,賈文學、趙三俱極口呼冤,堅供并無劫殺情事,實捕役嚇逼誣認。經(jīng)該州稟請檄委該府,會督吳縣提訊。賈文學供稱,四十八年十二月十八日,伊同謝起興趕集,至晚結(jié)伴回家,食畢夜飯,即行睡臥。趙三亦供稱是夜在孫忝仲家,與趙自昌、孫忝倫跌錢,至五更后爭鬧始散。伊與趙自昌同路回家,亦即就寢。其所起蘆籮,據(jù)賈文學稱系自置。竹淺匾系向趙自恩家借用。狗皮一張,據(jù)趙三稱系父遺,均非劫奪之臟。訊之捕役蔡廷供因畏比責,囑素識之李七代訪盜蹤,誤聽其言,邀王梅、劉琦妄拿逼認。當提尸親證佐,及李七、王梅、劉琦到案,將所起蔑籮、竹匾,詰據(jù)尸妻不能指出確認。狗皮當經(jīng)試縫,針線不對。竹匾委系趙自恩所借,均非原贓。提犯親審,據(jù)將誤聽妄拿嚇逼誣認各情,供認不諱。究無挾仇圖詐勾串情事,似無遁飾。查蔡廷承緝兇賊,囑托李七訪查,致將無辜之賈文學等,輒行妄拿,用繩拴系,嚇逼誣認為盜,幾成冤獄。若僅照誣良為盜例擬軍,尚屬情浮于法。蔡廷應合依誣良為盜拷詐逼認充軍例,請從重改發(fā)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李七貪得酬謝,代訪盜跡,并末(未)查有確臟,遂以形跡可疑,混行指拿,未便以未經(jīng)一同拷逼,稍從末減。李七應照誣良為盜,拷詐逼認,不分首從,發(fā)極邊煙瘴充誑例,發(fā)極旁煙瘴充軍,王梅、劉琦雖未幫問嚇逼,聽從誣拿,亦難輕縱。應請于蔡廷軍罪上量減一等,各杖一百,徒三年。蔡廷、王梅、劉琦雖據(jù)供親老丁單,但系捕役誣良為盜,妄拿滋事,情罪較重,均毋庸聲請留養(yǎng)。孫忝仲等問擬枷杖等因,咨達前來。應如該撫所咨完結(jié)。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十三日準咨[13]167-189,《誣告·捕投誣拿良民用繩拴縛逼認兇盜從重發(fā)黑龍江為奴(蔡廷)》。

所載案情十分具體,但情節(jié)比較簡單。捕役蔡廷苦于無法破案,啟用平民李七代為訪查,后來的相關(guān)情事發(fā)展亦符合情理。但相似之現(xiàn)象使得蔡、李犯了致命的認識錯誤。簡單的對比即行捉拿和刑逼,屈打成招,復審之中才得辨明。在漫長的中國帝制時代之刑事訴訟中,如此之事應屬尋常。但值得注意的是,相關(guān)人等的處理相當嚴厲,全部的緣由在于蔡廷等行為背離了真相,逼打出了冤案,嚴重地損害了封建司法的權(quán)威和聲譽。為了給民以交代,必然從重糾治,看似不近情理卻又十分合情合理。相反,如果打出了或威逼出了實情,那么蔡廷、李七等將得到獎賞,這種玩命般追求真相的精神甚至會得到百姓的稱頌。這里再次反映了中國帝制時代司法之刑訊的一個慣常的道理:打并不要緊,關(guān)鍵不要打出冤案來。

三、刑訊的本質(zhì)

(一)個體表達自由的強制剝奪和官府的單方話語權(quán)

既然刑訊和真相之間沒有因果關(guān)系,那么古往今來的、刑事案件的偵審者為何樂此不疲呢?有其制度和文化的原因。有的學者把中國傳統(tǒng)刑事司法稱之為集權(quán)專制的司法[12]359-367。集權(quán)是指司法權(quán)力集中于皇帝及從州縣到中央的官府衙門,這是皇權(quán)專制司法的固有特征。集權(quán)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單方的、不可置疑的話語權(quán)。換言之,如果說刑事司法是落實刑事實體安排的場域,那么刑事安排的強制力必然滲透在刑事司法之中,而強制的內(nèi)容是以人身為資源的意志剝奪。那么在表達這個問題上,個體表達自由的強制剝奪和官府的單方話語權(quán)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簡而言之,在傳統(tǒng)刑事司法里,個體不是出發(fā)點、沒有表達的自由,尤其是沒有表達中的“不說”的自由;同時審判官員的意志和表達卻不能受到任何的懷疑和反對。

個體不會受到話語權(quán)的尊重,主要源于兩點:一是傳統(tǒng)文化里沒有“個人”的地位。梁治平說:“思想家的創(chuàng)造總是受著思想材料的限制,限制之所在也就是文化的界限。比如,把人想象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中,即便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也是極為困難的?！盵14]119在宗法等級制的國家,個人處在父系家長權(quán)力和社會君主權(quán)力的雙重籠罩之下,他(她)不僅不能自由支配自己勞動獲得的財產(chǎn),而且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意志。更何況是“個人”在違犯統(tǒng)治秩序的刑事訴訟中,不可能存在“保持沉默”的權(quán)利。二是認識的前提是建立在“性善”基礎(chǔ)上。孟子關(guān)于“人”的定義,是從道德倫理意識方面立論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就在于人有“仁、義、禮、智”四端。所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皆是人所共有和固有的[15]259,卷11《告子上》。孟子講 :“惻隱之心 ,仁之端也 ;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 ,智之端也?！盵15]80,卷3《告子上》既然尋常人都應有“四端”和“四心”,那么有罪之人當然就應有道德和義務屈服、坦白。于是,抵賴和抗拒必然導致強制,這不僅是應該的而且是必須的。

(二)是“有罪推定”在司法上的直接體現(xiàn)

孟子的“性善”與刑事訴訟中對犯罪嫌疑人的“無罪推定”毫不相干?！盁o罪推定”雖是現(xiàn)代西方法制形式主義程序的產(chǎn)物,但是“有罪推定”卻是我國傳統(tǒng)刑事司法中的一個特點。一直流行的“蓄成見而預定罪”[16]333之風就是一種有罪假定。既是假定的有罪的人,任何與之的交流手段和措施都是當然的。值得指出的是,各朝法律對刑訊多有限制,有的甚至規(guī)定了十分嚴格的刑訊條件。如唐朝規(guī)定:“諸拷囚不得過三度,數(shù)總不得過二百,杖罪以下不得過所犯之數(shù)。拷滿不承,取保放之。”[4]593,《斷獄律·拷囚不得過三度》“諸拷囚限滿而不首者,反拷告人?！盵4]595,《斷獄律·拷囚限滿不首》由此看來,只要有罪人咬緊牙關(guān),抗住拷打,就可能被視為無辜——或者放之或者拷打告人。

稍有例外的是元朝,“諸鞫獄不能正其心,和其氣,感之以誠,動之以情,推之以理,輒施以大披掛及王侍郎繩索,并法外慘酷之刑者,悉禁止之”[17]2632,卷103《刑法志》。沈家本贊之曰:“禁殘酷,禁鞭背拷訊,先立案,并舊法也,惟蒙古人不拷訊,乃元制?！盵18]518,《刑法·元蒙古人不拷掠》實際上,和唐朝之規(guī)定一樣,其前提都是“蓄成見而預定罪”的有罪假定,考掠之限制不過是為了表現(xiàn)體恤仁愛,更大限度地回避刑訊的弊端罷了。

(三)刑訊體現(xiàn)帝制國家對個人的絕對優(yōu)勢和壓服,更直觀、更深刻地說明了傳統(tǒng)刑事司法追求真相的實體主義精神

一方面,刑訊的作用點是個人口供的逼取,源于帝制社會對個人屈服的需要。個人之所以要屈服,是要體現(xiàn)國家和社會整體的正統(tǒng)和安全的當然性和現(xiàn)實必要性,以及對違反秩序的個人壓服的不可渡讓性。當個人和社會發(fā)生沖突之后,皇權(quán)國家就要在社會關(guān)系的平衡、修補中充當積極的司理主體,此時它既充當受侵害的一方 ,又是居中的裁判方。如此控審合一,對被告形成一種巨大的統(tǒng)攝力量,要求被告無條件的屈服。也就是說,在刑事訴訟中,審判官所代表的皇權(quán)國家需要被告真實的、以口供為代表的屈服態(tài)度來成就其政治上和道德上的正當性、合理性。作為臣民的被告,其實本來就被看作帝制國家諸多資源的一部分。當然聽從調(diào)遣、擺布,特別是當對案件的供述偏離審判官所認定或主張的意向、價值時,接受當然的刑訊作為平衡的手段,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在道義上、身份上必須順從接受的。這里牽涉到了中國古代法律的道德趨向問題。因為被告在道德上的知罪、認罪是其將來服法改過的一個重要前提,而判決則被看成是被告“口服心服”的結(jié)果。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法律問題由此成為一個道德問題。道德貴在“內(nèi)心自覺”,而“口服心服”便是它的重要表現(xiàn),從而使判決在道德正當性和法律合理性方面“功德圓滿”,道德與法律之間的內(nèi)在緊張也可自然消解。這樣被告的“口辭”也就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與此同時,獲取“口辭”的方法同樣受到相當特別的關(guān)注。

另一方面,刑訊的、徹底的功利主義色彩從根本上說明了刑訊的政治目標以及實體主義的技術(shù)價值——實現(xiàn)真相。國家在刑事訴訟中當仁不讓的使被告服從和屈服的需要,往往以向社會宣告事實上的公正和客觀實情作為標榜。所以,刑訊的發(fā)明和制度化反映了實體主義真相追求的根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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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馮紅]

On the Essense and Historical Reasons of Torture-involved Inquisition

ZHU yong

(North China Coal Medical University,Tangshan,Hebei 063000,China)

Inquisition by torture,as an unavoidable instrument deeply rooted in the inquisition process of eastern countries,has its deep historical,cultural and political reasons.“Fruit of the poisonous tree”is not admissible,which is the basic attitude of modern criminal procedure toward evidence obtained through inquisition by torture and the basic principle of investigation and inquisition of modern criminal justice in China.However,to uproot inquisition by torture takes long and arduous efforts.Therefore,studies should be conducted from historical,cultural and political perspectives.

inquisition by torture;truth;unilateral discourse right;presumption of guilt

朱勇(1964—),男,河北承德人,歷史學博士,華北煤炭醫(yī)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刑法學。

D929

A

1005—6378(2010)01—0038—06

2009—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