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約還是清朝末年,有一獵戶住在名叫田坑的小村里。春天的夜晚,勞累一天的獵戶早早躺下了。半夜時分,屋外傳來一陣陣貓叫春的聲音,一聲緊接一聲,像極了嬰兒的啼哭。被吵得輾轉難眠的獵戶心里早已像煮開的粥,一邊迷糊地叫罵,一邊起床,摸到房間門側放好的獵槍,提起來就往門外跑。不一會兒,只聽“砰”的一聲,貓叫聲停了下來。獵戶隨口罵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就返回房間呼呼大睡起來。第二天清晨,獵戶的妻子早早起來倒灶灰,驚慌地發(fā)現獵戶昨晚打死的根本不是貓,而是襁褓里包裹著的嬰兒。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拉醒了獵戶,獵戶頓時也慌了神。夫妻在慌亂中匆匆掩埋了嬰兒。心神不寧的獵戶整天被意外的槍殺搞得心力交瘁,再也無法上山打獵。不過半年,獵戶瘋了,成為田坑里人見人躲的瘋子。
這里且說的是百年后的田坑,獵戶家也過去了五代人。當年獵戶瘋了之后,家人立下誓言永不打獵,永不扛槍。上世紀那場風云變幻的國內革命戰(zhàn)爭中,田坑是遠近聞名的蘇區(qū),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參加了紅軍,五人在解放后成為開國將軍,是著名的將軍村。獵戶家因為有了這條誓言與這些殊榮擦肩而過,但獵戶的妻子并不這樣認為。她說人命關天,只要有人就行,別去想那些榮華富貴的事,保不準一上戰(zhàn)場丟了小命也不奇怪。就這樣,獵戶家平靜地度過了一個世紀。
獵戶家姓田,田坑人全村都姓田,四百五十年前由一個家族繁衍而來,因此左鄰右舍都是叔伯姊妹。獵戶家是四代單傳,都是一根獨苗延續(xù)香火。田坑人都說真是邪門,那時候不興計劃生育,別人都是一窩一窩生,而獵戶家就頂多三個,且只有一個男丁。好在一切都還順利,每一代都是小心翼翼地完成了傳宗接代的神圣使命。就這樣,計劃生育先進家庭獵戶家傳承到了第四代唯一傳人田小文的時候,田小文成為家里第一個吃公糧的人。
田小文是獵戶家最有出息的傳人。今年24歲的田小文大學畢業(yè)后就直接考進了田坑所在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當文書,這是獵戶家破天荒地有人在政府機關任職,而且就在讓人驕傲的鄉(xiāng)政府,抽屜里鎖著大大的紅印章。獵戶家除田小文外都興高采烈,田奶奶逢人便說這是祖上積的德。有妒忌的田坑人便在背后刻薄地說,幸好獵戶打死了那個啼哭的嬰兒,不然哪有今天獵戶家的好日子??商镄∥膮s不滿意在鄉(xiāng)下工作,而且還是事業(yè)編制的人員,他一心要當公務員,決心去考公務員。誰知田小文真的就去報了名,而且一炮打響考上了。當夢想成真的時候,田小文才開始覺得問題嚴重。
扛槍是田家大忌。田小文考上的公務員是公安局的警察,警察就肯定要佩槍,要打槍。當初報考時,田小文跟父母商量,父母認為畢竟兒子的前途重要就不情愿地同意了,而且都共同瞞著田家奶奶。一來認為告訴奶奶那肯定門都沒有,報考的事就得黃;二來大家認為這才報名,多少人在擠獨木橋,大部分的人都是陪考的,勝算低,沒考上就當沒這事,考上了再解釋還來得及。誰知祖宗的墳葬得好,竟然百里挑一的好事讓田小文撞上,真考上了?,F在該怎樣向奶奶解釋呢?
那天中午,田小文在鄉(xiāng)政府吃過飯就往回家走。騎著摩托車他一路上思量,該怎樣向奶奶解釋。老太太越老越拗,決定了的事,任誰說也不行。老太太早年喪偶,家里的孩子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由于家里的事都由她做主,所以也養(yǎng)成了說一不二的習慣。如今三代同堂,大家仍對老太太尊敬有加。田小文看見奶奶就發(fā)怵,看來要想說服奶奶必須全家出動,發(fā)動各方能動性,以達到以多勝少的目的。正想著如何出奇制勝,田小文的摩托車已駛進了田坑。忽然,聽見田塅中間傳來一聲招呼:“文文,過來幫忙?!碧镄∥牡哪ν熊囃A讼聛?,向剛剛收割完稻子的田塅望去,原來是父親在招呼自己。他走了過去。
“大,什么事啊?”田小文從灰色稻田的田埂上走過去,因為穿著皮鞋,他怕弄臟了鞋走得特別小心。田小文的父親雖然是獨子,但按農村的說法都是叫大或大大。老歷六月,太陽火辣辣地照射在地上,到處都如扔了火球一般?,F在中午時分,按理大伙都已回家吃飯,等太陽稍微溫和一些再下田干活。何況現在剛好割完稻子,秧苗前一段碰上暴雨沖毀了不少,插秧還需等幾天,成了農忙中難得有的空閑時光。他的老爸也是叫大的那個人和四五個人正圍在滿是水和稻草的稻田中間,不知干什么。
“文文,過來,快過來。大伙兒正在圍黃猄,你來打個幫手?!贝蟠蠹拥睾爸?,臉漲得通紅。
文文一聽是圍黃猄,立即就往回走,黃猄是保護動物他才不會去圍呢。山里人靠山吃山,什么動物不敢吃。田小文也是吃著山里的野味長大的,但自從他讀大學后就再也沒吃過野味了,任憑家里人怎么勸也不吃,還說吃了野味感覺在犯罪。為此,他遭過大的訓斥呢。他管不了別人,但可以管自己。他一邊走一邊對大說:“奶奶叫我有事呢,我得趕緊回家?!彼路鹂匆娤菰谌巳褐械狞S猄悲傷地站在蓄滿水的沼澤田,充滿哀憐的目光。山里常有野豬、黃猄等不速之客闖進村子,以前大家都會放過黃猄等比較弱小的動物,但是近幾年隨著野生動物的急劇減少,現在村民們也不管那么多,一律都將它捕獲。田小文想起這些,就忍不住回頭,對大說:“大,您也回去吧,奶奶也叫了你呢?!?/p>
大大叫不動田小文,也不敢對已是鄉(xiāng)干部的兒子多說,就說了聲:“嗨,膽子還不如一只兔子呢?;厝ソ心銒屩蠛盟??!?/p>
田小文不理他,回到路上,發(fā)動摩托車“轟”的一聲一溜煙跑回了家。
二
大大和一幫子人終于將弱小的黃猄抓到。在他們將驚恐的黃猄死死包圍的時候,黃猄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嘶叫,大大張開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旁邊的矮子叔一撲將上去抱住了黃猄,其他人也一人抓住一個部位死死地往稻田里按。黃猄來不及掙扎就束手就擒。眾人從泥濘中抓起黃猄,興高采烈地將它拖回家里準備吃它個痛快。
大大將黃猄抬進屋的時候,七十歲的老太太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并不反對抓黃猄,但卻反感用圍的方式捉這種弱小的動物。山里人的祖訓是黃猄只能用銃打和在山上抓捕,而不能在村莊里捉拿,否則定會遭報應?,F在的人太貪心,什么也敢吃,往常她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次不一樣,竟然是自己的兒子將一只活活的黃猄抬進了家門,她怎么能不管。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大大一進門就大喊:“秀子,水煮好了么?”秀子是田小文的媽,大大的媳婦?!爸笫裁此惆l(fā)什么神經了?”秀子從廚房探出頭來。“快,快!快點煮水,我要殺黃猄了!”大大繼續(xù)喊叫著發(fā)號施令。
正當大大一伙人得意忘形的時候,老太太出來了。大大一見,暗自叫苦,心想:糟了,怎沒想到老太太這一層呢。
“梁佬,干什么啊?”老太太故意拖長聲音。梁佬就是大大,不僅老太太這樣叫,全村都叫大大梁佬。
“哦,媽,我們……我們打了……一只黃猄?!贝蟠舐曇粜×税虢?,還吞吞吐吐的。
“是打的嗎?在哪里打的?”
“不……不是打的。我們在田里抓到的?!?/p>
“難道你不知道山里的祖訓是不能在村里捉黃猄的嗎?把它放了?!?/p>
大大顯然感到為難,剛到手的肥肉就這樣飛了,多不甘心,何況這黃猄還不是他一個人的呢。
“媽,今天高興,文文考上了公務員,我正想慶祝呢。你看,這剛好有黃猄肉,不是送上門的好事嗎?”大大乘機找到了一個借口。
老太太一聽,果然不問黃猄的事,轉而問:“什么公務員?文文現在不是國家干部嗎?還考什么公務什么?”
旁邊站著的秀子,田小文的媽媽,一聽老太太的問話,急得半死,眼睛眨了眨示意大大不要多說。
“這個公務員我也不太懂,就是不要在鄉(xiāng)政府到縣里去上班,工資還更高呢?!贝蟠蟛]看見,還繼續(xù)討好地說。
“哦,有這樣的好事?在縣里什么地方上班啊?”老太太來了興趣。
秀子咳了一聲。大大突然悟了過來。
“在……在……在公安局?!贝蟠蟮穆曇粼絹碓叫?,最好老太太沒有聽清楚。
偏偏老太太的耳朵一點都不背,一聽公安局三個字,立即發(fā)起了大火。“什么?公安局?怎么去考公安局,是誰的主意,是誰的主意?就是你這個郎當腳出的主意吧?”大大小時候頑皮出了名,所以老太太一生氣就叫他“郎當腳”。
“現在公安局的不一定都要扛槍啊……”大大匆忙爭辯著。
“誰說不要扛槍。自古以來,沒聽說公安局的人不要帶槍的。你想要蒙我老太太啊。你別想,等我老太太死了以后再說吧!”氣極了的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操起旁邊的掃把就往兒子那邊扔去。
秀子一見趕緊上前安慰老太太,田小文一聽爭吵也“咚咚”地走下樓來。
“他奶奶不要生氣,別理那個郎當腳,總是給您惹禍。”秀子嘴里數落著自己的丈夫,一邊用手暗暗地往門口揮。大大明白了秀子的意思,一屁股轉身拾起黃猄就出了門,其他人見狀也跟著涌了出去。
“奶奶,不關大大的事,是我自己決定的。我正要跟你說呢?!碧镄∥南蚰棠探忉尩馈D棠套钐坌∥?,雖然有時也發(fā)發(fā)啰嗦,但從不肯打他一個屁股。
“文文,你糊涂!你怎么能去扛槍,你忘記我們的家訓了嗎?”奶奶生氣地說。
“奶奶,現在是太平時期,不比動亂年代,警察都不需要帶槍,更沒有機會開槍。奶奶您放心吧,不會有事的?!?/p>
“文文,你還是糊涂!當警察怎么會不帶槍呢?家訓不可違啊,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奶奶一臉的生氣,還一口氣說出獵戶當年的故事。這個聽了上百遍的故事,田小文不得不再聽一百零一次。
“你跟領導說,你不去公安局了,就在鄉(xiāng)政府做事?!蹦棠讨v完故事,氣了消了些,對田小文下了這道命令。
三
大大是在晚上八點左右被人扶回家的,一身血淋淋的樣子把全家人都嚇壞了。原來大大一幫人出門后,就將戰(zhàn)場移到了矮子叔家。一陣忙碌過后,黃猄被分成頭是頭、肉是肉。有擅長烹飪的人開始在灶頭旁弄吃,其他人打下手。這些老吃山貨的人一響茶工夫就將黃猄煮得濃香四溢。鮮美的肉擺上桌了,醇醇的老酒倒?jié)M了碗,大大把剛才的不快早已丟到山溝溝里了,于是眾人豪爽地喝了個痛快。大伙神吹海侃之后都帶著醉意分頭離開了矮子叔家,酒量本來就有限的大大幾碗下肚,醉意就來了。大大東倒西歪地走在村里的石砌小道上,黑燈瞎火的鄉(xiāng)村夜晚,走夜路本來對于大大來說是小菜一碟。但今天不同,喝醉酒了的大大走出矮子叔家不遠,就“砰”地一聲倒了下來,從小道翻下側旁的深溝。幸好剛好有村里人路過,看見大大掉下溝里,才喚來其他人將大大從溝里扛起。這是一條近一米深的旱溝,沒有水,但堅硬得很,都是溪里的石頭砌的,大大砸在溝里自然被生氣的石頭敲了敲,鼻子、臉和腳踝都受了傷。
一家人都出來迎接大大,連已上床的老太太也不例外。暈乎乎的大大受寵若驚,只是酒精發(fā)作,實在無法將那種羞愧表達出來。明亮的燈光下,躺在竹椅上的大大從臉上直到褲腿,全是一滴滴的血,嘴里還含糊地說著什么。秀子慌亂地不知怎么辦,老太太叫田小文趕緊查看傷勢。田小文看了看全身,發(fā)現雖然滿身是血,但似乎不是太嚴重,隨著一滴滴的血查看,才知道流的都是鼻血,就拿藥棉塞住鼻孔。其他地方并沒有出血,只是臉和腳踝都擦得青腫青腫的。得知沒有大礙,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氣。秀子拖著哭音罵著:“死梁佬,吃生吃死,你想嚇死大家啊!”老太太默默地仔細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后,就退到廳里的藤椅上坐下來,說:“秀子,去給梁佬擦凈身子,將衣服換了。文文,你將紅花油拿下來,給你大大擦擦,消消腫?!彼痛蟠蠡貋淼拇謇锶艘娨磺型桩?,也就離去了。
將大大弄妥后,田小文和秀子又將大大半拖著扶上床。酒醒了一半的大大,被半拖著時不時“喲喲”喊痛,沒有人理睬他。老太太仍然坐在藤椅上,秀子和田小文都叫她去休息。老太太哪里睡得著,她的心里在打著鼓呢。她叫他們將家門拴緊,在廳里坐下來。等秀子和田小文坐下,老太太并不看他們,只是瞇著眼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你們說,是不是一個壞兆頭?這個社會是不是亂套了?以前的時候,哪有人敢捉誤進村子的黃猄啊?,F在的世道不同,人的膽子也大了,什么都敢捉,什么都敢吃。我那時候,在田里遇上陷入淤泥里的黃猄都要幫它拔出來,放回山里??墒?,可是,你看看,村里的人不單單蛇啊蛙啊都吃,連山上的野貨也吃得精光。其他人也就算了,可你大大也淌起這渾水來了。這人心啊,是讓天狗給吃了。這是報應,是現做現報,晌午捉黃猄晚上就報應。幸好我們家歷來善良,才使你大大逃過一劫,沒出什么大事,真是幸運啊。聽老一輩人說,原先有人在村里捉黃猄吃,凡是吃了人都沒有好下場。小難抵了大劫,也算值了??墒?,你大大這樣連文文也要拎出個事來。你說,文文,你干嗎就要去當什么警察呢?我們祖宗的教訓還不夠嗎?我十八歲娶進田家,你太婆就給我講太公的事。當年你太公可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好手,可到頭來卻落個如此下場。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奶奶懂,奶奶不是老糊涂??墒羌矣栕杂兴牡览?,祖宗之命不可違啊。我們田家四代單傳,雖說香火不旺,卻也是菩薩保佑的。你們知道的,我們家旁邊這么多菜園原來都是一排排的房子,可如今都只剩殘垣斷壁,有些連墻基都不見了。這些人哪里去了,都在黃土里了,還不上百年呢。世事無常啊。文文,你琢磨琢磨,想想奶奶說得在不在理。你是田家的骨肉,你可得好好活著為祖宗爭口氣。
秀子被老太太的一番話說得不敢吭氣。田小文當然也不敢反駁老太太,只說,奶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為祖宗爭口氣。不過,現在的世道真變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而我們田坑很小很小。全家人辛辛苦苦才把我培養(yǎng)成為大學生,可是在這個閉塞的鄉(xiāng)里工作,不是浪費嗎?我知道奶奶最疼我,也知道我的能耐不止在鄉(xiāng)政府呆一輩子,所以我要闖出去才能為祖宗爭氣?,F在是個好機會呢,再說警察是保護老百姓的,是做好事,祖宗也一定會保佑我的。
老太太當然不會被這幾句話說動,她心中的家訓比什么都重要,就像剛剛發(fā)生的事,無不應驗了她的權威性。但此時她不想再說了,她決定明天到大神那邊問問,也順便為大大消消晦氣。
四
老太太一早就起來了,她先到大大房間看了看。大大也已醒來,除了頭痛和腳上的腫塊倒沒什么事。老太太便提了香燭往大神家走去。
大神就是鄉(xiāng)村里俗稱神婆、仙姑的人。田坑和其它客家鄉(xiāng)村一樣,自古以來就流傳問神的風俗。如果家里有什么事,或者需要問親人的前途命運什么的,客家人喜歡去問神婆。神婆代表先知先覺的神靈,自然就會為凡人指出無法知曉的命運之路。老太太熱衷問大神,跟神婆三姑關系最好,有什么難解的事都問三姑。三姑家也在田坑,卻與獵戶家有二三里路遠。雖說田坑是個小村子,但由于住得散,村子沿著山溝延伸,從山頂往下看村子像一條長長的蜈蚣,獵戶家在村頭,三姑家在村尾。三姑是全鄉(xiāng)的知名人物,只要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誰不知三姑問神問得準呢。據說三姑在十八歲嫁到田坑那年來神的,就是神靈附身的意思。從此,前來三姑家問神的人絡繹不絕,她的名氣也越來越大,甚至許多城里當官的也悄悄地前來問神問官運。
夏天的早晨不到六點天就大亮了,老太太到三姑家的時候三姑才起床呢。問清來由后,三姑上樓點起香火。老太太拜過神后,問神就開始了。老規(guī)矩,老太太自報家門后,三姑便開始詢問,然后老太太請三姑問問大大的運氣。三姑掐起手指算了算,告訴老太太大大最近星運暗淡,恐怕會有一關。不過這關不算大,只要順其自然會過去的,老太太不必太驚慌。這話說到老太太心坎上,急忙說,仙姑算得真準啊,我那梁佬郎當腳竟然敢在村子里攔黃猄,你說氣人不氣人,昨天晚上果真就跌倒在溝里,鼻血流得都要用碗頭裝了。來的時候我還看了看,幸虧沒什么事。你說,我那梁佬平時那么憨厚,怎么會去做這些事,真是碰到了鬼中了邪。仙姑,您再幫看看我那孫子文文。文文怎么啦?三姑閉著眼問,手指呈蘭花狀。老太太將田小文考上警察的事說了一遍。仙姑,您說該怎么辦,我們家早就有家訓,可孩子卻偏偏要去,這如何是好?仙姑沉思著,不語。老太太虔誠地望著仙姑。過了一刻鐘左右,仙姑開了口:仙姑剛才問了問大神,大神叫我跟你說,這是好事啊,不要去阻攔,要成全文文。大神還說,你家最近邪氣比較重,出一個當警察的可以鎮(zhèn)鎮(zhèn)邪,是好事呢。老太太疑惑不解,那……那不是違了家訓,那怎么辦啊?仙姑自有仙姑的辦法,她說,這個好辦,回去后拿一只大閹雞到祖宗墳上去祭祭,向祖宗說明清楚,請公太保佑,自會沒事;待文文去上班的時候,到我這邊來給大神還還愿,就可以了。老太太“哦”了一聲,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睛瞇著笑了起來。
問完神,倆人又恢復了往常那種親熱的樣子。三姑邀老太太一起吃早飯,三姑說你來得早,再過一晌人來人往,我就沒法照顧你周全。老太太這邊說,喲,三姑,你還說見外話,我這把老骨頭還不知道你的事啊。你這個大神普度眾生,神靈顯圣,你哪有空脫身,所以就起了個大早,現在問完了,我也落下心了。其實老太太心里還為文文的事打不定主意呢。倆人一邊快樂地閑聊著,一邊吃起早飯來。
正吃著飯,突然從大門外進來三個染著黃頭發(fā)的青年人。老太太一個也不認識,以為是哪里來問神的。三姑一見他們便立馬收起了笑容,人自然地站了起來,脫口而出:“你們前二墟才來,今天怎么又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走上前,樣子有點像臺灣歌手阿信,笑著說:“三姑,給你添麻煩哩。你看,我們手頭正緊著,再向你借點錢?!薄澳銈儧]兩天又來,我哪里有那么多啊。我又不是印鈔票的?!比米炖锩黠@帶著不快,但似乎又不能發(fā)作?!皠e裝窮了!你的錢比印鈔票的還多,你天天裝神弄鬼不知騙了多少錢。”另一位黃頭發(fā)不滿地叫著,似乎在批評三姑的小氣。老太太忍不住了,年輕人,三姑是天上的仙姑,她很靈的,她怎么需要騙錢,大家送錢來還不及呢。你們是誰啊,你們的父母是誰?怎么能這樣褻瀆大神呢?“田婆,別說了。”三姑趕緊叫住老太太,別惹火了黃頭發(fā)。黃頭發(fā)斜著眼,個個叼著煙,不愿跟這樣的老太太一般見識,只是看三姑的反應。三姑見木已成舟,就黯然地坐下,手伸進褲袋摸索了一會,摸出三張百元鈔票,站起來,遞給阿信:“只有這么多了,你們省著點花?!卑⑿沤舆^錢,謝了聲三姑。三姑說,謝就免了,以后也不一定有機會了。干嗎?一位黃頭發(fā)搭了聲,聲音比三姑的高了一倍。三姑指了指老太太,你們知道嗎,田婆的孫子田小文就要去公安局上班,以后我們村里也有公安局的人了。田婆跟我是姐妹呢,兩家來往少說也有二三十年,時間比你們年齡還大。你說我們兩家是什么關系?只要田婆跟她孫子講講,你們還能這樣無理取鬧嗎?黃頭發(fā)一起朝老太太看。田婆見三姑說到這個份上,也就不甘示弱地說,是啊,我孫子是警察,可不許你們胡來。黃頭發(fā)似乎認識老太太,聽她一說,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將錢一人一張分了,就一窩蜂走了出去。
三姑看著他們的背影走遠,無奈地告訴老太太,近半年都被他們搞怕了。這些人都是附近的小年輕,連他們家里也管不了,天天吃喝嫖賭,不知誰先想出歪主意,竟到我家暗搶來了。
老太太坐著,嘆了口氣。
老太太從三姑家出來,回到家里一言不發(fā)就到床上躺下,直到傍晚時分才起床。她叫來田小文,對他說:文文,你去當警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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