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偉
(溫州大學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異途,狐則在仙妖之間?!盵1]227狐作為精靈進入人們的視野,是源于遠古時期先民的圖騰崇拜意識。兩漢時期,它呈現(xiàn)出瑞獸和妖獸的雙重身份[2];從六朝到唐代,狐在被神化和妖化的同時,也不斷地向人的方向發(fā)展,逐漸獲得人的外形和氣質(zhì)[3];到了明清時期,文學作品中狐的形象和內(nèi)涵變得更加豐富多彩。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下簡稱《聊齋》)可謂是描寫狐精形象的集大成者,而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以下簡稱《閱微》)又為人們展現(xiàn)了另一個狐的世界。文章分別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審美意境、描寫語言、形象塑造以及藝術(shù)手法幾方面探討《閱微》與《聊齋》描寫“狐”故事的異同。
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上從審美的角度出發(fā),展現(xiàn)給人們一個純美的境界。他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安排上讓讀者尋芳探幽,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非盡興不能自已。《聊齋》因得力于豐富的想象力而篇幅較長,雖屬于筆記體小說,但《聊齋》情節(jié)上的敘事化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代意義上短篇小說的形態(tài),故事曲折跌宕而自然有致,結(jié)構(gòu)布局復雜而不失自然。小說在有限的篇幅中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情節(jié)的曲折變化、騰挪跌宕,使小說的矛盾沖突始終在一系列波瀾層疊、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中充滿張力地向前發(fā)展。如《紅玉》篇中,女狐紅玉與馮生偶遇,互相傾心,本可長相廝守,共度余生,卻被馮生之父阻攔,紅玉遭辱罵而與馮生決裂。但紅玉并未直接離去,而是為馮生謀得佳偶,囑馮生娶吳村衛(wèi)氏,看到馮生一家美滿幸福,自己才抱憾而去。故事到此似乎該收尾了,再生不出任何枝蔓,但作者卻又生出意外之筆。幾年之后,馮生被豪強奪妻家破人亡,紅玉又在危難之時救下馮生之子,并把他撫養(yǎng)長大,還替馮生籌謀生計,幫助他重振家業(yè)。這原本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但《聊齋》卻寫得有聲有色,曲折多變,而又飽滿情意,著實令人敬佩。這種典型的敘事化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在《聊齋》中俯拾即是,如《小翠》、《鴉頭》、《嬰寧》、《嬌娜》等故事都曲折離奇,扣人心弦。正如馮鎮(zhèn)巒在《讀聊齋雜說》中所說“鋪排安放,變化不測”,“翻空出奇,刻畫盡致”。
相比之下,《閱微》小說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卻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沒有什么情節(jié)[4]70。當然談不上情節(jié)的曲折有致、回環(huán)往復,結(jié)構(gòu)也是順任自然,“憶及即書,都無體例”[1]1。小說中的很多篇目只能說是故事,而不能視為情節(jié)。作者多用“比”的手法,巧妙地表達出他的道德理性特點,沉浸在得意忘言的愉悅里。狐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在紀昀看來都是無需考慮的事情,一切以理性為出發(fā)點。如《狐怕天狐》篇中寫一只狐貍來找薩音綽克圖,自稱家里有天狐來搗亂,想借薩某的墳地住一下。故事突然到此結(jié)束了。接下來的對話完全偏離情節(jié)主線,轉(zhuǎn)而探討什么是天狐的問題,結(jié)尾則是推而廣之的慨嘆與評論。小說的敘事線索完全被作者省略、忽視、隨意打碎,造成了敘事文本的破碎和錯亂。作者只選取最具有警示作用的環(huán)節(jié),以此來說教世人。至于故事的曲折原委,因為與主題無關(guān),與道德無關(guān),與作者的趣味無關(guān),所以被統(tǒng)統(tǒng)剪裁掉了。又如《狐媚少年》,開端是狐貍背信棄義反而振振有辭,在一番高談闊論之后則是“少年乃反面向內(nèi),寂無一言”,讀者的緊張期待得到的是平板單調(diào)的結(jié)局。設(shè)定的矛盾沖突還沒有得到解決,人物仍在僵持當中,作者卻已經(jīng)擱筆。所以,《閱微》的敘事要素被弱化了,而非敘事因素得到加強,文中很多篇目盡量淡化情節(jié),不注重展示人物性格,不重視表現(xiàn)人物之間、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復雜的生活事件,沒有矛盾沖突,因而難以成為吸引人的故事。因而整體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非敘事化傾向。紀昀按照自己保守的價值觀和藝術(shù)觀建構(gòu)情節(jié),將事件原有的線索打碎,最終走向了小說敘事良性發(fā)展的反面。
蒲松齡的藝術(shù)思維是融宗教、神話的形象思維為一體的,同時將濃郁、狂熱的人世情感轉(zhuǎn)變?yōu)樾撵`的真誠與天真,即把審美幻覺同真實、天真的人情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起來,在審美創(chuàng)造的靈境里排斥了理性和實用的功利目的,從而使《聊齋》具備了高度的藝術(shù)品位。而紀昀的藝術(shù)思維只是借用了宗教、神話的形象思維,基本上拋棄了宗教、神話留下來的真誠與天真,把審美幻覺與智慧很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這樣,兩書帶來了兩種不同的審美效果。讀《聊齋》,其中人物雖為“花妖狐魅”,但往往“忘為異類”,只有“偶見鶻突”,才“知復非人”[5],即人物以鮮明的個性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讀者隨著人物悲喜愁怨,忘記了自我。讀《閱微》,其中人物雖也是狐妖鬼怪之類,而且作者往往以“某某云”開篇,制造一種真實的氛圍,但總像有一個聲音提醒人們想著道德理性,不能隨著人物悲喜愁怨,只對人物持旁觀者的態(tài)度。除了藝術(shù)上用“著書者之筆”[4]69的原因外,不能不說是他授理入文,作者真正的目的是“有益于勸懲”[1]1。另外,他的文字簡潔典雅,理趣博通深入,從而使《閱微》也具有了相當高的藝術(shù)品位。
蒲松齡筆下的花妖狐鬼、蕓蕓眾生之所以形神兼?zhèn)洌蜩蛉缟褪且驗樗炎约旱恼Z言功力、才情與審美的虛靜心態(tài)完美地結(jié)合。其小說充分發(fā)揮了文言文高濃度、大容量的優(yōu)點,使文章伸縮自如,濃淡得體。如《嬰寧》中有一段精彩的對話描寫:“……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剂季?,曰:‘我不慣與生人睡!’……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曰:‘大哥欲我共寢?!薄按蟾缬夜矊嫛边@樣的話是不能隨意對人講的,這是人之常情。但嬰寧不同,她用自己大膽的語言表現(xiàn)出自己的心理。蒲松齡以極簡潔的語言寫出了人物豐富的心理變化,其語言靈動如荷葉之滾珠,真切生動,極富神采,仿佛是作者親身感受著一樣。這樣的語言吸引讀者興趣盎然地走入作者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幻境,感受到花妖狐鬼的活靈活現(xiàn),和藹可親[6]。
《閱微》語言簡約傳神,紀昀對物象不作細致入微的精雕細刻,這正是他崇尚理性的結(jié)果。紀昀深得清朝考證篤實之學風,做了一輩子學問,理性的超脫從容與豁達夷曠是其性格的主要傾向。與蒲松齡不同,更多地接受理性文明熏染的紀昀在創(chuàng)作中變得不再自由灑脫。所以,他把理趣融入了雍容淡雅的敘寫之中。如《姑妄聽之》(二)中有這樣一段:“一人見狐睡樹下,以瓦片擲之,不中,瓦碎有聲,狐驚躍去。歸圃入門,突見其婦縊樹上,大駭呼救,其婦狂奔而出,樹上縊者已不見。但聞檐際大笑曰:‘亦還汝一驚?!艘嘧銥橘_者戒也?!边@里作者沒有作細致入微的描繪,全用白描。只有一句“亦還汝一驚”就簡約傳神。雖對狐的心理神色不著一字,他的調(diào)皮可愛就隱約在前,呼之欲出。結(jié)尾的議論“亦足為佻達者戒也”又是對正文理趣的升華。但《閱微》中的故事并非都如此,有的議論在篇首,有的在篇中,而且議論也可能是幾個人針對同一事件,或是人物的不同觀點。由此,紀昀的小說可以說是功力、智慧和理趣觀照的產(chǎn)物,其中人物雖非平易親切、須發(fā)畢現(xiàn)、生動宜人,卻也是天趣盎然。
《閱微》與《聊齋》中狐形象都是人格化的產(chǎn)物,不時透露出人格的光輝。《聊齋》中的狐精“多具人情,和易可親”,他們是《聊齋》中寫得最多,也是最動人的部分。蒲松齡寫狐高度人格化,狐充分具有人的思想感情,使讀者感到他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真實的人。如嬰寧孜孜憨笑,似無心肝,但到了鬼母處,受到責備后又反笑為哭,令人動容。青鳳既感耿生知己之情,又念叔父之恩,思申反哺之報。蒲松齡筆下還塑造了許多受恩者報恩的狐精形象。如《小翠》篇里無意中保護了一只狐避過雷霆之劫的王太常,以無心之德,得到狐女小翠的有心之報[7]?!缎∶贰菲锿跄截撛鵀楹鼖嫃乃狼衾锞瘸隽藘鹤?,狐女小梅為其延續(xù)血脈。《聊齋》中美麗而大膽的狐精形象的出現(xiàn)是與作者悲愁孤寂的個人命運緊密聯(lián)系的。蒲松齡一生潦倒窮困,物質(zhì)生活極為貧乏,大半生都在異鄉(xiāng)的館塾中度過。作者把時代情緒與個人獨特的人生體驗完美結(jié)合,從而塑造了一系列自由開放、大膽潑辣的狐精形象。
紀昀筆下的狐精大多知書達禮,善琴棋書畫。如《灤陽消夏錄》(三)中的狐多在夜間彈琴下棋?!度缡俏衣劇?四)記土神祠中一狐責備二塾師,便“隨手成文,即四言葉韻”曰:“不趁涼爽,自課生徒;溷人書館,不亦愧乎?”而且他們多與世人和睦相處,互不干擾,在危急之時往往能出手相助?!痘蔽麟s記》(一)記佃戶劉子明家“有狐居其倉屋中,數(shù)十年一無所擾,唯歲時祭以酒五錢,雞子數(shù)枚而已。或遇火盜,輒扣門窗作聲,使主人知之”。他們同時具有俠義精神,愛打抱不平?!度缡俏衣劇?一)記一婦人誤飲鹵汁,無藥可醫(yī),一老狐幻為老媼告知用豆?jié){救之。紀昀筆下的狐精還有一雙洞察人情世態(tài)的眼睛,他們具有較開明的觀念、深刻獨到的見解和進步民主的思想?!稙搓栂匿洝?五)中聶松巖言其鄉(xiāng)有與一狐友者,聞聲不睹其形,或強使相見,曰:“對面不睹,何以為交?”狐則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測,險于山川,機阱萬端,由斯隱伏。諸君不見其心,以貌相交,反以為密;于不見貌者,反以為疏。不亦悖乎?”其閱世不可謂不深矣!同時《閱微》中對儒道的迂腐也進行了嘲諷。如《如是我聞》(四)寫狐戲老儒,嘲諷講學家德不勝妖,“古貌不古心”?!度缡俏衣劇?三)寫講學家翰林老公,同鄉(xiāng)有所饋贈,故作崖岸高峻,同鄉(xiāng)攜歸后又“悵悵惘惘,如有所失”,甚至詬怒家人,終被狐“吃吃竊笑”,只有借狐才能撕破道學家的虛偽假面。紀昀精心塑造狐精這一形象,實際上是藉此為思想載體,寄托了自己整飭當時社會秩序的理想,強化人們的社會責任感,呼喚傳統(tǒng)道德的回歸[8]。當然這與作者當時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是有直接聯(lián)系的。紀昀雖貴為學士,但深居宮廷,周旋官場,對業(yè)已存在的社會弊端有著清醒的認識。在《灤陽消夏錄》(二)與《如是我聞》(一)中都可以感受到作者悲民生之艱難、百姓之卑弱的悲憫情懷,他是借狐來揭露官場的腐敗。
《聊齋》多是以全知全能的視角對人物故事進行細微曲折的刻畫、描繪[9]。如作者在《小翠》篇中具體詳細、形象生動地敘述了王太常如何在無意中救了一只母狐,狐女小翠為了報恩又是如何嫁給王太常的兒子,不僅幫助王太常在官場的傾軋中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guān),還治好了他兒子的白癡病。故事如果只是一味寫報恩,那就是平鋪直敘了。蒲松齡出其不意地安排小翠失手打碎玉瓶而遭“交口唾罵”的事件,這樣故事情節(jié)又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變成暴露王太常的無情無義。后來小翠毅然離開王家,走前王太常夫婦痛加斥責。而紀昀卻寫耳目之內(nèi),大多是先敘事然后再加以議論,故事性較《聊齋》明顯減弱了,只是點到為止。狐形象也有時被降到次要地位,只是為了闡釋一個道理。《如是我聞》(四)中記“長山聶松言:安丘張卯君先生家,有書樓為狐所據(jù),每與人對語。媼婢童仆,凡有隱匿,必對眾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過?!弊髡咧皇锹爠e人講一個故事然后將其記述下來,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人物形象也沒有加以過多的修飾,這一切只為告訴讀者一個道理。于是作者在篇末曰:“斯亦能語之繩規(guī),無形之監(jiān)史矣,然奸黠或敬事之,則諱其所短,不肯質(zhì)言。蓋聰明有余,正直則不足也。”《聊齋》全篇大都以敘事抒情為主,直接的議論很少,往往寓教誨于形象之中,使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得到和諧統(tǒng)一?!堕單ⅰ范嘣谄┲苯狱c出寓意或發(fā)表自己的議論。如用“東村曰”、“何勵庵先生曰”、“先足晴湖曰”、“鄉(xiāng)人有知其事者曰”等字眼。《聊齋》篇中雖然也有一部分在文末加了“異史氏曰”的按語,但畢竟為數(shù)不多。這樣看來,蒲松齡是有意用寄托的手法來行文,而紀昀只是借用意象使讀者明理。
以上可見,《閱微》中的“狐”形象的塑造對以《聊齋》為代表的明清文言小說“狐”形象的文化內(nèi)涵存在著有意識的顛覆傾向。紀昀在《閱微》中精心塑造狐精這一形象,實際上是以此為載體寄寓他本人對清代知識分子命運的無限感慨,以及他對于整飭現(xiàn)有秩序、呼喚傳統(tǒng)道德與人文精神回歸的理想和渴望。而蒲松齡的《聊齋》可謂是落魄書生的“孤憤”之書,他在對狐原型改造的同時,由于創(chuàng)造主體意識的注入和社會意識的增強,狐精故事在他筆下大放異彩。狐魅形象成為真善美的化身,具有了新質(zhì)美,能夠使讀者產(chǎn)生審美愉悅,因而獲得了永久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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