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弟，咱們也進窨子吧，我害怕得要緊!”

“仁兄怕啥哩?土匪也是人，咱們得會會!”

“賢弟呀，你就不要逞強了，土匪可殺人不眨眼唉!”

“仁兄你今兒個咋了?你是鐘馗，連鬼都不怕，還怕幾個毛賊不成?”

“我說賢弟呀!都這時候了，說話就甭再鹽不咸醋不酸了，我不過在戲里飾演過鐘馗罷了!”

“仁兄扮的鐘馗比廟里塑的還兇煞，十里八鄉(xiāng)哪個不曉?今日不能當(dāng)狗熊!”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陜西關(guān)中西府秦腔界曾有五位名角，老百姓把他們編成順口溜銘記于心:“張班長、王班長，家和、雙錢、唐班長?！辟t弟就是那個年代紅極西府的五位名角之首張德明，“永順班”班長;仁兄是“永順班”的大花臉黏娃，張德明的堂哥。習(xí)慣于舞臺表演的程式，現(xiàn)實生活中即便到了最緊迫的時候，他們?nèi)砸詰蚺_上的叫法互稱。

傍晚時分，村東頭的勤娃進了張家廳堂，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如搗蒜，口中連連自責(zé):“我虧我先人哩，我虧我先人哩!我做下虧心事了，我做下虧心事了!”

勤娃自幼父母雙亡，張班長一直接濟他的生活，時不時地給些米面衣裳。本來張德明要收勤娃為徒教他唱戲，但勤娃嗓音不夠條件;讓他學(xué)伴奏，又怕屈了才。三年前，張班長帶著“永順班”給章陵村木匠章志芳老娘唱壽誕堂會，酬金分文未取，只求章木匠收勤娃為徒，教他混飯的手藝，章木匠當(dāng)即答應(yīng)。次日張班長帶勤娃去章陵村行拜師禮。章木匠見勤娃目光如炬，天資聰慧，驚呼:“我教了這個徒弟，怕自己今后就沒飯吃了。”張班長說:“章師傅莫非要后悔?”章木匠連連搖手:“難得張班長如此仁義，即便勤娃今后奪了我的飯碗，我也愿收這個徒弟!”張班長叫勤娃發(fā)誓永不背叛師傅，勤娃就泣不成聲:“我膽敢背叛，讓雷殛了!”勤娃果然伶俐，加之章木匠不吝賜教，兩年多便學(xué)得全套木工手藝，第三年夏收后便獨自攬下原下趙家祠堂修葺的活兒。

臘月二十三，勤娃借了趙家一頭毛驢，馱著半年的勞酬一石麥子上原過年。不料上到半坡遭土匪，被土匪連人帶驢劫至一孔破窯里。匪首的盒子炮和匪徒們五六把大刀長矛齊刷刷地對著他。匪首對他說，如能告訴他原上誰家錢多糧廣，就放勤娃一條活命，否則就要拿勤娃點天燈。勤娃哪見過這般陣勢，當(dāng)即就尿濕了褲子，便隨口報了張班長的大名。土匪又問張德明家果真富裕?勤娃連聲應(yīng)道富裕富裕。怕土匪不信，隨口又說:“他家住在米糧川，糧食銀子堆成山?！逼鋵崗埌嚅L家雖住米糧川不假，但家里并非是“糧食銀子堆成山”。這是勤娃為了活命，情急之中套用的一句戲詞。土匪果然爽快，放了勤娃。勤娃覺得對不起恩人張班長，一路小跑趕前來報信。

勤娃跑進張班長廳堂的時候，張班長正和堂哥黏娃排練《草坡面理》。這出戲是“永順班”的看家戲，以道白為主。張德明飾演岳飛，扮相英俊，口齒利落，如金石擲地;黏娃飾演的金兀術(shù)兇狠有余，如惡虎捕食，卻吐字唱腔大不如以前，有些含混不清。臘月二十四晚上，“永順班”要到陽平鎮(zhèn)掛燈演出，東家首場要求上演《草理面理》，張班長是原上首屈一指的名角，“永順班”戲子也全是多年磨合的老班底，但每次演出前，張班長都要認真排練走臺。越熟的戲，演出前越要磨合精道，這是張班長給“永順班”定下的規(guī)矩。

聽了勤娃哭訴，張班長和堂兄黏娃瓷住了，手腳比劃的戲曲動作僵化了半天。最初先是張班長緩過神來，他招呼勤娃坐下細細道來;而在此時黏娃耐不住火暴脾氣，飛起一腳把勤娃踢翻在地，罵道:“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蠻奴才!”勤娃爬起身來跪下，又頭如搗蒜，連哭帶喊:“我虧我先人哩!我虧我先人哩!”黏娃又要飛腳踢勤娃，張班長將黏娃抱住:“仁兄息怒!勤娃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嘛!”說罷，張班長扶勤娃坐在一張方椅上，遞過一杯熱茶，詢問土匪細況。

勤娃說他當(dāng)時驚慌成恐，只記得匪首是個高個子，瘦長臉，說話粗聲粗氣，穿白綢長褂，黑布褲子，圓口布鞋，腰里別著一把盒子炮;手下五六個兄弟皆皂衣皂褲，腳穿草鞋，手持大刀長矛……

“是郭猴子!”聽罷勤娃陳述，張班長倒是不慌了，拔出別在腰間的煙鍋裝上旱煙慢悠悠地嘬了起來。

“賢弟莫非認識此人?”黏娃急切地問道。張班長搖了搖頭說:“沒有交往，只知道此人也是個窮苦出身，早年給原下趙家拉長工，犁地時打死了一頭驢，被趙掌柜趕出家門，后來就到南山當(dāng)了土匪。據(jù)說他從未傷人害命，只搶過一些小戶人家的錢糧罷了。”

“咱們趕緊躲到窨子里，能藏的財物全藏起來!”黏娃驚慌地說道。

“大哥說得對，土匪頭頭有盒子炮，其他土匪個個有大刀長矛!”勤娃隨聲附和。

“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睆埌嚅L胸有成竹，“勤娃你辛苦一趟，把私塾魏先生和甲長叫來?！?/p>

“賢弟，你到底要弄啥嗎?”黏娃大體猜出了張班長的意圖，詢問只是做進一步確證。

“我要收了他?！睆埖旅鞒鲅怨徊怀鲳ね匏稀?/p>

“不行!不行!收啥人都行，就是不能收土匪!”黏娃對張班長的決斷堅決反對，“他是個土匪!小心肇禍!”

“土匪也是人嘛，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土匪?！睆埌嚅L說，“我去原下去演戲路上聽過郭猴子在地里邊干活邊唱亂彈，是個唱凈角的好苗苗。”

“你呀你!……”黏娃知道，凡張班長做出的決斷，他這個當(dāng)堂哥的是難以阻止的，就急得在房間打轉(zhuǎn)輾。

張德明張班長是渭河北原米糧川人，幼年時代正值清末那個天荒兵災(zāi)不斷的年代，家里日子過得很不寬裕，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張班長年幼時就不忍在家吃閑飯，一心想隨在三十里開外賈村原“高萬班”唱戲的堂哥學(xué)戲謀生。舊時唱戲的被淪為下九流，是個不受人尊重的職業(yè):吃飯只能坐低桌子，低板凳，不得入正席;在外唱戲連主家的廂房都不能住，要么鉆草房牛棚，要么在祠堂或古廟里搭地鋪;到了成年沒有人拉媒作保說媳婦，甚至死后不能進祖墳，只能埋在亂人墳里……張德明多次想向爹娘提出學(xué)戲的打算，怕得不到允許，只有默藏于胸。

機會終于來了。小德明六歲那年夏收畢，“高萬班”來離家不足十里的郭家廟唱戲。張德明說想堂哥了，央求娘帶他去戲場看堂兄。小德明的這個堂哥雖是戲子出身，但并沒有一般戲子的陋習(xí)，年下和忙罷回家，總忘不了給德明一根麻糖，一坨油餅，甚至還為德明今后出路著想，曾對德明娘說:“嬸唉，等俺唱戲掙了錢，一定要供德明念書，學(xué)個正經(jīng)手藝?！笨商酶鐚W(xué)戲六年，至今沒有掙得一點真金白銀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但做嬸嬸的卻牢牢記住了他的好心，吃罷早飯就帶著張德明去看堂哥。到了郭家廟，張德明并不急著去看堂兄，拽著娘逛了廟宇逛地攤，逛完地攤又看耍猴。碎娃嘛，貪玩原是本性。娘就沒有顧忌許多，由著他的性子?？赡锶f萬不曾想，張德明冷不丁獨自溜進戲臺后面的麥草叢中，急得她四處亂找，又到后臺找德明堂兄打聽，但始終沒有尋見下落，直到夜戲開場，方才無耐地獨自回家。

夜戲落幕，張德明鉆出麥草叢，在戲子圍成一圈喝湯(吃宵夜)的地場找到堂哥。堂哥以為德明躲著不跟嬸回家是貪嘴，就從籠屜里摸了兩個高粱饃塞到張德明懷里，讓他趕緊跟米糧川來看夜戲的人一起回家。張德明躲到暗處吞咽了兩個高粱饃，這才回頭找堂哥提出學(xué)戲的要求。堂兄聽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行，不行。有哥一人干這下賤活兒就夠了，我不能讓你再學(xué)戲!”張德明見硬磨不行就軟泡，對堂哥說:“米糧川看戲的都走了，我一個回去害怕。今晚和哥住在一搭說說話，天亮了再回去?！贝藭r已月落星稀，看戲的人大部分已經(jīng)散去，堂哥也覺得六歲的弟弟獨自要趕十多里夜路不放心，只得應(yīng)允。

第二天早上，堂哥睡醒時發(fā)現(xiàn)德明已經(jīng)不見了，以為他早早起身回家了，便和戲班其他人一起落幕裝箱子轉(zhuǎn)換演出場地。傍晚時分，“高萬班”在北山腳下的火星廟掛幕，司鼓的師傅打開箱子驚呼一聲:“我的老天爺!就說今日這鑼鼓箱子比平日重得多，原來里面藏著一個娃!”堂哥隨眾人聞聲圍過去一看驚呆了——從鑼鼓箱子里爬出來的居然是弟弟德明。原來張德明怕堂哥起床后趕他回家，天沒亮就鉆進鑼鼓箱子里。

堂哥又驚又氣，揚起胳膊照準張德明的臉龐就是一記耳光，張德明哇的一聲哭了:“我就要學(xué)戲嘛!”見弟弟哭了，堂哥眼圈就紅了，淚水也吧嗒吧嗒滴了下來，他摸著弟弟的頭說:“都怪哥沒本事，掙不下錢讓你吃飽飯，讓你念書，讓你學(xué)正經(jīng)手藝……”堂哥如此說，張德明就不哭了，反倒安慰堂哥:“哥，你甭自責(zé)，都怪這個世道?！币娔暧椎牡艿苋绱松蠲鞔罅x，堂哥就蹲到墻角號啕大哭。張德明用衣袖幫堂哥擦了擦眼淚:“哥，我要學(xué)戲靠本事吃飯，拜不起師傅我就給‘高萬班’打雜工，自己學(xué)?！?/p>

“高萬班”在火星廟唱完三天四夜，接下去要南下漢中唱一個半月，戲班走向與回家的路背道而馳，臺口很緊;雖說堂哥沒有在戲班挑大梁，但“高萬班”的戲子一個蘿卜一個坑，他每場戲都要支角，根本無法告假送弟弟回家。事到如今，只有如此。堂哥警戒德明學(xué)戲可以，千萬莫要染上戲班陋習(xí):不吸大煙，不逛窯子，不耍錢賭博，有不良習(xí)氣的人不交。張德明連連點頭。

此后九年間，張德明一直在“高萬班”打雜，臺前燈里添油，臺后收拾服裝道具，戲開場了就扯大幕，經(jīng)常忙得毛辮子不貼后背，沒有工錢卻能混個飽肚子。他沒錢拜師學(xué)藝，就清早起來跟堂哥練功吊嗓子。幼小的張德明嘴很甜，見人伯哎叔哎哥哎叫個不停;手勤又有眼力，戲子前臺下來，他端茶倒水搬椅子，冬季遞火罐夏季搖扇子，日漸人見人愛，“高萬班”的角兒誰都愛教他。跟這個戲子學(xué)一句，跟那個戲子學(xué)一句，不知不覺張德明成才了，但始終沒人發(fā)覺他是個人才。

老天注定張德明在十五歲那年要一炮走紅。一次“高萬班”在高家樓唱戲，頭場戲是《蘇武牧羊》。戲班四個須生因勞酬問題與班主發(fā)生爭執(zhí)誰都不愿飾演蘇武，梨園界最為擔(dān)心的“涼場”就要發(fā)生。班主一籌莫展之際，張德明提出讓他 “試火”一下。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實在沒有合適人選，高班長只得連忙招呼人給張德明備衣化妝。誰都沒有想到，從未試過妝的張德明不要任何人幫忙，信手拈來便勾好臉譜，提衣穿袍，嫻熟有余。鑼鼓響罷，胡琴奏起，張德明不慌不忙地站在二道幕旁，一聲“漢蘇武在北海受盡磨難”的哭音帶板脫口而出，嗓音清脆，韻味十足，臺下一片叫好!

“高萬班”換新須生了，還是個娃娃，唱得好，把式耍得也好。一場戲下來，初出茅廬的張德明成名了，方圓百姓爭相傳頌。但久混梨園的堂哥反倒憂心忡忡，對張德明說:“娃娃呀，你肇下禍了!”張德明不緊不慢地答道:“遲早有這一天?！睆埖旅鞅忍酶绺靼?，窩里斗是戲班里概莫能避的，他撐了班主的臺面的同時，也拆了四個須生戲子的臺，四個須生今后下套害他是肯定的。

禍事終于來了，兩個月后“高萬班”先是攆走了張德明，接著又連堂哥也開銷了。找下的毛病極其簡單——張德明施舍給乞討者半個高粱餅子。其實以前張德明也經(jīng)常偷偷地給討要者飯吃，作為窮苦出身，他看不下乞討者可憐兮兮的樣子，但施舍的饃都是自己少吃一口省下的，他不曾多從灶上拿半個饃。以前他這樣做，包括戲班四個須生在內(nèi)大多數(shù)角兒都暗暗向他大豎大拇指，夸他心善?？勺詮乃a過一次臺后，這就成了問題。班主心中明白，張德明雖一炮走紅，但乳臭未干;“高萬班”要紅火，還得依靠舞臺經(jīng)驗豐富的老戲子，只得辭了張德明，甚至連張德明的堂哥也要想方設(shè)法弄走，要不然這四個須生還會生事。

其實就在張德明補臺的那天晚上，這四個須生角兒并沒有閑著，他們從臺下不同方位注視著臺上的張德明，企圖找下把柄治他“偷師學(xué)藝”之罪。然而張德明的唱腔做派竟達到既有他們四個特點，又兼容并蓄，幾乎到了自成了體系的地步，甚至還有僅僅和“高萬班”斗過一次戲的甘肅須生名家“麻子紅”的幾分神韻。這個未拜師學(xué)藝，只有十五歲的娃娃太厲害了，只要他在“高萬班”，今天僅僅是拆了他們的臺，今后恐怕要搶他們的飯碗。堂哥嘛，也不能留，否則張德明還有再回“高萬班”的可能。

離開“高萬班”，下了賈村原，張德明并不急著回家。

“咱投原下‘呂輝班’走?！?/p>

“你能獨當(dāng)一面人家肯收，哥怕是連一折戲都不下來，人家不要?！?/p>

“哥你行，別太緊張!”

“我不行，沒有試火過?！?/p>

“你憋底氣唱，膽子大點沒問題。”

張德明知道堂哥唱戲是可以的，只是放不開罷了，于是他急中生智，問:“哥唉，你在‘高萬班’十五年最恨誰?”堂哥思索半天:“最恨呂爐頭。驢日的呂爐頭不把咱兄弟當(dāng)人看，給旁人撈干的，給咱弟兄倆舀稀的;給別人白饃，給咱弟兄倆高粱餅子!”張德明說:“那你就站在這原下，痛痛快快地罵頓呂爐頭!”黏娃說:“我……不敢!”張德明給他打氣:“我叫你罵你就罵，讓別人聽見不怕啥!反正咱再也不回‘高萬班’了?！?/p>

于是堂哥開始罵呂爐頭，第一句罵罷，張德明說，大聲些。第二句罵罷，張德明說，扯開嗓子罵!第三句罵罷，張德明說，你跳著罵!……直罵得堂哥痛哭流涕如狼咆哮，張德明說:“住了，走吧!”

兄弟二人下午間到了“呂輝班”，呂班主安排晚上試戲，張德明唱了一折《秦瓊起解》，自然是滿堂叫好，輪到堂哥唱，班主問他唱啥，不待堂哥回答，張德明說:“我哥唱《斬單童》。”張德明又小聲對堂哥說:“就像在原下罵高班主一樣唱!”堂哥心有余悸地出場了，起初仍有些拘謹，想起憎恨的呂爐頭，他就入戲了，唱腔變得跌宕起伏，如哭如嚎，如怨如訴，順利過關(guān)。

此后，張氏兄弟二人在原下的“呂輝班”連唱八年?！皡屋x班”沒有戲約的時候，兄弟二人就去皮影班、木偶班唱，日漸堂哥的嗓音不如以前粗獷，有些沙啞，最后吐字唱腔便含混不清了，還好表演一招一式十分到位，人們不知道堂哥姓啥名誰，便送了他一個“黏娃”這樣非名非號稱呼。而張德明八年間嗓音越唱越是蒼勁不說，又貫通了幾家劇社的長處，形成獨特演出風(fēng)格，且善于動腦，每出戲都能出新，日漸名聲遠播。他出場，臺前人山人海;他到后臺，人群簇擁。忽一日，有人看到卸了妝的張德明皮膚黝黑，驚呼:“張德明原來是個‘黑炭娃’!”從此“黑炭娃”成了百姓對張班長的愛稱，以至后來，在關(guān)中西府或許沒有多少人知道張德明，但提起“黑炭娃”無人不曉。

民國初年春上，實力雄厚的“慶華班”與“永順班”在高店鎮(zhèn)斗戲，一連兩天“永順班”臺前人稀影凋，而“慶華班”臺下人頭攢動，密密匝匝。第二天晚上年事已高的“永順班”張班主再也坐不住了，連夜到原下“呂輝班”搬來張德明。第三天上午張德明主演《上煤山》，演到崇禎皇帝落荒而逃時，張德明打破陳規(guī)，跣足上場，披頭散發(fā)，唱腔像擊響鑼悲憤高亢，道白悠悠然如啼似哭，把一個落魄皇帝的凄惶窘相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僅此一本戲，“永順班”徹底打敗“慶華班”，關(guān)中西府從此也多了一條歇后語“‘黑炭娃’上煤山——崇禎王晏駕”。

張班主深為感動，當(dāng)即出年銀五十兩，聘張德明執(zhí)掌“永順班”。新上任的張班長為“永順班”立下新規(guī)矩:學(xué)徒專收出身貧苦的娃們，甚至連專在集市上割包的盜賊都收，且初次一口氣收了十多個。嗓子好的，張班長教他們學(xué)戲，嗓子不行的安排學(xué)打鼓敲鑼拉胡琴，實在不行就在張班主家砍柴挑水做雜工。對于這些窮苦孩子，“永順班”分文不收學(xué)費，且每頓熱湯熱飯招呼，于是人送張德明雅號“仁義張班長”。這些受過苦的孩子到了戲班自然賣命地學(xué)，下苦功練，“永順班”實力大增，沒兩年便成為周原大地首屈一指的過硬戲班，從此每年春季和夏收、秋收罷戲約不斷。

日今“仁義張班長”要收土匪為徒，首先是堂哥黏娃提出反對。兄弟兩人正在爭執(zhí)，魏先生和甲長進了張家。張德明對他們說:“今夜南山土匪郭猴子要帶人來村里打劫，主要是對著我來的。請二位來有要事相求?！蔽合壬图组L頓時失魂落魄一般，連問，張班長，我等能幫啥忙。張班長神情自若:“休得驚慌，我不要你們幫我御匪。甲長嘛，請你轉(zhuǎn)告全村百姓，能藏的藏能躲的躲，免受牽連，這是其一。其二，讓值守今夜不要關(guān)城門，也不要虛掩，敞開著!”甲長問:“你要演‘空城計’?”張班長笑道:“我要活捉孟獲?！奔组L立馬連顛帶跑而去。魏先生急問:“喚我何用?我一個文弱書生……”張德明說:“我目不識丁，但一生最為尊重有文墨之人。你幫我寫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閑者莫來賢者來’，下聯(lián)是‘盜者休至道者至’。橫批嘛，我看就寫‘來的都是客’?！蔽合壬B忙割紙、研磨、潤筆。張班長又交代:“字要大，墨要黑?！蔽合壬鷳?yīng)合著知道了知道了，龍飛鳳舞地寫下對聯(lián)就走，張班長問:“哪個是上聯(lián)?”魏先生頭也不回，答道:“你愛咋貼就咋貼，啥時候了，還弄球這事哩……”

深夜子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旋即輕而易舉地進了城門，又輕馬熟路地來到張家宅前。張宅大門敞開，門樓上懸掛的兩個大燈籠火紅火紅，映襯著大門兩側(cè)的對聯(lián)，這氣氛絲毫不像土匪來襲，倒是像家里要辦喜事。土匪們在宅外遲疑少許還是決定進入張宅，膽大的走正門，懷疑大門口設(shè)伏的爬墻。屋外人聲鼎沸時，張班長不慌不忙地打著火把走出廳堂，像是招呼親戚一樣對已經(jīng)騎在墻上的土匪們大喊:“賢弟，我給你留著門哩，你們卻硬要翻墻，小心把腿摔壞了，我給你搬梯子!”說罷叫堂哥黏娃一起抬了梯子放在墻根。墻上的土匪不走梯子，一個個嚯嚯幾聲跳下了墻。匪首郭猴子拔出盒子炮頂著張班長，其余四個兄弟用大刀長矛頂著黏娃，把張氏兄弟逼進廳堂。

“你夜不設(shè)防，莫非欺我手中盒子炮不快乎?”郭猴子狠聲狠氣地問張德明。

“賢弟果然懂戲!這是《出湯邑》伍子胥的白口，應(yīng)該是‘你莫非欺我匣內(nèi)寶劍不快乎!’”

“少說廢話，銀元在哪里，交出來，給你等一條活路!”

“你給我一條活路，也就等于給自己一條活路。”張班長應(yīng)對得十分從容，“銀元自然要給你們，想必弟兄們跑了大半夜路肚子餓了，我弟兄二人在鍋里煮了二十個荷包蛋，弟兄們先吃了暖暖身子;不夠，我弟兄再給大伙下臊子掛面!”

郭猴子將信將疑，派人去廚房查看。那人回來口水直流，稟道:灶房的前鍋里荷包蛋帶湯海滿海滿的，還冒著熱氣。眾弟兄顯然是餓了，一個個癡呆呆地看著郭猴子。郭猴子猶豫少許，問道:“你是不是鍋里下了毒，要么就是拖延時間等官兵收拾我等!”

張德明嘆了口氣:“哎呀，賢弟!我要給你們下套，用不著這么麻煩?北山的頭領(lǐng)王六指是我兄弟，他有二十多條快槍，我招呼一聲，他們在村口就把你們解決了。”

“少拿王六指嚇唬我!”郭猴子知道張班長是在冒詐，說罷留兩個弟兄看住張氏兄弟，自己帶兩個兄弟去廂房去吃荷包蛋，吃罷又換看人的兄弟去吃。土匪們吃飽后，緊張的氣氛緩解了許多。

郭猴子問道:“進門時我看了你在頭門上貼的對聯(lián)。我等既非賢人亦非道者，就是一窩子毛賊，還以為你不待承哩。你咋還如此禮遇呢?”

張班長笑了，笑得爽朗而又清脆，絲毫沒有舞臺上的程式和腔調(diào):“你就沒有看橫批，來的都是客嘛。郭頭領(lǐng)沒吃雞蛋之前，你在我心中確實不是道者賢人;吃了這碗雞蛋，你就離道者賢人不遠了;你若能再聽我給你唱一段，你就有指望成為賢人道者。郭首領(lǐng)至少比我還多識幾個字哩?！?/p>

郭猴子頓時眉毛皺成疙瘩，一時弄不明白張班長葫蘆里賣的啥藥;而張班長顯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什邡卷煙遞給郭猴子，自己在煙盒里挖旱煙:“不聽?wèi)蜃卟涣恕Ｎ乙粋€唱戲的，一見人多就嗓子咬人(癢)得很?！?/p>

郭猴子摸了摸后腦勺，笑著問道:“你莫非一個銀元都舍不得給我等弟兄，還想讓我等給你幾個戲錢?”

“不不不。郭頭領(lǐng)誤會了。糧食裝在樓上，你們能拿多少灌多少;銀元在南山墻的夾層里，要留就留一些給戲班的兄弟過日子，要是不想留就全部挖走。我只是想唱戲?！睆埖旅鼽c著旱煙吸著，“還是那句話，我一個戲子，一見人多嗓子就咬人(癢)得很，這一鍋煙吃完就唱?”

“要唱就唱吧!”郭猴子知道張班長要唱戲肯定不是最終目的，又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哥，你先開腔，《二進宮》?！别ね揠m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是開了腔，慢板起頭:“五更(嗯)三點(唉)月——昏黃(啊)……”

“原來你是黏娃。唱腔黏得像狗屎!還不如我。”郭猴子按捺不住了，自己唱起了徐延昭。雖談不上有板有眼，聲音卻甚是渾厚——“五更(嗯)三點(唉)月——昏黃(吭)……”

“南山(嗯)弟兄(唉)進——了莊(吭)……”

“呀，你就是……‘仁義張班長’?”郭猴子從不凡的唱腔中聽出來與他對唱的是張德明，十分驚奇，但沒有發(fā)現(xiàn)張德明把楊侍郎原本“明日朗朗出東方”唱詞篡改了。

“我就是‘黑炭娃’，唱，唱呀!戲癮上來剎不住嘛!”

“架上的(嗯)雄雞(唉)連聲唱(吭)……”郭猴子出神地看著張德明，有些慌張，唱得斷斷續(xù)續(xù)。

“郭首領(lǐng)莫要太慌張!”張德明轉(zhuǎn)為二六板，依然篡改著《二進宮》楊侍郎的唱詞。

“祖先銅錘懷中抱!”郭猴子唱的依然是徐延昭原詞。

“氣沉丹田要高昂!”張德明唱著修改了的戲詞，雙手向上揚著，示意郭猴子放開唱。郭猴子果然機靈，這下聽出張德明改了戲詞，也跟著改戲詞，依然依著《二進宮》的板腔，唱出以下四句:

轉(zhuǎn)面來叫聲張班長，

在下有言說心上。

你我莫要這樣唱，

實不該闖你府驚動賢良……

張德明聽罷眉飛色舞，用楊侍郎的板腔填上了新詞:

首領(lǐng)講話差又差

聽我與你表一番。

渭河畔上有趙家，

首領(lǐng)呀——

豬狗不如太張狂，

郭長工犁地把驢趕，

為的是多打糧食灌滿倉。

他都替趙家主人多思想，

未曾想驢兒鞭下亡。

鞭子抽，棍子趕，

把長工打得好悲傷……

“我的身世你知道?”郭猴子聽得出張德明是真真切切在唱自己，十分驚奇。

張德明見時機成熟，又套用《金沙灘》楊業(yè)“山門叫將”唱腔現(xiàn)編戲詞唱了起來，顯然是以郭猴子的身份。

我離了趙家好心傷，

拉長工好比牛吃青草蠶吃桑。

老牛力盡刀尖喪，

蠶將繭做成在滾鍋里亡。

放眼望天下窮人多凄惶，

誰可憐我吃力下苦又遭殃。

一霎時怒火中燒在胸膛，

才網(wǎng)羅窮哥窮弟聚山岡。

闖趙家力單勢薄成妄想，

欺小戶豈不是虎把羊傷。

窮苦人寸步為窮苦人打量，

搶小戶留余糧不把人傷

……

張德明唱的動情，郭猴子聽得投入。一整段唱下來，郭猴子就蹲在地上長吁短嘆，其余嘍啰也抽泣起來。張德明眨了眨眼，問道:“賢弟呀，要是當(dāng)初有條活路，你們會不會當(dāng)土匪?”

郭猴子揚聲說道:“要不是趙掌柜鞭打棍趕，把我逼惱怒了，誰愿走這條路!”眾嘍啰也都說，有口飯吃，誰愿當(dāng)強盜。

張德明又問:“當(dāng)土匪是不是天天像梁山好漢一樣?”

郭猴子說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是成了樁的大土匪們過的日子。他們勢單力薄，只能搶些有宅無丁的主兒，大部分家戶除了糧食啥都沒有。有時半個月還做不了一樁“買賣”，只能在山里吃野菜、野果?！澳憧?，弟兄們哪里有一個人樣……瘦得都個個皮包骨頭了?！闭f到傷心處郭猴子竟也嗚嗚地哭了。

張班長搓了搓眼睛，硬是讓眼淚沒有流下，“‘永順班’收你們當(dāng)戲子，干不干?”

“當(dāng)戲子?我能唱戲?”

“你能唱，嗓子好著哩，比我黏娃哥強!”

“我……”郭猴子先是有些激動，繼而又忐忑不安地說，“算了，算了。我不能甩下一幫弟兄，他們都是苦命人……”

“你的弟兄我全收了，有嗓子的教他們上臺唱戲，沒嗓子的學(xué)個著打鼓敲鑼拉弦索，實在啥都學(xué)不了，就像今日你們在半坡劫的勤娃一樣，先在戲班打雜，瞅時機找個手藝人帶帶也能混飯。我看你們最大的不過二十幾歲，學(xué)東西靈醒?！?/p>

張德明甚是誠懇，加之他們也對“仁義張班長”的大名早有耳聞，個個深信不疑。郭猴子帶頭伏拜在地，眾嘍啰也隨首領(lǐng)跪下拜謝。拜畢，他們不要一塊銀元，不要一兩糧食，要回南山處理后事，約定二天后與張班長在陽平鎮(zhèn)見面。

“不行，來了就不能空手回去?！睆埖旅髂贸鲆淮y元對郭猴子說，“空手而歸豈不讓人說我黑炭娃待弟兄淺薄了!”

郭猴子猶豫再三，還是接過這袋銀元:“就算借師父的?！庇洲D(zhuǎn)身對弟兄們說:“今生今世哪個枉費了師父一片心機，天打五雷轟，記住了沒有?”瞬間，黑暗的村子里傳出齊刷刷的一句洪亮的回答:“記住了!”

兩天后，郭猴子果然帶領(lǐng)六名土匪加入了“永順班”成為學(xué)徒。拜罷師，郭猴子交給張德明四塊銀元，張德明說，“我從不收師禮。”郭猴子說:“師父誤會了，這是你給我銀元，我補償受劫家戶剩下的?！蹦且构镒尤说入x開張家，分頭趁天黑向這些年打劫過的家戶各扔了兩塊銀元。

三年后，這幫土匪人人成了“永順班”的臺柱子，尤其是以郭猴子最為出色。他唱戲有一股狠勁，飾演的單童、魯智深等英雄好漢形象威猛逼真，被譽為“郭瘋子”，譽滿關(guān)中西府和甘肅平?jīng)觥⑻焖粠А?/p>

解放初期，解放軍大舉剿匪。北山的王六指依仗險要地勢和雄厚實力成為人民軍隊一支勁敵，解放軍久攻難克。張班長帶領(lǐng)“永順班”到前線慰問演出，郭猴子自告奮勇只身深入虎穴，勸王六指歸降。行前，郭猴子與解放軍指揮官約定，以三日為限，不到三日切不可貿(mào)然進攻;三日后不見我郭猴子生還，只要不惜余力的攻擊，山寨必破。郭猴子進山前兩天每到夜晚，山寨上便傳來一陣又一陣郭猴子唱腔。山上山下距離太遠，部隊官兵聽不清唱詞，便詢問張班長。張班長合眼靜坐，默默地聽著。唱腔如電閃雷鳴時，張班長說唱的是《罵四賊》;山上唱腔迂回百轉(zhuǎn)時，張班長說唱的是《收孟獲》。指揮官有些忐忑不安，問張班長，僅憑這兩折戲就能說服山上土匪?張班長說，就算說服不了王六指，也能說服嘍啰。第三天夜里，山上少了郭猴子的唱戲聲，前半夜山上嘈雜聲不斷，后半夜則鴉雀無聲。官兵問張班長，土匪在山上干啥?張班長說，前半夜喝酒，下半夜睡覺。天快亮?xí)r，指揮官不再相信郭猴子憑幾段戲就能化敵為友，決議天亮前趁山上土匪酣睡未醒時發(fā)動進攻。張班長苦言相勸:等等，再等等。待到天麻亮?xí)r山上還沒有動靜，指揮官再也按捺不住性子，喝令部隊推子彈上膛，準備戰(zhàn)斗。此時山上有一路人馬打著白旗向山下?lián)u搖晃晃走來。下山的隊伍中有兩人抬著一個滑竿，滑竿上躺的是酒醉未醒呼呼大睡的郭猴子;還有兩人押解著一個繩捆索綁的大漢，此人正是匪首王六指。

郭猴子酒醒后，指揮官問:“進山后土匪虧待你沒有?”郭猴子說被王六指在山寨的柱子上捆了兩個晚上，他就痛痛快快地唱了兩個晚上。指揮官問他唱的是啥戲?郭猴子說《罵四賊》《斬單童》輪番唱。指揮官問第三個晚上呢?郭猴子說聽了他的戲不少弟兄感化了，綁在石柱上的就不是他郭猴子，而是頑固不化的匪首王六指。指揮官有些疑惑，繼續(xù)問:既然第三個晚上已經(jīng)綁了王六指，為何不立即下山?郭猴子說，山上有不少酒肉，不好往山下搬運，只得就地解決。最后指揮官感慨地說:“你這個郭猴子!……不過，還是你師父最了解你?！?/p>

解放后第三年，張德明受邀到西北戲曲研究院傳藝，郭猴子成為縣劇團演員。解放初期的革命現(xiàn)代戲使郭猴子迎來第二個藝術(shù)高峰，他扮演的刁德一、座山雕無人能比，活靈活現(xiàn)。據(jù)說每場演出到了高潮，臺下總是一片嘩然。觀眾入戲難以自拔，就向臺上扔磚頭瓦塊，好幾次郭猴子躲閃不及，被打得傷痕累累。

補記:張德明(1885—1975)，字保祥，陜西岐山人，西路秦腔杰出代表人物，工須生，六歲學(xué)藝，十五歲唱紅陜南，民國初年返回陜西關(guān)中，長期擔(dān)任高家大班(又名永順班)班長，譽滿西秦。解放后被邀請到西北戲曲研究院傳藝，曾為西北戲曲研究院口授西路秦腔劇本上百本，并教授諸多東府名家西府秦腔絕技，為秦腔藝術(shù)東西兩路大一統(tǒng)做出重要貢獻。其德藝為西北戲曲研究院首任院長馬健翎和京劇大師尚小云高度贊譽。

責(zé)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