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川是廣西“70后”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早有文名,但一直未能靜下心來細讀她的作品,這次因為燕玲女士的推薦,認真閱讀了她的長篇《魔術師》,才近距離領略了她的才情。
我首先要說到這部作品的語言?,F(xiàn)在關注語言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文學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生產(chǎn)”而不是“寫作”和“創(chuàng)作”的時代,語言的地位只能越來越低。首先,作家們非常焦慮,在知名度與實利的驅使下,寫作速度加快,寫作量不斷增加,使文學這門本來“慢”的藝術成了快速的生產(chǎn),自然而然地減少了對語言的關注。其次,在影視的吸附下,不管是作家還是讀者對文學的興奮點都轉移了,影視關注的是流行的趣味與市民消費的心理,是劇情的可看性,是與社會心理氛圍的融合度,文學是影視的工作母機,但影視需要文學的只是劇情內容,語言,特別是敘述與描寫的語言與它無關,作家也就不自覺地放棄了。第三,就是寫作與閱讀方式的改變所帶來的影響。時尚與類型化使得文學特別是小說的體量呈巨大化的傾向,動輒幾大部,這樣的體量一是稀釋了作品的語言,二是閱讀也不可能在意語言。本來,現(xiàn)代社會就在擠壓人的閱讀時間,這樣一來,傳統(tǒng)的文學品賞只能讓位于概略式的瀏覽。一方面,網(wǎng)絡的作用也不容低估,閱讀心理學的研究已表明,電子呈現(xiàn)改變了人們在紙質時代對文學的態(tài)度與認知模式,它的人文內涵被脫水蒸發(fā),變成了“干”的無生命的符號;另一方面,網(wǎng)絡作家每天海量的寫作也使他們不能在文字上盤桓。所以像楊映川這樣70年代出生的青年作家竟然能安靜下來,細細打磨自己作品的語言,甚至體現(xiàn)出一種唯美的傾向是值得稱道的?!赌g師》的語言是流暢的,活潑潑的,自然生動,起承轉合,毫無一絲阻滯生澀??瓷先ニ孛娉?,沒有什么裝飾,但是卻婉轉多姿,一步一個腳印。只要稍稍留意,會發(fā)現(xiàn)表達的東西非常豐富,味道很足。而且整部小說雖在語言的細部兢兢業(yè)業(yè),但卻一氣呵成,絕無一些青年作家長篇創(chuàng)作元氣不足,時有軟檔或起伏不平或虎頭蛇尾的毛病。所以從作品中任意挑一段,都經(jīng)得起琢磨。下面是小說的第一段:
直接打的過來方便,我就不去接你了。昨天通電話的時候,任義來是這么對馮時說的。到達汽車站后馮時沒有舍得打的,慢慢尋著了公共汽車站牌,轉了四趟公共汽車,有一趟是轉錯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幢二十來層的高樓下,樓下芳草萋萋,綠樹成蔭,還有一汪池水兩座假山。馮時仰望大樓,對任義來的崇拜又拔高了幾尺。
任義來是馮時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后來到城市做事了,在鄉(xiāng)下伙伴眼里是早已“出息”了的人物。馮時來投奔他,請他幫自己圓了兒時的夢想,成為一名“魔術師”。如果小說從交代這些背景開始,就太平了,同時,也是為了突出任義來的出息,就從他的話開頭,不見其人,只聞其聲,而且話的內容是讓馮時打的,他不去接了,顯示出灑脫的派頭和城市人的交通方式。作為對比,則是馮時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懵懂、陌生和拮據(jù),舍不得打的,乘公交又乘錯了。這段敘述文字很有表現(xiàn)力,很有畫面感。馮時的樣子活脫脫的在讀者面前。好容易找到了任義來的住處,自然要停一下,確認一下,所以說是“二十來層的高樓”。馮時肯定仰著脖子看了又看,但又看不清多少層,是他自己估摸的,如果寫作樓房、高樓,都沒有這種效果,但如果寫清多少層,既死板,也不可信??赐旮邩?,馮時又環(huán)顧四周,因為在近處,低處,所以寫得非常清楚:“樓下芳草萋萋,綠樹成蔭,還有一汪池水兩座假山?!庇胁?,有樹,水是一汪,山是兩座。既說明了任義來現(xiàn)在混得好,又顯出了馮時的憨態(tài)與可愛。這么高的樓,這么漂亮的環(huán)境當然加重了馮時對任義來的欽佩,雖然還未見到任義來,馮時作為一個未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還是從一般慣常的標準做了判斷,所以,馮時再次“仰望大樓”,他“對任義來的崇拜又拔高了幾尺”。這雖是敘事人的敘述,但也細心地用了鄉(xiāng)下人的用語:“幾尺”,形象而又詼諧。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人物的語言無疑是重中之重。楊映川顯然非常重視人物塑造,所寫人物都個性鮮明,各人各貌,人殊言殊,即使一些出場不多的人物如雜技團劉團長,留洋回來的雜技演員邁克,馮時的牢友葉凌俠,報社法制部主任鐘明,法制部記者梁蘊等都寫得富有性格,話語不多但都生動傳神。我們以作品中三個男性主要人物略作對比分析。先談祖康。要把祖康說清,包括女主人公朱聰盈,都要從他們的上一代說起。朱聰盈的父親朱行知大學畢業(yè)分到電影院搞宣傳,因為做衣服與小裁縫李巧戀愛結了婚,而電影院另一個女青年伍明丹一直愛著朱行知,未等她開口,渾然不覺的朱行知已與李巧結婚了。但伍明丹一直放不下這份感情,轉而成為他們的朋友,自己結婚后兩家?guī)缀醭闪擞H戚,這里的意味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不點破。由于這樣的關系,朱聰盈一直稱伍明丹“伍姨”,伍明丹對她也疼愛有加,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兒子祖康。這樣的格局使祖康長期處在壓抑的狀態(tài),長輩們向著“姐姐”,而在頤指氣使的姐姐眼里,他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弟弟。他善良,善解人意,一表人才,在醫(yī)院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但只要遇到朱聰盈他就矮了一截。所以,在這部沖突迭起的作品中,祖康少有激烈的言辭,遇事冷靜,處事周到,他雖然深深地愛著朱聰盈,但卻一直缺乏直接表白的勇氣,而是處處為朱聰盈著想,在暗中維護著她,照顧著她,不但從不違背她,有時真稱得上逆來順受。作品中有一個細節(jié),朱聰盈到報社工作需要手機,但又沒錢,就向“弟弟”祖康借,祖康便給她買了一款,他了解朱聰盈的性格,說是自己不用讓她“拿去用”,偏偏送手機時自己的手機響了,穿了幫?!拔艺f呢,給我的這只手機這么新,原來是特地買來送我的,送這么大的禮有什么圖謀?”即使這樣,祖康還是“裝著若無其事”地繞著走:“我能謀你什么?工作比你早兩年,算是贊助你的?!弊婵狄埠拮约?“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在朱聰盈面前失了‘輩分’——讓她小看,可根本沒辦法,無論他在外面待人接物如何八面玲瓏,在同事領導面前如何老成持重,到朱聰盈這里全部土崩瓦解。”與祖康的善良、隱忍、內秀、含蓄與靦腆相比,黎金土要復雜得多。表面上看,他比祖康行事說話要果斷、張揚甚至粗獷,而在內心深處,則更為細密,謹慎,而且有著深層的怯懦與自卑,他那果斷與張揚也都是經(jīng)過權衡與盤算的。這與黎金土的出生與少年遭遇可能有關。按當下流行的說法,黎金土應該算是一個“鳳凰男”,是一個從貧困家庭走出來的大學生靠自己的打拼成了一名小有名聲的律師。所以,黎金土時時感到悲哀:“一個人的出身往往注定了你能走多遠,再強爭也是白費勁。他一點也不像在朱聰盈的采訪中說的那么無私,坦蕩;相反的,他有私,有求,他無時不想如何能出人頭地?!彼袝r會“露出他的崢嶸棱角”,但又會“把自己藏得很好”,他知道如何處理“內斂”與“顯赫”、“低調”與“揚眉吐氣”的關系,“誰讓他是一個貧困山村出來的孩子呢,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自己打拼,他必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要得到什么都必須付出代價。”表面上看,黎金土是強大的,快人快語,雷厲風行,與朱聰盈交往沒幾天就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說:“朱聰盈,我很喜歡你,怎么樣,可不可以考慮嫁給我?”而且,他似乎并不在意朱聰盈的回答繼續(xù)說:“好好工作,祝你早日成為大牌記者,改天有空再約你,再見?!边@與祖康在同一問題上的處理與言語風格恰成對照。但是,從人格心理學的角度看,黎金土的扭曲與病態(tài)是顯然的。表面上,祖康的怯懦是一種心理缺陷,但總體上,祖康是單純、磊落與善良的,而表面強大的黎金土則是深層次的陰暗與扭曲。他看中朱聰盈是從他所謂事業(yè)與臉面考慮的,因此,當背景深厚、社會資源豐厚的孟子勤追求他時,他便立刻動搖,他無法拒絕孟子勤,利益不容許他這么做,他又無法光明坦蕩地處理這種尷尬,因為他貧瘠的文化出身與委瑣的心理不能給他力量與信心,所以,他的語言風格也因此發(fā)生變化,沒有了一開始的果斷與張揚,常常是斷續(xù)、躲閃,比如他與朱聰盈圍繞他與孟子勤關系的一段對話,看上去是鼓足了勇氣正面面對,應對有方,但怎么看都是色厲內荏,外強中干。作家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是有發(fā)展變化的,在人物語言上也十分注意。性格的變化是這部作品在人物塑造中的成功之點,這在馮時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突出。馮時無疑是作品中出彩的人物形象之一,他的性格前后落差最大。剛出場時馮時還是個純樸、天真的青年,他出生于一個鄉(xiāng)村文化人的家庭,父親馮春會玩魔術,跟著劇團走了,母親也改了嫁,但家庭的不幸并沒有摧毀這個鄉(xiāng)村少年當一個魔術師的理想,他懷揣著父親留給他變魔術的五枚銅錢來到了城里,先投靠他少年時的同學任義來,被任義來騙狠了稀里糊涂地進了監(jiān)獄。這時的馮時是淳樸的,陽光的,甚至帶著孩童的懵懂。面對任義來對他理想的嘲笑,他會說:“不是每個人都想開公司做老板,我就想學魔術?!彼麜瞪档亓⒃陔s技團門口,不管雜技團已名存實亡拉著團長要學魔術:“劉團長您好,太好了!我從小就跟我爸學魔術,有點基礎,我可以表演給你看?!鄙踔恋搅吮O(jiān)獄被犯人欺負時他急了眼說的還是“我給大家表演節(jié)目吧”。監(jiān)獄是馮時的人生課堂,也是他性格變化的轉折點,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他經(jīng)歷得太多,受騙、蒙冤,而監(jiān)獄生活更如同一個社會的濃縮版,使這個鄉(xiāng)村青年閱盡滄桑洞明世事,何況還有高人葉凌俠的悉心指教。所以,出了獄的馮時已經(jīng)脫胎換骨,鄉(xiāng)村青年馮時死了,新生的已經(jīng)是老謀深算、城府似海的老江湖了。他出手果真不凡,或運籌帷幄,屢有驚天動地之手筆,或如獨行俠客,出入于朝市鄉(xiāng)野,視眾智若糞土,玩財富于股掌,似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這時的馮時,出言吐語,斯文雅致,舉手投足,均藏玄機,由于閱歷豐富與生活的歷練,馮時不會像祖康那么緊張與羞澀,由于內心善良與心地坦蕩,他不需要如黎金土那般反復無常,欲蓋彌彰。所以,同樣面對朱聰盈,馮時是真誠的,寬容的,他愛著朱聰盈,但沒有祖康那種少年的執(zhí)著與青澀,更沒有黎金土那般的功利與算計,所以他才會說:“愛一個人不一定是要把她娶回家,只要讓她感覺到你是依靠就夠了,這種感覺很好,很輕松?!币虼?,當朱聰盈掉入孟子勤的圈套幾乎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時,是馮時記住了朱聰盈人生得意時一個玩笑式的理想,他設計從黎金土、孟子勤那兒敲來一筆款項為她開了一個西餐店:“你記住,這個餐廳是你的,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以后如果有人向你問起我,你堅決要說和我不熟。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個待業(yè)女青年,開這樣一家餐廳也是你的夢想,如果這樣你還不能把餐廳弄起來,其他的事也不用干了。聽話,把餐廳的生意做好,做個經(jīng)濟獨立的女人,誰也不能欺負你?!边@是愛人的話,又是朋友與長者的話,是給予、關愛與叮嚀,沒有什么虛言與美辭,卻飽含生活的真理與智慧,它有著祖康沒有的成熟,有著黎金土沒有的博大、寬容與真誠。在經(jīng)過了人生的大波折之后,朱聰盈于此“心明如鏡”,終于知道了愛之所在。
這樣的語言使《魔術師》成為一部非常好看的作品,具有相當?shù)拈喿x親和力。當然,好看與親和力來自小說的諸多元素,比如情節(jié)的組織與矛盾沖突的設置就是另一個重要的方面。在這個方面楊映川同樣表現(xiàn)出令人驚訝的藝術才能。這里首先涉及一個作家的文學觀念,涉及他對小說藝術的理解。雖然不能一刀切,但“70后”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整體呈現(xiàn)出輕靈簡單的風格。她們的長篇大都篇幅較短,人物較少,關系單純,情節(jié)簡單明晰,她們更重視的是人物內部的打開,重視對人物心理情感的呈現(xiàn),而外部的,比如對社會經(jīng)驗的書寫則不是她們的興趣所在。不管這些藝術特征是不是長篇小說現(xiàn)在轉型的結果,不管這種弱化情節(jié)的走向是不是80年代有關“小說”與“故事”討論的成果,也不管是不是當下的“輕閱讀”時尚是否在推波助瀾,至少在客觀上,她們的長篇確實在向簡單化方向發(fā)展。暫且將此看做小說藝術發(fā)展的必然或者值得肯定的地方吧,但藝術上兩難的慣例又讓人們對長篇傳統(tǒng)的廢置或邊緣化心存不甘。比如,長篇的經(jīng)典法則就是它的復雜性,是眾多的人物、復雜的關系與錯綜迷離的情節(jié),因為這樣的性狀對應著人們對長篇小說藝術功能的期待,包括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對人際關系的拓展與把握,對社會復雜程度的理解,對平庸生活的超越與代替性滿足,等等。當然,這也對作家提出了相應的要求,比如經(jīng)驗的積累,深度的理解,出眾的想象力等等。從《魔術師》來看,楊映川顯然有著她們這一輩作家少有的對長篇經(jīng)典的尊重以及她對長篇在當今社會所擔責任的認定。這樣的態(tài)度起碼應該看做是對長篇小說單質化的警惕和多樣化的期待。當然,為此楊映川作出了相當?shù)呐Α钠峡?,《魔術師》并不算長,我讀到的是《小說月報》的期刊版本,十六七萬字,但這部不足二十萬字的作品與時下的“小長篇”比起來可算得上是“復雜”的小說。說它復雜其理由之一就是因為它有著眾多的線索與充滿戲劇性的情節(jié)。從大的方面來講,小說的線索有兩條,一條是圍繞著朱聰盈來展開的,這里有朱聰盈與祖康、與黎金土的關系,而從空間上講,又有朱聰盈與家庭,朱聰盈與單位(報社)兩條線的展開。這些線索又分別可以次第打開,如同樹杈一樣,具體化,豐富化,網(wǎng)絡化。如祖康與葉認真,如祖康家與朱聰盈家上一輩的糾葛,如黎金土、朱聰盈與孟子勤,如朱聰盈與報社的鐘明,鐘明與梁蘊,朱聰盈與趙瓊,趙瓊與吳勝天,趙瓊與林樹人等等。另一條是圍繞馮時展開的,馮時與任義來,與葉凌俠,與陳謀等等。當然,朱聰盈與馮時是作品中重要的人物關系,正因為這樣的關系,兩條線索得以交叉,重疊并生出新的關系與沖突,如馮時與祖康、葉認真、黎金土、孟子勤等等。從敘事結構上講,作品采用的是雙線推進的方式,其視角一會兒在朱聰盈這里,一會兒又轉到馮時那里。而當矛盾沖突推進到朱聰盈與馮時兩人之間時,兩條線索便重合交叉在一起。因此,整體上講,作品的敘事結構是雙線推進,時分時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放得開,收得攏,節(jié)奏舒朗自然,極具均衡感。不過,這種均衡感不是通過平均用力得到的,而是通過明暗、虛實、內外的對照體現(xiàn)出來的。具體地說,朱聰盈的這條線索是明的,是實的,也更偏重于外部的展開,而馮時的這條線索除了與朱聰盈重合的部分之外,更多的是暗,是虛,更偏重于從人物內心來側面地展開。馮時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本來帶著天真淳樸的“學魔術”的理想,然而,兒時伙伴任義來的一場詐騙將他作為替罪羊送進了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中,經(jīng)過詐騙犯葉凌俠的速成教育,馮時成了更大的詐騙者,他沒能成為本義上的魔術師,卻以社會為大舞臺玩起了更大的“魔術”。馮時的行騙,細大不捐,大到開公司,搞房地產(chǎn),敲詐綁架,小到街頭的押賭騙錢,不管大小與花樣,馮時確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地領會了葉凌俠的“思想”,創(chuàng)造性地使自己成了一個大“魔術師”。理想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如果選擇魔術,最好只將它作為一種工具,一種生活方式,以玩魔術的態(tài)度來對待生活,玩好了,什么都會有,不會再有人能騙到你……”但是,馮時具體的騙術與過程并沒有都展開,除了一開始概略地交代他通過發(fā)放“富達卡”騙到第一桶金和最后綁架黎金土詐到為朱聰盈置辦西餐廳的一百萬之外,其他都是點染,特別是馮時的那些單獨行動,更是隱而不露,作品只將筆墨集中在人物的內心,他的體驗、感悟、思考,以主觀的心理活動代替了外在情節(jié)的敘述,這是不是秉承了文學當戒誨淫誨盜的祖訓?從小說藝術上講,倒是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同時也與另一條線索形成對照,避免了情節(jié)語言的重復。
說到這里,必須進入作品的思想層面了,藝術形式的復雜性最終是為了服務于作品語義與作家的思想的,但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讓我有些猶豫,比起各種讓我驚訝的小說的語言、藝術手法以及觀念等,小說所表達的人文關懷與作家的心智情感狀態(tài)更讓我吃驚。這是一部好看的作品,甚至,因為馮時的這條線,使得它不僅好看,而且好玩,有著超現(xiàn)實的喜劇的快意人生的味道,但從本質上說,這又是一部絕望的書、憤世的書。一個“70后”的女作家何以有這般沉重而蒼涼的內心世界?
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可以將作品簡化或設定成一部愛情小說,一個女人與三個男人的故事。朱聰盈是作品著力刻畫的人物,她出生于普通家庭,沒有父輩留下的社會資本,大學畢業(yè)后只能靠自己去拼去尋找機會。她善良、開朗、聰慧,善于把握機會,終于在報社的法制部找到了工作,并且通過一系列成功的采訪、報道與深度評論站穩(wěn)了腳跟,贏得了聲譽。但是,正當她躊躇滿志,以為可以利用社會公器懲惡揚善、伸張正義時,權力、私利、狹隘的情感與陰暗的算計卻輕而易舉地擊垮了她。事業(yè)上如此,情感上同樣如此,祖康雖與她青梅竹馬,但大男孩的氣質,長期的親人般的感覺使她終不能與他談及男女之愛。趙瓊的悲劇、鐘明與梁蘊沒有結果的等待也如鏡子一樣讓她隱憂于自己的未來。當然,真正的打擊來自黎金土,這個原本質樸上進、成功而成熟的男人讓朱聰盈切實地感受到了終身有托,但恰恰是這個讓她刻骨銘心的愛人在利益與權勢面前背離了她,拋棄了她,幾乎完全擊倒了她。而最終使她站立起來重新開始人生的是馮時,是這個向她表示過愛意卻并未真正讓她在意的人。她對馮時這個從監(jiān)獄出來的人的接受與認可經(jīng)歷了相當?shù)臅r間,她只將他看做一個神秘的可以依賴的朋友,從未想到他可以給她這么多,財富、愛情、信心與新的生活。直到作品的結尾,直到馮時離開她,并且一切讖言將成現(xiàn)實時她才明白了這一切,“一股柔情與悲涼同時涌上朱聰盈的心頭,一顆心被撞擊得千瘡百孔,血流如注。原來,她一直被人這么貼心舍命地愛著,無求無望地愛著,她當珍惜自己如同他珍愛她。”當她明白這一切時,她的心變得堅硬起來,她不但不懼怕黎金土的威脅,甚至反過來以殘忍的威脅回報他,她得對得起馮時的這份愛:“她認準了,這餐廳是他留給她的棲身之所,是他為她做的最后的犧牲,如果她連這都保不住,如何對得起這樣一個不需要她任何回報的男人?!贝藭r的朱聰盈已經(jīng)知道了馮時的身份,可以想象他的“職業(yè)”和他平時所做的一切,但她“不管他是不是詐騙犯”,她不能放棄也誓不放棄這份情感,他以及他的給予成為她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接受這樣的結局對讀者來說是個考驗,然而,面對作品所敘述的一切,我們有沒有想過,對于這個曾經(jīng)正直、善良、聰明的姑娘,對于這個曾經(jīng)全身心傾心愛著別人的姑娘,對于這個曾經(jīng)疾惡如仇、志存高遠的姑娘,生活為什么如此不公與殘酷,如果沒有馮時的“劫富濟貧”,如果沒有他的無求無望之愛,又拿什么去拯救她?
這便是小說的荒謬之處,也是作品遍布華林的悲涼之氣。楊映川以一個超現(xiàn)實的幻想訴說著心中的絕望、同情與希望,她的敘述作品甚至隱隱地透出古典俠義小說的余響。也許,這只是個荒誕的寓言。就算殘酷一點,朱聰盈們總要清醒。而更關鍵的是,從小說家言來說,馮時的“魔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社會即使在最驚險處,在最無情與最游戲的性格與人生中,還有愛、真誠與善良。
這是我從楊映川游走偏鋒的劍刃上看到的明亮而溫暖的光芒?!?/p>
2010年8月28日,龍鳳花園。
(汪政,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主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