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尼對俄國文學的感情非常深厚，他說：“俄國文學與我的因緣較深?！丙惸嵋簧急３种鴮Χ韲膶W的熱情，俄國文學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話題。在漢口中南文藝出版社工作時，他經(jīng)常和在武漢大學工作的王西彥徹夜長談俄羅斯文學，他們談普希金、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岡察洛夫、柯羅連柯、契訶夫和高爾基，“談得最多的，除了屠格涅夫，就是契訶夫”。在同文學青年英子的通信中，他表達了對俄國文學的喜愛：“一般人所愛的是俄國作品，然而國人之懂得俄文的就極少。帝俄底情形和黑暗的中國頗相仿佛，而新俄情形，又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青年所憧憬的目標，所以，文學上的愛好，也非偶然?！彪m然對高爾基的作品譯介不多，但他對高爾基的評價頗高：“高爾基是可愛的，……我愛他底最早的短篇、中篇，自敘的《我的童年》《我的大學》，差不多高爾基的短篇全是可愛的。長篇如《三人》，如《福瑪·戈季耶夫》，雖然都是偉大的，但是有的地方卻稍嫌沉悶?！痘貞洭嵱洝肥菢O好的。劇本如《夜店》《布雷曹夫》，均好。高爾基是發(fā)掘不完的寶庫，好的東西太多了?！彼麑Ω郀柣矏塾屑樱骸拔覑圩x高爾基，并且也頗受感動?！丙惸岣叨荣潛P屠格涅夫，稱贊他的“無可比擬的美麗的文章，應當還是我們的寶貴的遺產(chǎn)”。對俄國文學的喜愛讓他萌發(fā)了學習俄語的念頭。麗尼的英文非常熟練，他翻譯的屠格涅夫的作品都是從英文轉譯的。為了能更接近“屠格涅夫的味兒”，他決定要學習俄文，直接從俄文重譯。上世紀5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翻譯的《貴族之家》《前夜》和他校訂的陸蠡譯《羅亭》時，他都用俄文原文校對過。

麗尼的文學成就主要是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從1928年至1938年，他創(chuàng)作出版了三本散文集《黃昏之獻》《鷹之歌》《白夜》。對俄蘇文學的情有獨鐘對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影響頗大，尤其是對屠格涅夫的偏愛更讓他的散文作品帶有明顯的屠格涅夫印記。

一、“溫柔的私語”——言說方式

(一)獨語抒情

麗尼在《貴族之家·譯者小引》中稱贊屠格涅夫的“溫柔的私語”筆調產(chǎn)生了精妙絕倫的效果，他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有意學習這種抒情筆調，使自己的散文帶上了那種抒情味很濃的“溫柔的私語”的特點。屠格涅夫散文詩常常以自語或獨自的方式揭示內心情感，或是自我坦露，或是自我抒發(fā)，或是自我審問。他的很多散文詩都是平時所思所感的生發(fā)，由一點小感觸展開深入的思索。

在《我將想些什么呢?》中，屠格涅夫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想象自己臨死前的心境。《我憐憫》以第一人稱敘述了對整個世界的憐憫：“我憐憫我本人，別的人，一切人，野獸，飛鳥……一切活著的東西”，憐憫卻給他本人帶來無盡的煩惱：“我怎么才能從這種憐憫中解脫出來?它不讓我活……它，你瞧，還有煩惱?！薄洞蟾吣_杯》表現(xiàn)了對生命進行時的思考，“我，像一個雕塑家，象一個首飾匠，勤奮地塑造著，雕刻著，竭力修飾著那只我給自己獻上毒物的大高腳杯”。

麗尼散文中處處可見屠格涅夫這種構思和表達方式的痕跡。在他的許多散文篇章中隨處可見議論抒發(fā)的言詞，他總是毫不遮掩、不失時機地表達自己的情緒。收入《黃昏之獻》這一散文集里的散文多為他心靈上之戀曲，《悲風曲》《海夜無題曲》《無言之曲》都是其內心情感的直接表達?！侗L曲》《海夜無題曲》表達了對死去的“妹妹”的懷念，發(fā)出了對“妹妹”的呼喊。《失去》表達了對逝去的童年美好的留戀；在《掙扎》中，麗尼傾訴著自己的孤獨，坦言自己在漂泊路上的疲倦與空虛，“我也把我自己飄蕩于那些道路之上。但是那飄蕩是曾經(jīng)給了我如何的疲倦與空虛”。

(二)第二人稱形式敘述

在散文詩作品中屠格涅夫常常用第二人稱形式來進行敘述，使抒情表達更直接有力。在《老人》中，他以第二人稱形式對自己年老的現(xiàn)狀表示擔心和疑問，“你自己的病，你親近的人們的病痛，老年的凄涼和悲哀……你所愛過的一切，你曾經(jīng)為著它們完全犧牲了你自己，那一切都完了，毀了。有的是一條下坡路”。被病痛、凄涼、愁悶折磨著的老人誠惶誠恐的凄慘心境讓人深切感知：“你得小心……可憐的老人，你不要朝前看啊!”在《當我不在世的時候……》中屠格涅夫訴說對唯一的朋友和愛人“你”的深情，“你呀，我的唯一的朋友，啊，我曾經(jīng)如此深切、如此溫存地愛過的你!”那真摯執(zhí)著的情感在讀者面前坦露無疑。在其他作品如《某某》《留住》《出世法則》《你哭》等中都是采用的第二人稱敘述方式。

麗尼的很多散文都是學習運用這種第二人稱直接的抒情方式，使感情表達更真摯、更具感染力，加強了“私語”的溫柔性、親切性。在《黃昏之獻》《春夜之獻》《悲風曲》《海夜無題曲》《無言之曲》《失去了的南方》《月季花之獻》《拉麗山達》《星》《長夜》《貧乏》《圣者》等篇章中，都用第二人稱直接抒發(fā)自己的感情，表達對逝去的愛人、朋友、親人的思念、眷戀、追憶之情。他或淺吟或低訴或呼喊或追悔，有時直接發(fā)出思念的呼喊：“我是如何思念你喲!”有時殷勤地表達自己的關切之情：“南方的太陽溫暖了你的心吧?海的波浪洗凈了你的淚吧?還有，那不凋的青綠使你知道了青春的消息吧?”(《失去了的南方》)有時傾訴共同的回憶：“你記得么?我牽了你的手，你不曾拒絕?！?《拉麗山達》)

(三)與幻影對話

除了獨語抒情，屠格涅夫還善于運用與幻影對話的手法，使作品蒙上一層神秘感，《對手》便采取了這種寫法。在《當我一個人的時候……》中寫到當他一個人獨處時，便幻想有一個人出現(xiàn)來同他在一起。在麗尼的許多散文篇章中都出現(xiàn)了這種與主人公對話的人?！拔摇闭趯懽?，一個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一位生疏的友人和“我”進行了一番對話(《夜間來訪的客人》)；《急風》中“我”獨自在急風橫雨中思索，急風把門窗吹開，“似乎有人躡躡地如同一個影子從海的那邊飄進了我的房間”，“我”正思念著的一位兄弟同“我”進行了一番對話，給“我”帶來了外面世界的訊息。

二、“思想家的深銳”——主題構思

麗尼散文的主題構思也受到屠格涅夫散文的影響，有論者說：“我在重讀麗尼散文，時時感覺其中不少篇章，在取材與表現(xiàn)的方式以及感情的吐露都有近似屠氏的《散文詩》和《獵人筆記》的一些篇章?？吹贸鲞@位大作家對他的影響?！?/p>

閱讀麗尼的《圣者》我們自然地就會聯(lián)想到《獵人筆記》中《死》這一篇，這是因為麗尼深受這篇散文的影響，他在題記中引用的《死》中的一段話恰好證實了其寫作確實是受到《死》的影響。在《死》這篇作品里，屠格涅夫用第二人稱回憶的敘述方式講述了—位朋友的不幸遭遇。這個人在地主家做家庭教師，他溫和善良，毫無怨言地忍受著各種古怪要求和戲謔，閑時則貪婪地翻閱別人從城里帶來的雜志。他愛好詩和小說，心思細膩而敏感，“眼睛里多么容易流出眼淚來”。他對人類有著“真摯的愛”，對一切美好事物有著“高尚的同情”，有著“孩子般純潔的靈魂”。他因朋友和同學的進步、成功和高尚使命而感到歡喜、激動。為了維持生活他流落到鄉(xiāng)村，最終在孤獨和疾病的折磨中死去。麗尼的《圣者》同樣以深切的同情和贊頌的口吻，用第二人稱回憶的形式講述一位友人的不幸命運。友人同屠格涅夫《死》中的阿韋尼爾是同類型的人，同樣有著病弱的身體，默默忍受身體的折磨和生活的磨難。友人是一位善良無私的鄉(xiāng)村教師，他拖著病重的身軀為鄉(xiāng)村的教育事業(yè)鞠躬盡瘁。在鄉(xiāng)村簡陋的小學校里，他省吃儉用買來新書新報，如饑似渴地讀著，“感激得流下眼淚”。他相信未來，熱望光明，有著青年人一樣的單純和赤誠。當孩子們長大，向寬闊的天地奔去時，他“有著衷心的，喜悅的微笑”?？蓱z的友人四處漂泊，無依無靠，只有寂寞、病痛伴隨左右，對于一切遭遇他只是頑強地“熬著，磨著，忍受著”。四十歲時他娶了一個瘋狂的女人為妻，然而沒有獲得半點家庭生活的歡愉，得到的卻是體弱多病的孩子。命運多舛的友人仍舊是樂觀的，他“熱情地，感激地，信任著一個光榮的未來”，卻在寂寞、病痛、貧困的煎熬和人們的“訕笑”中死去。作者由衷地贊美自己的友人，稱他為“無名的圣者”。通過分析對比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在主人公的性格形象、氣質思想和不幸遭遇上，還是在寫作手法乃至抒情筆調上，屠格涅夫這篇作品對麗尼的影響都是非常顯著的。

《長夜》這篇散文明顯是受《世界的末日》的啟發(fā)而作的。這兩篇文章都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系，描繪了世界末日來臨前的景象。在《世界的末日》里，末日來臨之前人們之間的冷漠關系是這樣的：大家都沉默、焦慮，來回踱步，卻又互相回避。他們之間“不肯互相告訴而作出安慰”，只是默默地焦慮。終于世界的末日來臨，人們永遠地陷入黑暗之中：“我們都已經(jīng)被那漆黑的、冰冷的、怒吼著的浪濤打碎的打碎，埋葬的埋葬，溺死的溺死，沖走的沖走了!黑暗……永遠的黑暗?！痹凇堕L夜》中，麗尼感嘆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冷漠無情，大家各自組成著各自的世界，互不了解，互不關心，“完全是陌生而不相識的人”。人們“各自沉浸在自己底哀愁之中，雖然彼此都深深地感覺了難耐的重負，然而也不肯互相告訴而作出安慰”。在文章結尾麗尼也預言一個毀滅性的黑暗到來，“我們將希望著毀滅如同一個救贖。我們將把生命看做不能擺脫的負累，在沉默的憶念之中我們將隨著草木而腐朽。世界底末日與宇宙底哀愁：我們將戰(zhàn)栗于暗夜的途中，不復再有言語。在倦怠的途程之中我們會永遠無有蘇醒”。

三、“適宜地遂行著特定的任務”——景色描寫

景色描寫是屠格涅夫的拿手本領，不論在其小說還是散文中都處處穿插著精妙絕倫的景色描寫。在散文集《獵人筆記》中，屠格涅夫將俄羅斯中部自然風光同生活在那里的農(nóng)人的凄慘命運結合起來，讓他們的美好心靈與大自然的美景交相輝映。他懷著欣喜熱愛的心情，描繪了俄羅斯草原樹林一年四季的美景，讓人領略到俄羅斯特有的田園風光和它的廣闊、絢爛、富庶。在《鄉(xiāng)村》一篇中，屠格涅夫描寫了俄羅斯鄉(xiāng)村安寧的氣氛和農(nóng)人平和安寧的生活。俄羅斯無拘無束的鄉(xiāng)村里充滿著滿足、安靜、豐饒、和平與安樂。天空是蔚藍的，空氣中散布著煙草的味道，鳥兒歡叫，站著不叫的狗文靜地搖尾巴，頑皮的小孩子露出笑臉，農(nóng)人在講話談笑，年輕女人在井里大水，好客的老婦人熱情地招待過路的獵人。屠格涅夫給我們描繪了一幅俄羅斯鄉(xiāng)村人們安寧平和生活的風景畫。

麗尼在翻譯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時即折服于他的景色描寫：“每一處背景……無不精美絕倫，奇妙地增加著一般的效果，并且適宜地遂行著特定的任務。俄羅斯底風景，荒廢的地主底邸宅和莊園，沉靜的湖水，平和的夏夜，溫柔的私語和神奇的音樂，所有這些，只要和屠格涅夫底筆一經(jīng)結合起來，就不知怎樣產(chǎn)生出來了不可思議的魅力?！睂ν栏衲蚓吧鑼懶Ч恼J同啟發(fā)麗尼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大量進行景色寫作。這些描寫讓我們看到江南的富庶寧靜、平原的荒涼靜寂和江邊的平寂落寞。在《江南的記憶》中，麗尼描繪了中國江南豐饒和平的土地，描寫了魚米之鄉(xiāng)的富庶。乳白色的月光映照著溫柔的湖水，遠山籠罩在乳白色的霧里。湖邊有許多的茅舍，許多的竹籬，年輕的姑娘引導著羊群休息在祖宗的墳園里，小孩子們赤裸著身體站在湖邊，望著漁船歸自天際。這里的鄉(xiāng)村也同俄羅斯鄉(xiāng)村一樣是平和安寧的，“湖水是那么溫柔，永遠只是私語著無窮盡的溫柔的故事。大地總是靜寂，人們耕作著，從祖父的時代起，在同樣的田地”。這里的人們是善良熱情、寬厚平和的，就連這里的狗也不會對異鄉(xiāng)人發(fā)吠。

麗尼也將景色描寫與人物的命運、情緒、感受變化結合起來。在《歌聲》中他描繪了在一望無際的遼闊沙漠平原上拉纖的纖夫艱難行進的景象，“平原遼闊而寂靜，每日只有火一樣的陽光蒸曬著，使得地上的黃沙變得焦灼。沒有風，沒有聲息，黃沙發(fā)出著枯燥的苦味，使人暈眩。人們如同發(fā)戍的囚徒，沿著河岸，在繩索的捆綁之下，向前掙扎”。如同俄國19世紀后期著名批判現(xiàn)實主義畫家列賓的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表現(xiàn)的一樣，在酷日的運河邊上，他們屈著脊背，把強韌的繩索套在肩頭，埋頭掙扎著向前方爬去。纖夫們唱著沉重的拉纖大合唱，“歌聲是單調的，只是由一些單純的音節(jié)綴合起來，用低沉的調子哼著，一個個單音不斷地反復著，回旋著，而從那里面，說出了無窮的申訴”。麗尼用文字描繪的這幅圖畫，畫面上的沙漠、運河、烈日形象映襯了纖夫們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展現(xiàn)他們枯燥無望的生活和背井離鄉(xiāng)的無奈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