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在一次回答記者采訪時,呂叔湘先生說過:語法教學,有人著重講詞的分類,羅列許多定義,講句子成分,分析句子必得補齊各種成分。也有人特別注意虛詞,讓學生理解虛詞的用法,并通過練習讓學生實際掌握虛詞和有關(guān)的格式。我同意后一種教法。應(yīng)當好好教虛詞,漢語的虛詞跟造句格式聯(lián)系著,是格式的標志。光講還不夠,要多聯(lián)系才能掌握。
強調(diào)虛詞在漢語中“跟造句格式聯(lián)系著”,道出了善用虛詞者和不善用虛詞者的區(qū)別。大家文章被贊“老到”,一個重要因素便是善用虛詞。善用虛詞是一個高級的語感能力。
虛詞對文章的味道和質(zhì)地極為重要。呂叔湘、朱德熙先生都曾經(jīng)強調(diào):虛字的數(shù)目遠不及實字多,可是重要性遠在它(實字)之上。明眼人早已看出,虛詞使用成就了大家們文章語氣委婉、情致豐沛、判斷分寸準確的特質(zhì)。生硬幼稚的文章,仿佛把意思說完力氣也就用盡,沒有更多能力兼顧行文的分寸和情態(tài)。其表象雖是虛字用得不好,反映出的卻是思維不到位,感受不準確;或者說,對事物的體驗思考不深人時,虛詞就會對對付付,句子就會缺少那分精氣神兒。
經(jīng)常尋找、分析、品味大家文章中表意入骨的那些虛字和由虛字感覺出來的語言品格和語態(tài),是提高編輯語感的重要途徑。
錢伯誠在《(經(jīng)典常談)的常談》一文中,這樣談到朱自清的文學語言——
借用他自己在《經(jīng)典常談》中評《古詩十九首》的話最為確切:幾乎是人人心中所要說的,卻不是人人口中、筆下所能說的,而又能夠那樣平平說出,曲曲說出,所以是好。
(朱先生的口吻)只像對朋友說家常話,并不在字面上用功夫,而自然達意,委婉盡情。
錢伯誠先生指出——
理論書、學術(shù)書,以至通俗的學術(shù)讀物。一般不大講究文字的藝術(shù)性,有的甚至晦澀難懂。本書(按指《經(jīng)典常談》)很講究文字的藝術(shù)性,體現(xiàn)了簡練平實、自然流暢的散文優(yōu)美風格。
例如“兒化詞”……本來只有像老舍這樣熟悉北京土話的少數(shù)幾位作家的小說里才常有看到,本書卻大量使用這類“兒化詞”,增加了文學的口語色彩,當然文字也因此顯得活潑生動起來。
他列舉了《經(jīng)典常談》中的“兒化詞”:一點兒、壓根兒、勁兒、事兒、歌兒、土槌兒、獸蹄兒、鳥爪兒、蘆管兒、詞兒、唱本兒、一分(同“份”)兒、任性兒、分(同“份”)兒、一整個兒、神兒、一段兒、拐彎兒、玩兒、一個味兒、玩意兒、玩藝兒、小官兒、淚點兒、詩玩意兒、兩面兒的、末了兒……
用“呢”字作為句末煞尾語氣詞,而不是疑問式,《經(jīng)典常談》中有這種用法的地方也很多:遠著呢、本來呢、建立道統(tǒng)呢、首尾呢、自欺呢、難得呢、出力呢、恐怕……呢、才叫作文呢……
詞綴“兒”和語氣詞“呢”都是詞典上無意義的虛詞,但是正是它們幫助作者實現(xiàn)了“委婉盡情”,方使我們品味到“大師風范”的語態(tài)。所以,面對真正大家的文字,就是改一個兒化詞綴、一個語氣詞,也要考慮得周到一些。改前與改后,句子的意思可能不變,但氛圍、氣息和情態(tài)給削減了。
楊絳先生的文筆素有老到之稱。就以她的代表作《洗澡》而言,隨便一段人物心理的交代都布滿了使語氣從容委婉,使心理婉轉(zhuǎn)入骨的虛詞——
余楠有一點難言之苦:他的夫人宛英實在太賢惠了,他憑什么也沒有理由和她離婚。他實在也不想離。因為他離開了宛英,生活上諸多不便,簡直像吃奶娃娃離開了奶媽??墒鞘里L不古,這個年頭兒,還興得一妻一妾嗎!即使興得,胡小姐又怎肯做妾?即使宛英愿意“大做小”,胡小姐也決不肯相容啊!
文中的程度副詞、語氣詞、關(guān)聯(lián)詞等等多數(shù)刪掉也能表意和接續(xù),但余楠心理的層次,面臨的難處,對自己,對社會、對胡小姐,那分析之懇切,那揭穿之淋漓盡致,就差得太多了。
清中葉被盛推的唐中宗景龍二年(706)易州龍興觀碑本的《老子·道德經(jīng)》,刪去大量語助詞,譽者以為“近古”,錢鐘書先生卻笑其句法“似無名之指屈而不伸”,他贊同譚獻《復堂類集-日記》卷五的說法:“閱<史記>,知后世之節(jié)省字句以為古者,皆可笑也!”這是因為“助詞雖號‘外字’,非同外附”,它是會隨著句子的實意生發(fā)出不同的情調(diào)、氣息,乃至實在意思的。錢鐘書先生說,“彼黃冠之徒(按指刻龍興觀碑的道士)以語助為無助于事,以虛字為閑字、浮詞,……于五千言,雖口沫手胝,勒石壽珉(刻于能夠長存的佳石),總?cè)缯f食不飽耳”。隨意刪改文章中的虛詞,以為無傷大雅,所造成的效果,這“說食不飽”四字,最為貼切。錢先生又再引馮景《解舂集文鈔·補遺》卷二《與高云客論魏序書》中的典故,說某海外盲儒發(fā)狂疾,刪去《論語》首章虛字十六,訓其徒曰:“學時習,說。朋遠來,樂。不知,不慍,君子?!弊I為“吝惜小費人拍發(fā)電報?!?/p>
在《管錐編》中頗多文章虛詞使用的分析,極有說服力,雖是古文虛詞,道理不差今文,且正好以《史記》文本說明“后世之節(jié)省字句以為古者”的可笑之處。
例1:《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
錢先生認為,“好與馬遷為難”者見此句,必點煩作:“吾始以君為天下賢公子,今知非也”。他不贊成刪改的原因是“乃今然后”四字乍看特像“堆疊重復”,實則曲折傳達了魯仲連“躊躇遲疑、非所愿而不獲己之心思語氣”。
例2:《國策·趙策》新垣衍日:“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士也。”錢先生指出:“《史記》亦用其語,而削去‘而’字,詞氣遂不暢?!崩首x比較可以體會出,這個“而”猶如文詞間的潤滑劑,雖系可以取消的虛字,而隨便取消會妨礙人物言語從容情態(tài)的表達。
例3:《莊子·天運》寫孔子見老子歸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錢評:“嘆非常之人而得幸會也”;《逍遙避》寫鵬待風厚方能振翼日“而后乃今培風,……而后乃今將圖南”,錢評為:“明遠大事匪可輕舉也,均稠疊其詞,以表鄭重?!?著重號為引者加)
例4:《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釋之諫文帝曰:“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掊土,陛下將何以加其法乎?”錢先生分析道,強盜挖本朝先帝陵墓,大逆不敬,罪惡彌天,這樣的事。當臣子的心不敢想、口不忍宣,因此用“有如”加上“萬分之一”,還恐冒昧,又加用“假令”,擬設(shè)之詞如同“屋上架屋”,張釋之心之猶豫、口之囁嚅,只以這語氣就充分表達,不需要再描寫了。
例5:錢先生舉《水滸》第一二回“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沖坐第四位”句之后,點評道:此句如省掉“方纔”,就是“祗記事跡而未宣情蘊”(著重號為引者加)。
這個只記事與“宣情蘊”的差別,應(yīng)該就是大家們使用虛字高明的所在,回看前文朱自清論著中的虛詞,作用其實也正是這個“宣情蘊”。
因而,編輯不能簡單地視文章中的虛詞為“閑字”“浮詞”,不能只持定“簡潔”這一個標尺,必須小心分辨虛詞在文句中“并非外附”的那些意義,不可隨意“斧正”之。否則雖保持了原意,卻難免不傷元氣的。
像魯迅先生的“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他(阿Q)不過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難免要游街要示眾罷了”“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必競?cè)缢系氖?,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這樣的句子,看起來很“拗口”,很多堆砌的虛字,細品都是不能輕易刪減一字的。
做編輯的人,只要常常品味大家們的文字,體會虛詞對于造就語感的作用,就不會因為亂刪虛詞而破壞作者的言語情致氛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