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20年代，周作人的小品散文盛極一時，而其作品中所蘊含的深厚的文化情懷更是為當時及今天的讀者(尤其是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讀者)所激賞、神往。周作人的小品散文中一以貫之的追求趣味、表現(xiàn)趣味的審美態(tài)度，親切、自然地導引讀者從平凡生活走進美的所在，在平淡沖和的文字中得到凈化和啟悟。周作人“很看重趣味，以為這是美也是善，而沒趣味乃是一件大壞事”的文化情懷貼近人性，自然具有歷久不衰的魅力。

一

周作人寫于20世紀20年代的小品散文，諸如《北京的茶食》、《故鄉(xiāng)的野菜》《烏篷船》《喝茶》等，大都是談人生與藝術(shù)的“趣味之文”。周作人的小品散文，一般都認為是西方隨筆的“自我表現(xiàn)”與我國明代文人小品的“獨抒性靈”的完美融合。周作人作為新文學運動的主將，他所倡導的“言志”，是“抒我之情”、“載自己之道”，而非代人之言，“載他人之道”。從1922年撰《自己的園地》起，周作人就與各種各樣的“大名義”自覺保持距離。1924年在《喝茶》一文中聲言“茶道”。即“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27，這成為日后周作人的生活信條?，F(xiàn)實人生注定是不完滿的，然而周作人認為我們依然有可能體會生活之美和人生之樂。他說快樂的真意是能在心靈放松的瞬間求得“美與和諧”。他將這樣的瞬間稱作“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而獲取的方式很多，你可以“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那是頗愉快的事。”或者，坐在烏篷船里，以“游山的態(tài)度”(當然“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蓼和白口，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p>

此處的喝茶、閑話和游山都只是作者所欣賞的某一種生活方式，其中內(nèi)蘊的精神追求是某種趣味，使人獲得那種遠離塵囂的優(yōu)游自在，使人在“不完全”(不完美)的現(xiàn)世依然看到人生價值。周作人的文化情懷使其認定，這種用“生命的余情”獲得的優(yōu)游是人生中斷不可少的，他希望用生命的余情體味生活的藝術(shù)。

周作人有自己的堅持：我們在生活中，過于講求功利和實用，做每件事，都事先計算好，希望能有實際效果，這樣急功近利，沒有意思。無用的東西，比如游戲，對于生活來說，其實很有意義。比如看夕陽、觀秋荷、聽雨等，我們并不能因為它不影響“溫飽”，就否定其意義。之所以談點心時，要點出“歷史的”、“精煉的”、“頹廢的”三個修飾語，就因為它們“有關(guān)文化、審美、心情”，故不容忽視。

二

周作人為何在其小品散文中傳達出這樣濃厚的對于精致生活孜孜以求的文化情懷呢?筆者認為大致有如下幾點原因。

(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

雖然周作人自稱“國文粗通，常識略具”，但讀過他散文的讀者大都會驚訝其“博學”，其散文的厚重之趣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竟陵派“讀書養(yǎng)氣以求其厚”理論主張的影響。張中行說：“在我的師輩里，讀書多，知識豐富，周氏應該排在第一位。”因此，讀者可以感受到，無論是王子猷雪夜訪戴之瀟灑，王維詩中“空山”“紅萼”之隱逸，還是白居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之愜意，蘇軾承天寺夜尋張懷民之“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的閑情，這種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情懷內(nèi)化成了周作人的潛在的思想追求。傳統(tǒng)文化的長期浸淫，使他對閑適、幽逸之趣的傾慕幾成天性。周作人在少年時代有一次前往山中祭掃祖先，身處“花香鳥語、山環(huán)水繞”的幽雅境地時就曾動過結(jié)茅歸隱之念：“倘得筑以茅房三椽，環(huán)以蘿墻一帶，古書千卷，同志數(shù)人，以為隱居之意，而吾將終老乎?”可見，盡管西方近代思潮學理可以開拓周作人的胸襟、視野，甚至改變他的許多觀念，卻無法淘凈從小就流淌在他血液中的士大夫氣，這是連周作人本人也并不否認的，“我不知怎的總是有點隱逸的”。這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態(tài)度，幾乎成為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精神底蘊。

于是我們大約可理解在周作人筆下，為何那些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都被賦予了不同尋常的意義，他為何津津樂道于“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了?這實在是周作人想要提倡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采取愜意而富有情趣的生活態(tài)度，而且周作人并未忘卻現(xiàn)實，他說“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只是“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亦斷不可少”。

(二)無用之用的文藝觀

20世紀20年代早期開始，左翼作家對革命文學的提倡，對頹廢文藝的批判，以及將政治與文學捆綁在一起的功利性，周作人很不欣賞。周作人繼承王國維開創(chuàng)的學統(tǒng)，強調(diào)文藝的獨立價值，推崇單純以抒情為特色，不帶明顯功利目的，甚至與功利無關(guān)的詩文。他在其小品散文中傾心追求與表現(xiàn)趣味?？v觀其所寫內(nèi)容，皆自己的見聞感思，他的取材似極平凡而瑣碎，諸如北京的茶食、故鄉(xiāng)的野菜、喝茶、飲酒、鳥聲……他都有興觀照，這實在是一種內(nèi)心情趣的自然流露。雖然當年有很多人看不起周作人，覺得他只顧自己安逸的生活，精神萎靡，格局太小，可跨越時空，當我們明白“宏大敘事與私人敘事之間的縫隙，了解政治與審美的距離，也明白崇高與幽雅是兩種不同的生命境界”，便會對于周作人追求生活精致的文化情懷有了幾分同情與理解。

(三)生活藝術(shù)的追求

1924年，周作人明確提出其生活觀。是年11月，他在新創(chuàng)刊的《語絲》上發(fā)表了《生活之藝術(shù)》一文，認為“生活之藝術(shù)”曾在中國古代發(fā)揚光大過，但現(xiàn)已失傳并由此導致了中國人生活方式的亂調(diào)徘禁欲即是縱欲。他感嘆“可憐的現(xiàn)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干燥粗鄙”，顯然，對于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周作人頗有微詞，“生活之藝術(shù)”的提出，表明周作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同時寄托了他對理想生活方式的思考。在同一文中，他這樣寫道：“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動物那樣的，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當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別無道路，有之則是禽獸之下的亂調(diào)的生活了。”針對中國人生活方式的亂調(diào)，周作人開出了具體的“藥方”：“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或者“微妙地美地生活”，二者都是中國人的理想選擇。為了重建這種“生活之藝術(shù)”，周作人更多地從中外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豐富的資源。比如他認為“生活之藝術(shù)”并非新名詞，它等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禮”；日本文化中“還有許多唐代的流風馀韻，因此了解生活之藝術(shù)也更是容易?！北娝苤茏魅耸枪J的“日本通”，他在考察日本文化時，首先注意并傾心的是它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相同處、契合點，沉湎于日本所保持著的東方傳統(tǒng)文化魅力。在《日本的衣食住》一文中，他不厭其煩地考察了日本人的飲食、居住和服飾，并毫不掩飾發(fā)出由衷地贊美。周作人從日本民族的生活方式、習俗里發(fā)現(xiàn)了“愛好天然”、“愛潔凈”、“有禮、灑脫”與“人情美”。這種“自然”、“簡易”、別有一番情致的生活方式，與周作人的追求不謀而合。周作人在日本生活長達六年，在此后的諸多文字中他不止一次地聲稱，“這總是一個第二故鄉(xiāng)，有時想到或談及，覺得對于這一部分的日本生活很有一種愛著?！敝茏魅藢θ毡疚幕奈彰黠@側(cè)重于情感和趣味方面，可以說其日本“情結(jié)”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對這種生活方式的留戀和贊美。

受中外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周作人認為“在這博大的沙漠似的中國”，“仙人掌似的外粗厲而內(nèi)腴潤的生活是我們唯一的路”。所以在《北京的茶食》里，周作人反復感嘆：來北京的十年里，還不曾尋到過好吃的點心；而對于一個建都已有五百余年歷史的古城來說，“論理于衣食住方面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上，“既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另外，他以向往的口氣說西四牌樓以南一家老字號的店鋪前丈許高的獨木招牌，那模糊陰暗的字跡總是引起他“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這里，周作人是將精制的點心與一種文化情趣聯(lián)系在了一起，故有此感嘆，他其實看重的是“安閑而豐腴的生活”背后豐富而充實的內(nèi)心生活，并非“全是為了貪口腹之欲”。

三

周作人在其小品散文中傳達的這種濃厚的文化情懷對于我們現(xiàn)代國人有什么有益的啟示呢?周作人感嘆生活“極端地干燥粗鄙”是上個世紀20年代，時隔九十年，讓我們看看現(xiàn)代國人的生活質(zhì)量、情趣是否隨著時代的進步、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而有了大改觀呢?一位學人曾寫道：“在我老家的那些城市和農(nóng)村里，尤其是農(nóng)村，有讀書習慣的，我覺得有百分之一就了不得了——不搓麻將而讀書，在當?shù)貢嵌嗝雌婀值囊患虑?許多人的家庭，除了孩子們的教材，是一本書也沒有的，偶爾出現(xiàn)幾本雜志，都還是城市人的生活而不是農(nóng)村人的生活?！边@里說的或許有一些讓人覺得夸張，但再審視一下現(xiàn)代國人如何過春節(jié)吧。于絕大多數(shù)國人，春節(jié)是一定要全家團圓的，這是一種關(guān)乎親情的信念，當然很好；遺憾的是，除了全家團圓之外，春節(jié)在社會性含義上往往還是這么過的：家庭團圓、拜親訪友。由于歷史原因，加上當代的各種生活轉(zhuǎn)型問題，使絕大多數(shù)國人日常為生存疲于奔命，缺乏藝術(shù)性的生活方式，各級學校的文學、繪畫、舞蹈、音樂等各類美育教育的極度匱乏，使得人們?nèi)粘Ｉ铍y有藝術(shù)性，所以一到節(jié)日，精神的貧困就顯得異常突出。貼春聯(lián)、包餃子、放鞭炮、吃團圓飯、串門、搓麻將、喝酒、賭博、說閑話……其中當然包含著親情、愛情、友情的情感內(nèi)容，但正如蕭瀚先生指出的，“如果這就是絕大多數(shù)國人節(jié)日生活的全部，那么這依然只是一種粗劣的倫理化群體生活的方式”，至于精神性、藝術(shù)性，大抵是含量極低的。還有一個令人感到奇怪的現(xiàn)象：我們大多數(shù)國人無論家庭還是辦公室都喜歡用日光燈，辦公室還好說，家里用日光燈而不用暖色燈，就實在是缺乏美感——毫無溫馨的感覺，以致于被人批評“中國人被一種可以隨意侵凌私領(lǐng)域的虛假公共生活毒害得不知有多深了”。

如何慢慢改變這種粗劣的生活方式呢?周作人通過他的小品散文已經(jīng)給了我們最佳的選擇：豐富內(nèi)心情趣，學會無用的游戲與享樂。周作人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中回憶故鄉(xiāng)采薺菜的“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婦女和小兒各拿著剪刀和“苗籃”，蹲在地上搜尋，孩子們還唱著歌謠。就像在精致的點心上看到的是心靈的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一樣，周作人在這種充滿日常生活趣味的游戲里，看到的也是精神的自由自在。他很贊賞這些能夠在日常生活里尋找趣味的人們，并從他們的工作開始，饒有興致地回憶著薺菜馬蘭頭、黃花麥果糕、紫云英等帶給兒時的快樂?；蛟S從周作人的這些小品文出發(fā)，我們的確應當重新審視日常生活中真正的享樂、休閑的重要性。日本理論家廚川白村也認為，“所謂觀照享樂的生活這一個意義的根柢里，是有著對于人生的燃燒著似的愛，和肯定生活現(xiàn)象一切的勇猛心的”。所以，羅素寫《悠閑頌》說：“明智地利用閑暇，是文明和教育的產(chǎn)物?！倍?，我們必須清楚，“休閑乃是一種心智和精神上的態(tài)度——它并不只是外在因素的結(jié)果，它也不是閑暇時刻、假日、周末或假期的必然結(jié)果”。它必然首先是一種“心態(tài)”，是心靈的一種狀態(tài)。

因此，現(xiàn)代國人粗劣的日常生活方式或許一時還很難改變，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慢慢提高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它與錢的關(guān)系疏遠，與心靈的關(guān)系密切。只要有心，有象周作人先生一樣深厚的文化情懷、豐富的內(nèi)心情趣，自然會精神起來，藝術(sh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