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清晨,當蘇醒了的城市居民把疲倦的軀體從床上拖出自己狹小的房屋,像下水道的水涌入河流中,從各個角落奔向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道路,用自行車的叮鈴聲音,汽車的嗚嗚聲,鳴笛聲,剎車聲,自己的打哈聲,喊叫聲,說話聲,施工場地的震蕩聲,敲擊聲,破裂聲以及各種物體碰碰撞撞的聲音驚醒似乎還在睡眠的龐大而遲鈍的城市時,路過市民公園的人們,如果留意,會從重重的噪音之中聽到幾聲自然的叫聲。這叫聲屬于困在籠子里不自然的小鳥們。
在浮躁冷漠匆忙的人們聽來,這叫聲十分悅耳。那婉轉(zhuǎn)清澈的鳴叫似乎暗示了一個遙遠的時代和一個遙遠的地方,喚回了他們早已忘記或早已遺棄的鄉(xiāng)愁和詩意。生活總是在別處。但是人們不知道鳥兒在叫什么,也不在意。鳥們瞭望著公園里這片被塵土覆蓋的灰綠色的樹葉,焦急無助地叫著,聲聲如啼血,可是它的主人卻笑嘻嘻地看著它,向另一個老人得意地炫耀,叫得多歡。
擁有小鳥的這些人,清一色都是老人。他們退休在家,無事可做。兒子兒媳上班了,孫子孫女上學了,一個人在家,面對一個擺滿家具然而空洞的房子,心里就和這房子一樣,看似滿滿的,卻沒有一點生氣,沒有一點人氣。若家人不在,他們是一刻也不愿呆在房子里的,仿佛那房子是一套墓室,無時無刻不在摧折他們的壽命。于是他們就買了一兩只鳥,在鳥們呼喚自由和自然的求救聲中,感受著生命在體內(nèi)的微弱流動,同時也為自己整天在外找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他們手提著一個方形或圓形的籠子,用藍色長方形手帕蓋住,和那些上班族一起從昏暗的房屋里走出來,慢條斯理加入車水馬龍中。那稀稀疏疏地散落在頭頂?shù)幕野最^發(fā),像秋天即將枯萎的野草,在風中搖曳著,在陽光下漸漸衰朽,黑色的人行道上尤為顯眼。這幫老人本來已經(jīng)走得夠慢了,卻還要故意把腳步放慢,因而那走路的姿態(tài)看起來倒似乎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悠閑和愜意。他們單手提著鳥籠,踱著方步,哼著小曲,挺直腰桿,那神態(tài)就跟在臺上唱戲差不多。
與之相比,那些為生存奔波如奔喪的人,好像再慢一點,就趕不上看親人最后一眼了,兩條胳臂兩條腿輪轉(zhuǎn)得仿佛風車,身體卻僵硬得如同鐵塊。他們臉上總是混雜著昨夜殘留的痕跡——被子或枕頭的折痕,一個或幾個噩夢的廢墟,抑或失眠制造的黑影,顯得模糊不清,眼睛似乎在水里泡了太久,有些發(fā)綠發(fā)毛,卻枯焦地盯著前方,不耐煩地等著紅綠燈,把車鈴按得震天響,抑或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瞅著報紙,還一邊匆匆向前走。老人提著鳥籠,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時似乎獲得了年齡和精神上的雙重勝利。在小鳥被剎車或喊叫爭吵聲嚇得啾啾亂叫時,老人偶爾會開心地吹著口哨,仿佛一只在大自然的森林里嬉戲的小鳥。也許這是一天中他最快樂的時候。
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走進市民公園,暖暖的蛋黃般的陽光涂了他們一身一臉,他們抬頭向陽光的方向望望,黑黢黢的大樓的陰影從很遠的地方一直蔓延到腳下,他們慶幸自己還在陽光的懷抱之中。然后他們瞧了瞧擁擠的人群,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熱切地相互打著招呼,看準一個樹枝,將鳥籠掛上,藍布揭開,撿一處位置站立或者坐下。小鳥在經(jīng)歷了一陣黑暗之后突見光明,便獲得解放似的跳上跳下,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叫上一陣便沉默了,它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籠子里。這時老人們便眉開眼笑地聊開了,內(nèi)容無關(guān)國事,無關(guān)人事,只關(guān)鳥事。
老劉,你那黃山谷怎么叫的有點啞?
黑旋風今天也老實了。
花榮叫得歡啊。
你那只呂布呢?又弄了個新的,啥名字?
……
在鳥語花香中,他們感覺生活如陽光又一次照耀在他們身上,每天和每天的太陽都似乎比以前更加新鮮了。年輕時他們從不會注意這些的。他們望著鳥兒在籠子里歡快地蹦跳,洋溢著生命的歡欣。雖然他們已不能回到朝氣蓬勃的青春,他們并不在乎,想起年輕時的熱血奮斗,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此刻的天倫之樂。
在他們的周圍,高樓如重重圍墻將那些奔波者圍住,又如迷宮一般讓他們迷茫,找不到出路。在遠方,一些人民正在水深火熱的戰(zhàn)爭之中,另一些地方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金融危機,一些地方地震和火山頻頻爆發(fā)。這些都和他們無關(guān)。一個老人改造了王維的四句詩總結(jié)自己,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一策,但知玩鳥音。
他們挑弄著小鳥,似和自己的小孫子嬉鬧,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喂鳥,一邊講著某只鳥的奇聞軼事。今天最搶紅的是武二郎,它的主人那個頭戴耐克帽的老人說,昨天武二郎喝了一兩酒,不暈不倒還能繼續(xù)唱歌。
另一個老頭不服,這算什么,我這只小布什昨天學會了關(guān)電視機。
怎么關(guān)的?
說來話長。昨天晚上,我回到家,把籠子往窗前一掛,就去洗手吃飯了。哪知,我孫子貪玩調(diào)皮,趁我不在,把它放出來了,它吱棱一聲飛到天花板上,然后在屋子里亂飛亂叫,像一只瘋鳥傻鳥。這下可把我孫子逗樂了,他又蹦又跳,又叫又笑。我心里疑惑,端著碗過去一看,哎呀,小布什飛出來了,我趕緊把窗戶和門關(guān)上。這時我兒子兒媳也過來了,于是四個人便開始捉鳥。怎么捉啊?它飛那么高,又夠不到,我們追了它半天,累得喘氣,連根鳥毛也沒碰到,一氣之下就坐下來看電視,不管了。你們注意啊,就在這時,那只鳥也累了,它飛下來,啪一聲落在桌子上,一腳剛好踩在遙控器上,說時遲那時快,電視一下子沒了影子,我們?nèi)齻€大人大眼瞪小眼,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小孫子突然喊道,鳥會關(guān)電視機了。你們說神奇不神奇?
哈哈哈哈……一群老頭自得其樂地大笑。
說實在的,這鳥兒給我們帶來不少樂趣,禿腦門的老人感慨地說。
另一個補充道,頂半個孩子。
什么半個?頂一個孩子。
哪是孩子啊,簡直是老伴。
老不正經(jīng),哈哈哈……老人開懷無拘地笑著,全不顧路過的行人轉(zhuǎn)頭或回頭觀看,或者更確切地說,正是因為旁人的觀看,他們笑得反而更加放肆了,嗓門也更響亮了。
我給你們說,你們不信,看著我的杜甫,我可以背下整個《春江花月夜》,不看就背不下來。
有了我的西施,我覺得年輕了十來歲。
老人們談著鳥的各種好處像談?wù)撃贻p時的戀情和初戀情人,充滿著陶醉和欣喜,只是沒了那份澀澀的害羞。
籠中的小鳥不知它們的主人正在表揚它們,即使聽懂了,它們也不需要這種表揚。它們小小的眼睛向往著籠外的天空,它們的歌聲也許正在訴說它們的哀愁,偶爾有一兩只鳥從樹葉間飛掠而過,鳥籠里的鳥們便叫得更加急切了,像門外的孩子向著屋內(nèi)的媽媽哭喊。
鳥們叫著,老人們聊著,時間隨著兩種聲音無聲地流逝。太陽漸漸升高,城市的白天已經(jīng)開始正常運行,似乎高樓的腰脊挺得更直了,車輛如飛梭穿行于城市的脈絡(luò)之中,編織著城市的交通網(wǎng)。
這時,塌鼻子老頭望著正在施工的那個三角形大樓。那大樓上身似一個巨大的骷髏,裸露出灰色堅硬的骨頭,下身卻穿著華麗耀眼的彩裙,被片片巨大的藍色玻璃緊緊圍住。老頭瞇起眼,耳邊卻聽到一聲恰似笑聲的鳥鳴,皺住眉頭說道,東方朔好像三天沒來了。
是三天了,一群老頭附和。
他死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混進鳥叫聲和老人的閑聊中,眾人轉(zhuǎn)頭望向一個正在喝茶的戴著眼鏡的老人。
東方朔死了?
不是,是東方老頭。
那東方朔呢?
放了。
這個消息讓悠然自得的老人們頓時墜入了沉思和嘆息。
還是塌鼻子老頭打破沉默,他那只東方朔挺討人喜歡的,怎么放了?
是啊。如果他賣,我愿意出三百元錢。
我出四百。
五百。
他給東方老頭帶來了不少快樂啊,沒有東方朔,東方老頭可能早就熬不住了。
確實。好鳥啊,那精靈動人的模樣,那滴溜溜的叫聲,唉,好鳥啊,還有啊,它聽話,東方一個手勢,它就知道做什么,從不出錯,可惜了。
別光這么說,那東方對它也不錯啊,你們沒有見過嗎?誰有他照顧得那么周到,那樣子比照顧自己的孩子還用心。
人鳥的感情深啊。
那鳥,誰放的?
他親手放的。
怎么放了?
樹倒猢猻散啊,難道還讓它陪葬?
我的意思是,可以把它留下來,睹物思人啊。
老頭執(zhí)意要放,還說什么人有人的路,鳥有鳥的路,我解脫了,也該讓它自由了。
那東方朔,就飛走了?
東方一開籠子就飛走了。
沒有依依不舍?沒有盤旋一會?
唉,畢竟是鳥。
老人們一個一個嘆息,然后又是沉默。
城市的噪音從四面八方猶如塵土般落到這塊角落,老人們望著各自的鳥兒,忽然感覺那籠子的不是鳥,是自己,遂怕冷似的把衣服緊了緊。
太陽南移,大樓的層層陰影將他們埋在其中,戴眼鏡的老頭取下鳥籠,蓋上藍布,回頭擺了擺手,沒入車流之中。其他老人有的看了看表,有的瞧了瞧其他人,有的目光隨著車輛或者行人轉(zhuǎn)動,有的搓了搓手,有的仰頭看天。然而不到三分鐘,公園里已沒有一個人一只鳥的影子。
不過,他們和它們明天還會繼續(xù)出現(xiàn)在這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