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廢墟我們似乎沒有太多的記憶，尤其是在現實的生活中，我們通常只記得高樓平地起，舊貌換新顏。那些被鏟除的、填沒的，垃圾一般地被清除了出去的，都成為惡心記憶的廢墟。年代久遠的更是無從稽考，因為歷史不僅覆蓋衰敗還覆蓋陳跡，幾起幾落更是無可言說!年代的深遠抹去了有記憶的人，也抹去了無意識的人，更何況那地方也越顯出腐枝爛葉，甚至無跡可尋，也就更是無人問津了!但廢墟的初原可不是這個樣子，除了巨大的戰(zhàn)爭或地震之類的嚴重破壞，年代的深處它們一開始也是高處的某種松動，顯赫的某種褪色，乃至某個角落的維護瓦解，當然最多是整個的坍塌，但不會是整個的淹沒。是歲月的侵蝕，是風雨的奈何，是一次兵燹火海的吞噬，歷史只給了一個小步的蹣跚，而我們不稍加警惕，以致釀成了事實的廢墟，歷史的廢墟。廢的是實體，廢的更是精神——那燒了幾個月的阿房宮不說，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的記憶猶在，單說我眼前自然而歷史地坍塌之處——家鄉(xiāng)的清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讀書處“成云洞”，十幾年來我曾三次探訪，而關于成云洞的三次記憶則是面目全非，這令我不得不對它作了不止三次的紀錄與改寫。

第一次去成云洞應該是我上高中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其時世人不問典故，只興斗人，我竟一時興起發(fā)幽古之思步行而去。成云洞距我老家湖頭鎮(zhèn)大概有四公里余，途中要經過一條河，那河叫西溪。西溪是我家后面的溪后渡，當時的兩岸全是蔥蘢的龍眼樹，溪水則是一片輕波盈溢，呈現一種水綠波清景致。兩岸是一式的渾圓巨石堆砌，每一塊巨石重達數百斤，也不知我們的先祖是如何抬上去的。也許古時候這里常發(fā)大水，世代族人深受其苦，才下了如此大的決心。河堤高數丈，長城一般逶迤數公里。到了我們這一代，岸上古厝已經錯落有致，浩瀚溪面，最寬處有百來米;而深當數被譽為“臺灣底”的上輪渡，撐船的船工用竹篙丈量，兩支竹篙還探不到底，可見水之深。平時只有水性好的年輕人才敢往那窺視，跳水與扎猛子全是岸上人家的排工子弟。而最有意思的當數那條用竹篾與松板扎成的、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的木排浮橋。一腳踩下去橋頓時晃晃悠悠，大姑娘過河千姿百態(tài)惹人眼球，小孩則要有大人相攜才敢過河。當然木排旁邊還是少不了一艘單帆木船，載山貨、搭老人與小孩與牛與狗，一分錢一趟，狗羊體積小還不算錢。有調皮的小孩上船，一會坐東，一會坐西，搞得整個船兒東西顛簸，船上的人則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全是嘻哈之聲。偶有新嫁娘細步在木排上，年輕的船工故意撐船兒去頂木排索，晃得人家姑娘東歪西倒，也惹得山水一片蔥蘢、溪水一片搖曳，給個喜糖就沒事兒，那真是一片桃源勝景!

其時登成云洞始知有五代釋宏道，鄧姓(號介庵)這寧化諸生，因負氣不偶于成云洞閉關三年。古之“洞之上方，幽谷澗水瀉入三小潭”已不明見，但“成運觀瀑”乃不失為湖頭十景之一。從建筑上看，雖年代久遠，草木蕭瑟，但主要建筑的土木結構依然顯見。二進的成云書軒，前為懸山式平屋，后為閣樓式。軒堂庭地開闊，三面加筑圍墻。南墻嵌一石匾，為福建巡撫潘思渠所書的陰刻行楷“李文貞公讀書處”七字。南墻與后院尚在，余均斷垣殘壁，蒿草入住率性而瘋狂。至于“門開向西，附筑亭臺，屋后與西側構有園林”均不得見，但1689年時任兵部右侍郎的先賢李光地首次開拓成云洞并修筑草堂的大致格局，歷史與現實還基本清晰。

那一刻秋風沒有來，那一刻秋雨也沒有至，那一刻表上的時間只是刻度，沒有實際意義。這是我第二次到達成云洞的一種沖動。眼前是滿目的衰草呈赭黃色、赤褐色，我立在“同”字殼的三條石柱構成的虛門間——一個還沒有坍塌于盡的條石門洞，周圍全沒有了墻。我身后只有不遠處赤朱顏色還沒有褪盡的閩南翹脊厝的一角搖搖欲墜，可只那么一角似乎就足以暗示這里曾經的顯赫，也只那么一角無可置疑地向我們昭示著時間的威力與無情!時間又過去了五七年，記憶里我第一次去看它，它還有前院后院，只是滿庭衰草而已;第二次去則成了照片上的這副樣子，連那夜宿在沒于衰草之中書院里的流浪瘋子也不見了!不見了的還有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時74歲高齡的李光地疏乞致休，給假返里，不想再出山了，準備在此頤養(yǎng)天年的一片心志表白。這表白原先還漫漶在齋壁上:

新筑書堂壁未干，馬蹄催我上長安。

兒時只道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難。

千里關山千里念，一番風雨一番寒。

何如靜坐茅齋下，翠竹蒼梧子細看。

時間淘汰的不僅是自然的景物，還有人們的精神，所以當時萬里奔考，終得重用的李光地才有了晚年的這么一番心境。時間改寫了歷史，改寫了景物山川，也改寫了一個人此時此刻的漫漶心境。但皇上是不顧及這一切的，哪怕是康熙那樣的明君，幾番詔書，年邁的李光地又風塵仆仆地車船舟楫上路了，千里關山一番風雨一番寒!次年，他便死于京城了!翻開史書，康熙五十年辛卯(1771年)秋八月，年已七十的李光地折丐休致，不許。冬十二月自湯山入覲于暢春苑?？滴跷迨哪暌椅?1715年)六月二度疏乞休致，才予假二年。休而未休，此時《陰符經注》成，秋七月《性理精義》成。八月赴熱河辭陛，九月終出京師，十月道出沿山，十一月次武夷，十二月才至里。上引的那首詩也就是此時題于齋壁的。兩年后的春二月還朝，除沿途講學之外，《論孟答記》《離騷》《九經參同契注》成，六月才到了京城。經歷了前年葬冢男、夫人的悲傷之后，李光地的整個身心是大不如從前了!十一月回鑾丐休，不許。次年七十七歲高齡的李光地廷議三次，三月又充殿試讀卷官，四月丐休，五月丙子薨于正寢。閏八月發(fā)引南歸，此時才算不用請假真正自由和落葉歸根了!

今天乘大巴或小車從泉州回到安溪的老家湖頭，順利的話一般要走一個半小時。而十五年前這條泉安公路正在擴建，坑坑洼洼，堵車等等，讓我最長卻走了五個小時。當車困在半路，我的腦海便浮想聯翩，遙想當年，這里沒有任何公路可走，羊腸小道滿布，人煙稀少，虎狼攔路，不知這“溪深樵路微，峰回面勢盡。涉亂渡雜沓，探崖窮攀引。“修途節(jié)又弭，直徑步方窘”的先賢李光地，從安溪至京城，從京城至安溪那幾萬里路風和云他要走上幾個月?!更何況路尚遠而人心更遠，即使他自己把仕途和人生看得很開，但畢竟人在江湖——“況是日邊書，取次浮名泯”，“一諾在山靈”他能克制能做到，但“皇肯為微允?”就不是他能把握的了!第三次到了成云洞卻是什么都沒有了，說是時間收拾了這一切其實并不盡然。是時間太過遼遠了，這歷史名人又沒能給今天當政者帶來什么好處，當時還沒有GDP和旅游產業(yè)那樣的概念。一個野村僻壤的一間破房子，占地還有礙觀瞻!于是，腳下只有難以分辨的偶爾裸露的地基，連那幾根石柱也不知何人抬走了?!也許不要再過若干年，老一輩人走了，遺址也就靜待著許許多多年后再有興趣發(fā)現的人去考古了。人間事就是如此地容易忘卻，如此地翻來覆去，活著的人不需要記憶，只有歷史才需要回憶!這一路的回去是快得多了，一個小時多一點，公路整直了，沙土路、柏油路改成了水泥路;路拉平了，原來幾座山坡也不見了，車子經過還可見兩邊切開的一個山的豁口，土質褐紅鮮嫩。要再過若干年，后來的人們走過這條路還以為原來就這么的舒坦，這么的平整，速度也這么的快。許多的豈不知是后人只有到地理志里方可知曉的!大地有N次的改寫我們并沒有作一次次的紀錄，人類社會的大事件史家才稍加注意，至于一般人、一般事，山川的某種變化，河流的幾經改道，一般人都以為本就是這樣，本就該如此，與當下生活無甚關要，與我生存無關，無傷也就無有牽掛了!這也是自然，畢竟廢墟于我們是太常見了，至于至今還能夠讓人憑吊的，大如古羅馬斗牛場，中國古代的殷墟，小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還有我眼前的李光地讀書處等等，也是有心人作了紀錄、保留和恢復，我們才得以重見。至于期間還有什么曲解、掩飾、修飾等等，我們便不了了之了。

這次回去我又去了成云洞，舊路已經沒有了，我把握著一個基本的方向，卻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個廠區(qū)，那是這里發(fā)展經濟，幾年前開發(fā)建設起來的一個大型鋼鐵廠——三安鋼鐵廠。此時機聲隆隆，濃煙霄漢，一改往日好讀書的清凈幽雅。我要尋找的成云洞已全沒了往日蹤跡，不僅連路也找不著，看過去刺荊、蘆葦、槀木直蔽半天。一個名人的逝去還有史跡可尋，一座書房的消失那也就在見證了它存在過的人的腦海里，因為它太民間了，就像那口口相傳的一個小故事。人們只有在閑暇的時候才提起它，人們在生計的忙碌中忘卻了它，這一切似乎都是理直氣壯的。廢墟的N次改寫，有時是呼天搶地，在這回家的路上，又一次我看到了一輛摩托車上的兩個人被一輛大貨車撞得血肉橫飛，背后的那一個還屁股朝天整個的成倒“V”狀撐起。馬路上盡是頭盔、人體、血跡、摩托車燈等碎件。天正下著雨，這眼前的慘狀我真不知道會如何收拾?誰料第二天原路返回，昨天的血跡和慘狀被人和雨水那么一收拾，竟讓我倍感格外的干凈。這時我真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切都會過去的，時間會蠶食一切，正如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的一樣!不覺仰天長嘆:“落得個蒼茫大地真干凈!”人世間，回顧來路曾經一個時期我們時興大破壞，如今我們時興大建設，哥本哈根會議也在今年召開了。也許不僅僅是我們，全球在某種程度上都短視了眼前的一切，豈不知今天的新意味著也就是明天的舊!拆意味著建，拆得容易建設難!生活如此，文化更是如此，我茫然地面對著眼前的一切?；仡欓g，我手中有九州出版社出版的厚厚兩大本卷的清康熙御篡，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撰的《周易折中》，封面有這么一句注釋:上律河洛之本末，下及眾儒之考定，與通經不可易者，折中而取之，故名《周易折中》。廢墟與生活，忽忽天地間我們都在打著折。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