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秀

(長沙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76)

互文性理論是當代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中產(chǎn)生的文本理論，關注的是文本的非確定性和非中心性。互文性，又稱為文本間性，或間文本性，通常被用來指示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fā)生的互文關系。這一概念是朱莉婭·克里斯蒂娃于1969年在《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一書中率先提出，她明確指出:“任何文本都是由許多引文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編?！盵1]羅蘭·巴爾特認為一切文學文本皆出自其他文學文本，這種“互文性”始終與讀者閱讀相聯(lián)系，是一種共時性的展開，也一種歷時性的展開。解構主義主義理論家德里達認為,文字的本質就是“延異”，文字符號的能指“延異”使得每一個文本,每一種話語,都成為“交織物”或“紡織品”。哈羅德·布魯姆在其著名的“影響即誤讀”理論中指出壓根不存在本文，只存在本文之間的關系[2]。杰弗里·哈特曼認為本文的意義只能通過各種各樣的參照系來把握，一切文本間是互相交叉、重疊和轉換的，藝術依賴于其它藝術，也依賴于批評，同時藝術被它們所修改?？傊?，沒有任何文本是真正獨創(chuàng)的，不存在任何單一的、與世隔絕的元文本，所有的“文本”(text)都必然是同其他文本處于相互參照、彼此關聯(lián)的關系中的“互文”(intertext)，其生成和解讀都以其他文本為參照系,形成一個兼有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無限開放的動態(tài)網(wǎng)絡文本體系[3]。

雖然“互文性”作為系統(tǒng)性西方文學理論在20世紀提出，但互文闡釋思路卻早見于中國經(jīng)典解讀。漢儒解經(jīng)時，鄭玄有“互辭”、“文互相備”之言。歷代訓詁學者在分析詞、句、段之意義時，往往結合上下文說明句讀、貫通篇章，且重視古人行文中言詞所表達的情狀。對《老虎》與《羔羊》兩首詩進行對比分析及其相關互文解讀，可以深入領會布萊克詩的整體風格,揭示其作品的隱文效果及其蘊涵的文本多元性和異質性。詩人創(chuàng)造了樸素、簡潔而又具有深奧、奇詭、崇高特質的整體性風格，他是詩畫兩種藝術形式交匯處走鋼絲的玩味者，也是東西方文化邊緣的履冰者?；ノ男晕谋纠碚?，不但為這兩首名詩提供了一個新的闡釋空間,而且也使相關詩文得到再闡釋，從而為步入布萊克詩的神秘之境開掘新的路子。

一

布萊克《老虎》一詩見于《經(jīng)驗之歌》，寫于1791-1792 年，于1793年出版。《羔羊》一詩出自《天真之歌》，創(chuàng)作于1788年，出版于1789年?！督?jīng)驗之歌》中的大多數(shù)詩在《天真之歌》中均可找到明顯的對應，《老虎》一詩顯然可以以《羔羊》一詩為對照。因此，深入理解《老虎》或《羔羊》詩，必須將兩首詩互相作為參照。

《天真之歌》的序言詩《吹著笛兒，走下山谷》采用了民謠式抒情曲調，而不是自莎士比亞、彌爾頓、波蒲以來的五音步傳統(tǒng)韻律。其預期讀者是“兒童”(“孩子們都能高興地聽到”),語氣清新自然?！督?jīng)驗之歌》則以《聽吟游詩人之聲》與《大地的回答》兩首復雜的成人詩奠定了基調，預期讀者不僅僅是兒童，旨在包括更廣闊的讀者大眾?！独匣ⅰ分械恼f話人既不是《羔羊》中天真的兒童，也不是權威性的詩人自己(bardic authority),而是與我們自己完全一樣的普通人物，有感于理解力的無奈，在神秘的造物主面前充滿了迷惑與驚奇。兩首詩的主要異同，如表1所示。

二

根據(jù)互文性理論，對任何個別文學文本的解讀，不僅要從提供文學作品的互文(intertext)入手，而且也要參照揭示文學作品的上下文(context)。也就是說，需要返回作家個人經(jīng)驗與歷史環(huán)境中去，深入了解詩人的情感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意圖，即所謂“知人論世”。

布萊克生活的時代，法國革命席卷歐洲，帶來了平等、自由，詩人早期曾對激進的革命思想采取支持的態(tài)度，但晚期非常厭惡這種極端的暴力與恐怖手段。另外，詩人早期宗教思想是《沒有自然的宗教》、《所有宗教同出一源》，而在后期《天堂與地獄的結婚》中所表現(xiàn)的更為復雜。他出身于一個反傳統(tǒng)的新教家庭，崇尚個人精神自由，充滿了徹底的反叛意識。他對培根、洛克的哲學思想，甚至對權威性圣經(jīng)教義的理解采取一種解構性策略。當同時代的人高揚理性并以此作為思想行為準則時，他卻主張突破感官與理性的局限，認為知識的獲取不應是對前人思想的被動接受的過程，這不過是一種機械認識論，只能把充滿靈性的世界變成一架冷漠的機器。只有潛藏于人類心靈深處的欲望和想象力，才具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性，是上帝賦予人類的神圣本質屬性。

從表1中可以看出，“天真”并非絕對純粹的天真(對墮落界沒有知覺)，“羔羊”代表“基督徒”的覺悟態(tài)，即經(jīng)過基督“圣血”救贖凈化的經(jīng)驗過程，達到返樸歸真境界的理想人性狀態(tài)。從一個天真的孩子角度看來，《羔羊》表達了對上帝的感激之情；而從一個練達的成人角度來看，全詩實際上旨在喚醒人性的“原罪”與基督的救贖意識。然而，《老虎》的存在本身暗示對《羔羊》天真性的顛覆，它既包含著天真、經(jīng)驗態(tài)，又暗含了二者的對立統(tǒng)一。

表1 《老虎》與《羔羊》詩的互文比較

老虎也許象征人性的邪惡，羔羊可能代表人性的良善；老虎也許代表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神(或人，即鐵匠)的陽剛、威力，羔羊可能表示其陰柔、謙和；老虎也許代表戰(zhàn)勝腐敗的革命性暴力，羔羊可能象征世界的和平；老虎也可能代表理性世界的墮落、恐怖，羔羊也可以表示藝術想象世界的完美、超越?？傊?，它們代表著人類靈魂的兩種相反狀態(tài)，而在詩人在其靈視世界中卻并不是站在對立面的任何一方否定另一方。他認為，“離開對立面就沒有進步”[4]，一旦善戰(zhàn)勝了惡，對立面得到和解，就意味著存在的消滅?！耙粭l約束獅子和牛的律法叫壓迫?！盵4]既然二者按不同的規(guī)則生存，就不能以同一條律法解決其中的矛盾。靈魂應該隨想象自由飛翔，以律法與理性的習規(guī)人為地加以束縛就是“罪”。對布萊克來說，上帝并非正統(tǒng)基督教神學概念上的超驗本體存在，而是人性的藝術升華，即天才詩人；天堂不過是一個有限、靜止的有序世界，而地獄則是一個自由無羈、生機勃勃的想象世界。詩人持反律法主義神學觀[5]，體現(xiàn)了極端的人本主義精神，對于同時代以基督教精神為主流的人來說只能被解釋為“瘋狂”?！短焯门c地獄的結婚》中，他使天使與魔鬼異位并完全顛覆了善與惡、天堂與地獄的傳統(tǒng)秩序。

《老虎》與《羔羊》的創(chuàng)作思路，體現(xiàn)了布萊克顛覆西方傳統(tǒng)思維模式所采取的東方式心物一元化思維策略。布萊克讀過的書包括圣經(jīng)與柏拉圖文集，還有后來成為印度教的重要經(jīng)典《薄伽梵歌》。他曾借西結的口說出了自己悟道的根本方法：“東方哲學道出了人類知覺的第一原則”[6]。當天使向他顯現(xiàn)，他走進“地獄般”的天堂時，帶走了一具尸骸的骷髏(指亞里斯多德的《邏輯分析方法》)，并對天使說：“我們在互相欺騙，和你交談只是浪費時間，你的著作不過是《邏輯分析方法》”[6]。西方傳統(tǒng)注意邏輯分析與計量運算思維模式，將萬物程序化、概念化進行推演，致使歐洲文學中以模仿自然為主要特征的文學潮流與哲學領域的經(jīng)驗主義、實證主義并行不悖地發(fā)展，直至現(xiàn)代西方哲學反邏輯反語法的所謂“語言轉向”才把語言從邏輯法則的壓迫下解放出來。布萊克采取反理性的直覺體悟式神話思維模式，不僅關注現(xiàn)實事件，同時也關注超驗事件，賦予思維符號和藝術形式因素直觀性、形象性、象征性，使具體物象與象征意義產(chǎn)生一種聯(lián)覺關系，主體與對象化合成“心物同一”的親和關系，暗透出一種模糊性“整體觀”。這種感知活動并非清晰而細分，而是崇尚整體的直覺觀照，正是東方參悟天道的獨特思維方式。

東方式思維超然于思維對象之上，強調心靈體驗，排除念(意識)所造成的知性概念網(wǎng)絡迷障，通過瞬間頓悟契入澄明空靈。它是對主客體二分法的否定，使人在大徹大悟的一念之間解開心靈的枷鎖，在認識的二元“悖論”中從“兩難困境”中得以解脫。這種超邏輯的無意識態(tài)，也包含了一個“二元對立”的辨證存在，但并不執(zhí)著于其中任何物象，否定中有所肯定。布萊克在靜觀中悟入空明、無執(zhí)的境界，突破思維理性和邏輯的限制，顯示了其對靈與肉、善與惡、天堂與地獄，以及人類兩端性的徹悟和包容。

三

布萊克不僅是一位詩人，同時他又是一位雕版、蝕刻畫家，具有非凡的想象力。他創(chuàng)作詩歌、設計版面、雕繪插圖并印刷發(fā)行，獨出心裁，別具一格。他自創(chuàng)了“圖文印刻術”，在銅板上用自己的“書法”刻下詩文，使用構圖和色彩裝飾起來，形成一件件“詩畫”藝術品。在他的作品中，書法設計構成詩歌文本，為讀者提供了美感素材，同時詩歌文本與繪畫文本相互呼應、指涉、應答，形成互文對話關系。詩人集雕繪、詩歌與書法于一體，于樸拙之中表現(xiàn)靈性之美，其創(chuàng)作過程體現(xiàn)了一種綜合性整體藝術原則。布萊克曾為許多歐洲文學名著作過富有創(chuàng)意的插圖，如圣經(jīng)的《約伯紀》、但丁的《神曲》、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彌爾頓的《失樂園》、班揚的《天路歷程》，以及華茲華斯的詩集和愛德華·揚格的長詩等。欣賞他的詩作，與其版畫結合在一起進行多層次互文解讀，可深入體會其中所暗含的審美意蘊。詩人藉著畫面的色彩與線條及其符號象征，給詩歌文字文本的解讀提供了一把鑰匙。其詩中的插畫深具象征意義，同樣具有互文性。

文字與圖象不過是藝術的不同表達形式?！断缔o》云立象以盡意。詩人觀物象、取象的過程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認知活動。詩歌本是意象式的語言，訴諸立象，多用隱語，借物起興，以達意在言外的含蓄效果?！跋蟆笔且环N與要說明的意義之間有內(nèi)在關聯(lián)的符號，可表達多個意義，因此文本的象征意義顯得模糊?！独匣ⅰ吩娺x取了“孩子”的視角，并以此喚醒成人讀者的“兒童般的”天性，從而加深對人類靈魂復雜精深狀態(tài)，即天真態(tài)、經(jīng)驗態(tài)以及暗含天真態(tài)的經(jīng)驗態(tài)的敏感和覺悟，表現(xiàn)人對神性純?nèi)忌婆c神秘可畏懼的兩端矛盾性本質的追問。這一點可從詩的配畫得到證實：畫中的老虎站在一棵粗壯的樹下，有的版本用火紅的顏色將其繪成猙獰兇殘的食肉獸，另一些版本卻又使它露出笑容，仿佛一只馴服的貓。這說明了作者創(chuàng)作時心中的“老虎”具有多義的模糊性，他并不打算畫一只有明顯性格的虎以消除其神秘性?！独匣ⅰ吩娨贿B提出十四個問題，并沒有回答。雖然在天真狀態(tài)下，事物鮮活、美麗，而在經(jīng)驗的世界里，一切變得復雜、深刻，呈現(xiàn)著痛苦、焦慮、疏離和恐懼的格調。《羔羊》詩是布萊克詩中最透明的一首，藉孩子充滿天真、自信的自問自答，詩人將讀者引入一個神、人、自然關系和諧的世界。插畫中一旁是一村舍，村舍前有一個裸體的小男孩在給一群小羊喂食，似乎在和他對話。畫面兩邊分別有一顆橡樹，代表安定、繁榮。這一純凈、美麗的境界，正是人性對自然和神性之美充分覺悟的狀態(tài)。

《天真之歌》與《經(jīng)驗之歌》并非僅僅各自代表天真與經(jīng)驗的心靈狀態(tài)，二者后來合在一起出版，可見出兩集詩的密切關聯(lián)，也說明詩人有意暗示二者的互文意義。實際上，天真態(tài)具有變化和腐敗因素：天黑時孩子必須回家，因為四面潛伏著危險。天真，也并不意味著漠視孩子迷失、受罰，進孤兒院，甚至被賣為奴隸或掃煙囪的現(xiàn)實。發(fā)人深思的是，孩子雖然是社會環(huán)境的犧牲品，卻保持著靈性的達觀，能愉快地順從命運，熱愛仇敵，憧憬著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短煺嬷琛返臉祟}版畫中有一位母親端坐在椅子上，膝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孩子們欣然領受母親的教誨。背景是一棵近乎枯敗的蘋果樹，樹枝上掛著些果子，樹干上纏繞著一枝葡萄藤?！疤煺嬷琛?Songs of Innocence)幾個英文字用花體字寫成，其中“歌”字象一個茂盛的蔬菜，葉子上有一些小人物和鳥兒，代表歡樂。然而，“天真”一詞的首字母I，卻被畫成了一個人，帶著草帽，正吹笛子。葡萄藤象征得到救贖的新生命樹，枯敗的蘋果樹代表有罪的自然之樹。果樹為葡萄藤纏繞，代表人類的天然罪性得到基督的接納并救贖?！陡嵫颉吩娧陨系鄣莱扇獬桑耦A備的替罪羔羊變成了一個小孩。由此，人類的神性也就在基督里得到彰顯，達到無限和諧美好的覺悟狀態(tài)。對文字文本與插畫進行互文解讀，可以看出《羔羊》的天真實際上暗含了經(jīng)驗和超越，并非混沌未開、尚未經(jīng)歷人生苦難的童稚狀態(tài)?！督?jīng)驗之歌》的說話人如《序詩》所言，即“看到現(xiàn)在、未來和過去”的“詩人”。經(jīng)驗態(tài)封閉、黑暗，似乎沒有出路。這個世界滿是早熟苦難的孩子、黑暗的森林、病玫瑰、野獸，以及長在人們大腦里的死毒樹。應該給予保護的成年人，冷漠無情，充滿敵意，父母與“上帝、牧師和君王”同謀，青年男女被迫從軍、賣淫。不過，即便如此，不時仍有希望之光閃爍：小流浪者歌頌回歸，黎明已從昏睡的大地升起?！督?jīng)驗之歌》的標題版畫插圖雖然是一對男女，哀悼父母的傷亡，但是畫面的上方卻有飛奔、跳舞的男女，昭示著歡樂和自由。

《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的標題版畫中[7]，標題下面有兩個裸體人物，代表墮落的亞當和夏娃。他們腰上束樹枝，表示他們處于經(jīng)驗狀態(tài)。舌頭的火焰在他們的身上飄揚，說明已經(jīng)被驅逐出樂園。然而，他們頭上的天真之鳥逃離了燃燒的火焰。這里，人生由生、死、再生，天真是短暫的，須讓位給經(jīng)驗，但成熟后又復歸更偉大的天真狀態(tài)?！短煺媾c經(jīng)驗之歌》是作者有生之年唯一為同時代作家，如華茲華斯、柯勒律治和蘭姆所仰慕的作品[8]，這本抒情詩畫集的構思，蘊涵的辨證思維以及反傳統(tǒng)的文化張力，為后來的預言詩《天堂與地獄的婚姻》、《耶路撒冷》的解讀也提供了相應的二元對立與超越的互文思路。

[參考文獻]

[1](法)朱麗婭·克里斯蒂娃.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A].朱立元.現(xiàn)代西方美學史[C].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947.

[2](美)哈羅德·布魯姆、誤讀圖示[A].朱立元.現(xiàn)代西方美學史[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970.

[3]張海榕，楊金才.《漫漫回家路》的互文性解讀[J].外語與外語教學, 2007(4).

[4]威廉·布萊克(張熾恒譯).布萊克詩集[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186)：200.

[5]唐梅秀.布萊克的反律法主義宗教倫理觀[J].貴州大學學報，2008,3.

[6]Blake, William.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M].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pp21,25.

[7]Song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M].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Paris: The Trianon Press,1967.1.

[8]Johnson, Mary Lynn, and Grant, John E.eds, Blake’s Poetry And Designs[M].New York & London: W.W.Norton & Company, Inc.,197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