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新 環(huán)
(河南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 新鄉(xiāng) 453007)
·史考縱橫·
洪亮吉的方志纂修思想
王 新 環(huán)
(河南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 新鄉(xiāng) 453007)
洪亮吉生活的時代,正是方志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修志活動遍及全國。但由于種種原因,這一時期的志書普遍存在著質(zhì)量粗濫的現(xiàn)象。洪亮吉的修志思想與當時志書的質(zhì)量狀況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其修志理論正是在糾弊中逐漸成熟和發(fā)展起來的。作為清代的方志名家,洪亮吉不但在方志理論上有所貢獻,在修志態(tài)度上也為后世學者樹立了榜樣。
洪亮吉 志書狀況 修志思想
洪亮吉(1746-1809),江蘇陽湖(今常州)人,字君直,又字稚存,號北江,晚號更生。乾隆五十五年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貴州學政等職。嘉慶四年,因直言上疏獲罪,被遣戍伊犁,不久赦歸。歸里后,曾主講于旌德洋川書院和揚州梅花書院。
作為乾嘉時期的修志名家,洪亮吉成績斐然,備受學者贊譽。梁啟超在談到清代的方志學成就時,稱“洪稚存之《涇縣》《淳化》《長武》”為“最表表者”[1]。當代學者倉修良更稱洪亮吉“是清代方志學界考據(jù)派的中堅人物”[2]。洪亮吉纂修的方志主要有:《登封縣志》、《固始縣志》、《澄城縣志》、《淳化縣志》、《長武縣志》、《延安府志》、《懷慶府志》、《乾隆府廳州縣圖志》、《涇縣志》和《寧國府志》等。
洪亮吉生活的時代,正是方志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清王朝開國之初,為了掌握各地的山川形勢、風俗物產(chǎn)、土地人口等資源,就開始了全國性的修志活動。特別是從康熙至嘉慶時期,清政府為了纂修和續(xù)修《大清一統(tǒng)志》,令天下廣修志書,以備征采。各府、州、縣的地方官員們奉檄而纂,修志活動如火如荼,燎原全國。
這一時期的志書雖然有不少體例精當、內(nèi)容徵實的上乘之作,但也不乏應(yīng)付差事、照抄前志的敷衍之文。此外,由于多為官修,主持人又往往是本地官長和士紳,難免矜夸鄉(xiāng)里,虛譽人物。再加上修志時間倉促,訛舛極多,一些方志的質(zhì)量大打折扣,失去了一方信史的功能。如康熙時期的學者施閏章在《安??h志序》中不但抱怨郡邑志乘中存在的“義爽筆削,頌長吏則諛,傳先達則夸,紀名勝則附會,摭文詞則浮蕪,分星野、考沿革則淆混。書取速成,事多舛駁”的狀況,還嘆息作為一方信史的方志反“不如國史足信”[3]。康熙年間奉檄而修的《修武縣志》,纂者李謨在《凡例》中也無奈地說:“是役也,迫于時日,又無群書以資考訂征引,遺漏舛訛恐所不免?!盵4]雍正時期,方志內(nèi)容粗濫草率的現(xiàn)象引起了雍正帝的注意。他在詔令中說:“今若以一年為期,恐時日太促,或不免草率從事,著各省督撫,將本省通志重加修輯,務(wù)期考據(jù)詳明,摭采精當,既無闕略,亦無冒濫,以成完善之書。如一年未能竣事,或?qū)捴炼陜?nèi),纂成具奏。”在這里,雍正帝把修志的時間放寬了,但對于應(yīng)付了事的纂修,他則警告說:“儻時日既延,而所纂之書,又草率濫略,亦即從重處分?!盵5]雍正帝的詔諭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志書修纂粗濫的普遍現(xiàn)象和政府對志書質(zhì)量的焦慮。乾隆時期,這種現(xiàn)象仍然普遍存在。吳喬齡在《獲嘉縣志序》中說:“自京省以迄郡邑靡不有志……顧志雖多,而佳者鮮。覯其病有二,或但取計簿而其言不文,或徒炫博洽而其誠不著。”[6]150道出了當時志書的浮夸與俚鄙之風。嘉慶時期,著名學者紀昀在《安陽縣志序》中說:“今之志書,……其相沿之通弊,則莫大于夸飾,莫濫于攀附。一夸飾而古跡、人物,輾轉(zhuǎn)附會;一攀附而瑣屑之事跡、庸沓之詩文,相連而登?!盵6]189
總起來看,清代前中期的志書,其弊端主要集中在內(nèi)容訛舛、文采俚鄙、人物及古跡夸飾等方面。志書質(zhì)量的堪憂,使一些學者在批評方志的同時,在修志思想上更注重于利用文獻、征引文獻,用古證今,以此進行糾弊。同時,針對志書中出現(xiàn)的各種弊病,在體例和內(nèi)容上進行修正。
洪亮吉正是這樣一位病其弊、欲治其本的學者。在修志實踐中,針對前期及當時的志書俚鄙和不實之風氣,他以纂一方信史之精神,在志書修纂上求“典”求“信”。其所修志書,類目命名,一準昔賢;征引文獻,不厭其詳。正如畢沅在《登封縣志敘》中所說:“稚存病夫近時府州縣志皆俚而不典,信傳聞而忽書傳,故其命名皆取于秦漢以來至唐宋而止,又徵引歷史及記傳皆不厭其詳,必無可徵,始采舊志及采訪事實以補之?!盵7]2洪亮吉求“典”求“信”的修志態(tài)度及采取的尊古與考證、采訪與事實相結(jié)合的修志方法,使《登封縣志》無論在體例安排上還是內(nèi)容徵實上都脫穎而出,成為一代名志,備受學者之贊譽。時任河南府事的劉文徽稱:“稚存好古淵博,于名勝古跡考證折衷,必無仍訛踵謬、掛一漏萬之失,藏弆者將珍為珙璧?!盵7]10金鐘麟亦稱此志為“名流之述作”[7]13。畢沅也說:“他日傳是書者,當與宋敏求、孟元老同稱,非近今方志所可同日而語也。”[7]3
因時代久遠,求證困難,地理沿革之誤,是當時志書訛舛的一大因素。在地理沿革的考證上,洪亮吉尤為重視。當看到新修的《廬州府志》稱漢代的廬江郡“兼有江南”時,他致信廬州知府張祥云,稱“一方之志,沿革最要”,并利用《漢書》《史記》《晉書》等文獻考證漢代廬江郡的沿革源流,舉五例來證明“漢廬江郡無江以南地”[8]。在考證的同時,洪亮吉還注重考古與證今相結(jié)合。他在纂修《淳化縣志》時說:“凡志方隅,必推今昔,稽乎古圖,準以今尺?!盵9]作為考據(jù)派的代表人物,洪亮吉的這種“凡志方隅,必推今昔”的修志思想是極為難得的。因為,清代考據(jù)學家所纂修的志書多具有“厚古薄今”的學術(shù)特點,而洪亮吉在厚古的同時,也注意了與現(xiàn)實的結(jié)合。關(guān)于這方面的內(nèi)容,還體現(xiàn)在他的《貴州水道考》中,洪亮吉在任貴州學政期間,看到貴州水道“一水則隨地異名,有至十數(shù)名不止”,命名混亂,以至撰方志時,“詢土俗者轉(zhuǎn)轉(zhuǎn)承訛,無一可據(jù)。”在此情況下,他就借督學之機,親身考察,“軺車所至,類皆沿源溯流,證以昔聞,加之目驗,即不信今,亦不泥古”,用兩年時間撰成《貴州水道考》,希望“為方志者有所考鏡”[10]。洪亮吉的心愿,在道光二十一年刊出的《遵義府志·水道考》中得以實現(xiàn),纂修者鄭珍借鑒了他的考察成果。
此外,針對當時志書濫收、夸飾的弊病,洪亮吉還提出了“一方之志,茍簡不可,濫收亦不可”的修志主張。他認為:“茍簡,則輿圖疆域,容有不詳,如明康海《武功志》,韓邦奇《朝邑志》等是也;濫收,則或采傳聞,不搜載籍,借人材于異地,侈景物于一方,以致訛以傳訛,誤中復(fù)誤,如明以后迄今所修府州縣志是也?!盵11]1164-1165明確指出了明以后迄今所修的府州縣志“借人材于異地,侈景物于一方”的濫收、夸飾弊病,致使志書內(nèi)容“訛以傳訛,誤中復(fù)誤”。在這種情況下,他指出,“撰方志之法,貴因而不貴創(chuàng),信載籍而不信傳聞?!敝挥羞@樣,才能“博考旁稽,義歸一是,……可繼踵前修不誣來者。”[11]1165
在當時志書訛舛泛濫的情況下,洪亮吉提出的“一方之志,沿革最要”、“一方之志,茍簡不可,濫收亦不可”以及“貴因而不貴創(chuàng),信載籍而不信傳聞”的修志主張,都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是在糾弊的基礎(chǔ)上逐漸成熟和發(fā)展起來的。除了在修志理論上創(chuàng)一方天地外,洪亮吉的修志實踐也體現(xiàn)了一位方志學者不慕名利、治學謹嚴的可貴精神。
嘉慶十一年(1806),在纂修《涇縣志》的間隙,洪亮吉還應(yīng)寧國知府魯銓的聘請纂修《寧國府志》,穿梭于兩志期間,繁忙的修志生活,讓他心情愉快?!稕艽ㄖ攫^口占》一詩充分反映了他此時的心情:“莫笑衰翁鬢雪盈,著書才了又吟成。平心不與時高下,舉足仍為世重輕。調(diào)水符煩開士送,游山屐有野人迎。”[11]1569可是,不久之后,《寧國府志》部分刊出,當洪亮吉看到刊出的內(nèi)容改竄極多、錯誤連連時,這對于一位治學嚴謹?shù)膶W者來說,實在不能容忍。他在給知府魯銓的信中說:“不晤足下者,越一年矣。此回仆抵宣城,志事已刊至十分之四,聞底本皆自蕪湖發(fā)來,改竄處極多,未知盡足下所定否?竊有未喻者數(shù)事,敢更質(zhì)焉。”[12]1110洪亮吉在此信中提出了諸多“未喻”之事進行質(zhì)疑,其主要內(nèi)容如下:
志書重修問題:
祥異各志,營建諸門,于舊志皆照本抄謄,甚誤者亦略無改正,何貴重修?是明為愛古而薄今,實則偷安而自便。[12]1112
事實搜訪方面:
循吏中載寧國令范傳真,是矣。然何以令寧國而得修南陵之堰?則唐宣城郡之地理與名宦傳不可不合勘也。文苑中欲登唐詩人張喬,是矣。然何以家南陵而又附入池州之籍?則唐武德中之沿革及人物志不可不校也。此皆近在志傳,而亦懶于搜稽。[12]1111
材料選擇方面:
學校之金石,有登有不登;官廨之廢興,有載有不載。甚至宣城缺新建之祠,旌德削俞公之廟;涇則縣丞廨宇亭脫見山,旌德則主薄衙齋堂刪景呂;升降任心,去留隨意。[12]1112
內(nèi)容訛舛方面:
封建則掛七而漏三,大事則記一而忘兩;流俗之傳疑則信之,正史之明備則略之。[12]1112
在此信中,洪亮吉還著重指出志書訛舛的原因,多是人為造成的:
刊工雖集于宣城,而底本則來于榷署。局中總修分校諸人,皆若有不得預(yù)聞?wù)?,遂至一卷之?nèi),前后逕庭;半部之中,各相矛盾。而奉行者又復(fù)過當,以為自蕪湖來者,無一字之可更;自局中定者,無片言之足信。
虛設(shè)總修之號,翻為眾怨所歸。況足下既取獨斷而獨行,又何須群策而群力?加以官事孔繁,高齋少暇,足下既假他人之手以代辛勤,他人亦既假足下之名以逞威福,以致物論沸騰,人情駭阻。[12]1112
洪亮吉毫不留情地在此信中提出了諸多問題進行質(zhì)疑和反問。在重修問題上,針對一些門類不但照抄舊志,而且連明顯錯誤也一無所改的,一針見血地指出:“明為愛古而薄今,實則偷安而自便?!比绱俗鞣ǎ昂钨F重修”?在材料的選擇上,更是質(zhì)疑有關(guān)人員“升降任心,去留隨意”的毫無遵循的做法。特別是在對主持官員的專斷行為上,洪亮吉的“既取獨斷而獨行,又何須群策而群力”的尖銳質(zhì)問,更讓人心生敬意。在對諸多問題提出質(zhì)疑之后,洪亮吉又說:“他日告竣之時,尚望于編纂內(nèi)削去賤名,何敢于弁首中復(fù)加拙序?”看到志書被改竄得如此不堪,洪亮吉不但要求把自己纂修者的名字去掉,而且還拒絕自己的序文出現(xiàn)在書中,表現(xiàn)了一個學者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和不慕名利的可貴品格。
洪亮吉是乾嘉時期的學者,學術(shù)思想深受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成為考據(jù)派的重要一員。但在方志纂修上,他的修志思想?yún)s是和當時志書的修纂現(xiàn)狀緊密結(jié)合的,是在糾弊中逐漸成熟和發(fā)展起來的。洪亮吉的纂一方信史的重文獻而忽傳聞的徵實作風及“一方之志,茍簡不可,濫收亦不可”的修志主張,以及其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不容瑕疵、不慕名利的可貴精神,都值得后世學者借鑒、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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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洪亮吉. 更生齋文甲集·卷三[M]. 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2001:1019.
[9] 洪亮吉.卷施閣文乙集·卷一[M]. 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2001:273.
[10] 洪亮吉.卷施閣文甲集·卷四[M]. 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2001:91.
[11] 洪亮吉. 更生齋文續(xù)集·卷二[M]. 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2001.
[12] 洪亮吉. 更生齋文乙集·卷四[M]. 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2001.
HongLiangji’sThoughtsonCompilationandRevisionofLocalChronicles
Wang Xinhuan
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 Henan Normal University, Xinxiang 453007, China
Hong Liangji lived at an age when local chronicles were in its heyday. Although local chronicles were compiled throughout the country at that time, for various reasons most of them were of poor quality. Hong Liangji’s thoughts on compilation and revision of local records were closely related with the quality of the chronicles of his day and his theory gradually developed in rectifying the malpractice in the field. As a famous compiler of chronicles in Qing Dynasty, he made his contributions not only by establishing his chronicle-compiling theory but also by setting a good example for the later scholars.
Hong Liangji; quality of local chronicles; thought on compilation of local chronicles
G237
王新環(huán),女,1972年生,助教,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研究,發(fā)表論文6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