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白話小說里使用的一些俗語詞，有的在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和普通話口語里已經(jīng)消失。且在中古以前的古代文獻(xiàn)里亦極罕見，所以至為費(fèi);有的注釋雖也能自圓其說，但不甚確切，令人有隔鞋搔癢之感。然而，由于語言發(fā)展在區(qū)域上的不平衡性，有的俗語詞在某些方言里還存在，這就為我們準(zhǔn)確解釋這些近代漢語俗語詞提供了可靠的依據(jù)。本文通過云南方言來詮證幾條明清小說的俗語詞，對其意義用法試加考辨。

磣(硶)

《金瓶梅詞話》21回:“說他爹怎的跪著上房叫媽媽，上房的又怎的聲喚擺話得到，硶死人了?！庇?6回:“也有這元姐只管審問他，說得 硶死了?！卑资稀督鹌棵吩~典》“硶”字條說釋引以上二例，釋曰:“丑，(話)難聽?！敝?jǐn)按:此處所釋亦通，但不確切?！缎≌f詞語匯釋》釋為“丑惡”亦不確切。此處的“硶”當(dāng)為羞恥之義?！俺曀廊恕豹q言“羞死人”。云南滇中漢語方言尚說害羞、羞人，難看、難聽到見不得人為“cěn”，如:太難聽了，曉不得硶死人羅咯。稱下流無恥，不要臉亦為“硶cěn”。如;那婆娘硶cěn得很，哪樣的男人都上她的床。云南昭通方言亦說羞恥為“硶cěn”。總之，羞恥，見不得人是“硶”的基本義，故而引申指見不得人的事。如《金瓶梅詞話》八十五回:“倆個弄得好磣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一般?！薄俺晝骸奔葱哂谝娙说氖聝?。

“硶”亦作“磣”?！赌鹾；ā?2回:陽伯搖搖手到:“你別磣了!小玉你來，我們看一看，外邊兒都是些誰呀!”這里的“磣”亦為羞恥義，猶言“別不知羞恥。”《小說詞語大詞典》釋“磣”為“肉麻”，亦通，但不準(zhǔn)確。有《金瓶梅詞話》74回:“婦人道:‘怪硶貨，我是你房里丫頭，在你跟前服軟?’”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小說詞語大詞典》并釋“硶貨”為“丑貨”，亦不夠準(zhǔn)確，當(dāng)釋為不知羞恥的東西，猶言“騷貨”。

搊、搊扶

《金瓶梅》21回:“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行動一磨就倒了。這金蓮怪喬叫起來到:這個李大姐，只相個瞎子，我搊你去，到把我一只腳踩雪里?！庇?6回:“纏得西門慶急了，叫來安兒搊他起來”。又59 回:“吳銀兒與孫雪兒向前搊扶起來，坐在凈桶上面?！薄督鹌棵吩~典》、《小說語詞大詞典》分別將以上例句中的“搊”、“搊扶”解釋為攙扶。謹(jǐn)按:其釋似無不通，然不確切。“搊”與“扶”、“攙扶”義類確有相通之處，但似乎不能等同?！皳o”字往往有一種往上推，向上提起的動作，此非“扶”字所能概括。云南方言里“搊”與“扶”在意義和用法上就有著明顯的分工。持住使不倒下一般用扶;把倒下、躺下者往上推舉或向上提高、抬高用搊。如:我爬不上去，快搊我一把。這里的“搊”就不能以“扶”來替換。而以上所引四例明代小說中的“搊”所出現(xiàn)的語境，皆含有往上的動作需要，故以“扶”釋“搊”，不太確切。

由于不明“搊”有往上提起、抬起之義，有的辭書誤將“搊”的意義強(qiáng)加分割，另立義項。如《西游記》40回:“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著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矣?！毙≌f于“搊”字無注?！睹髑逍≌f辭典》收此例，于“攙扶”項之外另立一個義項，釋“搊”為提，揪。按:所釋誤。此處之“搊”，亦“抬起、抬高”之義。這里寫唐僧等人突遇險情，行者趕緊將唐僧的腳抬起，使其失去平衡，而傾斜至另一邊順勢推下馬來。又《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48回:“(張柏)把個牛角帶往上搊了搊，把個狼牙棒手里擺一擺，說道:‘元帥少坐片時，容末將擒此妖婢?！拾吧像R，跑出陣前。”《小說語詞大辭典》收此例，釋曰“提緊”。不確?！皳o”無緊義，只是提起、提高?！稘h語大詞典》第六冊于“搊”字的第三個義項解釋為:“束緊”。例引唐代陸龜蒙《新夏東郊閑泛有懷襲美》詩:“經(jīng)略彴時冠暫亞，佩笭箵后帶頻搊”，所釋非是。此處“搊”系往上提起之義，“頻搊”與上句“暫亞”是極工整的反義對?！皳o”與“亞”為反義關(guān)系?！皳o”義為提拉，高提，而非束緊。此句是言束佩笭的帶子垮下又提高，提高又垮下，故言“頻搊”。假如束則緊之，何必頻頻搊?“亞”義猶壓，低壓，此義在唐宋詩詞中常見。如杜甫《上巳日徐司錄林園宴集》詩:“鬢毛垂領(lǐng)白，花蕊亞枝紅?！彼螝W陽修《漁家傲》詞:“葉重如將青玉亞，花輕疑是紅綃掛?！?/p>

又《漢語大詞典》所列“搊”字第三個義項為:“撩，掀”。引楊朔《三千里江山》的用例與釋語相符，而所引之《醒世姻緣》用例與釋義不甚吻合。其例為《醒世姻緣傳》第40回:“說著，打發(fā)婆子上騾子，給他搊上衣裳，跐上了蹬?！睂嶋H上此處的“搊”字亦提起、提上之義。且“撩、掀”義亦提上之義的引申。因此，《漢語大詞典》“搊”字缺失“提起、抬高”這個義項，應(yīng)當(dāng)補(bǔ)充。

刷子

《水滸》20 回:“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蜇的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讓討縣里便宜，且叫他老娘手里納些敗缺’?！焙癜病端疂G詞典》釋曰:“刷子:傻瓜，飯桶。”并引例:無名氏之曲《冤家債主》第二折:“為甚閻王不勾我，世間刷子少我錢?！薄肚迤缴教迷挕顪財r路虎傳》:“馬都頭道:‘員外可知庵老，元來你這般刷子’。”《漢語大詞典》“刷子”條亦列有“刷子、浪子”一項，亦引用了上面所錄《冤家債主》之“刷子”:以“浪子”釋《水滸》中的“刷子”。謹(jǐn)按:《水滸詞典》所釋非是?！稘h語大詞典》釋《水滸》中的“刷子”為“浪子”得之;而釋《冤家債主》之“刷子”為“傻子”，則不確切。以上例句中的“刷子”當(dāng)分屬兩個義項，下面分別予以考證。

《水滸》24回中的“刷子”當(dāng)即“勤兒”，亦即“浪蕩子”。李法白等所編《水滸語詞詞典》釋曰:“宋元時稱行院的嫖客為刷子，意為浪蕩弟子。明徐渭《南詞敘錄》:‘勤兒，言其勤于悅色，不憚煩也。亦曰刷子，言其亂也’。又引《水滸》24 回:(西門慶)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干娘權(quán)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婆子暗暗地喜道:‘來了，這刷子當(dāng)敗’?！边@里的“當(dāng)敗”與上所引之“納敗缺”皆指破費(fèi)銀兩，而非敗事，故并非是傻子所為。西門大官人誰不知是清河縣內(nèi)極有手段的奸詐之人，王婆怎會稱其傻子呢?《水滸語詞詞典》所釋不誤。至于元曲《冤家債主》二折中的“刷子”釋做傻子，飯桶，實為誤會，亦指浪蕩子弟，浪蕩子弟揮霍無度，故易為人所賺。所以此折接下來的道白說道:“小子叫做柳隆卿，這個兄弟是胡子轉(zhuǎn)。在城有張二舍，是一個真傻廝，俺兩個幫著他賺些錢鈔使用?！蓖嫖渡舷挛模昂蟪霈F(xiàn)“刷子”與“傻廝”，并非行文變化，錯綜同詞，實為兩個概念。這里并非言“刷子”等于“傻廝”而是指這個“刷子”(浪蕩子)是個傻廝。“刷子”亦為浪蕩子。那么，《清平山堂話本》中的那個“刷子”又是指什么呢?

上面所引《清平山堂話》中的“刷子”與前面所述用例的含義完全不同。即非指浪蕩子，更非指傻子，而是恰恰相反，是指有本事，有能耐的人?！霸瓉砟氵@般刷子!”一句，上海古籍出版社92年版標(biāo)點(diǎn)作句號，不妥，當(dāng)為感嘆號。這是標(biāo)點(diǎn)者對“刷子”一詞的理解有誤所致。這里是感嘆句，而非敘述句，馬都頭所言是反唇相譏。此句猶言:“原來你這般有本事!”此前寫馬都頭剛到楊員外門上，“問到:‘員外在那里?’茶博士道:‘在里面使棒?！R都頭道:‘你看!我道你使棒，他卻酷愛?！彼赃M(jìn)門見到楊員外與楊溫比棒就說道:“原來你這般刷子!”顯然是諷刺，挖苦楊員外逞能。故弄得楊員外急忙申辯:“不是，他要上岳，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我見他說，共他使看?！毖韵轮x是表白自己并非逞能，顯本事?？梢娺@個“刷子”絕非“傻子”之義，而是有本事，有能耐的意思?！肚迤缴教迷挶尽反似酉聦憲顪嘏c馬都頭比試棒術(shù)之后，“楊(溫)官人道:‘都頭使得好，我不是刷子?！碱^起來，著了衣裳道:‘好!你真?zhèn)€會?！贝死喾N詞書的刷子條皆引，而其中的“刷子”一詞顯而易見更不能解釋為“傻子，飯桶。”這個“刷子”正順著上文的“刷子”而來，上面的“刷子”是馬都頭的挖苦之言，這里的“刷子”則是楊(溫)官人謙遜之詞?！安皇撬⒆印豹q言“沒甚功夫”、“沒甚本事”。

以上對“刷子”的考釋，通過類比，大體已能說清問題。那么能否從現(xiàn)代方言里尋求佐證呢?答案是肯定的。滇川邊境方言里大部分地方皆言找女人為“刷皮子”。“皮子”指“女人”，“刷”猶為嫖、玩(女人)，引申指一般找女朋友。這個“刷”是明清時期“刷子”意義的遺留。今天云南方言稱找女朋友，玩女人方面有手段為“有兩刷子”，“有幾刷子”。這恰好與《清平山堂話本》里兩例“刷子”的用法、含義基本吻合。由此可見，“刷子”非為傻子、飯桶，而是有本事，有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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