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勒·克萊齊奧(1940-),法國作家,“新寓言”派代表人物。曾出版五十余本著作,作品有小說、隨筆、翻譯作品等,代表作有《訴訟筆錄》、《尋金者》和《沙漠》等。
勒·克萊齊奧出生于法國尼斯,八歲時舉家搬往尼日利亞,直到1950年才返回出生地,青年時期在法國尼斯和英國求學(xué),曾在美國、墨西哥、泰國等多國任教。周游列國的經(jīng)歷、異國文化的熏陶使得他的作品既不乏哲思,同時充滿詩意。
勒·克萊齊奧于1963年發(fā)表第一本小說《訴訟筆錄》,探討西方社會面臨的困擾和恐懼,當年即獲得法國重要文學(xué)獎勒諾多文學(xué)獎,一舉成名。1980年,小說《沙漠》獲得法蘭西文學(xué)院頒發(fā)的保羅·莫朗文學(xué)獎。1994年,勒·克萊齊奧被法國著名文學(xué)月刊《讀書》評為“在世最偉大的法語作家”。
200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瑞典文學(xué)院給他的評語是“一個標志文學(xué)新開端的作家,其作品有詩意的創(chuàng)新、感官的狂喜,和對文明主宰下的、游離于文明之外的人性的上下求索”。
[作品欣賞]
飆車
兩個姑娘決定在那里,在自由大街變寬之后形成的小廣場那里相會。她們約好一點鐘見面,因為速記學(xué)校兩點鐘開始上課,上課后的全部時間都不應(yīng)該荒廢。其實,遲到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就算她們被攆出校門又能怎么樣呢?這是滴滴說的。滴滴年齡稍大一些,長著一頭紅發(fā)。馬爾迪娜聳了聳肩膀,當她贊同某件事卻又不想說出來時,她總是這樣聳聳肩膀。盡管看上去她們的年齡差不多,但馬爾迪娜實際上比滴滴要小兩歲,也就是說,再過一個月她就滿十七歲了。只不過,她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沒什么個性,譬如吧,在掩飾自己的羞怯時,她總是沉著臉,不管是贊成還是反對,她總是聳聳肩膀來表示。
不管怎么說,這不是馬爾迪娜出的主意?;蛟S也不是滴滴的主意,只不過是她先說出來罷了。馬爾迪娜并沒有顯示出特別吃驚的樣子,沒有大呼小叫,她只是聳了聳肩膀。兩個姑娘就這樣說好了。關(guān)于地點,她們的意見還是有些不一致。馬爾迪娜想到城外去,譬如去穆蘭,那兒的人不是很多,滴滴卻說城里人來人往,干起來更順手。她堅持著不肯松口,馬爾迪娜最后只得聳了聳肩膀。說到底,無論是市中心還是穆蘭,都是一碼事,關(guān)鍵要看有沒有下手的機會,僅此而已。馬爾迪娜是這么想的,但她覺得不好跟她的女友挑明。
馬爾迪娜與母親一起用午餐的整個時間里,幾乎沒有想到那個約會。當她想到那個約會時,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這次約會對滴滴來說肯定是另一碼事。她用了好幾天時間,反反復(fù)復(fù)琢磨過這件事。她坐在凳子上吃三明治時,肯定把這件事告訴過她的男朋友。而且,她的男朋友這還是第一次同意把摩托車借給馬爾迪娜,因為她沒有車。不過,不清楚他對這一切是怎么想的。他的兩只眼睛細瞇瞇的,從中絕對看不出什么,即使在他生氣和心煩的時候也看不出來。
然而,當馬爾迪娜來到自由大街的小廣場附近時,她的心一下子慌亂起來。真是奇怪,一顆心感到害怕時,總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在身體里面跳得特別厲害,然后兩腿頃刻之間便癱軟無力了,仿佛要倒下。她為什么害怕呢?她不太清楚。她有些漠不關(guān)心,有些無動于衷,甚至有些煩躁,仿佛身體里面感到惶恐的是另外一個人。盡管如此,她還是緊抿嘴唇,輕輕地呼吸著,以免別人看見,察覺到她的心事。滴滴和她的男朋友已經(jīng)到了,他們跨坐在摩托車上。馬爾迪娜不喜歡滴滴的男朋友;她從不靠近他,免得和他擁抱。她與滴滴之間就不是這么一回事。馬爾迪娜和她是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特別是這一年來兩人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而馬爾迪娜自從交了這位朋友之后,感覺到一切都變了。如今,她對男孩子不那么害怕了,她覺得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傷害到她,因為她擁有一個女友。滴滴長得不漂亮,但她笑得很甜,那雙美麗的眼睛是灰綠色的。顯而易見,她的紅發(fā)有些怪異,但與她很相配。她總是保護馬爾迪娜免受那些男孩子的騷擾。馬爾迪娜長得如花似玉,碰到男孩子時,總會被他們糾纏不休,滴滴便為她兩肋插刀,有時她還會動用拳腳。
興許是滴滴的男朋友最先想出的主意。這很難說,因為過了那么長的時間,他們多多少少都渴望嘗試一下,可男孩子總是夸夸其談,做不了大事情。是滴滴說要讓他們長長見識,她不會畏縮,倒是那幫男孩女孩可以卸下偽裝了,從今以后,馬爾迪娜再也不會害怕任何東西了。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馬爾迪娜才感覺到心臟跳得非常厲害,因為這是一場考試,是一次考驗。到目前為止,她都沒有想過這件事,可是,當她突然看見滴滴和那個男孩在街角那里,在陽光下,坐在摩托車上抽煙時,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們在等著某件事,有一些事情肯定要發(fā)生。然而,自由大街靜悄悄的,沒有什么行人。鴿子在陽光下,在人行道邊和路邊的水溝里走著,腦袋機械地扭動。但是,仿佛有一陣強烈的空虛襲來,在耳朵里尖叫,使人恐慌;在八層高樓上,在陽臺上,在每扇窗戶后邊,或者每一輛停著的汽車里,處處都是空虛的感覺帶來的威脅。
馬爾迪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感到空虛的寒流在她的身體里蔓延,向她的心臟逼近,她的手心沁出了一些汗珠后,變得濕漉漉的。滴滴和那個男孩子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看她。他們跟她說話,但她聽不見。她當時的樣子肯定是臉色煞白、目光呆滯、兩唇哆嗦。然后,這些癥狀一轉(zhuǎn)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是她在說話,聲音有些嘶啞,她不大清楚自己在說些什么。
好了。嗨,上路嗎?現(xiàn)在上路嗎?
男孩子跳下摩托車。他親了親滴滴的嘴唇,然后向馬爾迪娜走過來,卻被她猛地推開了。
喂,放開她。
滴滴猛地啟動摩托車,把車開到馬爾迪娜身邊。她們狠狠地轟了幾下油門后,同時出發(fā)了。她們在人行道上行駛了片刻,然后拐上車行道,在汽車才能行駛的馬路上并肩前進。
馬爾迪娜開著摩托車,內(nèi)心深處不再感到恐懼。也許,摩托車的震顫、燃油的氣味和灼熱已經(jīng)把她身上的每一個凹洞都填滿了。馬爾迪娜很喜歡騎摩托車,特別是在今天,在這種陽光燦爛、天氣暖和的時候更喜歡。她喜歡駕車在汽車之間穿行。她把腦袋微微歪向一邊,以免把風吸進肚子里。加速!滴滴運氣真好,她的那輛摩托車是她哥哥送的,不過嘛,說送也不是很確切;錢還是要給的,但可以等滴滴有錢之后再給他。滴滴的哥哥跟大多數(shù)男孩子不一樣。他心地善良,人也很有主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像別人那樣把時間花在高談闊論、胡說八道上,那些人自吹自擂不過是為了抬高自己罷了。馬爾迪娜并不真的想他,想也只是幾秒鐘的事情,仿佛正與他一起坐在他那輛肥大的古茲牌(意大利摩托車品牌。)摩托車上,在空曠無人的大街上全速前進。當她的兩臂摟著那個男孩子的腰時,感到強風猛撲到臉上,拐彎時大地東搖西晃,她感到眩暈,就像在飛機上一樣。
兩個姑娘沿著人行道向西行駛。太陽在天頂燃燒,清爽的空氣并不能驅(qū)除壓在馬路的瀝青和人行道的水泥上的昏昏欲睡的印象。商店都關(guān)門了,鐵窗簾給拉下了,更加重了昏昏沉沉的感覺。盡管摩托車轟轟作響,馬爾迪娜時不時仍能聽到路邊樓房二樓里電視機自言自語的嘰里咕嚕聲。其中有一個男子的說話聲,還有一支曲子,那曲子在大街的睡夢中回響,那么奇怪,就像是在山洞里發(fā)出來的。
現(xiàn)在,滴滴筆直地坐在摩托車坐墊上,沖到了前面。她那紅艷艷的頭發(fā)在風中飛舞,飛行夾克衫的背部脹鼓鼓的。馬爾迪娜跟在她后面,在同一條線上行駛。從車庫的玻璃窗前經(jīng)過時,她瞥見她們飛速駛過的身影,有如牛仔片中的騎兵。
后來,恐懼又一下子回到了馬爾迪娜的心中,她感到喉嚨發(fā)干。她才發(fā)現(xiàn)大街并不是真的空無一人。一切都好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她們到了某個地方就不能回頭??謶质悄敲磸娏?,馬爾迪娜感覺到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晃動,仿佛就要病倒一樣。她真想停下摩托車,隨便在什么地方躺下來,躺在地上,蜷縮在墻角里,以止住一波接一波地穿透身體的劇烈心跳。她的摩托車減慢了速度,在馬路上有些東倒西歪。滴滴筆直地坐在她的那輛摩托車上,在她前面頭也不回地駛遠了。陽光照得她的紅發(fā)熠熠閃光。
尤其可怕的,是人們在等待。馬爾迪娜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他們是些什么人,但她相信,長長的大街上,處處都是他們的身影,他們正用無情的目光追尋這兩輛沿著人行道飛馳的摩托車。那么,他們在等什么呢?他們想要什么呢?也許,他們正站在白色的樓房高處,站在陽臺上,或者隱藏在窗簾后面?也許,他們正躲在遠處一輛停著的汽車里,用望遠鏡窺視?她在幾秒鐘的時間里看清了這些,與此同時,她的摩托車在離十字街不遠的地方東拐西拐地慢了下來。過一會兒,滴滴就會望一望身后,折回來問她: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你怎么了?干嗎停下來?
馬爾迪娜閉上眼睛,品味著這殘酷的一天里出現(xiàn)的短暫的紅色夜晚。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大街更加冷清,更加白晃晃的,長河一樣的大街上,黑色的瀝青在陽光下溶化。馬爾迪娜像剛才一樣,緊緊抿住嘴唇,不讓恐懼從嘴巴里出來。她非常討厭那些看著她的人,那些埋伏在窗簾、汽車后面的人,她恨他們,恨得兩唇又開始哆嗦起來,心在怦怦亂跳。這些激動的感情來去那么迅疾,馬爾迪娜感到有一種醉醺醺的感覺在她的身上蔓延,仿佛喝了過量的酒、抽了太多的煙。她還用眼角瞥見那些正在等待、觀望的面孔,那些躲在窗簾、汽車后面的卑鄙下流的偷窺者。那些臉皮很厚、眼睛深陷的男人,那些眼神里閃著欲火和惡毒、笑得很含混的體態(tài)臃腫的男人。還有那些女人,她們表情冷酷,嫉妒、輕蔑而又驚恐地看著她。然后是速記學(xué)校里的那些男生女生的面孔在轉(zhuǎn)動、靠近,做著鬼臉。他們?nèi)谀抢?,馬爾迪娜猜想他們都在酒吧的玻璃窗后面,在被太陽清空的大街上那些隱蔽的角落里。
她重新上路時,看見滴滴在另一個十字街前面的公共汽車站邊停住了。滴滴半側(cè)著身子坐在摩托車坐墊上,紅紅的頭發(fā)飄在臉上。她也同樣臉色慘白,恐懼使她心神不寧,喉嚨里仿佛打了一個結(jié)。這恐懼無疑是火一般的太陽和那些新建的高樓七樓頂上那萬里無云的光禿禿的天空帶來的。
馬爾迪娜把摩托車停在滴滴旁邊。她們倆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手握摩托車加速手柄,什么也沒說。她們彼此不說話,也不看對方,但她們知道,此刻輪舞一樣的巡邏就要開始了,她們的心狂跳著,這再也不是因為焦慮,而是因為她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
自由大街空蕩蕩、白茫茫。天頂?shù)奶枆嚎辶岁幱?、沉寂的人行道、窗戶酷似瞎眼的高大建筑和無聲駛過的汽車。世界的一切如何能如此靜謐,如此遙遠?馬爾迪娜想到摩托車的馬達聲可以像霹靂一般炸響,仿佛看到了大街在吞噬著它的車輪下面展開、一晃而過,與此同時,窗戶爆炸成無數(shù)碎片,三角形小塊玻璃片鋪天蓋地地撒落在馬路上。
所有這一切都因為那位身穿藍色西裙套裝的婦人,因為她,因為她一個人。她正在等公共汽車,有點像睡著了似的,沒有看這兩個女孩。她的面孔紅彤彤的,因為她在太陽下底下走了很久。她的外套里面穿的是一件貼身的白襯衣。她的兩只小眼睛深深陷進眼眶里,什么也看不見,或許僅能偷偷地看見一點兒,看著公共汽車應(yīng)該開過來的街頭。她的右手上拎著一只黑皮包,皮包擺動著,包上一個鍍金搭扣反射出太陽的光芒。她的皮鞋也是黑色的,被沉重的身體壓成弓形,里面也磨破了。
馬爾迪娜死死地盯著這位身穿藍色西裙的婦人,迫使她掉過頭來。但她的兩只小眼睛被眉弓的陰影遮住了,馬爾迪娜沒能遇上她的目光。為什么要截住她的目光?馬爾迪娜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既讓她困惑、焦急,又讓她生氣。也許是因為這里的陽光太強烈,既酷熱又強烈,使這位婦人的面孔沉重,使她的皮膚滲出汗珠,使她皮包上的鍍金搭扣閃耀出犀利的光芒?
馬爾迪娜狠狠地轟了一下油門,摩托車在馬路上彈跳了起來。與此同時,她感到空氣吹在臉上,便不再驚慌。她跟在滴滴身后飛馳。兩輛摩托車在沉寂的馬路上轟隆隆地前進,駛向遠處。那位身穿藍西裙的婦人注視了她們片刻,看見她們駛過兩條街后,拐向了右邊,摩托車尖銳刺耳的聲音頓然消失。
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房屋,藍色搬運卡車載著家具和紙板慢慢啟動了。這是一輛老式卡車,輪子大車身高,車身涂成難看的藍色,走了一百萬公里后,司機換了一個又一個,個個都野蠻駕駛,猛踩剎車,猛推變速桿。藍卡車前面,狹窄的大街被停在那兒的汽車堵塞住了。從那些酒吧前經(jīng)過時,藍卡車上的司機俯下身子,但只能看見酒吧大廳最里面的暗影。他又累又餓,或許是因為反射在柏油馬路上的強烈日光的緣故。他瞇起兩眼,做著鬼臉。藍卡車沿著狹窄的大街快速行駛,馬達的轟隆聲在汽車可以通過的大門里更加響亮。家具在卡車上吱嘎作響,各種物件在包裝紙板下互相撞擊。駕駛室里充滿濃重的柴油味,它飄出車外,融進車尾拖著的、在大街上彌漫的藍色煙霧里。這輛老汽車顛簸著,筆直向前沖刺,有點像一頭勃然大怒的野獸。鴿子在汽車前面撲簌簌地飛起。汽車穿過一條條街道,幾乎沒有減速,也許是它穿越城市的大街、行程百萬公里給了它通行的權(quán)利。
二檔、三檔、二檔,車速吱嘎地變換著,發(fā)動機發(fā)出爆響,發(fā)動不起來。商店的櫥窗上映出的那個飛速地向后退去的藍色身影,活像一頭兇猛的野獸。
那邊的人行道邊,身穿藍西裙的婦人依然在等候。她剛才又看了一下手表,這是第三次了,但手表的指針仿佛在一點二十五分這個毫無意義的時刻凍結(jié)住了。她在想什么呢?她那副紅彤彤的面孔木無表情,陽光在她的眼眶、鼻子和下巴上留下幾道淡淡的痕跡。陽光從她的正前方照下來,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人行道邊,酷似一尊石膏像。只有她的黑手提包和黑皮鞋顯得富有生機,迸射出太陽的反光,她的影子軟癱在她的腳下,有如一堆剝下來的獸皮,稍稍拋在身后。也許她什么也不想,甚至不去想七路公共汽車應(yīng)該開過來了,正在某處沿著人行道行駛,停下來搭上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再往前面還有一位身穿灰色西服的老頭。但是,她的思維停滯了,像她本人一樣在默默地等待。她只是看著一輛摩托車時不時地開過,鏈條發(fā)出吱嘎聲,有時一輛汽車從柏油馬路上滑過,發(fā)出潮濕灼熱的咝咝聲。
一切都是如此緩慢,然而大街上仿佛出現(xiàn)劈人的閃電、穿城而過的閃亮的信號和太陽瘋狂的光芒。一切都是如此平靜,仿佛昏昏欲睡,然而這里卻充滿嘈雜聲、抑制住的叫喊聲和暴力。
馬爾迪娜沖在滴滴的前面,沖過空空蕩蕩的大街。拐彎時,摩托車傾斜得很厲害,腳踏盤從地面刮過,射出幾串火花。熱氣灼得她滿眼都是淚水,壓迫著她的嘴巴和鼻孔,迫使她微微扭過腦袋才能呼吸。滴滴緊跟著她,離她只有幾米遠,風拖著她的紅發(fā),她也一樣,在速度和燃油氣味中沉醉。她們穿過城市,巡查著,旋轉(zhuǎn)到很遠的地方,然后又穿過一條條街道,慢慢地轉(zhuǎn)了回來,回到那位拎著黑包的婦人正在候車的公共汽車站。也是這種環(huán)形運動,這種同大街的空蕩、白色高樓的寂靜和讓她們目眩的酷烈陽光對抗的運動,使她們心醉神迷。騎著摩托車在無動于衷的地面上巡游,挖掘出一條痕跡,挖掘出一聲呼喚,那輛藍卡車和綠色公共汽車沿著馬路行駛,同樣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為了體驗這種眩暈,為了轉(zhuǎn)完這個圓圈。
在那些新建的大樓里,陌生的人們剛剛恢復(fù)生氣,躲在那邊,躲在半透明窗簾后面,窗戶有如失明的眼睛,他們被電視機珠光閃爍的屏幕刺得眼花繚亂。他們看不見酷烈的陽光、天空,聽不見摩托車吶喊般的尖銳刺耳的呼喚。也許,他們不知道是他們的孩子,他們那兩個頭發(fā)蓬亂、滿臉稚氣的女兒在騎著摩托車兜圈巡游。
大人們待在門窗緊閉的公寓,待在小房間里,不知道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不想知道是什么人騎著發(fā)了瘋一樣的摩托車,在大街上風馳電掣地兜著圈子。他們又如何能知道呢?他們是灰泥和石塊的囚徒,水泥吞噬了他們的肉體,阻塞了他們的動脈。電視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人的面孔、景色和人物,畫面忽明忽暗,藍色的亮光在靜止不動的面孔上不停地晃動。在外面,太陽光中,只有夢幻的位置。
這時,摩托車巡邏就要在這里,在自由大街這里結(jié)束了。摩托車筆直前行,把所有的樓房、樹木、廣場和十字路口迅速地甩在后面,那位身穿藍色西裙套裝的婦人獨自一人佇立在人行道邊,仿佛進入了夢鄉(xiāng)。兩輛摩托車緊挨人行道,在水溝里行駛。心不再亂蹦亂跳,相反,它很平靜;兩腿不再癱軟無力,手也不再是汗津津的。兩輛摩托車以同一節(jié)奏并排行駛,馬達齊聲轟鳴,完全可以震塌橋梁和房屋的墻壁。大街上,那些男人潛伏在停著的汽車里,躲藏在臥室的窗簾后面。他們用細瞇瞇的眼睛窺視著,這能有什么用呢?
第一輛摩托車幾乎沒有減速就沖上了人行道,行至那位身著藍色衣服的婦人身邊。婦人在倒地以前,看見馬爾迪娜在她面前行駛,她終于看她了,雙目圓睜,顯出了皺紋的顏色,也露出了目光。但這些動作只持續(xù)了百分之一秒,接著就是在空曠的大街上回蕩的喊叫聲,痛苦和驚異的喊叫聲。兩輛摩托車朝十字街那頭逃竄。
又吹來了灼熱的風。馬爾迪娜緊緊抓住那只黑色手提包,手上沁滿了汗水,心在籠子般的胸膛里狂跳著。她的內(nèi)心深處只剩下一片空虛,因為巡邏結(jié)束了,那種沉醉的感覺不會再來了。滴滴行駛在她前面很遠的地方,紅發(fā)在風中飛舞。她的摩托車更快,穿過十字街不見了。第二輛摩托車穿過十字街時,與那輛從大街駛出的、酷似一頭猛獸的藍色搬運車撞在一起。摩托車被碾碎了,地面上發(fā)出可怕的金屬和玻璃的爆裂聲??ㄜ嚸偷貏x住,輪胎發(fā)出嚎叫。
十字街中心和大街上復(fù)歸寂靜。馬爾迪娜倒在藍卡車后面的馬路上,身子翻了過去,如同一塊破布。沒有痛苦,暫且還沒有感到痛苦,她睜大眼睛望著天空,嘴唇有些哆嗦。一陣難以忍受的極度的空虛慢慢地侵蝕她,鮮血從她壓破的雙腿上蜿蜒地流下來,黑黑的一片。馬路上,離她的手臂不遠的地方,那只黑色手提包躺在地上,仿佛被人愚蠢地遺忘了,包上的鍍金搭扣閃射出致命的光芒。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