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達子把藍土布的小包袱挎在肩膀上,沒立刻轉(zhuǎn)身走,他低著頭,使勁睜著倆小眼睛,瞧著在油燈暗影處已經(jīng)哭成淚人的谷香。
他想著自己一跑,不知道是死是活,眼淚流了下來。想轉(zhuǎn)身離去,心里卻像有把小刀兒在攪和,兩條腿又顫巍巍地釘在了原地。災難突然降臨了,不給人一點尋思的閑空兒,更沒有一絲挽回的余地。達子愣愣地瞧著谷香,瞧著疼他愛他的娘們兒,邁不開自己的腿。他又轉(zhuǎn)頭看看劉杠頭。劉杠頭正心中藏著暗喜,斜倚在炕邊,兩只肥厚的手,交替著抬起來揉搓眼睛,嘴角向下撇著,一副悲痛萬分的樣子。而他的小三角眼,卻一刻也沒離開過達子身上,他盯著達子,盼著他趕緊地出門。是逃脫了殺人的干系,還是讓小鬼子抓去抵命,他管不著。
眼見達子又站住不動了,他心里咯噔一跳,真怕他舍不得離開谷香,豁出去不要命,在家陪媳婦了。達子若真不走,日本人未必懷疑他,他到底是穿著官衣的警察,管著地方的治安,暗地里也是和日本人穿著一條褲子。杠頭想,我去日本偵緝隊報告,達子小子一翻臉,說日本人是他杠頭殺的,日本偵緝隊的人準信。自己不僅得不到谷香,還得落個挨槍子兒的下場。真一槍讓日本人給崩嘍,倒也痛快,省得在亡了國的人世上受罪。小日本鬼子兒,個個人面獸心,折磨中國人心狠手黑,拿刺刀捅肚子、指揮刀在人身上胡砍亂剁,遇到毫無人性、損陰壞德的畜類東西,他敢讓大狼狗活生生地把人給撕巴嘍。劉杠頭越想越害怕,腦子里生出了催達子快走的主意。
劉杠頭拱腰起身,往前挪蹭了兩步,又趕緊撲通一下子,跪在達子面前,大胖腦袋嘣嘣嘣撞地,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念叨:恩人,兄弟,求您趕緊走吧,呆會兒天一亮,鬼子得到處的搜查,想走也走不了了。家里,您放心,有我劉德福,就有谷香的飯吃,我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她。
劉杠頭正說著,谷香撲了過來。用手推達子,哭著說:達子,跑吧,你快跑啊!甭管我,你快跑吧!讓日本鬼子抓了去,那些畜生不把你活剝嘍,也得拿刺刀把你捅成了篩子。你走啊!走啊!谷香說著話,又緊緊地摟住了達子,嗚嗚、嗚嗚地哭差了聲兒。
瞧著谷香和跪在面前的劉杠頭,達子把心一橫,伸手扶起劉杠頭,說:劉爺,早先呢,咱們因這娘們兒有點過節(jié),我心里頭一直別扭。您呢,在我沒飯吃的時候,也幫過我,人不能忘恩負義。今兒個,我把日本人給做了,可是為了您不受委屈。要不,我穿著官衣,還有谷香伺候著,雖說活得不怎么體面,說我是裝孫子吧,可我吃喝不愁。細細地想想,也沒什么不好,是吧?您說,我為了什么啊?咱們是中國人。小日本打咱們不行,兔崽子是外人啊,我心里忍受不了。要說把我媳婦托付給您,我還真不放心,您也喜歡谷香,街坊四鄰都看得明明白白。您劉杠頭是什么東西,我還不知道?從老早以前,谷香剛守寡的時候,您就惦記著她,只是沒得了機會下手。我也想過,男女之事,講究個緣分,夫妻的緣分。無緣的人,想瞎了一雙好眼睛,也未必隨了心愿。話又得說回來,這節(jié)骨眼上,我能把她托付給誰?三更半夜的我找誰去啊?我敢跟誰說?得!全是命催的,也許是您劉杠頭和谷香的緣分到了。我走,我去逃命,但走之前,您得聽我句話。我和谷香夫妻一場,我把她托付給您,您得好好對待她,別讓她委屈嘍。風聲過了,我一定回來。我能回來,谷香還得是我的女人,到時候,我再謝您。我回不來呢,唉——,就不管了! 說著,他睜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緊緊地盯著劉杠頭的兩只眼睛。
谷香聽了達子的話,又突然地嗚哇一聲悲號。
劉杠頭的眼珠子在肉眼泡子中間閃了閃,轉(zhuǎn)了轉(zhuǎn),躲開了達子的逼視。他倆眼往上看著達子的肩膀,心里想著:當初你小子咬的就是我肩膀,嘴里卻說著:兄弟啊,您放心。為我,您豁了命了,您有恩于我啊。我能把谷香怎么著了呢,我能把她怎么著了呢?!人不能沒有良心,您不在家里,我得護著她,我也是個人呢!早先的事情,還提它干嗎。您比我的親兄弟還親。您走與不走,和谷香也是兩口子。說著話,劉杠頭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子說,兄弟您放心,我要對谷香干了缺德事,讓我遭雷劈,讓我不得好死!
生性憨厚的達子,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生與死的邊緣,睜眼閉眼如同看見了鬼。他怕小日本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便忽略了劉杠頭眼睛里的躲閃,輕信了人性的善良。聽了劉杠頭的話,達子又回頭瞧了谷香一眼,真想把媳婦再好好地摟一摟,親一親。但他不敢再耽誤時間,他把心一橫,猛地轉(zhuǎn)身出了屋子。身后留下了谷香捂在嘴里發(fā)出的哭聲。
聽著達子遠去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一片狗叫聲里,劉杠頭轉(zhuǎn)身瞧了瞧趴在炕上谷香,嘴犄角露出了一絲笑。小煤油燈的火苗,有氣無力地搖晃著。那一點亮光,讓屋子里的一切東西,隨著它的跳躍扭動,也使谷香豐滿的身體,增加了許多迷人的曲線。高起來的,是她肥嘟嘟的屁股,矮下去的是她柔軟的小腰,還有她哭泣時,微微顫動的腳丫兒,哆嗦得招人愛,招人疼。
劉杠頭瞇了眼睛細細地瞧著,嘴犄角帶了笑紋,心里美啊,恨不能立刻伸手把谷香翻個個兒,把她渾身的肉,上下摸個夠。他瞇了眼睛,悄悄地看著谷香想:哼,饞人的小寡婦,勾引了達子,也不應該糊弄我呀。到了今兒,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吧。我現(xiàn)在要是把你給奸了,也顯得我不仁義,太缺德。哎,自古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今兒個先借日本人的手,把達子給做了,徹底斷了你的念想。到時候你就是我嘴里的舌頭,我不張嘴開牙,天塌下來,你也休想露出我的嘴唇。早一天晚一天的,我得弄你個樂意。
想著,劉杠頭走到炕邊,把手搭在谷香大腿上,輕輕地動了動,想捏捏,卻沒捏,只壓抑著內(nèi)心的喜興,把聲音放溫存嘍說:谷香啊,別哭了,達子兄弟是出去避一避。往后,凡事有我呢。打今兒起,但凡有事,你跟我說。冷啊熱啊的,哥哥替你擔待著。說著,他晃了晃自己的大胖腦殼,往前鞠了鞠身子,想聽谷香說什么。谷香哭著,沒理他。他直起身接著說:天兒也快亮了,我先回去。要不讓街坊們看見不合適。大清早的,我從你們家出去,達子又不在,有人要說閑話。等到晌午我再來看你,順便給你弄點吃喝來。大妹妹呀,想開點兒!
說著話,他抬手胡嚕了一把胖頭,又胡嚕了一把胖頭,嘴犄角向上翹了翹,弄出了一點無奈卻又眷戀的笑模樣,舉手把大胖腦袋輕輕地拍了幾下,才伸著脖子,噗地一聲吹滅了油燈,轉(zhuǎn)身蹭出了屋子。
黎明前的北平城,到處黑咕隆咚。幾盞光亮不大的街燈,螢火蟲屁股似的在黑暗中忽閃著。西北風吹得電線桿子晃晃悠悠,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被風吹起的爛紙和枯樹葉子,鬼魂似的在路燈的光影里翻滾。
劉杠頭迎著寒冷的西北風向北跑了幾步,又突然停下,返回來,把谷香家的兩扇破木門輕輕地帶上,對好。再側(cè)頭聽了聽,除了遠處有幾只狗,有氣無力地叫著外,近處很安靜。又把耳朵貼在木門上,小屋里除了谷香的淡淡的哭泣聲,沒有大動靜。他用手拍拍自己的禿頭,轉(zhuǎn)過身,他蹲下,瞇了眼睛,先向達子跑去的南邊看了看,黑暗的胡同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一片死寂。他又急了。趕忙站起來,扭身向北疾步跑去。凍得硬邦邦的黃土地,被他肥胖的身子砸得咚咚、咚咚山響。
咚咚咚的腳步聲,驚醒了遠遠近近的狗們,一個雖不溫馨,卻非常寧靜的早晨,終于被達子、劉杠頭和狗們,攪擾了。
劉杠頭離開了谷香家后,一口氣跑回家里,急忙換了身干凈衣裳,趕緊出了門,直接奔了日本偵緝隊。
一路上,他跑得呼哧帶喘,快到日本偵緝隊門前的時候,連急帶累已經(jīng)是上氣不接下氣。但他已經(jīng)顧不上自己有多累了,他想著趕緊把達子弄死了鬼子的事,報告給日本人,好借日本人的手,除掉達子,達到自己霸占谷香的目的。好幾年了,自打趙三死了,谷香成了小寡婦,他始終夢想著要娶了她。把谷香弄到手,嗨,該有多滋潤,小日子肯定有味兒啊??墒?,可惡的達子,傻乎乎的一個愣頭青,胡子還沒長齊全呢,竟能把小寡婦給勾引了?
杠頭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他越想。每到了更深人靜的時候,小寡婦會在他眼前轉(zhuǎn)悠,饞他,逗引他。他老覺得在自己黑黑的小屋里,瞧見了谷香光裸的身體。小娘們兒還弄出許多妖媚的笑眼,扭扭著柔軟的小腰兒。這很讓他上火,兩腿間閑了多半輩子的家伙,在褲衩兒里面拱拱頂頂?shù)叵袷且仆炼?黑黑的小屋里,常常抽不冷子爆發(fā)出杠頭粗重的喘息聲。無可奈何的煎熬,讓杠頭覺到了孤獨給他帶來的悲哀。
如今,機會來了!他要把小寡婦徹底地掠劫嘍!
老遠的,杠頭看見了日本偵緝隊門口的兩盞大汽燈,明晃晃地照亮了門口站著的倆衛(wèi)兵。衛(wèi)兵端著的大槍上的刺刀,在燈光下一閃一閃地放亮光,讓人看了膽戰(zhàn)心驚。瞧見小鬼子的刺刀,劉杠頭輕輕地停了腳步,往墻根兒挪了挪,把身體倚在墻角的黑影里。他拍了拍腦門兒,想轉(zhuǎn)身回去。他琢磨,為谷香小娘們兒,害了窮爺們兒,還得到鬼門關(guān)走一遭,有點缺德,不合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再說,日本偵緝隊是好進的地方么。日本鬼子,不好招惹啊。
劉杠頭感覺害怕,便往黑影里靠了靠。他猶豫的時候,谷香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還隨著路燈的光晃悠著。杠頭想著,瞧著,谷香竟十分清晰地迎合了他,小娘們兒還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樣。
真是他媽的冤家啊!
沒有退路了,心里的欲念,截斷了劉杠頭的所有退路。谷香徹底占據(jù)了杠頭的心,活生生地誘惑了他,輕而易舉地使杠頭心里,重新脹滿了對她的欲望。要了她,要了她!在她身上做男人,讓達子小兔崽子見鬼去吧。
杠頭直起身體,向著日本偵緝隊走去,腳步越來越快。他已經(jīng)沒有了猶豫,因為他知道,除了能借眼下的事情做了達子,沒有其他的機會了。
走近日本偵緝隊的時候,門口站崗的兩個日本兵驚醒了,等劉杠頭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要往門里闖的時候,大喊一聲,嘴里罵著,把刺刀槍端平了,對準了劉杠頭的胸膛。
劉杠頭瞧著胸前明晃晃的刺刀槍,嚇得心里一哆嗦,雙腿打顫,臉也變了顏色兒,說話全結(jié)巴了:太,太君,太君。別,別拿槍對著我呀,我是,是,是來報告的。
劉杠頭被帶進偵緝隊,沒多大工夫,一群全副武裝的鬼子便吵吵著,拉著幾只狼狗,簇擁著劉杠頭從里邊沖了出來,直奔神路街跑去。
2
習慣早睡晚起的桂茂桂二爺,被野貓鬧春的叫喚聲吵醒了。
兩只野貓,沒把人世上的喜怒哀樂當回事,它們趁著天亮前的夜黑,在房頂上折騰。嗷哇、嗷哇的叫喚聲,撲通撲通的翻滾聲,制造讓人恐怖的響動。鬼哭狼嚎般的聲音,撕碎了清晨的寂靜,給本來毫無生氣的黑夜,平添了許許多多的恐怖。
醒了,再也睡不著,桂二瞇縫著眼睛瞧瞧窗戶紙,黑的和夜一個顏色兒。他想接著睡,軟軟地在被窩里動了動,想把身子縮得更舒服點。粗白布的被里子,磨蹭著他的脖子和下巴,桂二感到了丁點兒的愜意。自打民主革命,沒了皇上,他不是兵了,再也不用起三更頂星星陪月亮,活鬼似的進紫禁城去伺候誰。不是兵也沒人管著了,用不著再練武打把勢,慢慢的,早晨多睡會兒成了習慣。幾年過去,桂二蒙頭蓋臉地躺在炕上賴床,成了毛病。整日在家呆著,享受著家人的伺候,發(fā)脾氣,睡懶覺,喊倆嗓子耍耍威風,聲大聲小十分隨意,沒人不讓著他,沒人不聽他的話。
閑呆著不干活,雖說挺滋潤,可日子久了,卻感覺渾身不自在。首先是填肚子的吃食有了麻煩,用不著再喊皇上萬歲,萬歲爺給的錢糧也沒了,再想把肚子填得飽飽的,不干點活計是不行了。沒有幾年的工夫,家里除了十幾間房子還在,凡是看得見,能挪得動的,值點錢的東西,什么玉器翡翠、硬木家具、瓷瓶、鼻煙壺、搬指、字畫等等,該當?shù)漠斄?,該賣的賣了,連祖上傳下來的紫檀木屏風,也換成了糧食填肚子。
沒轍,窮,還趕上兵荒馬亂。人窮,也得活著,一家老少十來口人,還有一條大黃狗,哪張嘴里沒食兒也不行。不說人有多餓,說那條狗吧,瘦得沒了狗樣兒,骨頭把狗皮向外支得見棱見角,渾身的毛一綹兒一綹兒地水泡了一樣難看,讓人瞧著心疼。那狗不僅不叫不咬,連它的本能也忘了個一干二凈。甭說看家的差事了,它瞧誰一眼都懶得抬頭。可它愛看桂二,聽著咚咚咚的腳步響,準知道桂二來了,不管桂二出門進門,第一個看到桂二的是它,最后一個看到桂二的還是它。讓桂二不能理解的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因為什么,它不叫了,更不咬了,整天蔫頭耷腦地在影壁后的墻底下臥著。家里來了熟人,它一動不動地臥著;來了生人,它頂多把耷拉著的上眼皮翻一翻,仍然不叫不咬。遇到桂二扛著褡褳出去摔跤,或是摔跤回來,它不僅要直起腰身,還要乜斜了眼撩桂二。狗的眼神里,有一萬多個瞧不起桂二的意思,像是在說:你已經(jīng)快吃不上飯了,表面上膀大腰圓,可你的肚子里跟我一樣,沒食,你還敢去摔跤?你瞧瞧你吧,一身的塵土,又讓人給摔了吧?桂二能從大黃狗的眼神里瞧出它的不滿,瞧出它的嘲諷。但桂二沒法子,只能大聲地罵狗出氣:看什么看,瞧見主人回來,你不會哼哼兩聲?你個狗東西!罵是罵了,卻沒有大急大恨,話語里還帶著溫存,桂二愛狗。
民國好些年了,日子不見好轉(zhuǎn),一家人窮咕嘟著。可恨又來了日本小鬼子,把個北平城折騰得如同人間地獄,百姓們在窮日子里,又加上了怕。整日里吃不飽飯,活動還受了限制,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生怕招惹了小鬼子。
想想這些事,心煩透了,煩得桂二瞧什么全不順眼,心里怎么想怎么煩,煩得想睡睡不著,睡不著還是想,想想更煩,身子也跟著鬧騰,翻過來掉過去地在炕上折騰。
討厭的貓!
桂二嘟囔著翻了個身,把右耳朵狠狠地壓在枕頭上,左手拽了被角掩住左耳朵。舒服多了,多半個臉和后腦勺縮在被子里,耳朵里的雜音小了許多。桂二迷迷糊糊地想,大冷天的清早晨,除了睡覺,還能干什么呢?他把腦袋往下縮縮,想翻身沒翻,要接著睡。
頭天兒晚上燒了幾塊劈柴的熱炕,要不靠自己的身子捂著,早涼了。因為窮,冰涼棒硬的炕面上,除了鋪了張葦子編的炕席,還鋪了兩條褥子。褥子挺厚實,雖說鋪了兩條,仍然隔不了涼,也擋不了硬,天越冷越覺得褥子薄,越?jīng)鲈接X著身子底下硌得慌。
屋里沒火,寂寞了一宿的寒氣,乘著桂二往下縮腦袋的機會,直撲桂二爺一不留神呼扇開的縫隙。冰涼的氣體,緊貼著他的后腦勺,掠過他的脖子和肩膀,順著他光裸的熱身子,嬉皮笑臉地摸了進去。桂二爺吸了口氣,嘴里念叨著:真涼!趕忙把被子重新裹緊,又把手在胸前纏繞著去揪被子角兒,很費勁地把肩膀邊上掖了掖,再弓了身子,摸索著揪揪身下的被子邊兒,把腦袋往下縮,想蓋嚴實接著睡。
被子幾經(jīng)拆洗,已經(jīng)縮得小了許多。桂二身材高大,那被子蓋住了腦袋,腳伸到了外面,蓋住了腳,脖子又露在涼風里。桂二要想睡得熱乎,得把大腿、小腿折兩折,再躬了身子,蜷縮成蝦米狀,整個人團成一團。他掖好了被角,準備把雙腿往肚子前拿,好把自己蜷縮得更舒服時,外面的倆貓,歡愛著進入了最佳境界。
兩只野性的東西,爭先恐后地發(fā)出了一串嗷呀,嗷哎的叫喚聲,聲音撕裂了人世的無奈,宣泄著貓的春情。桂二爺被野貓的叫聲,弄得激靈一下子,困和乏徹底沒了。
不睡了,不能睡了。桂二感覺著外面的整個世界,被倆貓掀翻了個兒,除了風還在硬硬地刮,還有貓的春情,赤裸裸地喧囂著。歇了大半宿的身子,感覺著有股子勁頭,火球一樣沿著渾身的經(jīng)絡,到處滾動亂竄,直把他的心,燙得像是沒了譜的鼓點兒,響成了串。腿中間火辣辣地膨脹起來,硬得像根兒干透了的棗木棍子,呼地讓外面叫春的貓給點著了。
桂二扒開被角,睜大眼睛瞧瞧,屋里仍然黑咕隆咚,窗戶紙上略微顯了一點灰白色兒。又抬起身兒,扭著脖子,瞧瞧身邊睡著的媳婦,黑糊糊一團,瞧不太清楚,聽得見她輕輕的喘氣聲很均勻,睡著呢。往前湊湊,媳婦睡眠里呼出的均勻氣息,撲到桂二臉上。桂二聞見了,很香,很熟悉,沁入骨髓般的香味。使勁吸吸,覺著有了精神,抽了大煙似的舒坦,渾身嘎嘣嘎嘣地叫勁。桂二重新躺下,身體烙餅似的翻了幾次,高大的身子使勁挺了挺,把炕磚壓得吱吱地發(fā)出了響聲。他覺得渾身躁鬧,骨頭,皮膚,手腳、胳膊和腿,沒有一塊舒服的地方。那種躁鬧籠罩了他全身,鼓舞著他得干點什么,否則會永不安寧。
猛不丁的,從遠處傳來了一陣狗叫聲。
狗叫聲,一陣強似一陣,越來越近。細聽,還有咚咚咚咚人跑動的腳步聲。雜亂的聲音,毫不猶豫地把人心里最害怕的恐怖,狠狠地塞進桂二的耳朵,釘楔子一樣,釘在他意識里最脆弱的空隙上,攪擾了他正全力以赴的忙亂。
聽著他罵鬼子,桂二太太也不出聲,一只手按在自己蹦蹦亂跳的胸口上,一只手在被窩里摸索自己的內(nèi)衣,臉卻扭向窗外。早春的天,雖然天長了,亮得仍然不早。透過屋子里的黑暗,她只看到了外面的一抹灰亮。尋思著還早,把頭歪在桂二的腦袋邊上,輕輕地說:你說,這年月,真的沒法活了呀。
被掃了興趣的桂二沒理她,只長長地出了口氣。
外面,狗叫了一陣,漸漸地遠去了,鬧春的野貓也隨著雜亂聲音的消失,不知了去向。
3
谷香哭了一陣兒,累得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她被凍醒了。睜開哭得紅腫的眼睛,瞧瞧,屋里黑,黑得像半空里的一個大窟窿,什么也沒有。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忙亂,突如其來的災難,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把黑暗、孤獨和恐怖給她留下了。谷香伸手在炕上摸摸,再摸摸,空空的,真的沒有。往日死狗一樣睡在身邊的男人,摸不到,身邊什么也沒有了。她的眼淚呼啦一下子流出來。跟達子還沒過上幾年,男人又沒了。想想,莫非自己真的命硬,算命的沈鐵嘴,曾斷定她是孤寡的命,克男人。
黑黑的小屋里寂靜,陰冷,聽得見風拍打到窗戶上,搖晃破裂了的窗戶紙,呼噠呼噠的響聲,給小屋里增加了許多恐怖。
谷香側(cè)著身,趴臥在炕上,身體隨著哭泣的抽搐,仍然不住地抖動。她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這樣的苦,好好的日子,怎么會在一瞬間沒了呢,突然間就沒了呢。達子一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能跑得了嗎?為什么呀?谷香腦子里裝滿了疑問,亂極了。忽然降臨的災難統(tǒng)治了這狹小的空間,讓她感受到來自外界的脅迫。那脅迫,正實實在在地逼她走上絕路。
風從破裂的窗戶紙?zhí)庛@進來,把小屋吹得冰窖般寒冷。她伸手揪住破被子,搭在身上,卻仍然感受不到一點暖意,腳是麻木的,手指尖是麻木的,心也仿佛涼透了,她整個人都被寒冷包裹著。谷香把身子慢慢地,緊緊地蜷縮起來,雙手抱在胸前,讓棉被緊緊貼住身體,試圖尋找到溫暖,暖一暖冷透了的身子。迷迷糊糊的忍耐中,她沒有辦法讓自己靜下來,在她再也不能支持下去,再去思,再去想,腦子里只剩下空白的時候,外面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大狗兇狠的叫聲。
谷香被狗叫的聲音驚醒起來,她猛地起身子,胳膊支在炕上,身子向前半傾著,脖子伸得長長的,側(cè)耳聽著外面的響動,渾身害怕得哆嗦起來。她知道狗叫的聲音,是日本小鬼子的狗叫,知道那是他們?nèi)プ愤_子。她為達子擔心,盼望著達子能跑得遠遠的,她怕鬼子把達子抓了去,達子是她唯一的親人啊。
擔驚受怕中,她恨達子,恨他多管閑事,尤其是管劉杠頭的事。她知道早先他們?yōu)榱怂蚣?,那個時候他們仇人一樣,如今怎么又會幫了他呢?她想不明白。她知道劉杠頭不是壞人,在達子死了爹媽的時候,他兩次都曾經(jīng)實實在在地幫過達子,那是她親眼所見,也是鄰居們親眼所見。那會兒,誰不說劉杠頭仁義啊。后來要不是因為她,他們或許還在一塊兒抬杠呢。壞就壞在趙三兒死了以后,她經(jīng)受不了孤苦,經(jīng)受不了女人的寂寞,去找了年輕的達子。在那段日子里,她感受了重新經(jīng)過一個男人的幸福。那段日子里,劉杠頭老是用淫褻的眼睛看她,還明里暗里地說她的閑話。在她嫁給達子后,劉杠頭還借著醉酒來敲她的門,在門外大喊大叫地罵她是小浪貨!杠頭雖然用最難聽的話罵她,谷香知道,他不是壞人,她的心里很清楚,劉杠頭這么做,只是想在她身上做男女間的事情。哎——她恨她的爹媽,恨他們?yōu)槭裁唇o了她一副好身材,為什么自己竟不能在趙三死了以后,安心地守寡呢?賤呀,下賤呀,都是漂亮臉蛋兒惹出來的事!谷香在恐懼和無奈里又淚流滿面了。
萬萬也想不到的是,今天達子一跑,竟把她留給了劉杠頭。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她想達子,想擺脫目前的處境,可是她除了哭泣,沒有辦法,哭,她也不敢放聲大哭。
谷香想起了剛剛還在她面前的男人,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要是以后達子真的回不來了,杠頭不是還會纏著她嗎。她記得他說了,還要來看她。劉杠頭剛才還摸了她的腿,她感覺到了他在她大腿上輕輕地按了按。只是輕輕地按了一下,輕得使她感覺不到任何的惡意。
難道是天意,是老天爺安排了這樣一場災難,讓她處在孤立無援的地步。難道從今以后,自己真的能把自己給了杠頭嗎?這可惡的戰(zhàn)亂災年啊!可怎么活呦!她問自己。但沒有答案。她恨達子,恨達子惹事上身。更恨小日本鬼子,要不是他們來侵略中國,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啊。她不知道以后究竟怎樣,她只是盼著達子能夠跑得遠遠的,只要他能活著,永遠不回來也行。她還想,達子逃脫了,找到了安身的地方,肯定會回來把她接走,她們一起去過安分的日子。
谷香使勁睜著哭腫了的眼睛,看著黑暗的空間。她的心亂到了極點。累了,谷香感覺到頭昏腦脹,她重新躺下,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4
清晨的北平,大霧鋪天蓋地。整個城市像一個長了毛的饅頭,軟乎乎地向外扎煞著,白色的霧氣把古老的灰色瓦屋,破舊的街道,光禿禿的樹木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日本鬼子占領下的北平,到處死氣沉沉。
東岳廟前的空場,已被風化得凹凸不平的石頭地,輕輕托著初春清晨濃厚的霧氣。幾株蒼勁的松柏樹和古槐樹,錯落有序地點綴在廟門四周。它們暗綠色的樹葉和皺皺巴巴的樹干,襯托著黃琉璃瓦頂飾的廟宇殿堂,朦朧而又不失莊嚴肅穆。大殿房檐下的黃銅響鈴,被風搖晃著,叮鈴鈴叮鈴鈴地響成了串。廟門兩邊的四只漢白玉石獅子,威武地守護著廟門。
成山帶著16歲的歡實勁兒和重返靈魂的俗氣出了廟門。出了廟門,他便忘了老道趕他走的煩惱,只想著能跟著爸爸去摔跤了。
穿過齊化門外大街的時候,他模模糊糊瞧見神路街口的石牌樓上,落滿了烏鴉,黑壓壓的一片,還呱呱呱,呱呱呱地叫鬧著。成山貓腰在地上摸索著撿起兩塊小石頭,笑著喊了一聲:嗨,你們多自在啊!便掄圓了胳臂向牌樓上砍去。隨著高處啪嗒一聲清脆的響聲,牌樓頂上的烏鴉們,呱呱呱地叫著四散飛起。被驚擾了的烏鴉們,卻不遠去,只呼扇著翅膀,攪動著白色的霧氣飛旋,不一會兒,烏鴉們重新落回了牌樓頂上。
成山進了神路街,慢慢往南走著。他不知道今后怎么樣,趙道長不要他了,讓他還俗。還俗就還俗,回家跟爸爸去摔跤玩,還省得在廟里受氣呢。想著,走著,成山用他不大的眼睛,踅摸著神路街兩旁灰色的瓦屋。
瓦屋中的人家兒,還沉浸在清晨的寧靜中。人世在濃霧的包裹下,顯得沒有一點生機,仿佛到了茍延殘喘的末日。
成山在大霧里向前走著,突然地聽見身后有響動。停了腳步,趕忙回頭看。大霧彌漫,他的眼前白白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濃厚的霧氣里,人聲嘈雜狗吠狺狺,還摻雜著大皮靴子跺地咚咚,咚咚的跑步聲。成山心里一機靈,趕忙閃身躲到旁邊李六爺家的門樓里邊。他扒著碎核桃磚砌成的門垛子,探出點腦袋側(cè)起耳朵細聽。不好!狗叫聲兇狠地不像往常。讓人心驚肉跳的響動,一陣緊似一陣,離他越來越近。
CAO他媽的,準是禍害人的日本兵!成山在心里罵著,卻也不敢磨蹭,想躲進院子里避避。李六爺家的街門從里邊閂死了,成山急忙躥出門樓,繞到院墻處,倆手一搭墻頭,腳下使勁躥起來,先叉腿騎在墻上,再順著院墻輕輕下到了院子里。虧了成山身量高大,又從小練了一身功夫,能輕巧地翻過六尺多高的院墻。要不大清早的,非讓日本兵給抓走,說不定得替達子死。
跳到院子里邊,成山的心還嘣嘣、嘣嘣地狂跳。他蹲了身子,靠著墻根兒喘了口氣,嘴里小聲罵著小鬼子,跑到我們國家來鬧騰!又想:要不是趙老道趕他走,自己也不會趕上倒霉的事。他心里罵老道,好好兒的,趕我走,還說我有災難,你要不趕我走,我還在廟里待著呢,怎么會有災難!罵著,他悄悄地,矮著身子,躡手躡腳地挪到門洞里,輕輕地靠近李六爺家的破門。他怕弄出響動,驚了鬼子。他用手支著兩邊的門框,把眼睛挨在破木門的縫隙處往外看。
5
桂二太太讓桂二一折騰,覺得有點乏,兩腿發(fā)脹,渾身酸軟。她抬頭瞧了瞧窗戶,窗戶紙還黑著,外邊已經(jīng)有了亮兒。聽聽,風還大。聽得見風抽得樹枝子響。躺著,琢磨著剛剛五更多天吧。還想再睡會兒,又怕耽誤了熬豆汁兒,便摸著黑起來了。輕手輕腳地摸到外屋,點了油燈梳頭。梳完了頭,正打算去歸置賣豆汁的鍋碗瓢盆,出去擺攤兒,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叫門。
啪啪啪的拍門聲不大,卻挺急。桂二太太被嚇了一跳,心也仿佛到了嗓子眼兒。她悄悄走到屋門邊,側(cè)耳聽聽,啪啪啪的拍門聲響個不停。桂二太太不敢去開門,也不敢出聲,趕忙回身把燈吹滅了。自打小日本來了以后,市面上太亂。她悄悄摸進里屋,到炕邊,使手推桂二:桂二,桂二!快醒醒。醒醒呀,有人敲門!
桂二睜開眼睛,嘟嘟囔囔地說:大早上的你干嗎啊。我說我再迷糊會兒!
你快起來,有人叫門。你聽聽,還挺急的。桂二一聽,果然有啪啪啪的拍門聲音。一想剛才和媳婦折騰的時候,狗叫得不善,心里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穿上大棉襖,要往外走。桂二太太一把把他揪住了:你急什么啊,先聽聽,是怎么回事。
我先去瞧瞧,你快去東屋把成巖、成海叫起來。
桂二仗著自己有功夫,壯著膽子開了屋門。出了屋門,他先往影壁下踅摸狗。大黃狗聽見了拍門聲,或者是聽見桂二出來的聲音,已經(jīng)蔫頭耷腦地站起來了。它用狗屁股挨著墻角,尾巴讓自己的身子和墻擠得歪斜著耷拉在一邊。它不叫,瞧見桂二出來也不叫,只懶懶地使四條腿支著瘦骨嶙峋的身體,無精打采地警惕著。桂二瞧見狗站起來了,他心里坦然了許多。其實,桂二心里也有點發(fā)怵發(fā)毛,感覺著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他放輕了腳步,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壯膽,先使勁咳嗽了兩聲,離門還挺遠,先大聲地問:誰啊?!
桂二爺!二大爺。是我。您快開門呀。達子在門外小聲地喊著,還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你是誰啊?
哎喲!我的二大爺,您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啦,我是達子啊。巡警達子啊!達子正說著,遠處的狗叫又響成了一片。
桂二聽著狗叫,叫得邪乎!嚇得他心里嘣嘣嘣一個勁兒地跳,走到門邊還不放心,又從門縫往外看了看。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又問了一句:你一個人?才開門讓達子進來。
達子進了門,反身把大門關(guān)上,嘩啦嘩啦地插了栓。然后,拉著桂二爺往屋里走。桂二爺一看達子的打扮,樂了:你小子改了打扮了,把嚇唬人的皮脫了?脫了那層皮,你還真像個人樣。瞧瞧,還背個小包袱,大清早的,讓媳婦給轟出來啦?
剛一進了正房的門,達子撲通一聲給桂二爺跪下了:二大爺,您無論如何也得讓我在您家里避些天,要不,我肯定沒命了。
成巖和成海也起來了,一家人讓達子給弄糊涂了,愣愣地瞧著他。桂二太太瞧見達子跪下,趕緊走過來拉達子,說:小子,你甭急,有話坐炕上慢慢說。
達子站起身,坐到炕沿兒上,喘了口粗氣,才小聲地說:二大爺,二大媽,聽了您別害怕。
甭繞圈子,你說吧。你二大爺什么時候害過怕呀?小鬼子來了,咱不照樣扛著褡褳兒去摔跤!桂二說。
我殺人了。弄死個日本人。
聽了達子的話,桂二心里一哆嗦。弄死個日本人?說得輕巧,這種事,是說著玩,鬧著玩的嗎?達子啊,你別胡說,嚇唬你二大爺。桂二沒拿達子的話當真,以為他說著玩呢。
真的!達子喘了口氣,把他弄死日本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桂二聽:
昨兒個夜里我出巡崗,街上沒一個人影,我自己跟鬼魂兒似的亂轉(zhuǎn),巡警么,咱干的就是這差事。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我往回走。穿在身上的官衣,管涼不管熱,西北風還圍著你轉(zhuǎn)圈,生生地往骨頭里鉆,把我給凍得全身涼透了。
我縮了脖子,揣著手,急急忙忙往家走,我身上冷不說,兩只腳也被凍得生疼麻木。二大爺,我跟您說,天是真他媽的冷,您平時瞧我穿著身官衣,瞧著挺虎勢,可它擋不住西北風。他媽的警察局,光知道叫嚷維護治安,光他媽的使嘴瞎叫喚,讓你聽著心里舒坦。其實呢,全他媽的為自個兒。吃空餉,使喚我們應招去的警察,跟使喚孫子一樣,苦活兒累活兒得我們?nèi)ァT蹫樽炖镉锌诔缘?,孫子一樣,咱也得忍著。
走到天福巷東邊的小胡同時,我尋思著快到家了,人也乏了,想靠了墻犄角先抽袋煙。我剛把煙袋拿出來,正往鍋子里裝煙,猛不丁的一聲叫喚,把我嚇了一跳。
開始我以為是什么東西鬧騰呢,趕緊把煙袋塞在腰里,摸了摸屁股后面掛著的警棍。臟東西咱不怕,咱腦袋上頂著標志呢,警棍是辟邪的法器,妖魔鬼怪也得躲著咱。我仔細一聽,原來是人,是人的叫喚聲兒。我心里一激靈。趕緊貼墻根兒站住,抽出揣著的兩只手,從后腰里把警棍抓出來。四周圍黑呀,看不見。我蹲下身來,揉揉眼睛,去黑暗中搜尋。好一會兒,才看見在不遠處一個黑黑的拐角處,有一團黑影扭動著。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叫喚聲,不斷地從那兒傳過來。
我慢慢往前蹭了蹭,使勁地盯著活動著的黑影,漸漸地,我從哇啦哇啦的聲音里聽出點眉目,是一個小鬼子邊罵邊用皮帶抽打中國人。哀哀的求乞聲,我聽著有些耳熟。又悄悄地往前挪了幾步,仔細一聽,您猜是誰?是劉杠頭。當時我納悶,深更半夜的,他出來干嗎呢?又細細地聽了聽,沒錯,是劉杠頭。我又一想,明白了,他不是去耍錢,就是去逛暗門子了。
我不想管,轉(zhuǎn)身想走,卻挪不動自己的腿腳。眼下自己是巡警,有維護社會治安的責任??墒?,挨打的是劉杠頭,行兇的是日本人,能管嗎?我雖是個巡警,但在日本人的眼睛里,不也是個亡國奴嗎,又能比劉杠頭好多少呢?我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覺得身上過了電似的要抖起來。怎么辦?管還是不管?我沒主意啊。
風還刮著,真冷啊,半空里還飄著潮乎乎的霧氣。我靠著墻根兒,站在黑地兒里瞧著,心里亂,我真是沒有一點主意。
過了會兒,我琢磨明白了,早先和劉杠頭的冤怨,過去是過去了,可他欺負過我呀。眼下鬼子又畜生似的野蠻,我不管,也管不了!在我剛一抬腿,轉(zhuǎn)身想走的時候,劉杠頭軟弱的哀求和日本鬼子狠毒的惡罵聲,把我攔下了。
我心里罵杠頭,你還是男人嗎?我也罵我自己,你走,你不管,你還有中國人的良心嗎?我也不知道是罵杠頭還是罵我自己,反正有股子狠勁往上撞,覺得自己的胳膊、腿、還有身子骨兒,他媽的叫勁,咯嘣嘣直響。
我悄悄地生了膽,眼瞧著小鬼子欺負咱們的人不管,我還算中國人嗎。我得管,我是巡警啊。
您別瞧劉杠頭往日里也漢子似的,其實他真沒一點男人的骨氣。我聽著他跟日本人求饒,火氣就往上撞。我前后瞧瞧,黑糊糊的胡同里,沒一個人。沒人,你怕什么?王八蛋!我心里罵著劉杠頭,也罵著小鬼子,慢慢蹲下,在地上摸了塊磚頭。我順著墻根兒,悄悄地湊到扭動著的黑影邊上,瞅準了矮小的鬼子,使足了渾身的勁狠狠地給了他一下。
一下,嗨!就一下,真他媽的解氣啊,敢情小鬼子的腦袋也是肉做的。撲哧一聲,我把小日本給開了瓢兒。天黑,我也看不見什么,只感覺著手上熱乎乎的黏膩,我估摸著是小鬼子開瓢兒了。事已經(jīng)做下了,心里也不怕了,還有點痛快呢!
小鬼子讓我給打急了,他顧不上腦袋流了血,他嚎著,嘴里嘀里嘟嚕地喊著放開了杠頭。
二大爺,打人您是行家,要不打就不打,要打必須往死里打。你讓他緩上勁,站起身來,費事,麻煩大了。我打的是鬼子,我不能給他喘氣的機會。我當時橫了橫心,掄著磚頭又照著小鬼子砸下去。
桂二大爺,我跟您說,打的時候是真痛快。
小鬼子呀,呀—呀—叫著,惡狗一樣向我撲過來??s在一邊的劉杠頭,瞧見是我,立刻伸手抱住了鬼子的倆腿,嘴里還喊著,達子!弄死這個畜類,弄死他!
虧了咱的身量大,也虧了杠頭抱住了鬼子的腿,要不還真得費事。我也不知道哪兒來了股邪勁,掄圓了手里的磚頭,還有警棍,左右開弓,照小鬼子的腦袋輪番地連拍帶砸下去。敢情狗娘養(yǎng)的鬼子也是肉腦袋,不抗打,不抗打!我?guī)状u頭砸上,他面口袋一樣倒了下去,不吭氣也沒了動靜。我一瞧小鬼子不動了,便使腳踢了踢他,一堆爛棉花似的軟了,一點不動了。我要了小鬼子的狗命!
弄死了小鬼子,我瞧著腳底下的死尸,心里有了悔意,怕呀。跟您說吧,嚇得我渾身直哆嗦,咱打過架,也抬過死人,咱沒殺過人啊。
有一陣子,我兩腳篩糠一樣的抖,不會挪動了。劉杠頭還能挺著,別看他剛剛的還跟鬼子求饒呢,現(xiàn)在他倒橫起來了。杠頭瞧了瞧黑糊糊的胡同,跟我說,達子,咱得走,趁沒人瞧見,咱們得趕緊跑。我和杠頭互相攙扶著跑回了家。
家里哪能呆?小鬼子一搜查,我準玩完!他們有狗,狗鼻子能聞出血腥味兒,我的手上沾了鬼子的血,我害怕。二大爺,我跟您說,我怕呀,渾身的肉,還有骨頭,一塊兒哆嗦。杠頭出主意說,家里不能呆,跑鄉(xiāng)下去躲著吧!
我不能等死。出了家門,奔了馬家墳地,想奔皇姑庵,從那兒出土城。剛到馬家墳地,我一想不成,土城有鬼子站崗,大清早的,我從土城一過,準讓鬼子抓了去。我又返回來,想來想去,哪兒也去不了,您家院子大,房也多,藏個人準行。我想在您家里先藏幾天,等風聲一過,我再偷偷地混出城,奔鄉(xiāng)下去。
聽了達子的話,桂二一聲沒吭。他知道擺在面前的是什么,是義氣,也是災禍!留下達子是應該的事,不留也說得過去。不留達子,達子的命難保,弄不好還得搭上他媳婦谷香。留下了他,得面臨著天塌一樣的災禍啊。小鬼子不知道還好,只要知道了,自己一家肯定遭殃!
沉默著,一家人沉默著。達子的心里撲通撲通打鼓,他生怕桂二爺沖他揮揮手拒絕了他。但他知道,桂二爺不會見死不救,心里又有幾分的安定。退一步說,哪怕桂二爺不留他,也不會立刻趕他走,會幫他想個轍。達子轉(zhuǎn)頭瞧瞧外面的天,又回頭瞧桂二爺。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桂二仍然陰沉著臉,一動不動地坐著。窗戶處透進的灰亮,襯托著桂二的身形,活像個泥胎擱在炕沿兒上。其實桂二是在琢磨主意,他不能讓鬼子把達子弄走,也不能讓自己的家遭了殃。
好小子!有骨氣!比你二大爺強,他光知道扛著褡褳滿街瞎轉(zhuǎn),正經(jīng)事從來不干。桂二太太突然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她低聲說:你來我們家兒,沒人看見吧?
沒人看見。達子搖搖頭。
讓他住下吧。不能長住,臨時住幾天,咱們趕緊想主意,不能讓鬼子把他抓了去,你說句話啊!桂二太太和桂二商量。
桂二聽了媳婦的話,略微點了點頭說:行啊。你不讓他住下,還讓日本人把他給抓了去。街里街坊的,小子把事做得關(guān)公,還穿著官衣,不容易啊。得跟惠芬她們說好,千萬別到外邊去說,說出去,災禍大啦。街門也得緊著點。
行!成巖在一邊插話說:跟我和成海住一塊兒,白天有人串門,讓他鉆到給您準備的棺材里去躺著,沒人再出來。反正他還能幫我媽劈個柴,生個火。甭管干的稀的,有咱們吃的,也有他吃的,也不能算他吃閑飯。這年頭,敢弄死日本人,是條好漢了,替咱們出口氣,咱得幫他,不能讓他去送死。
一家人正在為達子的事嘀嘀咕咕的時候,外邊又有人敲門。敲門聲又大又急,啪啪啪的聲音像催命的雷,把桂二一家人和達子嚇得臉變了顏色兒。達子開了屋門,奔后院跑,虧了桂二趕緊到院里,大聲問了句:誰啊?
爸爸,是我。老三。
桂二罵著去開門:好你個小兔崽子,叫門干嗎跟鬼叫門似的,你催命呢?
已經(jīng)跑到西房山處的達子,聽見是桂家老三,又返回屋里。桂二爺、成山和達子前后腳進了屋。達子臉嚇白了,嘴唇也直哆嗦,連話也說不利落了:三、三兄——弟。你干嗎使這么大勁拍門?嚇死我了。
成山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笑了對達子說:呦!祁巡官,今兒個沒穿嚇人的皮呀?你哆嗦干嗎?往日里你的威風勁兒呢?嚇死你?你怕我呀?嗨,怕我干嘛,我還讓牛頭馬面用鐵鏈子拴了你去。
成山!別說啦。成山還要往下說,桂二爺把他的話攔下了。祁巡官犯事啦,你別跟他逗了。對,還有,他要在咱們家住些天,不準上外邊說去。聽見沒有?
桂二爺?shù)脑捳f得成山糊里糊涂。
你甭問了,先告訴媽,桂二太太伸手拉過兒子摟在懷里:瞧瞧,又長高了??旄嬖V媽,一大早回來干嗎?
老道把我給轟出來啦,不要我了。今兒早起來,我和中靜打架,把廟里的供桌腿兒給弄斷了。他不要我了。
哎,桂二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要了命嘍,又添了兩口人的飯。再說,小孩子打架怎么啦?呆會兒我去跟老道說說,還回去吧,在廟里能吃飽飯啊。
您甭去,他說我跟廟里的緣分盡了。再說,我也不想在廟里呆著了,中靜他老招我,我一打他,老道總沖我來。受氣。媽。打今兒起,我?guī)湍u豆汁去吧。成山從桂二太太的懷里掙出來,走到桂二身邊:爸爸,要不,我跟您去摔跤?
行!好小子。咱不跟你媽去賣豆汁兒,那是老娘們兒干的事,你跟我去下跤場。北平的四九城,我?guī)е戕D(zhuǎn)到嘍,我得讓你在跤場里有一號!桂二爺?shù)脑挘f得成山咧著嘴樂。
外面,天已經(jīng)放亮,桂二把全家老少叫起來立規(guī)矩,他繃著臉說:今兒的事,誰也不準到外邊說,跟誰也不準說,尤其是老大成巖,在杠房上更不能說,杠房里人多嘴雜。達子在咱家的事,要讓日本人知道了,咱們家會遭殃。
他又沖達子說:你先住下,不能長久地住下去,吃喝我不在乎。有干的,咱們一塊兒吃干的,有稀的,咱們一塊兒喝稀的,沒吃的大家一塊兒扛著。只怕日子一長露了風,招來是非。成巖你給聽著點,有往鄉(xiāng)下去的大杠,請了文場和吹鼓手的那種杠時,咱們想個轍,給達子弄個位置,讓他趁亂混出城去。
全家人點頭說是,不能出去說。這時,成山插了句話,把一家子人弄沒了聲,他說:爸,我剛才瞧見劉杠頭跟鬼子帶著狗,順著神路街奔南跑下去啦!
6
日本人帶了狼狗追達子,直追到了東土城也沒看見個人影。日本偵緝隊的隊長氣得大罵劉杠頭,大皮鞋往杠頭后腰踹了好幾腳。拉了狼狗,罵罵咧咧把劉杠頭帶回了偵緝隊。渡丸氣得在屋里直轉(zhuǎn)磨,大皮靴子噔噔的跺地聲,嚇得劉杠頭一個勁兒地哆嗦,生怕小日本抓不住達子,拿他出氣。果然,渡丸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后,突然站在了劉杠頭面前,他笑瞇瞇地用拳頭捅了劉杠頭的胸脯一下,問他:你的,什么的干活?怎么知道有人殺了我們的人。
劉杠頭一瞧日本人抬手,心里一顫,以為小鬼子要打他。但鬼子沒打他,而是笑著跟他說話,他心里塌實多了。便沖著渡丸點頭哈腰地說:我的,抬杠的干活,抬杠!您的明白?他怕日本人聽不懂,還使倆手比劃著解釋:抬死人的干活。光棍兒,光棍兒!您明白?我的去找窯姐兒。我是良民,良民!
他的話音剛落,渡丸急了,八嘎——!抽不冷子,渡丸掄圓了胳膊,照著劉杠頭的臉上狠狠打了幾拳。把劉杠頭打得嘴犄角流出了鮮血,噔噔噔向后倒退了好幾步。還沒站穩(wěn),后邊一個日本兵,照著他的后腰上砸了一槍托子。門邊上臥著的大狼狗,也激靈一下站了起來,兩耳朵支棱著,舌頭吐出老長,沖劉杠頭嗚——嗚——嗚地直發(fā)威。劉杠頭被嚇得渾身哆嗦,趕忙跌跌撞撞回到渡丸面前,渡丸不等他站穩(wěn),抬腳對著他的小肚子踹了一腳。嘴里還罵著: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
劉杠頭哎喲哎喲叫喚著捂著肚子,蹲在了屋子中間,心里還想呢:我好心來報告,你卻打我,不知道好歹的畜類!你他媽的是豬!
渡丸一揮手,站在門邊的兩個日本兵撲了上來,槍托子,大皮靴子在劉杠頭肥胖的身上,噼里啪啦地一通亂砸亂踢。劉杠頭捂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嘴和鼻子流著血,腦袋也腫了。他不敢叫喚,嘴里只是一個勁兒地求饒:太君,太君!您饒了我吧,別打了。我,我……劉杠頭喘著氣,爬起身跪在了渡丸面前。
渡丸一看他一個勁兒地求饒,抓住劉杠頭的衣服把他揪了起來。咬牙切齒地問劉杠頭:你的說,兇手是誰?中國人的是誰?
劉杠頭心驚肉跳,他讓日本人給打怕了,他看著小鬼子的眼睛,感覺鬼子的眼睛里放出了刀光劍影,冷冰冰地帶著寒氣,直逼他的靈魂深處。日本人再打他倆嘴巴,甚至再捅他一手指頭,沒準他就把達子供出來了。日本人不打了,也使劉杠頭有了喘氣的機會。屋子里突然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汽燈燃燒發(fā)出的嘶嘶聲。劉杠頭雖然骨頭軟,他畢竟是在世面上混過的人,見過的各色人各種事也多,什么時候玩什么把戲心里還是很清楚的。他很快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掂量清楚了,他知道,只要他不說出達子的名字,日本人很難找到是誰弄死了小鬼子。在北平城里要找個人,跟在大海里撈針一樣難。何況達子跑出了城,找不到,還怎么抓?達子他還敢回來?有了命案,死的還是日本人,在日本人的天下,他還敢回來?劉杠頭想著,心里漾出了一絲樂。渾身騷勁兒的谷香,仍然是他劉杠頭嘴里的肉。但是,他要把達子供出來,谷香的事不僅吹了,日本人還會把他看做達子的同謀,抓不著達子,能把他給斃了抵命。說不定,谷香也得死。所以他狠了狠心,為了得到谷香,他咬著自己的牙根說:太君,我真不知道是誰。只看見是一個中國人。您想啊,我已經(jīng)來報告了,我知道是誰,還能不說嗎?附近方圓多半個城的人,我熟啊,哪一個讓我看看背影,我準能說出是誰來,當時天太黑,離得遠,我剛往跟前一湊合,人就跑了。我,我,我趕緊來報告了。
渡丸盯著劉杠頭,倆日本兵也端著刺刀槍對準他的后背,刺刀尖緊緊地頂著杠頭,似乎要結(jié)果他的性命了。隔著厚厚的棉衣,劉杠頭也感到了刀尖的接觸,肉體的疲軟,正在阻礙他精神的支撐,惡狠狠地左右了他的行為。然而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渡丸沒要杠頭的命,更沒有接著打他,折磨他。突然,渡丸臉上有了笑容,他笑瞇瞇地對劉杠頭說:你的,真的是良民?喜歡大日本皇軍?
杠頭做夢也沒想到渡丸還會對他和氣,一個掛著軍刀的鬼子兵說出的話,竟這么溫柔。杠頭覺得自己的頭皮發(fā)麻發(fā)木,暈暈乎乎的感覺里,把日本鬼子當了爹。他兩腿一軟,跪在渡丸面前說: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啊!跟著便給日本人磕頭。
渡丸伸出手,慢慢托起杠頭的下巴,倆小眼睛往下盯著劉杠頭。他盯了劉杠頭好一會兒,才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的,起來的說話。
劉杠頭顫巍巍地立起了身子,腰仍然大蝦一樣的彎彎著,還不斷地沖渡丸點頭哈腰。
你的抬杠?抬死人的干活?渡丸問。
是,是!我抬過死人的干活?,F(xiàn)在的磨剪子磨刀,死人我會抬,會抬!杠頭讓自己的嘴犄角咧出了點笑樣。
你的!磨剪子磨刀的不要,大日本國民的抬抬!送葬的干活,你的明白?
說完,渡丸使勁跺著腳,轉(zhuǎn)回他的桌子后面,并不坐下。他用兩只手支著桌子,突然對劉杠頭大喊一聲:我的,要為大日本國民的送葬,大大的儀式,城里的轉(zhuǎn)一轉(zhuǎn),讓你們中國的百姓為大日本帝國的英靈送葬。你去找人,我的,要在你們送葬的時候,大搜查,明白?!你?你的明白!你的不用抬,領著我們搜查的干活。明白?
渡丸揮舞著雙手,又從桌子后面轉(zhuǎn)了出來,他耀武揚威地跺著腳在劉杠頭面前站住,重新用兇狠冰冷的眼睛盯著杠頭。
聽著,看著,劉杠頭的心里咯噔一下,身子也隨著心的顫抖而輕輕地抖了一次。但是很快地,他讓自己心平靜下來。他努力地把身子站得直一點,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雙腿不打顫,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更坦蕩更自然點。他心里琢磨,要像小鬼子說的去辦,事情就鬧大發(fā)了。只要一大張旗鼓地給小鬼子送葬,酷愛湊熱鬧的街坊四鄰得出來看,日本兵再借機一搜查,得,全他媽的亂套了,非得弄得雞飛狗跳墻,說不準小鬼子們得借機會殺人。鄰居的老少爺們看了,準把我當漢奸,大家伙還得跟著受罪。完了事,鬼子還不定宰我不宰呢。不要我的命,也得扒我層皮。為他媽的一個小寡婦,一個小寡婦!讓街坊們跟著受牽連,我……我造了孽呦!
劉杠頭心里正嘀咕,尋思著答應不答應小鬼子。渡丸跺著腳,氣勢洶洶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他使勁地跺了一下腳,眼露兇光地站到劉杠頭面前,倆小眼睛盯著杠頭,一只手扶在武裝帶上掛著的小手槍上。隨著他的跺腳聲,一直臥在一邊的兩條大狼狗,也噌地直起了腰身,耳朵豎立著,舌頭耷拉出來老長,渾濁的狗眼,死死地盯著劉杠頭看著。劉杠頭看看渡丸,又斜了眼珠去看兩條狗,他感覺,自己看到的不是人,也不是狗,而是閻王爺身邊的牛頭馬面。他暗暗地給自己鼓勁,讓自己慌亂的心安定一些,他把眼光收回來,慢慢地放在渡丸腰里別著的手槍上。槍很小,牛皮的小槍套制作得十分精巧,光潔的牛皮面,在汽燈下閃著白亮白亮的光,非常有氣派。兩顆紫銅色的搭扣點綴在槍套上,使人看上去挺有玩意兒,也挺招人喜愛。杠頭想,這槍要不為殺人而造,弄一支沒事的時候玩兒玩兒,一定很愜意。如果它不在小鬼子的腰里掛著,而是被谷香抓在小手里,一定充滿了情趣,哪怕是谷香綿軟的小白手,緊緊地握著手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啪地一聲要了自己的命……劉杠頭想著,他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小鬼子在劉杠頭面前站定了,啪啪地兩聲脆響,聲音不大,但啪啪的聲響,帶著透入人靈魂的力道,立刻吸引了劉杠頭的眼光。渡丸慢慢地摳開了小手槍皮蓋兒上的金屬扣子,用手把小小的手槍,摳起來,卻并不抽出,他等槍身快要抽離槍套的時候,只輕輕地一按,又把它推回到槍套里去,然后一拍,蓋緊蓋子。跟著,再啪啪地將盒兒蓋摳開,慢慢把槍摳起來,再推回去,反反復復地重復著動作。他每摳響兩個紫銅扣子,劉杠頭的心跟著驚跳兩下,身子也隨了心的跳動一緊一緊地抽搐。他細微表情和動作,沒能逃過渡丸狼狗一樣機警的眼睛,他看到了杠頭在顫抖。一絲奸笑從渡丸嘴角滑過,然后,他用一只手摸著自己的小胡子,另一只手仍然不停地摳動著他槍套上的紫銅扣子,讓它發(fā)出啪啪地響聲。
渡丸的小眼珠子,亮亮地閃著兇狠的光,逼視得劉杠頭不敢正眼看他。劉杠頭心靈里殘存著的良心,在鬼子兇狠的目光中,在鬼子摳動槍套的聲音中慢慢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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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山的話,讓一屋子人都驚呆了。
杠頭怎么與小鬼子攪和到了一塊兒。莫非杠頭要害達子?桂二太太的話一出口,達子一哆嗦。桂二瞧見達子的哆嗦了,抬眼瞪著桂二太太罵:你個娘們兒懂個屁,別胡攪,趕緊去干你的正經(jīng)事。對了,囑咐囑咐惠芬她們,別讓她們到外邊說。桂二太太答應著,轉(zhuǎn)身出了屋。
其實桂二心里清楚,他媳婦說的話,正是他心里最怕的。
爸。站在一邊的成巖說:達子來咱家,沒人知道吧。您甭怕!小鬼子再霸道,他不能隨便來搜抄老百姓的家吧,他們不能平白無故地把咱們家翻個個兒,逮人,搶東西吧。再說了,還有我們哥兒仨,成山也回來了,杠頭他能翻天?成山一身的功夫,一個人便能把他給辦嘍!
老二成海在一邊說:大哥!三兄弟還是孩子。再說杠頭身后有日本偵緝隊呢!回過頭他又沖桂二說:爸,咱們甭怕,有我呢!要是小鬼子敢來咱們家抓人,咱們跟他們拼了!
桂二瞧了瞧倆兒子,沒言聲。拼了?他心說,鬼子,那些沒人性的東西,哪是好招惹的。
達子垂了頭,悶聲說:杠頭王八蛋,當時拍著胸脯子跟我說,讓我放心地跑,快跑,千萬別耽誤著,還讓我從皇姑庵兒那邊出土城。感情他是為了到偵緝隊告發(fā)我。甭猜疑,他準是帶了鬼子去追我,他知道我奔那邊跑了。他怕受牽連,還惦記著谷香,說好話,不干好事。人面獸心啊。二大爺,我真他媽恨我自己,您說,您說我多笨!我當著好好的警察,這不是沒事閑的,給我自己招惹是非嗎。多虧我沒往土城跑下去,要奔了土城,說不準早讓小鬼子抓了去。說著,他突然不言聲了,臉上又見了白色兒。
桂二不言聲,只呆呆地坐著,臉色兒鐵青,兩眼發(fā)直。他心里十分清楚,真照成山說的,杠頭和日本人攪和到一塊兒,準是為了達子媳婦,他一直惦記著谷香。要不,憑杠頭的秉性為人,絕不會去親近日本人。
桂二感到了恐怖。一個平平常常的早晨,災難悄悄地來了,天網(wǎng)一樣籠罩在達子和他們一家人的頭上。劉杠頭,哪家哪戶他不知道。藏,怎么藏?一個大活人,吃喝不說,他得拉吧撒吧,他不能成年累月地窩在院子里吧,誰伺候他?瞞日本人好辦,摻和進了杠頭,還瞞什么瞞?!桂二覺得自己做事毛糙了點,剛剛的把達子留下是招惹了是非,雖說是積德的事,自己一大家子人呢!怎么辦?怎么辦?!桂二心里著了火一樣的騰騰地燒。
沉悶中,桂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他是一家之主,不能露出丁點的慌亂。桂二抬眼看達子,達子也正瞇縫了眼睛瞧他,眼光里散漫著的是求乞,是信任。桂二不錯眼珠兒,與達子眼對眼地互相看著。無奈和無謂在兩人的眼光里攪和,慢慢的,桂二的眼光生了熱,他覺著眼眶子潮乎了,達子自打出生,先死爹后死媽,沒享過一天的福,他是親眼看著達子長大的。好不容易熬到成了人,娶了谷香,又趕上來了小鬼子,哎——
桂二扭了頭,他不能讓眼淚流出來,扭了頭狠狠地說了句:畜生!造罪啊!
說完了,桂二沖一家人擺擺手,讓達子跟著桂家老大、老二倆兄弟回東房。老三也想跟了去,卻被桂二叫住了。
正房里只剩了成山跟桂二爺倆的時候,氣氛輕松了許多。成山回家來,雖說又多了個吃飯的嘴,還是讓桂二感覺心里也多了一點樂兒。他說:成山,回來啦。說著,瞇了眼睛瞧著成山笑。
成山坐在炕沿兒,不說話,只瞧著桂二樂。桂二看著成山,漸漸地笑模樣從臉上消失了,只陰沉著臉說:在廟里受氣啦?
成山往炕頭一歪,賭氣說:中靜沒事老招惹我,老道偏向他,數(shù)落我,還罰我多干活兒,說說得了吧,我也不往心里去。但今兒個,老道非趕我走,繃著臉給我看,還嚇唬我,說不走有災禍,多耽誤一會也不行,非逼著我立刻走。您是不知道,剛才有他媽多懸,日本兵的狗叫得狠啊,我慢一點,說不準已經(jīng)被逮進日本偵緝隊了。我剛跳進李六爹的院子,日本人跟狗也到了神路街口,嚇得我蹲在墻根兒,不敢大口喘氣,CAO他老道的媽媽的!
你看見杠頭跟日本人在一塊兒了?
我扒門縫看來了,天沒大亮,看不清楚??晌衣犌宄?。錯不了,準是杠頭。成山說,我聽見吵吵鬧鬧的聲音里,有杠頭的聲音,我還跟李六爹兒說了呢。他也不信,還不讓我胡說呢。
老道說你有難?桂二問成山。
是,他還說,讓我必須趕在我媽出攤前回到家里,一切會過去的。
桂二沖成山擺了擺手說:老道有個算計啊。他沒說別的?沒跟你說怎么防著?能不能解?
沒有,除了趕我走,老道只說天機不可泄露,沒說別的。
哎——,桂二長長出了口氣,說:要真是杠頭帶了鬼子去追達子,這事不好辦了。去,喊你大哥、二哥和達子來,你去幫你媽歸置賣豆汁兒的家伙。我得跟他們商量商量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杠頭跟日本兵攪和在一塊兒,想要禍害達子,咱們還商量什么呀?做了他狗日的。您怕什么呀……
甭問了,你快去。桂二揮揮手,讓他走。成山答應一聲,轉(zhuǎn)身出了正房。桂二想跟倆兒子商量商量,有什么法子趕緊把達子弄走,讓他出了土城,奔鄉(xiāng)下去躲著。劉杠頭再跟鬼子攪和,也不怕了。但是,沒容他和倆兒子商量,杠頭到家來了。
桂二太太正在門外收拾東西,見成山出來,便一手拉了老兒子,先湊到眼前細細地瞧了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蛋兒說:去,幫媽把裝豆汁兒的大銅甕抱到小車上去。然后,桂二太太沖西屋大聲地喊了惠芬,說收拾收拾家伙,咱們準備走啊。
桂二太太站在房檐下,瞧著老三去搬東西,臉上帶了笑。她下了臺階,往院門走去。等她把大門打開,轉(zhuǎn)身回來迎惠芬的時候,身后跟進個人。
二嫂子!早啊您呢!劉杠頭抽不冷子這一嗓子,差點把桂二太太的魂兒給喊沒嘍。剛剛被桂二折騰得發(fā)酸的倆腿,抽了筋一樣軟得直打顫。
杠頭進了院子,大大咧咧往里走,嘴里還不停地說著,我二哥起了嗎?二嫂子,您勤快啊。我找成巖,今兒個我接了個杠!死了個日本人,他們要出殯。杠頭不停地說話的同時,仍然像以前來找成巖一樣,快步直奔東房走。
桂二太太想攔下杠頭,跟他說幾句話,讓屋里的人聽見,讓達子有個藏身的時間??伤龥]攔住杠頭,眼瞧著杠頭快走到東房門口了。情急中,她便扯著嗓子喊:成巖!成海!杠頭來啦!桂二太太一急,喊聲都嘶啞了。
隨著桂二太太的喊聲,那條瘦骨嶙峋的大黃狗,第一個驚醒了,它站起來,揚起頭,耷拉著眼皮,斜眼看了看站在院子中的桂二太太,看了看急步走著的劉杠頭,便汪汪汪,汪汪汪地叫了幾聲。然后,它破天荒地離開墻根兒,飛速躥進門道,臉朝里,站到了大門口,并且睜開了它耷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上眼皮。
杠頭沒理會桂二太太的喊聲,他不知道桂二太太干嗎使勁兒地喊,更沒理會桂二家已經(jīng)多年沒叫過的狗的叫聲,只在心中暗藏著即將占有谷香的喜興,很快地走進了桂二家的東房。
可他,再也沒走出那幾間小屋。
責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