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思巴字符牌 元

(公元1206-1368)

據(jù)《元史》記載，元代符牌有金虎符、金符、銀符、海青符和圓符等數(shù)種。前三種上鑄伏虎紋和八思巴正體字，按官職大小分別是萬戶、千戶、百戶佩用;海青符有金、銀、鐵三種，上鑄獵鷹能手海東青的形象，元代后期改用圓虎符，有金字、銀字兩種，朝廷用金字符，諸公駙馬只能用銀字符。

八思巴是西藏薩迦派法王薩班的侄子，元朝初年，隨薩班在甘肅涼州百塔寺與蒙古太子闊端舉行了西藏并入元朝的“涼州會談”，這是一次關乎中國版圖的重要歷史事件。百塔寺遺址我去過，那時還沒重新建塔，只是些遺存殘跡而已。后來我又一次去過，高塔低塔一座挨著一座，沒有細數(shù)多少座塔，幾個孩子繞著塔在玩捉迷藏。那座最高的塔為薩班的靈骨塔。新建沒有幾年的塔身白灰已經有些脫落，猶似一個曾被遺忘的人猝不及防的衰老。

八思巴是以高僧身份被忽必烈任命為元朝的國師，藏傳佛教也被確立為大元國教。八思巴還受命創(chuàng)制了以藏文為體式的官方“蒙古新字”，學術界稱作“八思巴字”。

說元朝，我記起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所描述的一個細節(jié)，二十二頭牛拖著一頂直徑約十米的大帳幕，正在拔營起程。汗王的帳幕最大可容納兩千人，在帳幕里商定軍機大事，以及舉行大朝會等活動。一旦需要，可隨時開拔。這氣魄，元帝國合適。如若說是李煜的南宋，二十二頭驢拖帳幕——杭州有這么大的草場嗎?二十二只鵝拖帳幕——李后主喜歡鵝蹼下酒，我這不過說了句玩笑話，只是可嘆一個原本藝術家的料，一闋“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換來一杯七夕月夜的鴆酒。

馬可.波羅受托陪同元朝使者護送闊闊真公主出嫁伊爾汗國君主(今伊朗)，元世祖就是在這大帳幕中賜其金牌，作為通行證的嗎?而當他要從伊爾汗國返回意大利時，闊闊真公主也賜他金牌，上面字是:“此三使者沿途所過之地，應致敬禮，如我親臨，必須供應馬匹及一切費用，與夫護衛(wèi)人役?！薄獧M跨歐亞的廣闊地域，一面金牌，通行無阻，可謂元朝的國際通行證。

據(jù)傳，馬可.波羅曾在卡爾維諾描述過的，一座有六十個白銀的大圓屋頂叫做達迪奧米拉的城市，卷入了一場當?shù)厝睡偪竦亩冯u賭博。如果不是公主的金牌在關鍵時刻拯救了他，馬可.波羅大概只能自典其身，成為這座城市的苦役了。另有說，這傳聞出自一位癲癇患者之口，也有可能是這人發(fā)病時的囈語，以訛傳訛而被記錄下來了吧。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竊符救趙”是確有其事的史實，信陵君通過魏王妃子的幫助，盜出調動軍隊所用的憑證虎符，假傳王命，奪得兵權，然后率兵解了趙國之圍。小小虎符，借一添香之手，干成歷史大事。不像真的，更像是傳奇。

左青龍，右白虎?；⑹菣嗬屯赖南笳?，歷朝歷代莫不如此。甚至連威虎山上的土匪頭子座山雕都要弄張老虎皮坐坐，以示威風。

甘肅省博物館收藏的這面八思巴字符牌，趺座兩面都有淺浮雕正面虎頭和云氣紋，鐵質鍍銀。應該是諸王公駙馬傳遞緊急國事所用的信物。

一個馬背上的帝國給世界投下的是老虎的陰影。

而一頭鍍銀的老虎看守的八思巴字符牌上凸起的豎排字是:“長生天氣力里，皇帝圣旨，不從者治罪?！薄谝痪涫裁匆馑?不懂。

羅漢頭 宋

(公元960-1279年)

羅漢頭——我馬上想到的是羅漢果。羅漢頭和羅漢果有什么關系?不清楚。羅漢，乃佛的弟子;羅漢果，肯定是生長于名曰羅漢樹上的果子了。

我現(xiàn)在要說的這兩個羅漢頭，并非出自蘭州本地寺院，博物館工作人員介紹說，是某年蘭州鐵路警察從火車上截獲的走私販賣的非法文物，至于具體來源，因幾經倒手，已無法查清，經有關部門批準，交由蘭州市博物館收藏。

這兩個來歷不明的羅漢頭看來和我們蘭州還是有緣的，有緣千里來相會，像是歷史上的一個個弘揚佛法者，哪怕歷經磨難。多少年過去了，這兩個羅漢也都快成老蘭州了。你看那個正張嘴喊叫什么的中年羅漢，如果能把他的聲音錄下來，也許都是蘭州腔了。另一個年輕羅漢倒是一臉平和，好似在冥想著什么，大概剛剛念完經，心靜如水，臉上沒有一絲的漣漪。那個中年羅漢，額頭皺紋縱橫阡陌，張開的嘴還缺了一顆門牙。

想起晚唐僧人畫家貫休的《十六羅漢圖》，一個個胡貌梵相，全然不類世間所傳，極富神秘感和威懾力。而這兩個宋代羅漢面目模樣，似乎已經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了，感覺隨時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似的。看那個喊叫的中年羅漢缺了的門牙，真想幫他介紹一個牙醫(yī)，我有一個牙醫(yī)朋友，鑲牙可以打折扣。

我是否可以把年輕的羅漢稱為“冥想的羅漢”?把中年羅漢稱為“吶喊的羅漢”?

這個略胖的“冥想的羅漢”讓我想起有一年在甘南迭部的拉路寺，和一位身高體寬戴眼鏡的年輕喇嘛聊天，二十出頭的年紀，略帶羞澀，說是四川某寺院派來學經的，已經來這兒半年了，每天想他的媽媽。寺院外經幡飄蕩。天空干凈得像是準備迎接哪位神的到來。年輕喇嘛內心的柔軟，就如同迭部天空的云朵，這樣的云朵，是用來做夢的。

這個顴骨凸顯的“吶喊的羅漢”，或許他是從晚唐的動亂中走過來的，生活總是要在一個人的臉上留下痕跡，如同一張考試卷上的對和錯一樣，好壞成績都是自己的。人到中年，應該為自己的五官負責?！皡群暗牧_漢”一臉將軍相——算了吧，將軍要佩刀，難道可以說是一張放下屠刀立地成羅漢的臉嗎?但誰又能保證從未殺過雞?已經放下殺雞刀的一張臉——如若真殺過雞，那刀也早在心里換成柳葉了。再看這張臉，像是剛剛用凈水洗過一樣。

“冥想”也好“吶喊”也罷，每一個羅漢都是佛祖身邊的一座寺院。

羅漢頭的身體呢?這兩個羅漢頭似乎都不需要身體，就當作是他們自己逃離了自己的身體吧，然后，以羅漢頭的形式，和我們見面。

彩繪馬 唐

(公元618-907)

這是一匹剝蝕嚴重的馬。馬頭微揚，立耳，背置鞍韉，仿佛在等著主人從街邊酒幌子飄蕩的小酒館出來，翻身上馬，一起回家去。

如同那些影響歷史進程的人物一樣，歷史也記錄下了與這些人物相關的一匹匹名馬，穆天子的八駿，唐太宗的六駿，韓干的《照夜白圖》——圖的周邊是李煜、米芾、賈似道、項子京、沈德潛、乾隆一堆人轉著圈挨挨擠擠的蓋章題名。韓干乃唐玄宗時代皇室畫家，此皇帝歌舞辭賦無所不好，宮內專門養(yǎng)有“舞馬四百蹄”——這是張岱在他的《夜航船》中說到的，“分為左右部，其曲曰《傾杯樂》。皆衣以錦繡，綴以金銀，每樂作，奮首鼓尾，縱橫應節(jié)?！薄八陌偬恪睉摼褪且话倨ヱR沒錯吧?一百匹隨著樂曲“奮首鼓尾”跳舞的馬，那場面可謂壯觀，保不準韓干畫的“照夜白”還是一匹領舞的馬，一匹翩翩起舞的馬是獨舞，一百匹翩翩起舞的馬是群舞，唐玄宗一時興起和楊貴妃兩個人跳的是對舞。歌舞盛世?！拔桉R四百蹄”退場之后還有“擊鞠”比賽，唐玄宗是否出場，要看這位精于玩術的皇帝自己的興致了。那年，吐蕃王迎娶金城公主，宴會之后，唐玄宗和幾個朝廷權貴與吐蕃人對壘“擊鞠”，滿場馬奔球滾，好不熱鬧。

等著主人從街邊酒幌子飄蕩的小酒館出來的這匹馬，尥了幾下蹄子，塵土生處江山易主，多少歲月已經過去了。

有時候看一匹匹馬的名字，就像是面對一個個身懷絕技的英雄好漢:白玉嘶風、豹尾烏騅、赤炭胭脂火龍獸、獨角貔貅獸、粉麒麟、蓋西北、花斑豹、花皮疙瘩虎、卷毛獅子一丈黑……豹子頭、玉麒麟、青面獸、赤發(fā)鬼、黑旋風、出洞蛟、入云龍、錦毛虎、病大蟲、金毛犬……第一個省略號前面是一匹匹馬的名字，第二個省略號前面是一個個梁山好漢的名字，如果把這些名字按我們現(xiàn)今不成文的規(guī)矩，依照筆畫順序重新排列一下，如何?或者眾好漢一聲唿哨飛身上馬，再把唐宋舊河山重新收拾一下，如何?

這匹剝蝕得幾近泥胎的馬，估計是出了九水環(huán)繞的大唐長安城，一路黃土高坡，風沙彌漫，進了蘭州城還沒來得及刷洗。馬主人呢?酒幌子飄蕩的小酒館什么時候矗立成玻璃幕墻高聳的大酒店了呢?也罷，牽這馬去黃河邊刷洗刷洗吧，這活我會干，就當是刷洗丟失了多年的那輛舊自行車——刷洗干凈了太陽下面晃著眼睛看，原來是匹毛色鮮亮的彩繪馬啊，滿身水珠，仿佛雨后的一樹丁香花迎春花——今天早晨出門一路上見到紫色的丁香花紅色黃色的迎春花，現(xiàn)在，它們就盛開在我這篇文章的一棵樹上，我再把表針撥快，天氣預報明天的雨提前就會下起來的——一匹滿身水珠的彩繪馬，抖一抖馬鬃——我也不知道看見的是一匹彩繪馬還是一樹丁香花迎春花了。

彩繪馬現(xiàn)收藏于蘭州市博物館。

墨跡紙 東漢

(公元25-220)

中國先民從結繩記事、刻畫在陶器上的象形符號，到刻寫在獸骨龜甲上的甲骨文，以及夏商周鑄在青銅器上的鐘鼎文，及至春秋戰(zhàn)國到秦漢時代，竹片和木片成為主要書寫材料，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稱的簡牘。

據(jù)記載，秦始皇批閱奏章，每天都要看一百二十斤竹簡;光武帝遷都洛陽，運輸簡牘的車就有兩千輛。想想，幸虧是文言文不是白話文，隨便舉例，《論語》“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弊g成白話文就是“孔子說:早晨知道了真理，要我當天晚上死去都可以。”字數(shù)整整多了一倍還多，一百二十斤變成了二百四十斤，兩千輛車變成了四千輛車——我自覺這例子不倫不類。

學術研究要求嚴謹，文學創(chuàng)作允許不倫不類。

我喜歡騾子甚于驢和馬，因為騾子不驢不馬。

《后漢書.蔡倫傳》:“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倫用樹膚、麻頭及敝布、漁網以為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咸稱蔡倫紙?！辈虃惣埑?，“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如此天上人間之境，再何處去尋?我剛才一走神兒就把“尺素書”在鍵盤上敲成了“神仙書”。

出土于蘭州伏龍坪一古墓葬中的墨跡紙為一鏡囊襯墊物，紙為圓塊狀，其中一塊基本完整，上書毛筆墨字四十多個，另一塊已霉爛，上有墨字六十多個，這也是我國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墨跡紙之一。

想起甘肅隴南朋友送我的寫在當?shù)厥止ぶ谱鞯穆榧埳系臅?，看去格調高古。手工麻紙粗糙，依稀可辨造紙用的植物纖維，和此泛黃的墨跡紙相比，古人制作紙張還需黃蘗染潢、雌黃治書，以防蛀蠹。我們習慣把古書稱作黃卷，便由此而來。

看墨跡紙上的字，秦漢以來的隸書特點明顯，和出土于甘肅武威、敦煌，以及額濟納居延漢簡上的字筆法相似。

我少年時學過隸書，知道蠶頭燕尾的書寫特點，那時候我在舊報紙上練習書法，一張對開大的報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隸書。眼睛近視，稍遠距離，看一個個帶燕尾的漢字像是一群擠滿了天空的燕子。燕子低飛，天要下雨。管它下不下雨，我又喜歡上了魏碑，外方內圓，圓收斂，方鋒利，可以割鐵。

想象李白寫一手好看的隸書，因為我看隸書有一種快樂的精神蘊含其中——也許我錯了，李白適合狂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薄@是杜甫寫李白的詩句。杜甫適合魏碑，筆筆滄桑，甚至可以嗅出銹鐵味兒。

那時候的天空，燕子低飛，緊著往家跑，要下雨了。

一個少年，曾經用鋼筆隸書寫下了他的第一封情書。

天空晴朗，一天空的云藍箋，此乃名紙。

還有種類繁多的流沙紙、女兒青紙、西山觀音簾紙、惜黃藏金箋、碧云春樹箋，等等。

西天落日，一天空的薛濤箋，《蜀箋譜》云:“紙以人得名者，有謝公，有薛濤……濤所制箋特深紅一色爾?！?/p>

這會兒窗外一天空的陰霾，可謂何箋何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