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買來了一整條溪流的鯉魚

捕魚人常樂拎著那尾魚直接上我家來了。我交代過了，有好貨先拎過來，我不差他錢，他就直接拎這尾魚來了。這是一尾紅鯉魚，挺著大大的肚皮，它的肚里起碼裝了十萬顆魚卵，要爆炸的樣子。這十萬顆卵有一半變成小魚，那溪流就快裝不下它這大家族了?？墒牵缃褚乙患胰霜毾磉@尾魚，還有它肚里的十萬顆能孵出小魚的卵，豈不等于提前把一條溪流的鯉魚全吃到肚子里了，或說一條溪流的魚被我們一家人給吃了。這要背多大罪過，死后還不得下十八層地獄。

閃過這一念頭，我猶豫了，我想起昨天，還有前天，常樂也都拎著一尾紅鯉魚來，不過，這二尾魚沒有那臨盆要爆炸的肚皮，絲毫不能引起我對它的憐憫。我心安理得地把它煮吃了，我都沒打量過它一眼。今天卻因多打量一眼它的肚皮，讓我有了罪過的念頭。我接過常樂手中的魚，常樂說它剛才還會動，這會卻安靜下來了。我知道，它進入生命的另一狀態(tài)，這尾魚它圓寂了，帶著它十萬顆子孫后代一起圓寂進入魚的天堂。

聽說人死后要是眼睛微閉，一臉安詳，那他可能就要升天堂了，如果雙目圓睜，眉頭緊鎖，那是很痛苦的表情，意思是要下地獄了。這尾魚是否進入天堂我不得而知。我看這尾魚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看不出它其它的表情，我只看到那沒拉上眼瞼的魚眼睛，琥珀色晶球里我看不出這尾魚的今生與來世，反而我卻看到自己的影子，我這人類高大的身軀在一尾魚圓鼓鼓的眼球里，成了一個黑點，在它無比深邃的琥珀色晶球里比一束太陽黑子還小。我成這尾魚最后的黑點，吞噬生命的黑點。我覺得這是一場陰謀，常樂、三尾紅鯉、我，都是這場陰謀的參與者。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演繹了一場生命的故事，這三尾魚注定成了常樂的勝利品，也注定成為我的口中餐，故事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悲劇的宿命。一場戰(zhàn)爭總會結束，世上的殺戮卻無時不在，永無休止，分秒都在上演生與死的過程。

看著這對魚眼睛，這個故事就將徐徐落幕了，我是這個故事的最后落幕人。我還是和前兩次一樣，把魚過稱，六斤八兩，比我的孩子剛出生時還重上半斤。但我清楚，這是最錯誤的算法，如果這尾魚不落入一場陰謀的故事中，等它產下這些魚卵后，魚卵變成小魚長到它這般大小的時候，誰能準確地稱出它的重量，一桿秤稱不出生命的分量。我沒有和常樂多說一句話，轉身把錢給他，希望他快點離開。我沒法和他說清六斤八兩之外的算式，以他的精明只配知道，六斤八兩乘以五值多少錢，其他他一概也算不出來。我給了他三十五元，還多給了他一元錢，他就高高興興地走了。我僅用三十五元就提前買下一整條溪流的紅鯉魚，不過，它們全死了。

二較量

我拎著這尾魚飛快地朝溪流跑去，我想揭開這場陰謀的始末。這場陰謀的得逞還離不開另一個重要的角色，天天在河邊垂釣的老李頭。盡管這魚不是他親手送來的，但我知道這尾魚的死一定與他有關，起碼他知道這過程的所有細節(jié)。

去年初冬的那天清晨，我正走向冰涼的水中，有一個影子映在水面，被我攪動的漣漪把那影子魔術般彎成好幾十段，一轉身，我和影子的主人對接了一眼，那投來的眼光比這一潭秋水還要冰涼，當然他看我也可能是比這潭水還綠的眼睛，因我正戴著綠色的泳鏡。那個眼光令人發(fā)涼的就是老李頭。那天老李頭正躲在溪邊一叢蘆葦邊垂釣，他第一次到這溪邊垂釣，我來晨泳，彼此一對陌生的眼光都有點冷，都覺得對方就是“入侵者”，我們都無意間闖入對方心靈默許下的疆界，那是我們對時空認下的一個“場”，一個特定的、一瞬間在心靈圈下來的那個場，這個場都屬于私有性質。更具體地說我影響了他的清釣，而他也影響了我游泳。我不喜歡光溜溜的被人從后背盯視，那感覺猶如被人窺視一樣。依我來說，我覺得老李頭更無理，我都不知這游了多少個年頭了，他為啥一來就讓人有喧賓奪主的感覺，我對他的惱怒完全來自他那奪人的氣勢。

有了這層惱怒的念頭，我犯不著跟這陌生人客氣。我往常先逆流后順流游大圈，今天卻不，我就圍著這陌生垂釣人轉圈圈。老李頭他心里清楚，他看著我就在他垂釣的周圍不斷地來回蝶泳，一潭清流轉瞬間被我攪得渾渾噩噩的，連只麻蝦都不知被我攪到哪兒去了，更別說大魚了。我從未見老李頭釣過一尾手指般大的魚。

我攪累了，上了岸，我們又對上眼光了，我故意擠個微笑給他，得意極了，我覺得我達到目的了。他也回我一個微笑，一副無所謂的蓮花般的微笑。有了剛才的正式交鋒，我們都學會掩飾自己了，我們各自把刀藏在誰也看不見的心底，然后把最迷人的微笑堆在臉上給對方看，從對方的表情檢驗剛才戰(zhàn)場上的勝敗。你看諸葛亮對仗司馬懿，城樓彈琴一曲，幽幽琴音可抵十萬雄兵，古今多少軍事家，你讀不出他們臉上的刀光劍影，他們那把攻城掠池之劍都跟我和老李頭一樣，遁于九地之下的心底。

我們的微笑剛好打了一個平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五、六、七、八天，一直到隆冬的某一天，我們每天清晨都在重復前一天清晨的同一個內容，他在那地方垂釣，我在一旁攪渾水，然后各自朝對方微笑致意，我們用微笑完成了刀光劍影的血腥較量，結局留在各自心底。

那天我正從水中爬上岸邊，還沒來得及朝他微笑，老李頭他卻先走過來了，他朝我遞香煙，我拒絕了他尼古丁的誘惑。我得先穿上衣服，我不能把身體的很多細節(jié)在一個不受歡迎的人面前展露太久，那很危險，很容易讓人看出破綻。一尊雕塑也經不起他那冰冷的眼光的細細推敲，何況我是一個人過中年的老男人，歲月留下太多的斑駁已讓我無從一一掩飾過去的細節(jié)。

老李頭不理會我的窘迫，他帶著微笑看我手忙腳亂地一一把自己一層層包裹起來，然后不慌不忙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是故意的?！?/p>

他的話不容反駁，直奔主題，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他終于從微笑中轉向話鋒的挑戰(zhàn)，他向我下戰(zhàn)書來了，我們的戰(zhàn)場轉移了，他已不能再忍受這長時間只用眼光的較量，兩個高手已過了長時間的打量階段，就剩下搏擊了。他先向我亮劍。和老李頭這樣的高手過招，我選擇了以退為進的策略，我拎著包走開幾步，轉身對老李頭說:“你說對了。”我希望對他能一招致命，徹底把他降服不來這里垂釣最好。

“我知道那潭水中有三尾紅鯉魚?！?/p>

三秘密

聽了老李頭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后，我像泄氣的皮球一下敗下陣來，我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球一樣，讓人抓在手心把玩了一陣子，他玩累了，用力一摔，四分五裂，敗得徹徹底底。

這潭溪水中有三尾紅色的鯉魚，對來這里游泳的人已不是秘密，是我們把它當秘密一樣封鎖著，絕不讓它傳出這潭溪流以外的地方去。

那是去年初冬第一波寒流襲來的時候，距老李頭來這里垂釣約有十來天的時間差。那天下著霜，水面霧氣蒸騰，這是溫度的顏色，有兩只水鳥在上游水潭中悠游。對于它，岸上越冷，水里就顯得越暖和。朦朧中，它們就是一對神仙般的鴛鴦，纏綿，優(yōu)雅，那是天地的一幅畫。見有人來，打起嘩嘩水聲，一會潛入水，一會躲入草叢間，真的不忍心呀，這是它們的，我們成了入侵者，異類的入侵者。于是，我掉頭學著它們的樣子，不斷地潛游回來，希望我激起的水花不會影響它們一個上午的心情。我回到下游那潭水中，一個深潛，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三尾紅鯉魚，我敢斷定這三尾紅鯉魚應是這條溪流最后三條成年大魚，我們來這里游泳都好幾個年頭了，誰也沒見過這么大的紅鯉魚。它們是這條溪流最美的紅色精靈。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所有來這里游泳的都發(fā)現(xiàn)這三尾魚。那三尾紅鯉魚，它們每天都會緊緊圍在一個深潭底，那應該是個溫泉口，那里的水溫總是稍高一些，它們頭碰頭的聚在一起，一動也不動。那頭大一點的紅鯉魚朝我翻過白眼，瞟過頭頂上我這個龐然怪物，然后和另外兩頭一起慢慢游開。

過了幾天，老李頭就像一個入侵者一樣強行闖入，這三尾魚就成了我們泳友們共同的秘密，我們對他守口如瓶，絕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這深潭與他垂釣的地方相距不過幾十米，他只要往那地方甩竿，沒有哪條魚能抵制他香餌的誘惑。

大家都和我一樣，圍著這潭溪水游泳，我采取了更加直接的方式，圍著老李頭的釣竿不斷地蝶泳，我希望我用盡身體的所有蠻力，激起千層的浪花，告訴水中那三尾紅色的精靈，不要靠得太近，最好趕快離開，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最好離開這里到其他潭水中去構筑你們的童話生活。

那時來這里游泳的人很多，大半上午斷斷續(xù)續(xù)地有人來，大家都嚴守一個共同的秘密，對老李頭有點同仇敵愾，前仆后繼地圍著老李頭的釣竿轉圈圈，我們結成一個無數(shù)的同盟，共同對抗一個入侵者?？粗侠铑^紋絲不動的釣竿，我們對他報以勝利者的神秘微笑。我們以為他永遠也讀不懂我們微笑背后的秘密，可是不好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那三尾精靈總是不斷地跳出水面，我們犯了一個最簡單的錯誤，我們可以掩老李頭的耳目，卻不能阻止鯉魚跳龍門。這眼皮底下天天跳龍門，老李頭他能不知道么。

果然，老李頭就一句 “我知道那潭水中有三尾紅鯉魚”的話，一下突破我們苦心經營的“諾曼底”防線，在溪邊本來都在談天說地的泳友們，都驚呆了，這秘密老李頭究竟是如何知道的?我們一無所知，只知道我們敗得很徹底。剩下的，就看老李頭的德性了，如果他往那一甩竿，一切在劫難逃。

好在老李頭沒那么卑鄙的趁火打劫，他說他是護漁隊的。他還跟我們說起農業(yè)學大寨的往事，他說那時溪里的魚兒會咬人，那時魚多得人一到水中它就啄你。他說有一天晚上，他們幾個人拿著火把，把這溪壩上的蓄水閘的水放掉，等下游水渠水干時，他們每人抓了一大桶的魚，幾個人悄悄地回家煮魚，魚熟了，你一碗，我一碗地狂吃一頓，月光都聽見他們的吞咽聲了，干干凈凈。之后，他成了一個捕魚人，電毒偷炸無所不干，直到后來他抓不到什么魚時，他成了一個護漁隊員。

他笑著問我們:“你們誰知道那三尾魚是公的還是母的?”

這下子他又把我們問懵了，我離它們最近時相距不過半米，我只知道一尾稍大，二尾稍小，但魚是公是母，我們哪分辨得出來?？次覀兇粼谀抢?，老李頭得意洋洋地說:“告訴你們吧，一尾母的，二尾公的，一妻二夫的關系!”

四誰是主謀???

溪邊的野菊花開得如火如荼，那應是上蒼對嚴冬獻上的一個微笑。這微笑里包含了宇宙的密碼，那三尾紅色精靈的身世之謎和一條溪流的故事。

老李頭是護漁隊的，原來他竟是我們的同盟者，他來這里垂釣只是掩人耳目，他是來這里抓“賊”的，他在時刻提防電毒炸偷的魚賊。我們弄清了他的身世后，大家釋然了，對他構筑的所有防線一下煙消云散。

一場大旱不期然而至，溪流中的石尖漸次裸露出水面，泳友們紛紛逃離，只丟下老李頭一人獨釣廝守那潭中秘密。

一路上，我不斷拎起手中這尾魚反復細看，我基本上能斷定就是它了，聯(lián)想到昨天前天那二尾魚，它應該是朝我翻過白眼的那尾母魚，我從它這琥珀色的眼中讀取了它過去的生命密碼。那次在潭底不期然而遇的那一眼，我們完成了一次超界限的生命對話，后來我每天都會深潛潭底看它們，看它們是否平安無恙，時間一長，它們允許我靠得近些再近些，然后一搖尾巴散開去了，它們在水底的投影猶如三團升騰的火焰，絢爛之極。

我氣咻咻地的跑到溪邊，這哪有老李頭的影子，一臺大型挖掘機把這潭清澈的溪水攪得天翻地覆不成樣子了。攔溪壩的柵欄已被放開，整條河床都裸露出來，一堆堆沙丘像一座座小山，溪流變成一小溝渠，蜿蜒于這些小山之間，大地少了一條暢通的血管，多了一些隆起的腫瘤。

我越過一座座沙丘逆流而上，正前方最深潭還剩下一泓清水，這條溪流上原有的水潭都變成這樣一個個小水坑，溪里剩下的魚應該都被困在那里。小時候在稻田中常看到蝌蚪，只要淺淺的一畦水，它就歡快得像過年一樣，碰上旱季，它們從一丘田的四面八方聚過來，最后聚在一個上丘田放水沖出來的小水坑中，那水坑聚了最后半桶水，對蝌蚪來說這是最后的一個海子。蝌蚪好像也有半桶多，千萬只圓滾滾的身子一起翻滾，掙扎，張著嘴巴向空中吐泡沫。那水能燙腳，那半桶水越來越少，它們都得露出水面，每一只都竭力翻滾，翻到最上面就能多呼吸一口，命運已不可逆轉，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打撈蝌蚪根本不用畚箕，隨便用手捧到桶里，被人類抓走，或留在原地，對蝌蚪都是一樣的結局，只是換一種方式而已。那水潭中的魚會不會是那群蝌蚪，我一直擔憂著。走近跟前一看，只徒剩下一潭清水，很少有魚。

有個老頭在那垂釣。正是我要找的老李頭。老李頭看也不看我，他全部心思都在手中那釣竿上。我生氣之極，一看他放在水中的網(wǎng)兜中，大大小小不下百十尾五花八門的活魚。我把那尾魚丟在他面前，冷冷地盯著他看，我等著他的解釋。

他全神貫注手中的釣竿，猛一下浮標沉入水中，他手腕一抖，又釣了一尾小魚上來，剝落魚嘴上的釣鉤，把小魚放入水中的網(wǎng)兜里，他這才慢悠悠地收起釣具，收拾妥帖全部收起來，然后一把擒起水中的網(wǎng)兜，把他的收獲放到岸邊一個盛滿水的大桶里，不容置疑的命令說:“抬走!”

我不知他的葫蘆里還會倒出什么藥來，乖乖地和他抬著一大桶活魚朝另一條大的溪流走去，然后呆呆地看著他把這些魚兒倒到深潭里，他在我面前完成了一次偉大的生命大搬運或說大遷徙，有了他這次偉大的壯舉，我?guī)缀跻徦麍允氐氖殹Ｕ蛩氖?，提前結束了將來一條溪流的鯉魚生命，我一直這么認定那三尾魚就等于一條溪流的將來。

我覺得是火候了，這時找老李頭大吵一架，他在一怒之下就會說出所有的真相，吵架往往比交談知道更多的真實。我說老李你有罪，你出賣了這三尾魚，出賣了這條溪流。老李頭沒有反駁我的話，他說你也有罪，你吃了它們。

“它們是怎么死的?是一場陰謀，還是一場意外?”

“都不是，是死于一場打賭?！?/p>

老李頭竟然說這三尾魚死于一場打賭，這讓我不能接受。他很快就告訴我這場生命賭局的始末。溪水放干了，竭澤之魚，隨手可撈，誰都可以隨手撈走這三尾魚，所有的人都拿著網(wǎng)兜沿溪一路撈來，常樂也來了。于是老李頭就與所有的人打賭，如果誰撈起的第一尾魚順利賣給我了，他就可以順利回來撈第二尾魚，接著第三尾魚，結果這所有的好運都讓常樂占去了。常樂是這條溪流上最出色的劊子手，我是劊子手下一道程序的清道夫。

想到這，我周身一陣戰(zhàn)栗，我把那尾魚丟給老李頭說:“我不敢再吃它了?！崩侠铑^微笑地看著我，說:“不，你應該接著吃它，留一副骨架做標本就夠了!”那連同家里的兩具魚骨架，家里就有三副標本了。

地球上到處留下標本，當然，除了標本，還有更古老的化石。

我曾多么精心保護這三尾魚的生命秘密，到頭來我卻親口吃了它們，不知不覺中吃了它們，在這巨大的荒誕中一定有一個更加深邃而又巨大的陰謀，它們死于一場更加巨大的陰謀，從這星球誕生那天開始就注定了這場殺戮的發(fā)生，要么是你，要么是我，或者另一群它們。

我一直在追問，一場陰謀的實現(xiàn)總有一個行動的主謀?那么這三尾魚的死誰是主謀?是歸罪于這場大旱，歸罪于那挖掘機來挖沙放水，還是歸罪于老李頭沒把守住，歸罪常樂把它撈走，歸罪那場打賭，歸罪于我愛吃魚，我套入一場殺戮鏈接中，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吃魚就是我的殺戮，我以吃代殺，我吃殺了一條溪流將來的全部，我的牙口一片血腥。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