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政鋼

真趕上了盛世，連西門慶也有故里了。不但有故里，還出現(xiàn)了多地爭搶“故里”的大劇，為小說人物找個“家”，的確是和諧社會的“一景”了。但也讓我感到，這西門慶也還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于是，想想，在現(xiàn)今之世道，男性人人渴望為西門慶，但除了偉哥泛濫、娼妓盛行、討小納妾之外，其實差西門慶太遠了。所以，還真有些愛西門慶了。

某領導同志曾說一位同僚有個兄弟，叫“鄧小閑”，其實說的正是西門慶。當然以前者醉心古書，睥睨人間的淵博恣肆，對后者說這番話，似不可做過多的解讀，但其戲謔之意，想必是有一點的。后者歷練多年，老辣深沉不亞于前者，故而，僅“微微一笑”而已。但西門慶這個人，除了“鄧小閑”外，還有“潘驢”（至于這“潘驢鄧小閑”為何物，為清潔紙面計，在此恕不多作解釋，有興趣的，可翻《水滸傳》第24回：“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一個男人該有的，無論外在，還是內(nèi)在，都有了。和諧世界，小康社會，吃飽了飯后，穿暖了衣后，人民對西門慶的期盼，簡直便呼之欲出了。如果說“就愛他的壞”的話，這“西門慶”也還真算是個正面人物，至少，在我看來，我們的蕓蕓眾生中，恰正缺乏他的這種質(zhì)樸剛健之野蠻、壞徹骨髓之執(zhí)著；恰正缺乏他的這種英姿勃發(fā)的猛勁、狠勁；恰正缺乏他的這種骨子里透著邪性的拼勁——要干事業(yè)，沒有點像西門慶這樣的精神咋行！

我真愿我們中國男人個個如西門慶，人人像西門慶。為什么呢？中國男人不管從古代到現(xiàn)代，好像用兩個字形容最貼切，那就是“委瑣”（一說“畏瑣”），干事情往往不奔主題，喜歡云遮霧罩，追女人往往沒個正形，不是太賤便是太濫，混生活也是莫名其妙、馬馬虎虎；好欠圓滿、壞欠透頂、愛不徹底、恨不毒辣，追求拖泥帶水，縱欲遮遮掩掩，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禽獸不如。眾多男人，若論綜合才質(zhì)，還真差西門慶遠了去了。不管怎么說，人家總算是個“純粹”的人，當然這“純粹”，更多是從生理角度上講的。但若多情之柔如門慶，下手之狠如門慶，床第之爽如門慶，還真不容易。在好壞越來越難以簡單地加以評判的中國文學里面，這樣的人物還真不多見。閱盡歷史，古來敦煌殘簡見有唐代之休書中，竟有男人對被休之妻言“伏愿娘子千秋萬歲”之類的昏話；又見《醒世恒言》中，那為與花魁（其實系一青樓女子）交合的賣油郎秦重之卑賤下流；近觀那《妻妾成群》之終日淫樂的老爺，全都讓我心悸不已。浮世的炎涼景況下，雖說場景從黃土農(nóng)耕之房舍，轉換成市井商鋪酒肆，進而又轉換成了CBD，或“杜拉拉”所在公司之類，但男人的腰還是挺不直，膽色還是不夠大，行為還是不夠強勁。倘在這些場景中“穿越”的人是西門慶，該會給閱讀的諸位糙爺們以多大快樂??！

有人說，西門慶是小說里的人物，按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文藝理論講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認為在明代中后期產(chǎn)生《金瓶梅》是人性解放的結果，是江南資本主義萌芽期出現(xiàn)資本追求利潤沖動下的產(chǎn)物。即使按正統(tǒng)史觀認為我國歷史在明朝中后期曾有過類似西方意大利“文藝復興”一類的壯舉，并將西門慶作為與西方這一時期文學相比肩下的參照系般的人物，但遺憾的是，我們的民族資產(chǎn)階級卻一直無法達到西門慶這個虛擬的“祖師爺”所達到的高度?！皟擅嫘浴?、“軟弱性”、“搖擺性”，不知是說中國民族資產(chǎn)階級，還是說中國男人？在一個無行卻扭捏，正直卻軟弱，想愛卻畏懼，縱欲卻不負責的“男人幫”里，我寧愿認為西門慶才是做人的航標?！罢嫘郧椤薄ⅰ安蛔鲎鳌?、“敢追求”、“生于拼搏死于淫樂”，這是我從正面來理解西門慶的原因。否則，幾片芭蕉、幾杯苦酒、幾行清淚，幾多繞指柔便成為中國男人的全部了。不，我們有西門慶！那邪惡如西門慶，喪心病狂如西門慶，試問天下又有何人敢像他那樣向我們陳腐得令人窒息的歷史發(fā)出那樣的吶喊：“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見《金瓶梅》第57回：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在做男人方面，他的確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炫目高度。

那么，你就壞吧，只要你壞得像西門慶。然而，我所悲者，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鼻以谶@個光怪陸離的俗世紅塵里，沒有真正的對手?！坝Α狈瓭L著、充斥著、引誘著，但它是隱形的，無人敢真正正視它，無人敢正面接招。相反，它被包裝成“仁義道德”，包裝成了“太平盛世”，包裝成了“兄弟相親”，那么對撞、角力、博弈呢？普希金尚敢為愛人向?qū)κ秩酉掳资痔撞⑺烙跊Q斗的槍下，那我們中國男人呢？迂回包抄，隱忍以待，糜爛陰柔，惡意回避著對手并將對手在“阿Q”式的解嘲中幻化掉，那么，是否該想想我們與西門慶差距是不是太遠了？

你首先要像個男人！回歸吧，像西門慶那樣的無所畏懼吧，像西門慶那樣為了壞而自強不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且誓不罷休吧！像西門慶那樣做個“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吧！就現(xiàn)今之社會，還沒有到要將他放在歷史垃圾堆的時候，而恰恰需要千千萬萬個像西門慶這樣的男人！毛主席曾勉勵我們說：“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拿髌渚?，先自野蠻其體魄。茍野蠻其體魄矣，則文明之精神隨之?！痹谶@個“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陳寅恪先生語），頹廢一點說，那就是，如果壞，也要壞得像模像樣。或者說，如果對手是西門慶，那便是你的榮幸，你需站直了，別趴下；你需聚精會神，全身心投入；因為你才可以真正領略與男人中的高手過招的奮斗感、成就感，如竟然勝了它，那么恭喜你——閣下便是當今之西門慶。輸了也值了，這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當然，說了上面一席話，主要是因為，在2010年的時候，男人之旗手西門慶先生終于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