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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夢

        2010-01-01 00:00:00牟敦樂
        青春 2010年3期

        作者簡介:

        牟敦樂,1965年生,山東日照人。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一路陽光》,《通勤》、《大爺回家吧》、《曲徑交叉的站臺》分別入選《小說選刊》。作品先后獲得“大紅鷹”杯全國文學獎、山東文學優(yōu)秀小說獎,現(xiàn)就職于濟南鐵路局。

        程豐義怔怔地盯著電腦,股票分時走勢圖上每砸下一筆拋單,心中便一陣疼。一條彎彎曲曲的黃線從顯示屏的左上角,一路下滑,似乎要把電腦屏幕裂開一道冷冷的口子,直至跌到顯示屏的右下角仍不見止住的跡象,再看看K線圖,已是飛流直下,面目全非。

        連續(xù)單邊大幅下挫的股市,使得盤面十分難看,此時程豐義的臉上好比有一百條蚯蚓在爬,比盤面不知還要難看多少。股價一分一分往下移,資金在一點點蒸發(fā)。當初7萬的投入就這樣一點點、一天天在退縮,現(xiàn)在已不到4萬元,縮到什么時候才止住?這處處點綴著玫瑰與美酒的股市,瞬間撕掉溫和的面紗,露出了它猙獰骯臟的面貌,像是一頭青面獠牙的怪獸,一步步追逐著手無寸鐵的程豐義,但這一切,為時已晚。

        程豐義昂著頭走下樓梯,在邁上一樓大理石地面時,腳下一絆,一個趔趄,差一點栽倒,程豐義不由自主地搖搖頭,看看周圍的人卻是沒有一個人顧得上笑他。在這讓人傷心的市道面前,其實每個人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已變成輸紅眼的賭徒,懊惱,痛心,驚恐;但同時和程豐義一樣,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夢想有朝一日,股市再度摧城拔寨,紅旗飄飄,股指重新爬上一座比一座更高的山峰:我早晚會有坐擁百萬的時候!

        不過今日,人人從大樓上下來,都一聲不響地走向自己的自行車、摩托車。人們期待中的紅五月沒有出現(xiàn)。今天是周五,一周的最后一個交易日,也是五月里最后一個交易日。程豐義算了一下,只一周股票就跌了20%去,也就是在這一周內(nèi)八九千塊錢就不聲不響地溜走了。像是有一把鈍刀在程豐義的身上割著,揪心地痛呀!程豐義挺起身來,有意識地攏一下頭發(fā),整了整衣角,正一下領(lǐng)帶,心中努力地做著抵抗:玩得起得玩,玩不起也得玩!

        程豐義并沒急著走開,而是在證券公司大樓前一個擦皮鞋的小攤上坐了下來,強作鎮(zhèn)靜地把腳伸給了擦皮鞋的中年婦女。

        想當初離開學校時,家人和朋友的確是有些同情,但當他到城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決定要炒股時,大家異口同聲,竭力反對他炒股:別進城了,城里消費高,在鎮(zhèn)上,換個地方再教學吧;城里的風氣越來越不好,搶的,嫖的,盜的,我看在鄉(xiāng)下就不錯,環(huán)境也好;炒股那東西,咱沒炒過,聽說風險大,最好別炒。

        想讓我再找個地方老老實實的教學?我可是呆夠?qū)W校了,不管教學待遇如何高,一月二千元也好,三千也好,我程豐義,我心已決,今生今世再也別想讓我進學校了。程豐義死活聽不進別人勸,一門心思想炒股,還反復(fù)給家人做工作:中國是發(fā)展中國家,股市在中國才開始,我的大學同學早幾年炒股的哪一個現(xiàn)在也掙個幾百萬!要是聽他們的勸,早幾年炒股,我現(xiàn)在的小腰也不至于這么細,誰想捏捏就捏捏。我現(xiàn)在離開學校看起來是個孬事,但也是一個機遇,就看怎么看待這個事了,等著幾年后我是百萬富翁時,我這話你們就信了。

        跌到今天的境際是做夢也沒想到的。程豐義日夜寢食不安,像是一頭蒙了眼的叫驢一樣,憋悶得心中十分難受呀!關(guān)鍵是這錢不全是自己的,借了二姐的2萬元,借了朋友的1萬,還有從老婆手上連哄帶懵集來的1萬元,如果現(xiàn)在要還賬的話,一年的功夫白搭上不說,自己辛辛苦苦省吃儉用多年攢下來的3萬元的家底,也就付之東流了,那一分一厘可都是血汗錢吶。

        一年前的二月十四日,那是一個帶著玫瑰香味的傍晚,程豐義把從國泰君安證券公司辦來的賬卡,和在路上拾到的一枝芬芳紅艷的玫瑰花,帶回了自己在造紙廠暫時借住的單身宿舍。在小而亮的燈泡下,程豐義仔仔細細地欣賞著自己名下的股票卡,嗅著香氣撲鼻的玫瑰花,做著甜甜的夢:等著我的股票漲到10萬元的時候,就帶著老婆去桂林旅游一圈,等著漲到20萬元的時候,就到香港逛逛;等到有60萬的時候,就住到城里來,連老婆的工作也辭了,不在崮山那個破地方呆。自己離開學校,妻子雖和自己不在一個學校,但都是崮山鎮(zhèn)的學校,自己在中學,妻子在小學,妻子學校里的人,自然也會知道在崮山中學里程豐義發(fā)生了什么事。自己在中學被開除了,妻子在小學,日子就是好過也好不到了那里去。此時程豐義在想到妻子的處境時,甚至想到如果有了錢,還是先讓妻子進城,然后再是游山玩水,因為妻子是個很要臉面的人。一年了,自己收入全無,家里只有老婆每月的一千多塊錢撐著,如果就現(xiàn)在這種情況,還了錢、吃飯都要成問題,就程豐義本人目前的狀況,如果作為一家上市公司,不破產(chǎn),也得被“PT”或被“ST”了,程豐義想。

        程豐義的發(fā)財夢徹底破滅了,特別是在每天早晨一睜開眼時,心中更“突”地一激靈:我的天,這一年來我都做了些什么,我的4萬元錢哪里去了呀,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對于一個沒了工作的人來說,后果是多么可怕!每每此時,程豐義想得最多的就是趕緊找個活干,掙點錢,以便盡快彌補炒股造成的損失??啥⒈P一天之后,隨著暮色的降臨,看著大街上燈紅酒綠,人來人往,自己的激動也便消失了。程豐義掙錢的心境在許多時候像是開放的牽?;ǎ绯渴瞧G艷的,靚靚的,一到傍晚,便軟了,蔫蔫的,沒有精神。錢算什么,錢不是人掙來的嗎?想掙錢,可不是蹬個三輪車就能掙的,還得是交易大廳才有呀,答案也只有在那里,即使再跌,哪一天也有長的股票呀,大街上的錢,是那么好掙的?

        自從殺進股市,忙忙碌碌,出出進進,總是掙少賠多。要么是拋了的股票隨其后瘋漲,讓自己懊惱不已,要么買進的股一路走低,又讓自己痛心疾首。這種惡性循環(huán),讓程豐義一進股市就被裹進一種極度刺激的情緒中,只要一閉上眼睛,大腦里便是花花綠綠糾纏在一起的股票走勢圖。

        好了,好了,大哥,在中年婦女的大哥聲中,程豐義緩過神了,噢噢,程豐義應(yīng)著,從口袋里掏出二元錢遞了過去。程豐義在股市好的時候就去洗頭房,也只限于洗頭。在程豐義把腳伸向中年婦女時,便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自己又是坐在洗頭房里的靠椅上,不是把腳交給了人家,而是把頭交給了人家,還在習慣地等待著敲敲捏捏的享受,可是今日還沒有什么感覺就結(jié)束了,并且是這么快,程豐義從中年婦女驚愕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的失態(tài),極不自然的臉上生出一些尷尬了,好在手機恰到好處地響了。

        電話是鄭玲打來的:有事想請你拿個主義,電話里說不便,你在哪里,我去接你。這樣吧,四點你在電信大樓下等我。證券交易大樓與電信大樓相鄰,程豐義一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就在路邊的書攤上隨便翻翻書刊。程豐義滿眼都是炒股的書,《炒股就這幾招》,《套住莊家》、《從一萬到一百萬》,特別是程豐義看到那本從《一萬到一百萬》,不禁百感交集,千言萬語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了一聲:嘿!程豐義最早買到的股票方面的書就是這本。程豐義沒再翻書,這些書都成了咬他程豐義的草蛇,都是中國股市這個怪物的幫兇。程豐義撿起幾份證券報翻著,從上面找到自己手上那幾只破股票的條目,看看點評,差不多都是風聲鶴唳。

        程豐義,老程!鄭玲到了,卟卟卟,一輛火紅大踏板摩托在程豐義跟前停了下來。鄭玲托起頭盔前面的玻璃面罩,笑瞇瞇的美人眼盯著程豐義。鄭玲把長發(fā)從頭盔里撥弄出來,飄在紅色風衣的外面,一條腿支在地上,一條腿在踏板上,上呀!

        看大街上這么多人,多難為情,我?guī)惆伞?/p>

        大男子主義,好吧。鄭玲一偏,走下車來,把摩托車車把交給程豐義。

        往哪,到桃花塢嗎?

        不到桃花塢,你還有哪里可帶我去嗎,先生?

        鄭玲是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單身姑娘,靠畫畫過日子,自己的畫賣不出多少錢,很多時候給人家廣告公司畫廣告畫,有時給人家放字樣,整天就這么在城里漂著。日子饑一頓飽一頓的,在月亮灣下游的桃花塢租了房子住著。

        春夏之交,天氣在溫和的南風吹拂下很是宜人。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程豐義沒有讓摩托車開得很快,控制得像今天的天氣一樣不溫不火。程豐義雖然沒有從下跌的股票情緒中走出來,但是心里也是清醒的,像是一個牙疼的人走在鋼絲上,盡管疼,但一定要使自己保持鎮(zhèn)靜。程豐義努力不去想股票,試著把自己的情緒移到這運動的節(jié)律中來。直到鄭玲雙手從程豐義的腰上攬過來時,才真真實實地感到春風是這么地撩人。五月春風似小撓,撓得心里直癢癢。鄭玲柔軟與性感分明的身子,淡淡的清香,還有不時撩到程豐義臉上的長發(fā),這一切是多么的讓人纏綿!在程豐義的身子里像是有一股激情四溢的暗流在涌動,先是從高高的皚皚雪峰之上嘩嘩流下,然后流過晶瑩冰川,流過遼闊的原野,最后蜿蜿蜒蜒匯至大海入口處。

        此時摩托車已駛出城區(qū),正沿著月亮灣大堤面南而去。

        摩托車在月亮灣大堤上行駛著,春日的夕陽里,大堤上空蕩蕩的,極少的行人和車輛。堤岸兩邊鮮花盛開。多美的春天呀,南風吹拂著,艷艷的花兒盛開著。程豐義突然加大油門,摩托車受驚的野馬一樣飛馳了起來。面對這空曠的大堤,這時的程豐義才有了些真實感,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股票算些什么?那不過是些數(shù)字游戲!

        然而程豐義一閉上眼,那些纏在一起的紅的黃的綠的白的圖線,就像一條條不屈不撓的蟲子,一直往心上鉆,鉆得心里一陣酸一陣痛。面對慘不忍睹的股市,程豐義內(nèi)心遭受了巨大的冤屈,欲望驟然間膨脹,這一刻突然有了一種想赤裸自己的想法,不由得騰出另一只手在自己的騷根上狠狠地搓了兩把。但自己并沒有嚎叫,程豐義知道在這樣的長堤上嚎叫是不會有一點點回聲的,就好像面對汪洋無邊的股海,自己就是有個10萬100萬1000萬,也不過是一只螞蟻與巍峨泰山對峙,不會有讀書時爬到泰山頂上一呼天下應(yīng)的感覺。曾經(jīng)是風華正茂指點江山視金錢如糞土的程豐義,今日是打掉牙往肚里咽,連一點血沫都吐不出。只是車子突然尖聲叫了起來,又是“突”地往前沖去,然后是在不寬的河堤上做了一個又一個極驚險的“S”弧,車子兩次都是切著大堤的左右外邊沿,差點飛下岸去。程豐義把一切冤屈灑向著摩托車,一會把摩托車馳上大堤外側(cè)的夾竹桃上,一會雙腳狠狠地抵在松軟的綠草地上,犁起一層濕乎乎的沙土,一會又把車極快地穿過橫過大堤的羊群。

        摩托車在程豐義的手上,像一架噴氣式飛機,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就這樣忽左忽右忽急忽停地被程豐義虐待著,身后的鄭玲血液轟地涌向胸口。驚險刺激,一種野性,正在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中涌動,另一種失控也在鄭玲身上蔓延。鄭玲的雙手從后面緊緊地裹著程豐義的腰,雙乳熱熱地抵在后背上揉搓著。鄭玲的雙手從程豐義胸口一點點往下移,直至雙手緊緊裹在程豐義的小腹上。

        桃花塢,是在城南20里外的一個小村子,在月亮灣大堤的外側(cè),以盛產(chǎn)蟠桃而著名。鄭玲來這里租住,一來這里安靜,二來沖著有著百年歷史的桃園,當然這里的房子是便宜的。村子里也有一些在城里做生意的人租住在這里。村前村后全是大片大片的桃園,桃花開時,遠遠望去,燦若紅云,仙境一般,十分好看,鄭玲就是在一次寫生時認識這個地方的。

        有一條傾斜著的小路從大堤上面一直到斜到大堤的根底,倒是很像今天大盤的走勢。摩托車沿斜路滑翔下了大堤,再往西駛過一片桃園便進到了桃花塢村子。

        一進鄭玲的小巢,程豐義就把大門掩了。程豐義一手攬了鄭玲的后背,一手托了鄭玲的腿彎,踹開里間門,就把鄭玲托著往床上扔。

        程豐義急急地掀起鄭玲的上衣,鄭玲衣服連同乳兜一下子全被抹了上去。程豐義一頭拱在鄭玲白白鼓鼓的胸脯上,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噗”地一聲吐出,然后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就這么一直閉著眼睛,爬在鄭玲的胸脯上一動不動了。

        好一會兒鄭玲不見程豐義動彈,心中正奇怪,突然覺得有熱熱的東西在胸脯上流淌,撩起衣服看時,卻見程豐義流下了長長的兩行淚水。這讓鄭玲感到驚愕:你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覺得在城里浪蕩一年多了,也沒人管著,太自由了。我覺得一個人太舒服太自由了也不好,我是不是得回學校去,我這個人沒約束就不知道怎么過了,心里就沒底了。

        太舒服了不好嗎?凈說些沒頭沒腦的話,那是你在學校時呆傻了,沒見過你這樣的怪人,是不是覺得與我在一起有了犯罪的感覺?如果是這樣,那就算了。

        鄭玲把程豐義的頭扳過去,把程豐義扔在床上,自己下床,在鏡子前立著,整了衣服,攏了頭發(fā)。

        鄭玲租住的房子是里外兩間房,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工作室兼客廳。一些或摞或立的畫冊堆在書架上,一大張鋪了氈毯的寫字臺上堆放著各色顏料小碟,一些廢畫稿胡亂地堆在寫字臺下面的地上。整個房間,最顯眼的是一幅鄭玲個人的裸體油畫,差不多占住了客廳北墻的大部分。程豐義第一次面對桃花塢鄭玲的裸畫時,幾乎羞得抬不起頭來。但還是忍不住偷看幾眼。程豐義雖不是見多識廣,但見主人把自己的裸畫掛在客廳里還是頭一次。鄭玲細長的雙腿,微微隆著的小腹,白而挺的雙乳,特別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其真人更具有挑戰(zhàn)意味地注視著觀者。

        程豐義像是一條被黑棒敲斷腿的狗,蜷在鄭玲的床上,一聲不響地舔拭著傷口。七零八亂的許許多多幻覺一齊涌來,在程豐義很小的時候,父母到田里勞動,自己在家燒火做飯,燒著燒著就打瞌睡,直到火燒到鍋灶外面,引起家中大火,自己才被驚醒。那次從火團里逃出來后,程豐義自己立在南墻底下,尿水灑了一褲子,那驚恐的場面多少年后仍讓他忘不了。驚恐的事情后來又發(fā)生過一次。那次和鄭玲在湖邊上,正是你來我往進入狀態(tài)之時,突然聽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女人在一邊喊自己的名字,頓時程豐義雙腿抽筋,身子顫抖了起來,麻了爪的雞般滾落在草地上。事后讓鄭玲奚落了不止一次??赡谴我彩翘貏e奇怪,明明是有人喊他,停下來后靜靜地聽時,周圍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風聲和夜鳥的叫聲,更不見人影。

        今天,面對損失慘痛的股市,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使得程豐義再一次感到身體的微微戰(zhàn)栗。程豐義使勁閉著眼睛,期待著時光飛流,只有時間是醫(yī)治股市創(chuàng)傷的良藥。連續(xù)的大跌,星期一怎么也得有所反彈了,星期一,星期一,快些來吧。

        程豐義的反常表現(xiàn)讓鄭玲不知所措,每個細胞中充滿的激情,像是遇到了來自遙遠星空的反物質(zhì),一點點一絲絲在消退。鄭玲一個人退出臥室,到客廳里整理起房間來。鄭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畫拉上布簾擋著,這也是鄭玲自掛起油畫后第一次認真地拉上布簾。鄭玲收拾好寫字臺后,又把堆在地上的近一個月來的廢畫打了捆提出門外,然后再調(diào)兌顏料,泡上畫筆,準備干活。

        鄭玲半個月前接了一批活,給風月閣洗浴中心的宋老板畫一批美女出浴圖,共30張,宋老板以每張150元的價格訂下,一月內(nèi)完成。鄭玲一天一夜可以畫兩張,加緊些,還有最后兩張,今明兩天就可以完成了。鄭玲畫這批工筆畫畫得很辛苦,每天彎腰站七八個小時,有時累得蹲在地上便睡著了,往往是突然一下子墩在地上,然后怔怔地爬起來再接著干。除去成本,鄭玲可以有4千元的收入。這是鄭玲一生來最大的一次買賣,不管這些畫用來干什么,那不是鄭玲能管的,鄭玲除了按時交畫外,在畫作上要拿出真功夫,要把美人畫美,豐乳肥臀地美,不能讓宋老板不滿意。

        鄭玲發(fā)誓要當一流的畫家,除要到北京讀研究生外,還要在中國美術(shù)館做畫展。鄭玲崇尚凡·高、莫奈,仔仔細細地研究大師的作品,努力使自己的作品表現(xiàn)出怪異的畫風,搞出些怪誕的東西用來參加畫展,但又不得不為生計而費心思,于是再畫牡丹、梅花、貓、虎、仕女畫之類東西拿到街上去賣錢。據(jù)說市里評選十大有潛力女畫家時,鄭玲還榜上有名,有好事者還將其仕女圖評為其代表作。鄭玲聽后哭笑不得,這些老朽們真是閑得難受了。不過程豐義這個門外漢的一番理論,也是讓鄭玲對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認識。程豐義說,你現(xiàn)在完全沒有必要搞什么創(chuàng)新,在這樣的小地方,再創(chuàng)也創(chuàng)不出什么好東西來,要掙錢,只管掙錢,有了錢到北京到國外去,那才是真正地作畫。鄭玲覺得有道理,所以鄭玲后來再作畫時干脆就是干活,干活與創(chuàng)作不是一回事。

        但后來有件事還是讓鄭玲心動,市里要出一套畫冊,慶祝建國60周年,參加省際交流,書稿由省里的知名畫家推選。本市60余人報送了畫稿,有這么多人鄭玲沒想到,小城不大,卻是熱鬧,有著這么多的畢加索、唐伯虎們在爭相獻藝;更讓鄭玲感到僥幸的是,自己只是送了很少的幾幅畫稿,卻是在最后通過的6人中就有她鄭玲,這讓鄭玲高興,因為證明了自己自視不凡并非盲目自大。

        鄭玲高興的是自己的畫稿通過了,畫稿直接就留下了,但新愁又至,入選的每人先交2萬元的制版費,這是要向北京交的,得馬上送走,剩下的印刷、編務(wù)、發(fā)行等費用可緩一下,但也不能拖得太久。鄭玲把積攢多年積下的2萬元交了過去,鄭玲問了,印刷等雜費還要有2萬。鄭玲是下了決心的,是一定要出這本冊子的,如果此時不出,那就是對自己不負責,對藝術(shù)的追求不執(zhí)著,鄭玲太想成功了,想當時為了讓名家給題個邊款,把省吃儉用省下的生活費,打點了給人家送禮,人家只看了一眼畫說,回去再畫幾年吧。更有一位三流畫家在翻看她的畫作時,故意用胳膊肘蹭她的胸脯,鄭玲在用眼睛警告那位窮酸畫家時,看到他的口水都已流到下巴上去了。想起這些,看看現(xiàn)在,自己正在接近成功,鄭玲就有一種復(fù)仇的快感。

        鄭玲一開口便是某某世界大師怎樣怎樣,不管是程豐義聽懂聽不懂,都要講,更多的還是要到北京去,要到中央美術(shù)學院讀研究生。今天,鄭玲向著成名邁出了一步。和鄭玲比起來,程豐義和鄭玲都有過教學的經(jīng)歷,但離開學校的原因卻是不同。同樣,鄭玲在對藝術(shù)的追求上又是非常自信,在這方面令程豐義自愧不如,當然,有時程豐義也想,這個城市里真正像鄭玲這樣理解藝術(shù)的,恐怕也寥寥無幾。想自己當年考學純粹是為了飯碗,逃出農(nóng)家門,哪里還想自己的愛好、志趣、發(fā)展之類。在高考選志愿時首先考慮的便是師范類,程豐義總算還不負家人所望,考取了地區(qū)的師范學院,也算是圓了大學夢。上師范類只是學費不交這一項,又能給家里省下不少錢。程豐義在讀高中階段還真有過做畫家當作家的想法,學校放寒假從縣城回到家里,還真的給左鄰右舍畫過幾張?zhí)梦堇飹斓臋M匾,梅花、仙鶴、蘭草,無師自通,居然像模像樣的,有的人家一掛十來年,這也是去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時的新發(fā)現(xiàn)。去年回家時,又有人說,豐義,你那年畫的畫舊了,再給俺畫張吧,就在那時程豐義發(fā)現(xiàn)還有鄰居掛著十幾年前他畫的匾。除了感到時光太快,程豐義在那一刻也想過,如果一開始就專攻美術(shù),現(xiàn)在也該出些成果了,事實上到了大學,即使是《世界美術(shù)史》課程,也是潦潦草草地過去了?,F(xiàn)在看來鄭玲與自己的那種自發(fā)性的興趣完全不是一回事。各種流派的世界大師,鄭玲都是一點點一滴滴,刻意地去研究去吸收。鄭玲胸懷目標遠大!這也是程豐義進一步了解鄭玲后對她慢慢生出的一種崇敬感。與鄭玲相比,人家每一天是為著自己、為著自己的理想在生活,自己只是平庸地活著,甚至是很少坐下來想想如何生活。在當今許多的女子寧愿走捷徑去掙錢,也不愿意去求知、進步,想想自己也是想投機取巧,靠炒股發(fā)財,靠不勞而獲過日子,自己與她們何異?現(xiàn)在給你一千萬,買斷你的一生,你過一輩子富貴日子,你一生什么也不用干,那一生的價值何在?相反,鄭玲這樣一個弱女那種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追求,讓程豐義越來越感到彌足珍貴。

        說來程豐義認識鄭玲完全是出于偶然。那是一個周五,程豐義在下午大盤交易結(jié)束后,仍久久不愿離開交易大廳。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數(shù)字,就像是虛擬的夢幻一樣,一會就變成了超市里花花綠綠的物品,一會又變成了大飯店里的美味佳肴,一會又變成了燈紅酒綠下的妖艷女子。就在程豐義開始炒股不久,在7萬元的基數(shù)上就多出了1萬8千元,也標志著程豐義首戰(zhàn)告捷,心中正是長風破浪,風帆激蕩。良好的開端,讓程豐義信心大增,感到交易大廳里的小椅子,電腦的吱吱叫聲,是那么親切,連大廳里來回走動的保安也和別的地方的不一樣,也是這么和氣謙遜。直到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人員開始沖洗地面時,才意識到該走了。走出交易大廳后,程豐義第一次坐在樓前的小攤上讓人家給自己擦皮鞋,程豐義坐著,正好對著前面沿街的水餃鋪,程豐義就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在等著吃水餃。水餃上來了,姑娘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個水餃下去,突然就被卡住了,顯然是被燙著了,后來那女子的眼角竟然流出淚水來。程豐義看到這姑娘,細而長的眼睛,濃濃的眉毛,直視的目光,還有那纖細的手指,干練的身姿,絕不是一個平常女子,很可能只是一時的不得志。程豐義看到姑娘好像是在跟誰生氣一樣等了好長時間也沒有吃,手腕拄著筷子在小木板桌上,足足有十幾分鐘后才勉強地吃了幾個。當然程豐義還是看到了姑娘有幾分姿色:苗條的身材,突出而挺拔的胸部,披著的長發(fā),和繃緊牛仔褲的滾圓屁股。程豐義想,如果這姑娘只是一時不得志,那么此生必定有超人之時。程豐義看見放在地上的一個黃帆布大提包里一端露出些卷著的畫軸,不早不晚,就等姑娘扔下筷子時,程豐義走過來搭訕:姑娘能看看你的畫嗎?姑娘只是點了一下頭。是賣的吧?姑娘還是點頭。多少錢?看看吧,喜歡了再說價錢,姑娘說話了。果然姑娘的話里有些霸氣。她想程豐義是不會欣賞她的畫作的。姑娘說話嗓音有些沙啞但很是有磁性,很好聽的,帶有一點點沂河上游那里的口音。程豐義知道,那個地方可是出過不少多才多藝的靈性女子,說不定這又是一個。程豐義掏出600元錢,拍在桌子角上,并沒看畫,只是摸了兩幅就走。

        在這座城里,就是最好的畫家的畫作每幅也不過300元錢,程豐義想,我600元拿走你兩幅畫應(yīng)該沒問題的。程豐義把畫軸往腋下一夾,沿著人行道往前走著。心里還是想著那輕易得來的18000元,18000元,相當自己一年教學的收入,這對涉足股海不久的程豐義來說,心里簡直是抹了蜜一般,這股市賺錢也太易了,早幾年知道這事,早就發(fā)財了,怪不得股市這么多的人在炒股。此時程豐義見到的天是藍藍了,水是清清的,花是艷麗無比的。程豐義還聽別人說過一句話,多余的錢只有做多余的事情。掙了錢了,花一點有什么不可以?買兩幅畫就是了。

        程豐義夾著畫軸在前面走著,突然后面有人喊:站住!程豐義看時卻是賣畫的姑娘。姑娘說,我的畫現(xiàn)在還不值這么多錢,不過這不代表將來,將來肯定不只這個數(shù),說明你還是選擇對了,你現(xiàn)在既然送了我錢,幫忙幫到底,你還得送我回到家。鄭玲說話的口氣一點都不含糊。哎,你這人有點意思,不過我今天心情還真是特別的好,正好沒事可干,決定了,可以滿足你的要求。

        程豐義攔下一輛出租車,說:往哪?

        去桃花塢,鄭玲答。

        出租車出城往東,然后沿月亮灣西岸一直往南去,差不多有20里路,車下了大堤,進入桃花塢村子。出租車停在一小胡同的門下,姑娘提下包,下車,然后對程豐義說:你走吧,這里晚上是沒有回城的車的。

        程豐義回到其臨時居住的造紙廠里的單身宿舍,展開弱女子的畫作,畫作怪怪的,一幅名《鵝》的畫作,只是3個紅點,上一點好像是頭,下兩點好像是蹼,這讓程豐義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一只完整的鵝來。另一幅名為《鏡子中的狗》,是一只狗看鏡子中的自己,鏡里鏡外的狗卻不一樣。也是通過畫上的名字知道這女子姓鄭名玲,程豐義就是這樣結(jié)識的鄭玲。

        在一個心情同樣好的周末,程豐義再次造訪了桃花塢。程豐義按了門鈴,姑娘趿著拖鞋出來開門,一進客間迎面就見鄭玲本人的巨幅裸體油畫掛在北墻上。一時讓程豐義羞得不好意思抬頭。程豐義參觀了鄭玲的工作室,知道了鄭玲是省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的,先是如何在中學教美術(shù),后又如何跳槽,自己一邊作畫一邊學習裝裱,其中還在一家書畫報做過編輯。

        鄭玲不能只是用苗條來形容,簡直有些瘦削。鄭玲的頭發(fā)細而濃密,黑瀑一樣的頭發(fā),披在瘦削的肩頭上,讓人有一種不堪重負的感覺。

        鄭玲感到非常矛盾,自己頂多是老程的一個情人,怎么好開口向他程豐義借錢?向程豐義借錢,自己成了什么人了?與那種女人有什么差別,再說出書也好,辦畫展也好,怎么說都是個人的自私的行為,也是沒有多大出息的表現(xiàn)。等著有人來為自己出書,辦畫展的時候,不是更好嗎?但話又說回來,不向老程借錢還能向誰借呢?他不是在期待著我的成功,我早日走紅嗎?不說出來難道老程就不知道嗎?或許程豐義早已想到了今天約他來的意圖,因為程豐義曾和自己整理和挑選過一些畫稿。還問過要花多少錢的事,不然程豐義為什么不問找他有什么事呢?程豐義不是笨人,肯定知道,想到這,鄭玲突然改變了注意,決定放棄借錢的念頭。

        鄭玲雖然與證券公司的經(jīng)理有過交往,從來都不關(guān)心股票,自從認識了程豐義后,才注意到一些關(guān)于股票的事情。知道近來股市連續(xù)走低,好長一段時間里股市不好,但不知程豐義的操作情況,程豐義在鄭玲面前也從來不說漲了跌了。在剛?cè)胧袝r,程豐義對股票長幾角跌幾角都是非常在乎,有時是興奮得睡不著,照著這個漲法,不用5年,那將會有一個什么樣的數(shù)字等著自己!有時是后悔得睡不著,要是昨天買了哪一支股票,今天不是大有收獲了嗎?更多的是為了跌去幾個點而心疼,而每到周六總是要早早地到證券交易大樓前,等著證券報刊的到來,然后是連續(xù)幾小時在一二十種報刊上尋找一點一滴的線索,對自己手中股票的每一種點評也都是特別地在意。連續(xù)的大跌,讓程豐義感受到的不再是鈍刀割肉的痛疼,而是驚悸和眩暈。

        鄭玲走到床前,對著趴在床上的程豐義的屁股,用手指做出一個打針的動作,在程豐義的屁股蛋子上戳了一下。程豐義,老程,起來,我有正經(jīng)事跟你商量。

        你不要說,過一個月再說行吧?看看,如果一個月以后你的事情還沒有著落,那就算我沒猜著你的心思,也算咱倆白相識了一場,現(xiàn)在就是說了也白搭,什么也辦不成。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要!鄭玲嘴角扯得長長的,幸福的笑臉,陽光燦爛。程豐義想,再過一個月,股票還能再跌嗎?一周內(nèi)滬市下跌了140個點,怎么也得反彈一下子了,能有10%的機會,程豐義就想拋出部分股票,那時再不聲不響地把該給鄭玲辦的事給辦了。

        你還是聽我說嘛,鄭玲笑著。不聽不聽!程豐義說著就想耍賴,就撲過來抱住鄭玲,鄭玲并沒有退縮,讓程豐義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擁在胸前。只一小會,程豐義的眼睛就放出壞光,腰便要扭動,鄭玲覺到了程豐義的壞念頭,身子一縮從程豐義的腋下鉆了出來,剛才你干什么來,現(xiàn)在又要想好事,沒門。

        鄭玲一定要到院子里的梧桐樹下吃飯,讓程豐義把燈拉到院子里。鄭玲說這樣好,農(nóng)家小院,要的就是這感覺,多好呀,多像一家人,可我是注定沒有這個福分的,還是嫂子好呀,有福分。

        晚飯是土豆燉蕓豆,新鮮的土豆和蕓豆燉在一起,味道很好,還有鄭玲從城里帶來的海帶絲、黃瓜條、烤餅等。鄭玲還特意從柜里掏出兩瓶啤酒,打開來與程豐義一人握了一瓶喝。白天并沒太注意,夜晚在燈光的照耀下,窗前的月季花格外鮮亮,梧桐樹葉子沙沙啦啦地響著,影子波浪一樣涌上來,退下去,讓人有一種遠離喧囂的清靜感。

        鄭玲關(guān)掉燈,在飯桌前依著程豐義坐下。月亮還沒有升上來,星星亮亮地眨著眼睛,鄭玲和程豐義誰都不說話。老半天,程豐義才把手撫在鄭玲的后背上。

        明天天氣看樣子不錯,三年多了,沒有外出寫生,光為多賣幾張破畫,錢迷心竅了,你能不能陪我去蒙山山里住兩天,你要去了,咱就準備準備,帳篷現(xiàn)成的,準備些食品就行了。

        這事還是不行,畢竟,畢竟我不會作畫,跟了你,影響情緒。再者我還要回家一趟,天熱了,拿些衣物來,還有些別的事情要辦。

        是想媳婦了吧?

        程豐義沒有去山里,也沒有回家,整整兩天在造紙廠單身宿舍里呆著,等時間。甚至連證券報刊都沒想過。若是以往的周日,程豐義總要早早到證券大樓那里看證券報去,及至翻遍所有的證券報紙。

        終于星期一到了,新的戰(zhàn)斗就要開始了,往日每臺機子前都擠著好幾個人,大廳內(nèi)熙熙攘攘,可現(xiàn)在,一個人可以看幾臺機子了。

        大盤平開,瞬間沖高,其中程豐義手上的東方電子以超出5%的漲幅居前,這讓程豐義心中爽快無比,每一筆買單哪怕是只有一手,也是往上攻擊的力量,有了力量就有了希望。人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東方電子,有人高喊了起來:看,東方不敗!東方不敗又起來啦!程豐義,看著走勢圖中的曲線挺拔地舉起,心中像是六月里喝著冰糖水一樣甜蜜。然而好景不長,大盤長了不到一小時,眼看著滬市以萊鋼股份為首的大莊股嘩嘩嘩地跳了下去,剛剛翹頭的大盤又被拉了不來。黑色星期一的厄運再度降臨,東方電子閃電般變臉,迅速跌落下去,拋單大得嚇人,程豐義星期一期待反彈的美夢瞬間化為沉重的鉛塊壓上心頭。程豐義本就沒想拋出,今又陷入更深的污泥潭中。但心中還是看到了一線希望,在東方電子的日K線圖上畢竟留下了一個長長的上影線,便是露出的希望之光。今日要不是莊股跳水拖累了大盤,說不定大盤會發(fā)力上攻的,即使沒有攻擊,可以看出反彈的欲望還是強烈的,程豐義想,大盤離上攻已為時不遠了。

        程豐義被股市所蹂躪,傷痕累累,身心疲憊。不忍再看自己手上的那幾個破股。程豐義想要干點活,一來彌補經(jīng)濟損失,二來主要是爬出愈陷愈深的泥潭。程豐義自入市以來,幾乎沒讓資金有過一天的閑置。每每看到哪支股票大跌,心便開始動了,想抄底,如果看到哪支股自跌停板被打開,那手就癢得不行,往往是在這時不管手上的股票是賺還是賠,就想換股搶短差,但往往是被換過的股第二天的大幅低開所砸痛。惡性循環(huán),愈演愈烈,程豐義冷下來,想想,要擺脫這種困境,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惟一的辦法是“休湖養(yǎng)漁”,于是程豐義回到宿舍,咬破手指,狠下心,在紙上寫了“不賺不賣”四個字,程豐義下了決心,不管套得有多深的股票,只要不賺錢,一百年也不賣,讓自己的子孫后代來賣吧。既如此,股票深套其中,再到交易大廳也是沒有多大意思,那么確實得該干點別的活了。

        有時程豐義自己安慰自己,股市里什么事都有,別太在意,有上千萬的投入,最后離開大戶室時也不過幾萬元了,幾十萬的進去出來后只夠買把椅子,遠的不說,如果自己是買了中石油,從48元,跌到現(xiàn)在,自己的7萬也就剩下1萬多,不到2萬,你又有什么辦法?雖說自己沒攤上,但總歸會有人吧,并且不會是少數(shù)吧?那你又能說日子不過了嗎?現(xiàn)在的市值還有3.8萬元,離一半還有一點距離。3.5萬元,那將是程豐義的生死抉擇線。一旦到達那里,程豐義就決心徹底離開股市,再也不碰股市的邊緣。

        程豐義原是崮山中學的語文教師,在鄉(xiāng)中學教語文教得好好的。一天忽然老家鄰村的初中同學劉家典來找他,說自己承包的山林被村干部領(lǐng)人把樹給伐了,不光這,母親不讓人家伐樹,還被人家推倒摔傷了,藥費花了兩千多,自己四處告狀也白搭,上面都被村干部買通了,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懂政策,找你不為別的,就是讓你幫我寫封信,向報紙上告他們。程豐義并沒有拒絕,山林承包都是有合同的,你村干部能隨便處置?現(xiàn)在誰都知道,不能任意采伐樹木,保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前幾天我還看《焦點訪談》,說的就是砍樹的事。劉家典說,所以來找你,你得好好寫封信,批評批評伐樹這種現(xiàn)象。說著說著,劉家典說一天沒吃飯,咱先吃飯吧。于是兩人一起下小酒館吃飯。

        程豐義上初中是在鄰村上的,也就是在劉家典的村子里上的,下雨天回不了家還到劉家典家吃過飯。那時上學經(jīng)常幫生產(chǎn)隊里干活,每次上勞動課都是劉家典從家中拿兩樣農(nóng)具,一件自己用,一件給程豐義用。那個山林屬于大隊,有專人看山,程豐義還在劉家典承包的山上開過荒地,種過花生,給學校勤工儉學。劉家典家先是包下了山坡上的20顆梨樹,后來就連整面山坡全包了下來。劉家典上學時每次都是抄程豐義的作業(yè),程豐義也時常能吃到劉家典從家里偷出來的梨。

        小酒館里每人兩杯酒下肚,程豐義就開始大包大攬地說,這點小事好辦,你就等著吧,村干部能怎么著,鄉(xiāng)干部能怎么著?!

        按照劉家典的說法,程豐義寫好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人民來信,交給了劉家典。信上列舉了劉家村上的事例,當然署名還是署著劉家典的名字。

        有一天,程豐義正在上課,突然校長領(lǐng)了兩個穿制服的人來找他,說你的課不用上了,這就跟這兩個人走。

        來人直接把程豐義帶到鄉(xiāng)派出所,人家說,畢竟是知識分子,知道國家的政策不少呀,你知不知道樹是劉家典自己伐的,栽贓村干部?

        程豐義知道了,派出所在劉家典家中搜出了不少木頭,山上放倒的也有,還賣了許多。按規(guī)定劉家典是承包樹林,但也不能伐樹。劉家典告狀沒告成,反而自己被逮了起來。劉家典被關(guān)進鄉(xiāng)派出所里讓保安一頓猛打,門牙兩顆被打沒了,劉家典承認了自己賣了木材,還說信是在崮山鄉(xiāng)教學的程豐義寫的,與己無關(guān),是程豐義害了他。

        程豐義回到學校,著實害怕了一陣子,派出所倒也沒怎么著他,最終還是學校以誣告村干部、鄉(xiāng)領(lǐng)導的罪名勒令其停職檢查。那時學校里也正有人寫匿名信,揭發(fā)領(lǐng)導生活作風不正,新分來的女大學生費麗,一天課沒教就干上了財務(wù)主管,學校新買的車也讓費麗開著,費麗白天夜里和校長泡在一起。開始有老師反映校長作風不正,后來又有人反映學校的集資款去向不明,信寫到市教委,校長為這事正找不到人,正好,借這事,新賬舊賬都算在了程豐義頭上了。先是下了程豐義的課,讓其在家寫檢查,后是工資獎金扣除了一多半,程豐義在學校里覺得再也沒有多大意思了,自己就要求辭職,離開了學校,學校很快就給了幾千塊錢把他給打發(fā)了。

        程豐義走了,而妻子仍留在崮山的一所小學里教學。

        劉家典被罰5千元后放了出來,然后什么農(nóng)活也不干了,莊稼地都荒了,開始上訪:他們合計著整我,陷阱,都是陷阱!我自己的山林不能伐,為什么村干部就能伐我的山林,我挨了罰,挨了打,為什么村干部不挨罰?

        聽說程豐義被學校開除了,自己也感到過意不去,劉家典帶上夏天在山上撿拾的野蘑菇,又找到程豐義說:老程:我不該出賣你,但我說是我寫的人家不信,事已至此,沒有余地了,我是要上告的,我只有一條路了,上告,不然我是沒法在書記手下過日子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受冤枉的,早晚我會告贏,你和我一起告他們吧。早晚咱會贏的,不然我害了你都無法讓你洗清。

        你說你院子里的樹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那是他們連夜堆進我家院子里的,我還以為他們害怕了,還了我的,沒想是他們害我呀,他們聯(lián)手害我呀。

        程豐義一聽,心中也是憋著火,這村書記也太狠了,但我不會去與你村的書記斗爭去,你怎么上告我也不管你了,我以后的路子怎么走都不知道了,好自為之吧,我已被你害苦了。程豐義趕走了劉家典,自己一時陷入困頓。

        畢竟程豐義讀過書,遇事不驚,對生活還是底氣十足。

        等著看吧,不用3年,咱就混出個樣子給這些王八蛋看看。離開學校,程豐義也是豪氣滿天下!程豐義自認為自己從來都不是弱者,小學到大學,學習成績都是名列前茅,在每一個學校都是班干部,教學年年所教的班級都是響當當?shù)?,今年所輔導的學生作文又有兩篇在全國級獲獎,當然自己知道,也正是這些傲氣是領(lǐng)導所不喜歡的。

        程豐義并非一到城就開始炒股。程豐義到城里,先是靠著他的一個在城里造紙廠當保衛(wèi)科長的遠房大叔,在造紙廠找了一份臨時工,干搬運麥稈,程豐義想,自己在城里先從最苦最累的活開始,然后再求發(fā)展,剛開始再苦再累也不怕。一步一個臺階往上走。干了一個周,程豐義就覺得不行,一天到晚像個土人一樣不說,活太累,干不了,一到晚上雙臂酸痛,最難受的是那拱鼻子的堿性味,程豐義看到那發(fā)黃的滾滾濁流,一天到晚一刻不停地流著,黑煙囪自始至終濃煙滾滾,心里為自己堂吉訶德式的沖動而感到可笑,都是劉家典這家伙害的,一座山,十座山伐光了,城里人不是照樣該怎樣怎樣?國家這樣那樣講環(huán)保,造紙廠不是照樣在大城市里排放污水嗎?濃烈的氣味隨風飄蕩,城里人都沒有管,自己還多關(guān)心環(huán)保似的。程豐義一聲不響就不干了,不過好在那里還有自己的一間單身宿舍,盡管每天還是照樣浸在刺鼻的堿性氣味里,但畢竟沒人來要房費,這叫“茍且偷生”,程豐義自嘲道。這也許是他當保衛(wèi)科長的大叔臉面大的緣故,這免費的小巢還是令程豐義很滿意的。

        程豐義逃出造紙廠,孤云野鶴般在大街上逛蕩著,冷冷地風吹著,心里對自己的前程一片茫然。當他來到國泰君安證券大樓下時,眼睛一亮,早就聽說炒股能發(fā)大財,這不是絕好的機會嗎?程豐義一連3天泡在大廳內(nèi),大廳內(nèi)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空調(diào)開得春天一般。3天里程豐義對如何開戶如何交易,問了個一清二楚,然后又對一支支股票的K線圖走勢圖進行反復(fù)研究,程豐義不笨,對K線圖一看便懂。程豐義有些迫不及待了,二周后程豐義便回到家動員家人支持自己炒股。

        當面對著7萬元的股票卡,面對著瞬息萬變的行情,第一次感到手癢癢的,當下單后等待成交的那一刻,一分鐘比一年還要長,當買進的股票每上漲一分錢時,程豐義心都飄蕩3次,且一次比一次蕩得高一次比一次蕩得遠。

        下跌的股票讓程豐義越來越感到緊張,一天一天地算計著凈值,期盼著明天會比今天多出一些虛擬的數(shù)字來。時間呀,一個周怎么這么快就過去了,要是一天不是4個小時而是8個小時,要是一周不是5天而是7天交易多好,可這不是程豐義說了算的事。程豐義想來想去,突然明白了一個理:股市有風險,入市請慎重!哪一家交易大廳里,哪一家刊物上不都寫著嗎?現(xiàn)在明白了也晚了,已深受其毒害了。這是次要的,對于哪一個入市的人來說,誰還記得這句話?

        看著行情不好,快緊拋了避險,誰知一拋第二天又漲,再追高買進,然后回調(diào)時又提心吊膽,回調(diào)到什么時候?怕再跌回過多,便又逃掉,幾番操作,元氣大傷,那點錢便被證券公司一點點收了去作了傭金和印花稅了。就是心急,急于發(fā)財,頻繁的交易壞了大事,得離開一段時間。得一個波段一個波段地整,不賺就是不賣,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兩月,兩月不行兩年。程豐義想明白了,要想賺錢,無論如何也要離開一段時間的股市。

        程豐義有意離開股市不去想它,找到一家超市干搬運工。裝車卸車,干了兩天。但心里也總是焦急難耐,股市風云變幻,瞬息萬變,一切都在運動中,賺錢在于運動。程豐義在中午吃飯的間隙,還是被魔繩拴著一樣牽到交易大樓前,就在登樓往大廳里去的時候,程豐義還是站住了,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盤,自己反復(fù)叮嚀自己,要想成功,那么就馬上離開這里,要是想取得一生的成功就得從這里永遠地離開。但取得一生的成功對于程豐義來說沒有實質(zhì)性目標,一介平民,還有多大的志向,能夠賺到錢就比什么都好了,我只是想在較短的時間里盡可能地挽回些損失。

        程豐義站在大樓下面,真的沒有進交易大廳。仰望整個銀灰色大樓:挺拔、昂揚,氣派非凡。大樓的北面是這個城市斥巨資修建的現(xiàn)代化大型世紀廣場,西面是一條巴黎大街,吃喝玩樂,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是有錢人家的天堂。南面是全城最大的現(xiàn)代化超市,隔一條馬路相對的東面,是市郵政大樓,當然郵政大樓即使連那上面高高的發(fā)射塔算上,也沒有高聳入云的證券大樓高。證券大樓矗立在市中央,有一種眾星捧月的感覺。大樓的一樓是銀行,二樓是大戶室,三樓是散戶交易大廳。一層至四層全部是大理石貼面,再往上全部是海藍色的大玻璃墻?!皣┚沧C券”幾個大字,從上到下,足足占了有五六層樓的高度。鄭玲曾對他說過,“國泰君安”這幾個字是她放的樣,是北京的當今全中國最有名氣的大書法家寫的,她真喜歡這幾個字。聽說寫這4個字給人家了40萬元,每個字值10萬元。程豐義感慨: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這樣的人,錢再少人家也不會去想著靠炒股發(fā)財,或許人家就不知道什么叫發(fā)財。大戶室里的人,有上千萬的人多的是,錢夠多的了,還是想掙錢,不掙錢干什么?想人家又想自己,再想想鄭玲,也是小巫大巫的事,是欲望使人走得越來越遠呀!

        這程豐義站在大樓的前面,覺得中午燦爛的陽光似乎專為大樓而照耀。從外面看,大樓安然壯觀,平靜而溫和,可是在里面的人們卻正在做著殘酷而又刺激的數(shù)字游戲,正在經(jīng)歷著新中國股市史上最悲壯的肉搏戰(zhàn)。程豐義在笑,笑那么多的自行車堆積成一團,笑那些癡迷此道的人,笑大樓前的那一排小轎子,眼看著這些像閃光的冰塊一樣,在陽光下的照射下在滴水、在融化,此時,程豐義覺得只有自己是清醒的。

        干搬運工作,使得程豐義渾身上下散了架子一般,回到單身宿舍便躺了下來。程豐義身子上下酸痛,睡不著,再累也睡不著,大腦是清清楚楚的,甚至許多年前的一些小事又都記了起來。

        股市一片肅殺凄涼,干體力本來就不是自己的長項,自己才離開股市兩天,又想起股票來,也不知這兩天厄運是否又降在自己的頭上沒有。迷迷糊糊中,程豐義一個人走呀走,似乎是走在博格達高峰的雪地上,一不小心卻跌進了一個冰窟中,三面萬仞冰川,另一面是萬丈深淵。四周是藍色的霧狀,陽光自冰川狹窄的縫隙間泄下來只很小一縷的光亮。程豐義又冷又急,想喊嗓子里堵了什么東西似的喊不出聲來。腳下再一滑,一下子跌到冰川的另一側(cè)的深淵里去了。程豐義醒來,原是一夢。當他聽到外面造紙廠嗤嗤地排汽聲響時,程豐義看一下表已是夜間二點,那是造紙廠固定的排汽時間,每天在夜間人們?nèi)胨瘯r,廠里都要進行這一作業(yè)。

        鄭玲曾和程豐義談過不喜歡回家,最好是有機會離家遠一些,但鄭玲始終沒有說出是什么原因。雖然鄭玲現(xiàn)在在這小城里,但看其心性,這個小城是拴不住她的狂妄野心的。從鄭玲每每批評市里畫家的作品那尖酸刻薄的話語里來聽,鄭玲的感悟起碼不在這些“名流”之下,盡管知名度目前尚不如人家。

        每天40元工資,也無所謂,程豐義想離開一段股市,勞動一下筋骨,冷靜一下頭腦,作短暫的回避。但是下午發(fā)生的事情令程豐義又不想在超市呆下去了。

        早幾個月來超市的劉三這貨,先是讓程豐義給弄條煙算是拜師,后又讓程豐義在返回倉庫時用地排車拉著他,程豐義拉就拉吧,劉三站在車上卻一會喊“駕駕”,一會喊“吁吁”,把程豐義當小毛驢使。程豐義一聽劉三那河東腔就生氣,故意猛地一晃車子,誰知劉三就從車上摔了下來,劉三從地上爬起來惱羞成怒,一手卡著程豐義的脖子,一手就往程豐義的小腹下面捏,程豐義本來耐著十二分的怒氣,發(fā)現(xiàn)劉三如此下作,便用膝蓋猛地頂來,劉三順勢力一滾,狗一樣蜷在地上,嘴里噴著血水,雙手捧著下巴在地上亂顫。劉三別裝死,不就是一條煙嗎,我買去還不中?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程豐義趁劉三哼哼唧唧之際趕緊溜之大吉。

        一周的活白干了,又是周五,程豐義整整一個周沒有進股市,一個周沒有看大盤,盡管程豐義堅守信義,沒進交易大廳,但還是心里虛得沒有底,到底自己手上的股漲了還是跌了,漲是怎么漲的,跌是怎么跌的。程豐義不由自主地走進路邊的一家網(wǎng)吧,看到每一臺電腦前都圍著好幾個孩子。沿街走了好幾家網(wǎng)吧,最后才在一個叫電閃雷鳴的網(wǎng)吧二樓里,找到了一臺空余電腦。程豐義打開電腦,一按鼠標,嘩嘩嘩一連串的網(wǎng)頁被打開,每一個網(wǎng)頁上都是不堪入目的男女媾和場景。程豐義非常緊張,十分難為情,這些網(wǎng)面卻又是十分地頑固,怎么關(guān)也關(guān)不上??纯醋笥亦従樱心信?,都是十幾歲的孩子,都是津津有味地看品味著這些東西。程豐義還是在“國泰君安”網(wǎng)上找到了股票的網(wǎng)頁,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股票終于有所反彈,自己手上的股票,這一周有了近2000元的升值,賬卡上的市值又恢復(fù)到4萬元約略有余。這讓程豐義振奮無比,志氣大增。程豐義此時最想的事情就是找到鄭玲。

        一周沒有鄭玲的消息,打鄭玲的手機,得到的信息是已停機。真是瞎胡鬧,程豐義乘著股票緩升的好心情,到超市買些吃食打的徑直去了鄭玲所住的桃花塢。可桃花塢處鄭玲的門是鎖著的,除非遠走,不然鄭玲是不會太晚回家的。程豐義便在門口等。天慢慢地黑了下來,一些麻雀喳喳叫著歸巢,可鄭玲就是沒有影子,程豐義不得不返回大堤上,程豐義一個人在月亮灣大堤上步行往回趕路。

        月亮升起來了,湖水一片波光,湖中的漁火點了起來。大堤上很少行人,更沒來出租車,程豐義多么盼望著月光下迎面而來一個長發(fā)飄然的美女,而且那美女不是別人,正是鄭玲。如果是我肯定會緊緊地摟住她,對她說:鄭玲我愛上你了,這是在我見不到你時才有的這一發(fā)現(xiàn)!然后嘴巴貼住她的耳朵小聲說:你的事,明天就辦!

        程豐義一個人不慌不忙地往城里返,使得程豐義醉酒般的感受在胸中生出,20里路程,一點都感覺不到累。

        到達城里,已是燈火輝煌。但鄭玲會到哪里去呢?

        星期一上午,還沒開盤,大廳里就人聲鼎沸,有傳言說銀行又要加息,果然大盤一開,滬市便是急跌140點,幾十只股票直接打到跌停板上。程豐義手上的股票也沒有逃脫厄運。上周長了的那點點全又吐了出來。大廳里一片驚恐的叫罵聲,是不是要崩盤?何時才能止住?

        讓股民們提心吊膽,防不勝防,不知明天會不會有冰水澆到自己的光頭上。滬市已跌下1800點,誰還有膽量在這時拋出手中的股票?隨時都有踏空的可能,就連四川電視臺的證券主持人都說,此時不籌措資金大舉入市,更待何時!大市在成交量方面已是近幾年的最低點,地量見地價,反彈隨時都有可能暴發(fā)。程豐義手上的市值只瞬間便擊穿了心理防線的3.5萬元大關(guān),但程豐義并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并沒有立刻離股市而去。物極必反,誰說大跌之后不是大漲?既然已失去了一半都不怕了,現(xiàn)在怕有什么用?成交量已縮至地量,離反彈的日子肯定不遠。

        日子一天天過去,股市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小平臺時期,每天不溫不火,卻與程豐義日日焦慮的心境極不吻合。答應(yīng)一個月內(nèi)為鄭玲出書出錢的程豐義,眼看著日子越來越近,卻沒有等來股票的上漲。特別是早晨姐姐又打來電話,說外甥女考學要用那2萬元錢,一時程豐義一籌莫展。要知道,要是隨后的反彈,現(xiàn)在賣了,那時手上沒了股票了還彈個屁?

        程豐義電話響了,不認識這個號碼,沒有接,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還是那個號碼,程豐義接下電話來,電話好像是一個老人打的:你是程老師吧,我是玲玲的爸爸,玲玲想托您給辦點事。電話沒打完就掛了。玲玲,肯定是鄭玲。什么事,怎沒說完就掛電話了?程豐義懵了。照著剛才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人說是街頭上的公用電話,在東郊市腫瘤醫(yī)院的門口。程豐義心里一陣陣發(fā)毛,是鄭玲住院了?是鄭玲懷孕了?鄭玲開玩笑時曾說過要給程豐義生個兒子,那鄭玲肯定是把她與自己的事情告訴給她家人了?那怎么又會在腫瘤醫(yī)院?程豐義直接到腫瘤醫(yī)院,查了近2周來住院的人,的確是有鄭玲,708病房。

        找到鄭玲,天已黑了下來。病房里燈光有些暗。程豐義半開玩笑地說,找地方躲起來了?手機也不開,鄭玲手腕正掛著點滴,本來就瘦削的臉上又蒼白了許多。鄭玲勉強地笑了笑。鄭玲對老人說,爹,娘,他是俺的程老師。除了兩位陪床的老人,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自程豐義走進房間,兩位老人的目光就始終沒有離開他。小男孩手上拿著變形人奧特曼,一個人專心致志地玩著。老人的眼神一時讓程豐義心里七上八下的,程豐義喊了大叔大媽,然后就拉小男孩的手。小男孩把玩具往身后藏,身子往后縮著。

        程豐義見鄭玲身子虛,便轉(zhuǎn)向鄭玲問怎么回事,還得住幾天?這一問不要緊,鄭玲沒作聲,兩位老實巴交的老人竟啜泣起來。程豐義見到鄭玲腦袋轉(zhuǎn)到一邊去,兩顆淚珠滾了下去。

        程豐義說去洗手間讓老人指點,把鄭玲的父親喊到走廊上,大叔,小鄭怎么回事?其實在程豐義往第三住院區(qū)走時,就感到問題不是那么簡單,第三區(qū)是血液中心,在這里住的病人,都是血液方面的毛病。老人說小鄭上山時暈倒了,鼻子出血,幸虧有人打電話,救護車送了急救中心,過了兩天,就從急救中心轉(zhuǎn)到這里了,就住這里了。

        程豐義從值班醫(yī)生那里知道了是再生障礙性貧血,一聽見這病程豐義五臟六腑像一張薄紙一樣,很輕松地就被尖利的冰塊所擊穿。程豐義見到過鄭玲有幾次流鼻血,每次都是挺嚇人的,最怕的一次是在月亮灣湖的岸邊,最后是鄭玲仰在地上,用濕毛巾捂了額頭老一會才止住,但從來沒有想到她會得這樣的病。

        程豐義裝得若無其事般回到病房,說了句是貧血,還要再住些天。鄭玲說,程哥,少不了你操心了,2萬元的制版費用我已讓人家退還了,人家只給了1萬8,一下子全放進了醫(yī)院,用不了多時的。鄭玲欠著身子要起來,程豐義說,你躺著吧。鄭玲還是堅持著要坐起來。鄭玲外面穿的是紅白相間的格子褂,里面是那件程豐義熟悉的銀灰薄毛衣,那種顏色也是國泰君安大樓的底色。鄭玲從風衣口袋里掏出兩樣東西,一串桃花塢住處的鑰匙,另是一張欠條,是風月閣洗浴中心宋老板的欠條。鄭玲要程豐義幫她先辦兩件事,一是去桃花塢把自己的那張裸體油畫撤下來燒掉,然后好讓父母去收拾房間,退去租房,看來我一時半時還回不去;二是去風月閣把欠款要回來。

        程豐義從鄭玲手上接過帶著體溫的兩把銅鑰匙和宋老板所欠的4500元的欠條。程豐義扶著鄭玲的肩頭讓鄭玲慢慢躺下,鄭玲身子瘦削了許多。鄭玲沒有再看程豐義,閉著眼睛,程哥,快些吧……兩行淚珠刷刷滾下了兩邊瘦削的面頰。

        鄭玲的父母跟出了病房,突然鄭玲父親粗大的雙手一下子握住的程豐義的手:程老師,玲玲是個命苦的孩子……只一句,老人就要往地上跪。兩位老人顯然是把程豐義當成救命恩人了,程豐義不知怎樣安慰兩位老人才是,只說了句:沒事的,還有我呢。

        程豐義感到有一種生死別離的氣氛。同時第一次感到有人是這樣緊迫地需要自己,責任在肩,更加感到自己該盡一個男子漢的義務(wù)。

        來到桃花塢,程豐義用手拂著畫面,靜靜地一個人對著鄭玲的裸體畫時,心中別樣滋味在心頭。一種欲望,一種凄涼,一種恐怖,一時萬端感慨涌上心頭。夜深了,程豐義躺在鄭玲的床上,第一次一個人在鄭玲的房間里獨自睡覺。睡下時還是月光明亮,樹葉都不曾有一點聲音,半夜時分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今年來的第一場雷雨轟轟烈烈地到來了。剛剛?cè)胨某特S義,就被雷聲震醒了,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總覺得有一個人在背后冷冷地盯著自己。程豐義拉燈時,電已停了。雷電閃亮的一瞬間,看著房里的每一件東西,都影影綽綽,而自己似乎是在做夢。

        程豐義始終不明白鄭玲為什么主動與自己接觸。應(yīng)該說鄭玲是一個不俗的女人。有著詩意的生活,有著藝術(shù)的追求還有漂亮的美人眼。想著和鄭玲交往的期間,也幾乎正是自己一頭扎進股市的時間。程豐義清清楚楚記得與鄭玲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去年農(nóng)歷的五月初六,因為前一天是端午,程豐義回了家,程豐義記得特別清楚。這天鄭玲居然到交易大廳里找到了程豐義,這讓程豐義又驚又喜。倆人從電梯里走出來,程豐義就見鄭玲走向一輛锃明瓦亮的大踏板摩托。鄭玲變戲法一樣掏出鑰匙,發(fā)動了摩托。這一切對于程豐義來說像在做夢一樣。上啊,愣著干啥?程豐義上了鄭玲新買的摩托車后座上,鄭玲帶上他在春風吹拂的月亮灣湖邊上浪漫地緩緩駛著。

        當程豐義想到自己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女孩的父親時,還是猶豫了,但看見月光下鄭玲渴望的眼睛,看到鄭玲在他懷里開始扭動起來的身子,程豐義的雙手像是剎不住閘的車子轱轆一樣,節(jié)制但又堅決的一點點吱吱呀呀地滑了下去,漫過山丘,漫過平原,最后還是抵達在低洼而潮濕的草地上,并且由此而不能自拔。乘著股市的良好開端,程豐義生出了無數(shù)的感慨與夢想,要是一輩子住在小鎮(zhèn)上,一輩子就這樣完了。這五彩的世界,這令人心跳的游戲,就是一生想都不敢想的,而今天卻是實現(xiàn)了,這一切好像特為程豐義的今天而預(yù)備的,只是太快了些。

        在鄭玲的單人小床上,程豐義曾仔仔細細地欣賞著比油畫更真切的每一個部位。鄭玲那令人心醉的淡淡清香,讓人心跳加速的溫熱身子,凝脂一樣滑膩的手感,這些哪是油畫所能比擬的。股市的旗開得勝,也曾讓程豐義激情澎湃。在這不太結(jié)實的吱吱呀呀歡叫的小床上,程豐義靠著良好的發(fā)揮,曾使鄭玲一會被拋上九霄云外,一會被浸入海底龍宮。

        在那樣一個風急浪高的夜晚過后,有一天早晨,程豐義醒來后先是吃了一大驚,自己怎么了,身上長出許多色瘢來?黃的、白的、紅的、藍的,渾身上下的皮膚都變了色,這如何是好?以后怎么再見人?仔細看時原來鄭玲把自己的身子當了畫板,在自己身上畫下了小人、小狗、小豬,它們都拿著一張小紙條,然后是跟著一老牛后面跑。鄭玲見到程豐義吃驚的樣子大笑不止,說:小人、小狗、小豬拿的都是“股票”。

        鄭玲與自己討論最多的還是在于炒股的意義:你覺得炒股有意思嗎?

        我覺得炒股剛開始就是一個字,錢!可后來就不是了,就覺得有一種力量老是把你往股市里拖,沒賭過,是不是這就是賭?

        廢話,不是賭還是什么?

        真是賭,那也挺可怕的吧,賭是不是老想翻本,就老是往下陷?

        那還用說,你這不是很明白嗎?

        不,炒股還不一樣,還得靠分析,搏智慧,搏心境。

        不說這些,我不懂,但如果一個人純粹是為掙錢,而讓自己失去了許多有意義的生活,你想過嗎,值得嗎?

        那要看掙錢是不是快樂,這里面是不是有趣味。

        你說炒股有趣味嗎?就是有,這種趣味高嗎?

        趣味也可能不很高,但你說足球趣味就高嗎,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迷嗎,得看一個人的性格和喜好。

        我認識國泰君安的老總,不過他就不炒股。

        國家有規(guī)定,他們是證券公司的工作人員,不允許炒股的。

        那不是主要的,可以用別人的賬戶。

        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國泰君安”那四個字是我放的樣,真跡還在我手上呢,不信吧?那樓上的四個大字是我放的樣子,你張嘴巴干什么?

        這么說,你手上有一個值40萬元的小紙條?

        在大樓上值40萬,不過在我手上就不值了。

        為什么?

        這你還不懂,用過了!

        橘黃色的碩大月亮在月亮灣的東岸升起,湖波泛起片片光亮,魚兒不時躍出水面。鄭玲曾試著想把程豐義從股市上拉回來,但不曾想程豐義已是深陷其中了,使自己一時無法說服程豐義,當然鄭玲不知程豐義已是在股市上敗得一塌糊涂,翻身的欲望是多么的強烈。沒了錢,便沒有底氣,小鎮(zhèn)上有自己的女人,女兒,老家有父母老人,在這美麗氤氳的湖邊上,有著這么藝術(shù)情調(diào)的情人,這些是多么的需要金錢來支撐,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整個鏈條全散落下來。

        現(xiàn)代社會虛妄的東西太多。愛情、生命、金錢,小紙條,什么不是虛擬的?你說虛妄,但它的確又是客觀存在的,世界是如此的遙遠,又是如此的近在咫尺。就像每天早晨睜開眼不見了自己的4萬塊錢一樣,程豐義心中“突”地一驚,我怎么躺在一個姑娘的床上,這個姑娘將于不久離我而去嗎?我和她的演繹,算是一段什么樣的歷程?

        夜間的電閃雷鳴不能掩住早晨燦爛的陽光。清新的空氣自湖上吹過來,院里的樹木水珠晶瑩,完全是一派風和日麗的景象,找不到一點暴風雨的痕跡??磥懋敵踵嵙徇x在這里也是費了一番心思,不純是省錢,恐怕喜歡這里的清靜也是一個原因。程豐義按照鄭玲的要求,撤下了裸體油畫,但他并沒有燒掉,只是疊了用報紙包了,夾在腋下,鎖門回城。

        程豐義直接找到風月閣洗浴中心。9點多了還沒開門,便坐在路邊的小鋪上吃些當?shù)氐奶禺a(chǎn):糝。吃完糝一摸兜,錢沒了,一分也沒了。這讓程豐義吃了一驚,馬上意識到今天吃飯都成問題了。小攤主顯然看到了程豐義的尷尬樣子,但似乎和程豐義之間沒有完:沒事,沒錢沒事,咱就不怕沒錢,放下手機,回家取去,看樣子也不像是沒錢的主。

        3元錢,明天還,明天我還6元,我明天準時到你這里,還在這里吃早飯,行不行,兄弟?

        不行,我見多了,人模人樣的,什么人都有。別說多送我3塊,你多送我一分我也不要,你只給該給的就行,本小民下崗3年了,可不易。什么時候生孩子不知道,口袋里有沒有錢自己不知道?一些吃飯的人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程豐義。

        還是一老者看不慣,給了老板3元錢。這事硬是把程豐義憋得心疼,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呀。

        再拐來的時候,洗浴中心開門了,兩扇厚重的玻璃門內(nèi)兩邊是兩排大紅沙發(fā),正中間是一座財神像,一大早就燒上了香火。一小姐正在臺前收拾賬本子,擦拭臺案。程豐義說明來意,拿出欠條來給小姐看了。小姐摸起電話,打了電話,說讓程豐義待一會。程豐義坐在沙發(fā)上等,這工夫五六個妖艷女子從臺后面走出來,上樓去了,這些小姐甚至連看一眼程豐義都沒有。不多會一輛轎車停在了門口,有四五個挺胸鼓肚的男人從程豐義面前上了樓。樓上便有了嬉嬉鬧鬧的聲音。程豐義坐在沙發(fā)上等著,突然從樓上傳來一個女人尖叫的聲音,這聲音一下子把程豐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看臺前的小姐,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照樣平靜地收拾著賬本子。又過了好一會,從剛才小姐走出的地方,走出一穿睡衣的男子來。男子一口的黃牙,歪了頭上下打量著程豐義:什么事?

        你是宋老板吧?

        有話就說。

        我來要錢的。

        一大早剛開門,你就來要錢,哪有這事?你是什么意思?

        對不起,我不知規(guī)矩。

        既然不知就走,也得打聽打聽,是不是,快走。

        無論怎么說,你是該了人家的錢。

        我該誰錢?該你的?該誰的讓誰來,礙不得你的事,你給我出去。

        宋老板,鄭玲她得了白血病,正在醫(yī)院化療,來不了,才讓我來的。

        沒用的,想要錢,讓她來,走!走!走!

        老板,是這樣,鄭玲還說你是她很好的朋友,我也是她的朋友,都是趣味很高的,她現(xiàn)在特別需要錢……

        少廢話,別煩我好不好?什么趣味不趣味的,我沒趣味,很好的朋友,好到什么程度?一大早的,哪有一開門就上門要錢的?伙計,別說4500元,30、50也別想。

        伙計,咱好說好商量,程豐義的口氣硬了起來。

        不好說又怎樣?你不問問這城里有幾家開得起桑拿的,你給我滾遠點。

        在吵著的時候,已有幾個三大五粗的家伙擁了上來,一家伙手里還牽了一條狼狗。嚎什么嚎,遠點,遠點。另一個家伙一把抽過程豐義手中的紙條撕了,扔在地上。那狗騰起前身就往程豐義身上撲。程豐義被連推帶搡地趕了出來,臉上還被抽了一個耳光。

        出了院門,風一吹程豐義感到臉上一陣抽搐,一摸臉不知什么時候流下了兩行淚水。

        欠條被撕了,自己被揍了,4500元錢,能就這樣完了嗎?磨蹭間忽然想起來時報紙包著的鄭玲的油畫不見了,對,是忘在了吃飯的小攤上了,急急趕過去,小攤也不見了,哪里還有畫的影子。

        雨又下了起來,雨水襲在程豐義的頭上,讓他感許多的寒意。沿街的梧桐樹底下盡是一片一片的殘枝敗葉。沒有要到錢,程豐義沒有地方可去。一個人在街上走了一會,走來走去,又到了證券交易大樓前。程豐義沿著樓梯往三樓走,樓道里貼了各式各樣的炒股學習班、及炒股軟件廣告。在三樓散戶交易大廳里看了看滬深走勢圖,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幾支爛股的走勢圖,一點都提不起精神來,程豐義坐在小排椅上,不一會,自個就睡著了。醒來上午的交易結(jié)束了。股民一伙一伙,把連在一起的小排椅拖開圍在一起打牌。有人開始拿出自家?guī)У募屣炧赅赅甑爻?,有人端了方便面到二樓大戶室那邊泡方便面吃。有不少人像剛才自己一樣,斜斜歪歪地睡在小排椅子上。不過有一個侏儒婦女自己坐在最前排,獨自一人看大盤。程豐義對她還是有些印象,春節(jié)剛過不久,程豐義在看盤時,覺得有人扒拉他一下,側(cè)臉一看沒見著人,但聽見有人對他說話:我賣個股來,程豐義轉(zhuǎn)過臉低下頭才見到了這個女人,小個子婦女,掂著腳尖劃卡,在26.5元處把一只股票全部拋出,只這一筆,這個女人賬卡上就馬上有60多萬元。這個女人不簡單,不簡單在這只股票從第二天開始連續(xù)跌停達7個交易日,從此這個女人便被程豐義記著了。只是不知在股市暴跌的今天,這個女人賬卡上還有多少錢。

        程豐義沒有別的法子,他的希望只有寄托在股市上。如果知道中國股市在這一年面臨的是怎樣的災(zāi)難,那一刻程豐義會毫不猶豫地拋掉手上所有的股票的,在真正的災(zāi)難沒有來臨之前,人們總是期望跌下來不久便會再漲上去。

        時光如果能夠倒流,頭一天就能知道第二天的走勢,那有多好呀,真是那樣,在一個時光倒流的世界里,那一定也是人人躲著錢,程豐義聽說過時光隧道時光倒流的事情,但程豐義想像不出人人都躲著錢將是一個什么樣子的社會。大盤總是跌多漲少,等不得了,先要把欠條上的錢送給鄭玲才是,也有個交代。程豐義在股市里連續(xù)守了3天就是下不了狠心。一刀砍下去,現(xiàn)在的4500元,相當于初入市的12000元還多呀,現(xiàn)在卡上的股票市值離投入資金的一半還差一大截子,多保留點本錢,就是多一些反撲的希望呀,這些目前都已成了股票的兒子、孫子了,這都是種子呀。

        等吧,一天,一天,整整三天,程豐義浸淫在股市之中,是一個十足的賭徒形象。一筆吸盤上來,心便一陣暢快,一筆拋盤下來又好比冬日里的一片雪花落在自己的光頭上。此時程豐義慢慢在感覺到:炒股不僅僅是一個掙錢的問題,這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實際上就是在賭博,炒股也是有癮的。明白了這些,程豐義又想起鄭玲說過:一個人如果不能從股市里走出來,那就會被燒掉,最終一無所有,即使目前有錢的話,也是暫時的。

        股市每個交易日15:00為收市時間,沒有別的法子,在周五的下午14:58,程豐義以比成交價位低出許多的價格,狠心下單賣出同仁堂,以便第二天能夠取出4500元錢來。

        程豐義取出5000元,把4500元交給了鄭玲。鄭玲的父母不在,一個男青年坐在墻角根一聲不響。鄭玲對男孩說,弟,你去給姐買個菠蘿。男孩子走了,鄭玲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一下子爬起來,雙臂緊緊地環(huán)在程豐義的脖子上,程哥,我真不甘心呀,老天太不公平了。我是能干一番事情的人呀!能說說知心話的,只有你了,程哥,我父母回去借錢去了,他們不會借多少的,我也不想多花父母的錢,他們還得給弟弟娶媳婦,我不想給他們增加負擔,他們攤上了我,也是夠不幸的,哥哥娶媳婦的錢才還上,我知道我這病,花再多的錢也是一回事,我先走了……

        鄭玲,你想哪去了,你要明白,你的病只是普通的貧血,誰說治不好?還有我呢,如果你不讓父母給你治,那是你對父母的殘忍,知道嗎?

        程哥我沒看錯你,我這一生,除了在學院里一個給我畫過油畫的老師,那就是你了,你……你是我的家人之外的最親近的人了,現(xiàn)在不說這個,你別誤會。當初之所以……現(xiàn)在我覺得沒看錯你……鄭玲欲言又止。過一會鄭玲又說,程哥,我真不甘心呀,對我來說一切都還沒開始。

        股票是什么?是他媽的王八蛋!一個人就要沒了,如果不是發(fā)生在鄭玲身上,要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那又怎樣?

        又是一個黑色星期一。但今天好像有點希望,程豐義把一開盤便上漲了2%的鄭州煤電,一刀砍了,全部拋出,然后一個人頭也不回地下樓,獨自在大街上走呀走,陽光燦爛地照著,大街上車水馬龍。程豐義想,妻子這時正在講課,孩子也該在學校里上學,自己則完全是一無業(yè)游民,在城里傻混。走著走著,抬頭一望,便見一片綠綠的湖水,程豐義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一個人又走到月亮灣上來了。程豐義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想著明天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交給鄭玲,此生就算只做一件大事,也就是這件義氣事了。

        直到很晚程豐義才返回城。程豐義在小店里要了一盤羊肉,一盤花生米,要了一瓶四兩的二鍋頭。屋內(nèi)的電視上正放著中央二臺的證券之夜,令程豐義吃驚的是今天股市再度大跌,滬市跌去160多點,有100多支股票跌停,鄭州煤電今日竟是跌停板報收,昨天的決定,為今天贏得了3000元。自己的賣點竟是全日最高,好心必有好報。減少了3000元的損失,這讓程豐義的底氣一下子堅強了起來,突然間志氣大增,我的好運要開始了。

        在交完飯館飯錢后,程豐義口袋里面只有一張人民幣了,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因為還少老板3元錢,老板找不開不要了。程豐義突然做出一項令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決定:我要慶賀一番,我要把這一百元錢花掉,我要把它花在女人身上!錢,不就是錢嗎,我花掉這最后的一百元,我就要看看一晚上沒錢的男人還能怎樣,至多明天就可以從股市上取出錢來。程豐義此時生出一番感慨來: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于該歡樂的時候,卻是無法歡樂,范進中了舉人,按說是貴人了,卻還被殺豬的老丈人罵得狗血噴頭,自己起碼在今天贏得了股市,憑這就得痛痛快快玩一玩。

        程豐義走街串巷,雙眼已覺不夠用了,向路兩邊花花綠綠的洗頭房里左瞅瞅右瞧瞧,程豐義向著一個門口立著“聽雨茶肆”的小粉紅色的門簾走去。程豐義之所以向著“聽雨茶肆”走去,完全是因為聽著雅致,浪漫。還沒等進門,就被等不及的一風騷女子一把拉了進去。先生我陪你喝茶噢?好,來不就是讓你陪的嗎,真是多話。程豐義被小姐拉了手進了幽暗的小房間里,小里間一截沙發(fā),一個小茶幾。程豐義坐下,小姐問:先生習慣什么茶?隨便。那我要一杯酒水行嗎?行。小姐回來時遞與程豐義一杯茶,自己用小嘴啜著手上的一杯紅紅的葡萄酒。程豐義迫不及待地扯小姐的衣服,要快快完事走人,可小姐磨磨蹭蹭不讓程豐義碰著自己。哎,你怎么回事?先生你得先付錢。多少錢,茶和酒是120,房間費是80,這是200,另外嗎,得再加錢。什么,你說什么?程豐義心虛得一下子沒了底,但還得表現(xiàn)出兇神惡煞一般,以便嚇退這妖怪。誰知這妖怪并不怕他:怎么,沒錢還想到這里玩玩?一眨眼,不知怎么自己口袋里的那張100元的人民幣卻到了小姐手上去了。想去奪,卻被人家高舉了起來,一時好像被人家剝光了衣服一樣難堪。算了,看你也不是個多么孬的人,打五折,你走人吧,玩得起玩玩也無妨,玩不起,最好還是等等有了錢再玩!程豐義被小姐數(shù)落的時候,手卻摸到了沙發(fā)底下,突然手被一件什么東西一擋,又一摸卻摸到了一把砍刀。程豐義慢慢把刀掖進懷里,要是小姐與自己沒完,可以嚇唬嚇唬她再說。小姐只是罵了一句窮酸鬼,滾吧!程豐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離開“聽雨茶肆”。好事沒想上,卻交出了身上最后100元的學費。

        程豐義憋了一肚子氣,又想起風月閣的事來,更是怒火中燒,這世界上還有理可講吧,不行,這事沒完。這一生怎么也得做回男人,不為別的,就為鄭玲這樣一個姑娘把一切都獻給了自己一個有婦之夫,就為鄭玲即將離去,我還有什么事不能為人家做?這風月閣的錢,要是要不回來,我誓不做人!

        程豐義走在去風月閣洗浴中心的路上,風一吹酒力消了不少。有些后怕了,很有點像是武二郎夜過景陽岡的感覺。一路上,洗頭房的小姐來呀來呀地喊著,甚至有一個還到路上撞他一下,來呀哥。程豐義用剛才偷來的懷中大砍刀,按在小姐的脖子上,你找死呀?小姐尖叫一聲,竟癱軟在地上。奶奶的這么不頂嚇,褲子濕透了吧,我摸摸,程豐義哈哈笑著,伸手在小姐的奶子上掏了一把。小姐嚇得呆呆的,半天沒動彈,老一會,程豐義走出了50米開外才聽見身后小姐一聲殺豬般的尖叫。

        程豐義自從那次被從風月閣給趕了出來后,一直沒有放棄的意思,可能嗎?要錢只是早晚的事。

        來到風月閣洗浴中心,一個扎著領(lǐng)結(jié)的小伙子低頭蹶腚給程豐義開了門。程豐義,滿身酒氣,把大刀往前臺上一啪,嚓啦臺案子震得轟轟響,小姐當時就歪倒在地上。程豐義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只一把,便把臺前小姐提了起來,隨后刀便架在了小姐的脖子上:打電話,就打110,就說要殺人了!

        樓下一鬧,就聽到樓上有人尖叫,一片混亂。誰也不準亂走,宋老板突然站在二樓與一樓的樓梯連接處,擋回了樓上下來的嫖客。宋老板對著嫖客們說:回去,一個哥們,鬧著玩的,口氣中帶著幾分霸道,都回去,該怎么怎么,今晚的費用全免,算我請客!然后轉(zhuǎn)過臉,以命令的口氣對程豐義說:放了她,你放了她!程豐義差點就要放下手來,但腦子里更多的是鄭玲那憔悴得讓人心疼的樣子,如果現(xiàn)在軟了,那以后就別再做男人了,要錢的事也就別想了,程豐義咬緊牙,臉往外一別,嘿,嘿,一聲冷笑,刀更緊地貼在小姐脖子上。只見宋老板從身上掏出一沓百元的票子,扔給程豐義:臭蟲,滾!你今天已經(jīng)壞了我的生意,早晚我會砍了你!

        程豐義一手撿了錢攥著,一手握了刀,把小姐拖到大門口,然后推一把一灘爛泥一樣的小姐,退著出了風月閣大門,隨即跳進了一輛出租車跑了。整個過程干凈利落,像是演戲一般。程豐義等著隨即而來的警車的鳴叫,然后好眼看警車從風月閣大門口那邊追來,為自己的這一壯舉助興,一直追到市造紙廠。然而非常遺憾,令程豐義想不到的是一切都是風平浪靜。夜還是那樣的夜,風還是冷冷的風,甚至連那狼狗,連那天見到的兩條看門狗都不見影子。

        一陣造紙廠的哧哧排汽聲把程豐義叫醒了。醒了的程豐義,好像在做夢一樣,一摸衣袋里的錢厚厚一沓,的確在。程豐義想想這些實在是太后怕了。

        反復(fù)考慮,股市跌到這個時候,隨時都有爆發(fā)上攻的可能,不買進股票,太危險了。在第二天股市的一開市,程豐義還是把4千元錢存進了自己的賬卡上,加進這筆錢,再次買進了鄭州煤電股,與上次相比,只在這一支股上就少損失幾千元,這又相當于要回一個欠條上的錢來。盡管如此,經(jīng)過幾次折騰,鄭豐義賬戶上從最初的7萬元到現(xiàn)在已不足2萬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蹲在交易大廳的一角,程豐義還是覺得心驚膽戰(zhàn),不敢想像哪一天賬卡上的股票沒了,不敢想像哪天真要是宋老板把自己給廢了,要是被公安拘留了,那怎么辦?想著想著程豐義竟一個人嚶嚶地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 衣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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