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論·論文》對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曹丕本人也憑借此文奠定了自己作為文學批評家的重要地位。文氣說是《論文》中的核心理論,其內(nèi)涵豐富,外延廣泛,筆者認為有必要對其進行細致的梳理,以更好地把握曹丕文藝理論的精髓。
“氣”是自先秦而存在的一個哲學概念。隨著人們認識水平的不斷提高,“氣”的內(nèi)涵和外延也不斷變化,歸納起來有兩個方面。第一,物質(zhì)性。是自然現(xiàn)象和人類生命的構(gòu)成要素?!兑捉?jīng)》的“精氣為物”和《國語》的“天地之氣”都表明“氣”是一種獨立于人的意識之外的客觀現(xiàn)實,并被認為是各種自然現(xiàn)象發(fā)生的原因。隨著人類生命意識的提升,“氣”開始被引入先人對自身的思考?!蹲髠鳌份d:“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fā)為五色,徵為五聲,淫生六疾。”認為人的生理感覺來源于“氣”。莊子指出:“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故曰:通天下一氣耳?!睂ⅰ皻狻弊鳛樯臉?gòu)成,進一步擴充了“氣”一元論的內(nèi)涵。這種哲學思想延續(xù)至兩漢,發(fā)展成為“元氣說”,認為氣是人的生命物質(zhì)元素?!痘茨献印罚骸皻庹撸?。”王充《論衡》:“人稟元氣于天,各受壽夭之命,以立長短之形。”表明人自然屬性的差異取決于元氣的不同,這種元氣源于天,是一種稟賦,進一步細化了氣對生命個體物質(zhì)屬性的影響。第二,精神性。指人的意志、氣質(zhì)和個性等?!蹲髠鳌分小耙还淖鳉狻本褪侵妇耦I(lǐng)域的勇氣。孟子的“浩然之氣”不僅指自然之氣,也指符合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人格修養(yǎng)。更為重要的是,孟子指出“氣”可以后天培養(yǎng),這樣就形成了較為完整的精神意識氣論觀,在天地之氣與精神意識間建立了哲學上的理論聯(lián)系。王充也關(guān)注“氣”的精神性,“稟氣有厚薄,故性有善惡也”、“氣有多少,故性有賢愚”,表明了元氣對人的本性才智的決定作用??梢?,至東漢時,“氣”已經(jīng)被廣泛地運用于解釋各種物質(zhì)現(xiàn)象和精神現(xiàn)象了。因為“氣”的個體性和精神性符合魏晉時期玄談和清談的社會需要,因而常被用于品評人物。曹丕將“氣”引入對作家和作品的評價,不僅受到了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也是“氣”這一哲學范疇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論文》中的氣既指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又指作品的風格特征?!拔囊詺鉃橹鳌本褪钦f作品的風格特征由作家的氣質(zhì)個性決定。具體說來,氣具有以下特點:
“不可力強而致”表明氣源于天地,是個體的先天稟賦??梢姡茇б颜J識到作家的主體精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決定性作用,突出了作家主體的地位,但他沒有吸收孟子的“養(yǎng)氣”說,忽視了后天的學習和鍛煉,顯然有失偏頗,氣也因此被神秘化。
“氣之清濁有體”、“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說明作家的氣質(zhì)個性彼此迥異,導致作品風格也相互不同。如“徐干有齊氣”、“公干有逸氣”等,均是就作家和作品兩方面而言的。曹丕自覺地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從分析作家精神氣質(zhì)入手,揭示作品的風格特色,確立了我國古代風格論以創(chuàng)作主體為中心的基調(diào),對我國古代美學思想影響巨大。
子貢曾說:“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薄痘茨献印芬舱f:“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笨梢姡瑲馀c情感密切相連。既然曹丕的文氣是繼承元氣說而來,那么,“氣”除了個性氣質(zhì)外,必隱含著“情”,曹丕本人的創(chuàng)也被后人評價為“便娟婉約,能移人情”?!墩撐摹反竽懱岢觥霸娰x欲麗”,看似強調(diào)形式華美,實際上是主張作家情感真實、無礙的表達,這些都可以印證曹丕“氣”的情感性。
綜上,曹丕的“氣”是天地之氣、個性之氣和感情之氣的統(tǒng)一。
《論文》說“氣之清濁有體”,但未界定與區(qū)分清與濁,似乎也沒有表露傾向性?!墩撐摹分袨檎f明清濁之氣,以音樂作比,“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一句,以“巧拙”對應(yīng)“清濁”,就頗值得體味了。清與濁在古人評判人物時已多有應(yīng)用,董仲舒曰:“高清明而下重濁,若身之貴目而賤足也。”王充說:“而操行清濁亦有法理。”《搜神記》說:“五氣盡純,圣德備也;五氣盡濁,民之下也?!笨梢姡谖簳x時代,“清(純)”、“濁”常常并舉,且時人具有明顯的尊清貶濁傾向:清指高爽清朗的品行,濁指卑劣猥瑣的人格。
既然作品的風格直接受作家影響,那么文氣之清濁便具有了截然不同的審美效果,從曹丕的其他言論和創(chuàng)作中,我們不難體會,清當指明朗、高亢、清麗的風格,而濁大體包括重滯、柔弱、迂緩等內(nèi)容,且這種差異在曹丕心中有高下之別。曹丕評價徐干“時有齊氣”,但何為“齊氣”?《漢書·朱博傳》言:“齊部舒緩美名?!鳖亷煿抛⒃疲骸把札R人之俗,其性遲緩,多自高大以養(yǎng)名聲”;《漢書·地理志》說:“其士舒緩闊達而足智”。可見“齊氣”指徐干及其作品舒緩迂滯、缺少昂揚風力。曹丕對“齊氣”曾頗有微詞,黃侃解釋為“文帝《論文》,主于遒健,故以齊氣為嫌?!痹摻忉尫辖ò矔r期的社會風尚,特別是“志深筆長,梗概多氣”的文學審美追求。曹丕的創(chuàng)作也處處體現(xiàn)出“清”的特點,劉勰評為“洋洋清綺”。這樣看來,以舒徐遲緩為審美特征的“齊氣”是無法與清剛遒勁的主流審美趣味合拍的。曹丕評價王粲:“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北硎玖诵┰S遺憾。應(yīng)場“和而不壯”指其作品平和而少剛健。而以“體氣高妙”和“有逸氣”表示了對孔融和劉楨文風的高度評價??梢?,曹丕所謂的壯、高妙、逸氣和齊氣、體弱、和等大體分屬清、濁兩類,并在具體評價上表現(xiàn)出對清的偏愛。
文氣說在《論文》中處于核心地位,這樣講是因為《論文》中眾多觀點都與之相聯(lián)系、相印證。作者開篇就對“文人相輕”進行了批評,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其重要根源:不懂得“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曹丕對“文非一體”進一步生發(fā),提出了文體論。無論是文人相輕還是文體論,都同文氣觀密切相關(guān)。曹丕肯定了“氣”的先天性,一方面說明不同的作家必定會在某一(些)方面突出,而在其他方面欠缺,出現(xiàn)“鮮能備善”的情況,為文人相輕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作家正是由于先天稟賦迥異,才“能之者偏也”,對不同文體各有側(cè)重。如王粲擅長辭賦而“不足以起其文”,陳琳、阮璃的章表書記出色等。曹丕從作家的精神氣質(zhì)人手分析作品,并通過分類求同,提煉出了不同文體的規(guī)律性特點,即“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
曹丕認為文章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边@反映的是其文學觀中創(chuàng)作主體地位的空前提高,這也是因為他認識到了“文以氣為主”,意識到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導作用。受儒家“三不朽”思想的影響,曹丕認為“立言”是人實現(xiàn)自身價值永恒的重要途徑,曹丕曾自稱:“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篇籍?!倍宜€認識到,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可以不朽,只有那些“成一家之言”的作品才能永恒,這一思想繼承司馬遷而來,反映了曹丕對文章獨創(chuàng)性的重視,這便是“文氣說”的直接結(jié)果:“文以氣為主”就是要求文章創(chuàng)作要表現(xiàn)作家獨特的審美感受、才情思想和創(chuàng)新意識,唯此才能“成一家言”,實現(xiàn)“文章之無窮”。可見,曹丕對文章價值作用的論述中,體現(xiàn)著“文氣說”的巨大影響。
“文氣說”是《論文》中最重要的觀點,它不僅是曹丕及建安文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更是魏晉時期文學覺醒的必然結(jié)果和顯著標志?!拔臍庹f”極大地弘揚了作家的主體精神,為中國古代文藝批評提出了一個嶄新的審美命題,也為劉勰、鐘嶸等人的文藝理論提供了規(guī)律性啟示,為豐富我國古代文學理論事業(yè)做出了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