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馬家溝。我們那個山溝叫馬家溝。我們那個村子也叫馬家溝。
我離開老家,到別的地方去了。要不,現(xiàn)在也用不著往回趕了。
小時候總聽老輩人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時也沒拿這話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我嘗到這話的厲害了。我爹,就沒少囑咐我。
他臨死還跟我說:兒呀,人一輩子,說起來別的都是小事,一定要吃飽穿暖了,別餓著、別凍著了……別信他們亂說,你可不是傻子,也就比別人笨了一點兒,這也好,心里實誠。說起來人太聰明了也不好,算計了別人,也算計了自己。你在咱們村子,沒了我,我對你也放心——有生產(chǎn)隊、共產(chǎn)黨好啊,不興餓死人;你要離了村子,我心里可就沒底了……你記著爹的話,不管別人怎么樣,你千萬別離開咱這村子。外面的人,外面的事兒,跟咱們這里可是不一樣。到了外頭,可就由不了你自己了……
后來,我爹沒了。我自己一個人在村子里過日子。過了好些年。
再后來,年頭一多,我就把我爹的話給忘了。
生產(chǎn)隊散了。村子里年紀(jì)好、能干活兒的人都出去了。不逢年節(jié),村子里就剩下一些上了年紀(jì)的,管著孩子。金祥回來,他一說要領(lǐng)我走,我想都沒多想,就跟金祥上了火車,到了另外一個山旮旯,到了他的礦上。
金祥是我們村子馬老二的兒子。他爹給生產(chǎn)隊里出工修水利放炮炸死了,他娘一時沒想開,當(dāng)天半夜偷偷上吊也死了。小金祥成了小五保戶。
他叔馬老三說是養(yǎng)活他,可小金祥卻不在他叔家里住,他沒了爹媽那些年,是跟我一起住的。隊長說我人笨、身子軟,下地干莊稼活兒跟不上別人,這輩子當(dāng)不成整勞力了。他叫我當(dāng)馬倌,小金祥到晚上就跑來和我住生產(chǎn)隊的馬圈——那是村子里大伙的說法,其實是住馬圈隔壁的屋子,有灶坑、也有火炕,住著挺舒服的——人哪能和牲口住一間房呢?不冷的季節(jié),小金祥晚上睡覺連衣服也不脫。冬天,實在太冷了,就鉆進我的被窩里。睡著了,瘦骨棱棱的小身子緊緊貼我身上。倆人睡覺,是暖和。
小金祥能自己糊弄上一口,就不上他叔家里吃,他吃他叔馬老三的飯,可沒他干媽家的多。他干媽老黃婆子是個傻娘們兒,自己家里一大堆孩子,早晨睡醒了睜開眼就互相比賽著嚷嚷餓,家里年年入夏就開始斷糧,偏偏她不知道愁,還有閑心可憐小金祥。
其實干媽家的飯,對小金祥也是頂了一饑,解不了百飽。小金祥最常吃的東西是馬料。那時生產(chǎn)隊常年的馬料是豆餅,用刀切下來幾條,到灶坑前邊拿炭火烤個半生不熟的,嚼吧嚼吧就是一頓飯。在礦上,有時金祥喝完酒高興了,還常拍著胸脯和他的工人們白話說:“為啥我老馬體格這么好?我是吃豆餅渣子長大的,三十多年前,在鄉(xiāng)下,其實就屬豆餅營養(yǎng)最大,社員們不懂,吃不飽飯,拿青菜糊弄,吃菜吃得臉都綠了,卻抱著老腦筋覺得牲口料就是牲口料,不把豆餅當(dāng)糧食,說實在話,現(xiàn)在我想起豆餅來還饞呢,就是他媽的不好搞了……”
小金祥東家雞窩里摸幾個雞蛋,西家園子里拽幾個果子,真是村子里一個小禍害。大了,沒個老人給他張羅說個媳婦,出工干活兒,扒墻頭偷看女便所,差點讓人打死了。以后,他人就沒影了,多少年過去,都沒有信兒。人們都說,金祥多半在外邊叫人糟害死了。外頭的人,可不會像鄉(xiāng)親們那么慣著他。他叔馬老三一直種著金祥那份責(zé)任地,還把金祥爹媽留給金祥的老房子賣了。村子里誰也不當(dāng)世上還有金祥這個人了。
可后來,卻突然有信兒傳回了村子,說金祥不單沒死,反而混得比誰都好,他在外頭發(fā)財了,自己有礦當(dāng)老板了。開頭,村子里的人,特別是那些祖祖輩輩守本分人家的老人們,都不大相信。可后來,不愿意信也是真的了。村子里不少人就是去金祥的礦上干活兒了。金祥還叫人把他干媽接去住了好幾個月,老黃太太癟著兩片嘴唇去的,卻鼓起腮幫子、長了一口白亮亮的新牙回來,逢人就齜出牙來跟人顯擺:“你猜猜多少錢?——六千來塊呀……”
金祥自己不回來,村子里老人卻反倒都經(jīng)常念叨他,說金祥是不是記恨村里人——村子里幾輩子人了,有出息的,畢竟就金祥一個。
過了幾年,金祥還是回老家來了。出去,是個瘦溜高挑的半大小子;回來,變成又高又胖的大老爺們兒了。金祥的鬢角,都見白頭發(fā)了;眼睛上下,有腫眼泡也有眼袋了;腦門靠左邊,還添了塊疤瘌(金祥在礦上有時也把上衣脫了,露出滿身又白又嫩的肥肉來,把胳臂、后背上那幾塊疤瘌給大伙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天下是槍桿子里打下的;我馬金祥的家業(yè)是用片刀砍出來的……’)?;氐酱遄永?,金祥看見誰都笑呵呵的。他在他干媽家住的。村里就老黃太太家有瓦房,是金祥掏錢蓋的。
金祥去馬老三家,給了他叔他嬸幾張錢。樹老枯梢葉兒稀,人老彎腰把頭低。幾張票子,他嬸子直抹眼淚,他叔顫顫巍巍,把手里那幾張新錢抖擻得“嘩啦嘩啦”直響。馬老三和他的老鄰居胡萬善一樣,腦血栓了。咋說也是骨血,金祥出來,在障子拐角,淌了眼淚。
老黃太太領(lǐng)著金祥找見我。我正好放羊回來,我們在我的院子里遇到。我有七頭山羊呢,一頭公的,兩頭母的,還有四個小羊。我的日子過得好好的,平時也沒人覺著咋樣。可那天老黃太太卻好像頭一回看見似的,“嘖嘖”著嘴和金祥絮絮叨叨個不停:“祥子啊,你瞅瞅,瞅瞅蝲蛄這個小破房兒——都叫他快住塌了!沒了生產(chǎn)隊,別人還行,蝲蛄可就難了,連他那兩畝地都種不明白,谷子長得好像耗子尾巴,光有稈兒,見不著幾個穗兒,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再看看他這身破爛兒,好像回到了舊社會——你可要給他想個法子呀……”
金祥一側(cè)臉,抹了一下眼睛,回過臉來,還和我笑呵呵的:“蝲蛄,你咋還遭這樣的罪……”
我雖說不會說啥,可金祥那么一笑,笑得我心里頭熱乎乎的。我這人平時膽小,一害怕,心里就糊涂。可不想心里一熱,人就更糊涂了。
千不該,萬不該。我一糊涂,就賣了羊,扔下房子扔下地,換上一身新衣裳,跟著金祥走了。
我和金祥上火車,是黃家老二開三輪車送的。三輪車跑了半個下午,就到了車站。那個站點離我們村子,沒有多遠的路。
我們等了一陣子,火車才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傍黑,火燒云紅紅火火,鋪了西邊半個天,把鐵路,把鐵路邊上的長條形票房子,把房子后面的黑松樹林,把金祥、黃老二,還有別的幾個走來走去的人的身上臉上,都鍍上了一層喜興的紅光,看看他們的樣子,我想起自己也是那么一副喜興模樣,我自己還不由得偷偷樂了……現(xiàn)在想來,不大像是真的,有些像做夢了。
其實,不是做夢,就是真的。
那長條房子后面不遠,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所小房子,我沒見到房子里的婦女孩子開門出來,可肯定是住家的,院子里扯的一條白色塑料長繩子上,花花綠綠,涼著婦女和孩子的衣裳。就在那個住家小院和長房子之間,有三棵大樹,披滿老綠色的葉子,很醒目:一棵是槐樹,另外兩棵是榆樹。
我這輩子,就讓金祥領(lǐng)著坐了那么一回火車。以外,兩腳一直沒離開過地皮。
以前在村子里,我聽人講過火車,講得很玄乎,玄乎得連我都活了心。敢情也沒什么,就是一只下邊安了輪子、自己能跑的長鐵皮箱子。金祥把自己和我塞進那只大箱子里頭,腳沒沾地,人身子卻走了,跑得比人在地皮上跑還快——快多了!火車一走,我的心里就好像沒底了,心就提溜起來,提溜到了嗓子眼,被火車?yán)芰艘凰?,我的心就跟著懸了一宿。好容易到站下來,心放下了,我的身子卻不聽使喚了,好像還在跟著火車走,我腳在路上都站不穩(wěn)當(dāng)了,不太會用腳走路了。上臺階又下來的,金祥只好攙著我。
他那么個體面的人扶著我,別人都要多看上好幾眼。一個穿制服的女的還過來幫著攙了我另一面,說金祥:“真孝心哪!”
到了這個山旮旯里的礦上,我才真是知道了金祥的不一般。難怪聽老黃太太的口氣,好像金祥是皇上,是老天爺,沒有金祥干不了的事情。在礦上這地方,金祥真是“一鳥進林,百鳥壓音,”他一高興,就拿自己和毛主席比;臉一撂,逮誰罵誰,沒一個敢出聲的。
大伙背后說老板是爺爺,咱們是孫子。我尋思他們是往美了說自己了,孫子敢跟爺爺撒嬌,他們敢嗎?廣發(fā)他們隨便拿我開心,可在金祥面前,卻比隨娘改嫁的帶犢子孩子見了狠心后爹還乖、還老實。
要怪,恐怕還是要怪我自己,金祥倒是唯獨沒對我兇聲惡氣過,可不知為啥,慢慢的,我在金祥跟前,也不知啥時候開始小心翼翼起來,變得大氣不敢出了。
前面,是說我是怎么到金祥礦上來的,都是些陳年舊賬了。這里,我要說的是,我是怎么從那里離開的。
那天早上,煤堆頂上翻車的廣發(fā)手指著山下,招呼我。
“蝲蛄,你看你那個‘隔山兄弟’,又到礦上來了嘿!”
廣發(fā)剛在煤堆邊上卸完一斗煤,正在煤堆頂上那兩行木板搭的臨時道上推空斗子回來。那會兒,井下往上邊煤出得不忙。廣發(fā)也是我們馬家溝那地方來的,他住我們前村,也姓馬,細算也是金祥遠房的本家侄子?,F(xiàn)在,金祥的親戚太多了。
那時我正在煤堆底下,看一男一女開始往拖拉機的車廂里一塊一塊地選煤塊。一塊煤扔進去,鐵皮車廂就“哐啷——”響一聲,跟著一聲“哐啷”還拽出一段發(fā)顫的尾音,過一會兒才停。倆人還沒選幾塊煤,車廂里空著。
他倆是兩口子,男的白胖,女的黑瘦。說是倆人選煤塊,其實差不多就是女的一個人干。每次男人扔完兩塊,就直起腰來,仰臉跟煤堆頂上的廣發(fā)扯上幾句,說來說去,話都離不開女人。這個胖子嗓門很大,笑聲很響。他女人對這些話像是從來聽不著,就一個勁兒低頭挑煤塊。他們一天來兩次,差不多天天都來。別的拉煤塊的拖拉機都是司機自己挑煤塊,只有這個胖子每次都帶上他老婆。數(shù)他們家車小,還裝不下一噸煤。經(jīng)常,井下煤上來快時,胖子一支煙還沒有抽完,他女人就把車廂裝滿了。她經(jīng)常來好多次也不說一句話。她干活兒很快,眼睛除了煤堆哪也不看。頭兩天,她手套上有好幾個指頭磨穿了,手指肚露出來,讓煤面子染成了黑色,指頭皴了,輕易洗不干凈了。她還那么帶著那副破手套,沒洗沒換,可也沒補。
廣發(fā)一嚷,女人也住了手,直起腰來。寶樹上回來,他們兩口子也在,知道寶樹的事。
我們都往山下看。
往下一些的山坡上,玉米地里露著地皮,空蕩蕩,死靜死靜的,只剩下一小堆一小堆散亂枯黃的玉米稈子臥在地里。地里還有幾個活物,是三四頭黃牛,它們無精打采地,在玉米稈上的找葉子吃。這冬天是個干冬,地上沒雪,老牛們在這些玉米稈子上,差不多已經(jīng)翻弄一冬天,玉米稈子早成了光桿兒,沒有什么葉子了??啻簞傄^去,這是一年里老牛最瘦的時候,身上骨頭支棱著,毛很長很亂,總在糞堆上趴著的原故,肚子底下和后腿上的毛都被糞尿粘在一起了,結(jié)成了痂,很臟。
莊稼地里空著,土路閃出來,山坡挺陡,土路向煤窯這里爬過來,曲曲彎彎的,顯得有些費勁。寶樹,裹著一件很長很大的破羽絨大棉襖,順著土路,像個蟲子一般,慢騰騰地挪動著。
快春天了,天不是太冷了。寶樹還和頭兩回來一樣,把自己緊緊裹在那件大棉襖里面。誰也不知道寶樹是打哪兒淘登來那件破棉襖的,頭一回穿來,還能看出本來是大紅色的,可能原先是哪個又高又壯的婦女穿的?,F(xiàn)在從遠處看,不大能辯出本色了,黑一塊,灰一塊,花不楞登。
上面露個腦袋,下邊露著兩條小腿,寶樹人差不多都套在這件花不楞登的大棉襖里邊了。因為上坡,他腰弓得更厲害了,兩手抄著袖,勾著頭,看著自己腳底下,一小步一小步往這邊挪動著。棉襖鼓囊囊的,可他人一佝僂,我還是覺著他瘦了,矮了,縮縮了。
寶樹走路那樣子。好像挺專心。又好像挺迷糊。
寶樹是我們村胡萬良的兒子,也是投奔金祥來的。寶樹體格魁實,比一般人高出半個頭,比一般人寬出半個肩膀。我到這里這幾年,除了在金祥的礦上看院子,只去過寶樹家?guī)状巍殬湓诟耙粋€小村子里買了房子,包了幾畝地,媳婦種地他挖煤,日子過得不錯。后來時間長了,寶樹心思活了,不在金祥這里干了,和幾個人偷著去挖小窯。鑿個小井眼,拿木頭轆轤把煤一籃子一籃子從地底下?lián)u上來,自己直接就賣了。
工人們閑嘮嗑時說,寶樹他們掙錢掙得太他媽多了。聽口氣,他們盼寶樹他們被執(zhí)法的人抓住。可從來也沒抓住過。
金祥的兒子三浦也是挖小窯的。老板的兒子也是老板。他不自己挖,跟他爹一樣,雇別人干。雇了好幾伙人,挖了好幾個井眼。
起因,是在跟前哪塊地方爭煤田,寶樹他們和三浦打架了——啥叫煤田,沒人告訴我,我也想不出,我只知道長莊稼的地叫田——反正他們是為了爭煤田。三浦平時就氣粗,比他爹馬金祥可氣粗多了??蓺獯謿w氣粗,頭一回他人單力孤,吃了點虧,叫寶樹他們揍了兩下。
打完過了一會兒,寶樹他們就泄氣了,后悔痛快了一下子,卻得罪了馬老板,他們和我不一樣,都拉家?guī)Э诘?,以前就在這里混了很久,以后也還得在這地方混。寶樹他們就蔫頭耷拉腦的,上這里找馬老板講和來了。也是該著出事兒,那天晌午金祥偏沒在礦上。他在這里,多半講和也就講和了。
三浦挨了寶樹他們兩下打,人都快氣瘋了。他回來集合了自己的工人,還有這礦上晌午上來吃飯的一些工人,正要開車去找寶樹他們,可巧,遠遠瞅見寶樹他們自己送上門來了,三浦就指揮大伙手里攥著棒子、鐵棍、大板鍬什么的,埋伏起來,預(yù)備好了。
寶樹他們幾個心虛氣短得很,準(zhǔn)備好挨罵了,或者挨幾下打,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來賠不是了,誰也沒想到能遭黑手。要是知道,寧肯逃跑,也不會來這里講和的。
別說寶樹他們沒想到,我自己親眼見三浦咋咋呼呼布置那些工人做準(zhǔn)備時,我也沒想到他們真要打人,那陣勢叫我有些害怕,也有些迷糊。三浦叫我“滾一邊去”,我就躲進了自己的小屋里,趴窗玻璃后邊看著。
寶樹個子大,打頭,另外三個人跟在他背后。他們進院子來見沒有人,好像有些發(fā)懵了,站那里好像不知咋辦了。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那些埋伏好的打手就“呼家伙——”躥出來了。寶樹個子大,目標(biāo)也大,才一愣神,孟老三摟頭一鎬把就把他撂倒了。
那根鎬把,曲柳木的,是剛才孟老三當(dāng)著大伙的面,在我小屋門口的一塊石頭上,把尖鎬鎬頭倒著褪下來的。
一鎬把,那么魁實的寶樹就一個后仰倒了下去。
我立馬哆嗦起來,我也不知道那會兒自己到底哆嗦了多長時間,因為后來我忘了自己的哆嗦。我一瞅就知道寶樹完了,別人也不能不知道吧,可是誰也沒停下手。有些人跟孟老三一樣,不是裝裝樣子,明擺著是紅了眼睛,瘋了,掄著手里的家什,把剩下三個人攆得滿山跑。要不是那幾個人跑的真快,攆上了,孟老三他們非打死他們才能解氣。
孟老三他們也是給人干活兒、吃勞金的工人,也不為是了自己的事兒,咋會憋了那么大的火氣,一發(fā)作起來,畜生一樣,恨不能什么都砸了、毀了。
寶樹仰著下巴頦院子里攤著,臉?biāo)廊艘粯?,灰黃色,胳膊一左一右擺在地上,右腿直著,左腿蜷著,直著那條腿的腿肚子正好壓著左腳的靴子。他們還穿著干活兒時的靴子來的,那幾個人穿著大靴子還跑那么快,是真給嚇破膽兒了。出屋到寶樹跟前,我看了一眼他的腦袋,就不敢接著看第二眼了。孟老三迎面從右往下掄的鎬把,寶樹偏左面一些的頭頂塌了,塌了一個坑,臉扭歪了,腦門和下巴頦都不一條線了。
他們攆人攆累了?;貋韲厣系膶殬浯蜣D(zhuǎn)轉(zhuǎn),誰也不吭聲。過勁兒了,都癟茄子了,不知道咋辦了。三浦也不平時那么咋呼了,蔫了。他那么大了,只會給他爹惹禍。
寶樹兩眼閉著,只剩下“呼嗒、呼嗒”的一口氣了,雖說進氣少、出氣多,可是卻“呼嗒”著,沒斷。
過了半下晌,金祥回來,才把寶樹送醫(yī)院。
我當(dāng)時尋思,寶樹一定得死。可他沒死,還真讓醫(yī)院給救過來了,就是他的腦黃子讓孟老三給打散了。
你明白雞蛋殼里邊是啥樣的吧?對,蛋青包著蛋黃。蛋青是蛋青,蛋黃是蛋黃。蛋青蛋黃要是一攪和,就別想生出雞崽兒來了。人腦袋里和雞蛋也差不多,腦黃子一散,人也廢了。
廣發(fā)他們說,嘿嘿,又他媽多了個植物人兒;他們說,寶樹的老丈人真絕,硬把寶樹的老婆和仨孩子都連夜帶走了,把寶樹扔給了老板,這回老板可有爹養(yǎng)活了;他們說,老板大把大把地給大夫塞錢,往回?fù)尵葘殬涞男悦?,就是救親爹的命也不會那么上心?,F(xiàn)在誰家不是爹是兒子,兒子才是爹。寶樹要死了,三浦是殺人罪,就得一直逃跑,再也別想回來拋頭露面,老板就沒爹盡孝心了——寶樹要能活過來,就是另一碼事了……
他們幫著老板家打人那么起勁,一說起老板攤上事,還笑嘻嘻的挺開心。
后來,寶樹還真是醒過來了,換了塊塑料腦殼子,站起來出了醫(yī)院。看來他的腦黃子沒散到攪和得亂七八糟,就是晃蕩了一下子,可這一下子是晃蕩得不輕,讓寶樹成了……成了他三大爺胡萬善臨死頭幾個月那副樣子。
胡萬善七十多歲了。先得了一回腦血栓。后來又得了一回腦血栓。大伙都說胡萬善“東風(fēng)不雨,半身不遂”了。胡萬善在大門外頭的木頭墩上曬陽,他兒子在屋里喊他屋來吃飯,他挪動回屋子里時,大伙都吃完了,兒媳婦把飯桌子都拾掇利索了。
不光走路,寶樹說話的樣子也很像胡萬善,不過他比胡萬善強點兒,胡萬善嘴歪眼斜地折騰半天,就能擠出一些“啊—媽—哈—呀——”什么的,話像散了一地的珠子,誰也弄不明白他想要說的是啥。寶樹也說話費勁,可還能把珠子對付著串成串子。
“你—先—給—我……三—百—塊—錢—吧,我,我……”上一回,大上一回,他也都是這樣和金祥說。
“我沒錢?!苯鹣檎f完這仨字,轉(zhuǎn)身就離開,打開車門上了車,發(fā)動了車子,車子一溜煙下山走了。金祥是從屋里出來時看到寶樹的,他正準(zhǔn)備下山進城,就沒馬上上車,夾著小包在院子里等了寶樹一會兒。等寶樹在他面前站穩(wěn)當(dāng)了,像個要斷氣的磕巴嘴子似的眼皮眨巴著,嘴唇和腮幫子哆嗦半天,把那句話說出來了,“我……”了半天,似乎沒下音了。金祥回了那三個字,說得很平和,就走了。
這和上一回不一樣,上回金祥臨走說了兩句話,口氣挺橫,根本沒等寶樹說利索:“我沒錢——一分錢也沒有!”
金祥最激動是寶樹出院頭一回到這里來找他要錢。金祥一張大臉都氣成紫茄子色了,指著寶樹鼻子,唾沫星子亂飛:“我沒錢,一分錢也沒有!你愿意哪兒告就哪兒告去!告到哪里我陪著你到哪里!滿礦上、滿醫(yī)院誰不知道我馬金祥對你胡寶樹仁至義盡:你老婆孩子都撇了你不管了,是我花了好幾十萬才把你救過來,——井下死一個工人才多少錢?……我是通情達理的人,你說不明白誰打的你,別人也說不清,人多手雜,誰能說清誰打了誰沒打?過后誰不往別人身上推?……對!你說的好,馬三浦主謀,你找他去呀!他是成年人了,成家單過了,有自己的戶口簿了,他跑了,你去找公安局、找法院,上我這兒來放什么臭無賴?……當(dāng)?shù)?當(dāng)?shù)突钤摰姑寡健泷R上給我滾!滾!……”
寶樹不動彈。后來金祥就自己開車走了。
頭一回寶樹來,聽金祥那么一說,我糊涂了:清清楚楚,寶樹是老婆讓另一個工人領(lǐng)跑了的孟老三打倒的,怎么變成誰都搞不明白了呢?過后,我遲疑著才說了兩句,廣發(fā)臉色就變了,那天打人的那些人里也有他,他上來“啪——”一個大嘴巴就把我后邊的話堵了回去:“操你媽!你知道個雞巴?——你個傻逼……”
我心想,今天金祥還夾個小包在院子里等了寶樹一會兒,等下一回寶樹來,他等都不會等,老遠就自己開車走了。
下坡路跑得快。雖說道不直溜,可金祥的小轎車一溜煙就下山了,沒影了。
寶樹還縮縮著肩膀,把空蕩蕩的山溝瞅上半天,好像不明白發(fā)生了啥事似的。
雖說沒人搭理,這幾回寶樹都轉(zhuǎn)悠上好半天才走,他好像想不到立刻就回去,立刻就回去,他好像也氣力不夠用。
上一次寶樹還爬上了井臺,在煤堆上轉(zhuǎn)悠半天。這回,后來他也上去了。
上一回我也跟上去了,廣發(fā)臉繃得很緊,手腳忙著,一句話不說。
今天,機器停著,不出煤,好像井下又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我上來,隨后那個買煤的胖子也跟上來了。他老婆在煤堆邊上一塊矸石上坐著。臉朝山下,背對著我們。
這是高處,可沒風(fēng),日頭很暖和。
廣發(fā)沒活兒,不知為啥,比平時更歡實。他編派完這個編派那個,后來把我也捎帶上。
“……你說蝲蛄這老家伙呀,看他平時裝得挺老實,實際上是個老牌兒的——騷棍!他們村子里人透底兒說,別看蝲蛄在咱們這兒是更夫、是看大門的,在我們老家,人家可不是更夫,是樵夫——賣柴火的。蝲蛄年青時候,他們村里有個胖老娘們兒,外號叫“五塊錢兒”,那么豐滿性感,可價格實在:五塊錢就行——哪像現(xiàn)在的小姐,張嘴就是他媽的五十、一百。蝲蛄那時沒錢——不像現(xiàn)在老板一個月給他好幾百,他越有錢越摳搜,把錢藏在褲襠里,都快捂長毛了——看別人都上胖娘們兒那兒去‘跑皮’,蝲蛄看著干眼饞。這家伙憋、憋呀憋,后來,實在憋不住了,沒錢咋辦?真憋急眼了就有辦法了,蝲蛄挑上兩捆柴火就去了,挑了又挑,選了又選——都選的最好的干柴火棒兒。可那天蝲蛄腳板底下長痦子——‘點兒背’。光顧忙活柴火了,偏偏趕了個晚集,胖娘們兒那會兒都掙了二三十了,正懶怠著,看蝲蛄頭回來,肯定是個處男哪,就存心蒙他……我說,你別笑啊,我跟你說的都是真格的:咱蝲蛄那個初戀‘鐵子’老肥了,肚子——這樣!肚皮耷拉著,肚臍眼子這么老深……真的,那個胖老娘們兒解開褲腰帶,褲子都沒脫,就把蝲蛄給‘忽悠’了。完事兒,蝲蛄身上空空、心里空空地往出走,有些搞不懂、有些犯迷糊:怎么弄的呢?丟了柴火、丟了東西不算,咋還丟了精神?……可那個胖老娘們兒看蝲蛄的后影失魂落魄,就有些后悔了。她倒不是怕蝲蛄到消費者協(xié)會告她搞欺詐銷售,而是心里真不落忍了,沖著蝲蛄喊:‘我說,你回來,是肚皮——’胖老娘們本想‘假一賠一’,可咱們蝲蛄誤會了,還以為她要訛他,嚇得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辯解:‘可不是樹皮,全是好干柴火棒兒啊——’……你看你看,蝲蛄樂了吧,我說的一點兒沒錯吧?這,就是蝲蛄的初戀。以后,蝲蛄和那個胖娘們的關(guān)系老鐵了……什么?在這兒挺老實?你敢說蝲蛄到這里變老實了?嘖嘖,此言差矣——太差矣了!咱們蝲蛄可不是一般的戰(zhàn)士:鳥,他是不玩兒了;人家,改玩兒鷹了!拿賊要贓,拿那什么得要雙是吧?正好,那個家伙也在這里。我來跟你揭揭他們倆的老底:蝲蛄那個小鱉窩兒,平時大家誰也愿意進去,這個老家伙衛(wèi)生搞得太不合格,老板都督促過幾回,他也不大好好弄。可寶樹這個家伙,在這里干活兒的時候就總進去,沒事就進去了,沒事又進去了,今天從家里給蝲蛄那倆咸鴨蛋,明天給蝲蛄幾個黏豆包,倆家伙躲在小屋里頭,嘁嘁喳喳,鬼鬼祟祟,用宋丹丹的話說,那是相—當(dāng)—的歡樂……哈哈!你一走,蝲蛄可慘了,甩了一墻,好家伙,母蒼蠅們可樂壞了!今年這礦上的蒼蠅,都他媽改良換代了。夏天,老板在辦公室那屋還逮了一個,他大眼瞪小眼,對著蒼蠅犯起了嘀咕:這蠅子嘿,咋這么大的個頭兒,還模樣怪怪的:鞋拔子頭型兒,小圓眼睛,歪身子癟肚子——老板越瞅,越覺著眼熟、越覺著怪像親人……哈哈哈……”
……
寶樹還兩手抄著袖,裹著大棉襖在一邊,我們四個是一圈兒那么站來著??伤擞衷谌ν猓裆兑矝]聽見,啥也看不見,像是個木頭人。他大棉襖膀縫子那里開綻了,布片子耷拉下來一塊,里面的鴨子毛缺了一些,塌了個坑。
我也是那么站著,搭不上話。人呢,也在圈外。
圈里,其實就廣發(fā)和胖子他們倆。廣發(fā)一個勁兒地說著臟話,眼睛還不時往煤堆下邊瞟。胖子的女人就在煤堆下邊坐著,沒幾步遠,她不會聽不見,可胖子咧著大嘴樂得可痛快了。
電鈴響了,下邊又出煤了。胖子下去挑煤塊,我也下去了,在他倆兩口子邊上又站了站,還抬頭看了看。
寶樹讓開井口跟前,和煤堆上邊的木板道,這些都是廣發(fā)干活兒的地方。他還在煤堆上一邊站著,看不出在想什么,好像一時半會兒還沒有下來回家的意思。
煤出得很慢,還供不上胖子女人一個人的手。
這女人就是干活兒的命了,手上一空,就揚起脖子看上面往上爬的鋼絲繩,等罐籠上來。
胖子的女人叫喊那聲“俺的娘唉——”的時候,我正回了自己的小屋給胖子拿斧子。胖子要弄掉一大塊煤上粘的一片矸子,到自己車上找斧頭時,才發(fā)現(xiàn)來時路上斧頭丟了。那一聲出來,開頭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是胖子的女人喊的,她平??偛徽f話,有時說兩句,也聽不出來有關(guān)里人口音,可這一聲清清楚楚是山東味兒。
我從屋里趕忙出來,手上還提拎著斧子。
胖子的女人堆在了地上,像是突然一下子沒了骨頭。胖子站她身邊,沒貓腰去管她,卻嘴巴張開,仰面往井上看。
這里都是半山斜坡,我的小屋在上坡一些的地方,地勢不低,煤堆是不小,可也不是很大,我在小屋前面大體能看見井臺上邊。
井臺頂上,廣發(fā)才扣了一斗煤,剛轉(zhuǎn)過身,扶著空斗子站木板上,傻了。
寶樹的破棉襖扔在井臺上。
人,不見了。
寶樹死了,是一件大事。金祥回來,“嗷嗷”地罵廣發(fā),好幾回我都擔(dān)心他要伸手揍廣發(fā)。金祥怨廣發(fā)不精心,當(dāng)著眼面叫寶樹投了井。我一邊也覺得氣短,不敢出聲。胖子兩口子是外人,礦上的人當(dāng)時就我和廣發(fā)兩個。金祥沒簡直罵我,可他罵廣發(fā)罵到一半捎帶上了我:
“……你又不像他:二傻不精,指不上……”
我也說不清為啥,別人天天那么說我,我都不往心里去,今天金祥的嘴里一說這話,我心里立時就空了,人矮了半截。在礦上,就倆人沒這么說過我,一個是寶樹,一個是金祥,他們不那么說,我就沒拿別人的話當(dāng)回事。大家隨便給我定身份,我卻不能那么說他們。這個詞兒是誰留下來的呢,說這話的人肯定不覺得自己傻,所以他才想出了這么個損招子說別人,大家伙把這個詞往我身上一安,我就有口難辯了?,F(xiàn)在,連金祥都這么說了。
他們說,寶樹跳進去那煤井有一百多米深。一百多米到底有多深,黑糊糊的我看不清楚。反正,比我們村子的水井要深一些。那口水井有三丈多深哪,胡萬善兒子家的花豬掉進去就死了,多半是淹死的,可井里沒水也得摔死。
寶樹就是摔死的,他們說他不是摔在井底,是摔在了罐籠蓋上。
罐籠由一根鋼絲繩吊著,在井桶里一次一次放下去、拉上來,煤炭才能上來。罐籠全是鐵的,高矮大小樣式,和村子里各家的木板釘?shù)膸畈欢?,上面有蓋,下邊有底,也全是鐵的,都是礦上人自己焊的。寶樹摔下去,砸壞了罐籠蓋子不說,罐籠的四框也朝外面脹了出去,罐籠被寶樹砸成了鼓形,對付著拉了上來,就放不下去了。井下的工人都走井下,從另一個井口上來的。
寶樹人差不多摔散花了,他左腿硬是從鐵板罐籠蓋子的縫子中間杵了進去,杵是杵進去了,可寶樹那只腳卻不知哪去了,腿肚子的肉也沒了;他的右腿倒全乎著,腳上還穿著鞋子。井下的工人發(fā)現(xiàn)他后,弄了好久,才把寶樹從罐籠頂上卸下來,裝在一個空斗子里拉上來。那個鐵皮斗子是方形,上口寬底口小,和以前用的稱糧斗樣子一樣。那斗子裝煤只裝三四百斤,似乎比大號的泥盆子大不了多少。人有氣血精神撐著,人是個人,能走能站,挺高挺大;氣血精神沒了,人身子一癱,跟爛泥一樣、跟面條一樣。寶樹的胳膊腿,渾身上下,搞不清多少個地方的骨頭折了,尸首像在雨水里漚了好多日子的亂茅草,堆在空鐵皮斗子里,窩在那兒,底下淹在還在不斷滲出來的血水里。人一死,真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么高、那么壯的寶樹,才裝了半個斗子。
下午來了兩輛車,下來一些穿制服的人。按他們的吩咐,廣發(fā)他們裁開一截破風(fēng)筒布,在我的小房子門前鋪了,把寶樹的尸首在風(fēng)筒布上頭展開,捋捋,順順,盡量弄成個躺著的樣子。一個戴白口罩、白手套的人俯下身子從頭到腳把寶樹查了一遍,旁邊另外一個在本子上記著,他倆弄完,又一個人過來,圍著寶樹照了幾張像。
完事,他們就上了車子,自己走了。
這時,天要黑了,金祥讓廣發(fā)又裁開一塊風(fēng)筒布,把寶樹苫了。
“好好看著。”金祥說我。
說完,他也上自己車子,走了。
廣發(fā)他們看金祥把看寶樹的活兒安排了我,金祥一走,他們也悄不言聲的溜了。
天黑起來,礦上院子里的燈全開了。我覺著燈光好像沒有平時亮。一抬眼,隔著窗戶,寶樹那一堆在那兒,我覺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我不大敢看,可又忍不住隔一會兒就要看一眼,又分明覺得那塊風(fēng)筒布清清楚楚,邊邊角角支棱八翹的,中間鼓起來,越發(fā)像寶樹蒙頭蓋著被子。
天越來越晚,越來越黑。后來我就不敢隔著玻璃看外頭的寶樹了,用被子蒙住了腦袋。可我越不敢看,越管不住自己去想風(fēng)筒布下邊寶樹的樣子。我覺得,說不定哪時,寶樹就要掀開風(fēng)筒布,自己坐起來、站起來了,到后來,我上牙不住地磕打下牙,在被窩底下打起了冷戰(zhàn),我板也板不住自己,越板越厲害……
后來,我實在受不住了,要是再跟寶樹一個姿勢蒙在被窩里,我就得瘋了。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站起來出了屋子。清清楚楚,寶樹還好好地停在院子里。風(fēng)筒布邊上并沒有支棱八翹的,大概擔(dān)心起風(fēng),廣發(fā)他們還壓了幾塊磚頭。
那時候,我就有些糊涂了。我這人一害怕,人就糊涂。這一回,糊涂得最厲害。
我也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后來我沒回我那小屋,兩條腿這么馱著我,順著道,走了。金祥的礦,在我身后,越來越遠。
作者簡介:申長榮,1970年生,現(xiàn)居吉林琿春,農(nóng)民工。2007年在本刊發(fā)表散文處女作,2008年開始發(fā)表小說。
責(zé)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