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總編讓劉依然到他辦公室一趟。劉依然去了后,總編說讓她馬上動身去外地搞一個采訪。
總編有四十多歲,肚子鼓得不低,但一看還算是少壯派??偩幋_實(shí)是新提拔上來的,原來是副總編兼新聞部主任,一直是劉依然的頂頭上司。現(xiàn)在雖然上下隔得遠(yuǎn)了點(diǎn),但私人關(guān)系還是挺好的??偩幐鷦⒁廊徽f話也從不擺譜。
總編問:“你知道李大中嗎?”
“李大中?”劉依然愣了一下,但馬上想到了,“是不是昊天集團(tuán)的那個董事長?”
“沒錯。這家伙這幾年搞得真火,那天中央電視臺還給他晃了好幾個鏡頭。咱們本行業(yè)的報紙不報報他也不合適。你這次就去采訪他,回來寫個大東西?!?/p>
“寫個什么?人物通訊?”
“寫成個什么你自己看著辦,但要有分量,別考慮版面和篇幅。”
“干嗎呀這是?”劉依然笑道。
總編也笑了笑,“形勢需要唄!”說著,他從案頭翻出幾本雜志,“我這兒有些材料,你拿去看看?!?/p>
劉依然接過一看,幾乎是李大中的??锩嬗兴诓煌瑘龊仙系闹v話發(fā)言,還有各種昊天公司和李大中本人內(nèi)容的報道。其中一本雜志的封面是省長和李大中握手的大幅彩照。
劉依然說:“聽說李大中這人挺牛的?!?/p>
“多牛的人也愿意媒介吹!越牛的人越是俗人!告訴你吧,這次還是他主動找上門來請?jiān)蹅內(nèi)ゲ稍L的。你放心吧!”總編顯出幾分豪氣。
劉依然說:“那還不讓他在咱們報紙上多做點(diǎn)廣告?”
總編說:“那就看你了,看你這個頭開得怎么樣吧!我可是派出最強(qiáng)陣容了。”
劉依然把手中的材料一 ,笑說:“我懂了,我的任務(wù)是引狼上鉤。”
“嘿,你可別到外面這么說去,那咱們成什么了?”
“我知道,應(yīng)該是拋磚引玉,對吧?”劉依然還是嬉皮笑臉的。總編沒轍的樣子,沖她揮了揮手。她剛要走,又問:“我跟他們誰聯(lián)系呀?”
“噢!”總編拉開抽屜,找出一張名片:“就找他,都說好了,他會安排?!?/p>
劉依然接過一看,上面:昊天集團(tuán)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主任,周龍。
照片上的李大中有五十來歲,臉胖,雙下巴,穿著西服,打一條花花的領(lǐng)帶。他面帶笑容,臉上放著油光,兩眼亮得像兩只小燈泡,氣勢上竟和省長平分秋色。劉依然把材料推到一邊,給周龍打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周龍。他一聽劉依然的來由,果然很熱情,讓她坐飛機(jī)來,機(jī)票他們負(fù)責(zé)報銷。采訪的事三言兩語就約好了:劉依然買好票后,給他打個電話或發(fā)個傳真。到時候他會到機(jī)場接她。
劉依然回家跟丈夫馬杰說,要去東北出差。馬杰的臉馬上沉下來,問:“又是你們那個總編讓你去的吧?他干嗎老讓你去?”
這是馬杰的拿手好戲:總是用突然襲擊的方式提出劉依然周圍某個男同事的名字,好像他早已掌握了什么。開始時劉依然還真讓他弄得心慌意亂,后來就厭惡透頂。
“什么叫‘他干嗎老讓我去’?我就是干這個的,我不出去采訪靠什么混飯吃?”
“得了,你們報社就你一個女的專職記者了,人家女的干別的就行,你就不行?你又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都孩子?jì)屃?,還瞎跑什么勁兒?”
劉依然臉氣紅了:“我愿意!我愿意干這一行!”
“你愿意沒人攔你,可你該負(fù)的家庭責(zé)任不能不負(fù)吧?為人妻的責(zé)任你不負(fù)也就罷了,為人母的責(zé)任你不能不負(fù)吧?”
“我怎么沒負(fù)了?”
“你一出差,楠楠誰管?”
“楠楠放在我媽媽家,你就管接送一下幼兒園,怎么不行?”
“孩子放你家,還得讓我接送?”
“那放你家?!?/p>
“我家?我媽有心臟病,帶得了嗎?”
“那你說怎么辦?”
“我說你就少往外跑一點(diǎn)!現(xiàn)在的記者有什么好名聲?不就是到外面騙吃騙喝外帶公款旅游嗎!”
“你講不講理?”
“我怎么不講理了?”
劉依然重重地出了口氣,“好吧,我也實(shí)在懶得再跟你費(fèi)話了。楠楠我想辦法,不用你管。等我回來,咱們就談離婚的事,請你再堅(jiān)持幾天?!?/p>
“可以。”
劉依然買了星期一的票,為的是出差前帶楠楠上公園玩一次。楠楠在一旁蹦蹦跳跳地玩,劉依然坐在亭子上想心事。
幾乎每次她出差前都要和馬杰吵上一架,而且都是吵到離婚才戛然停止。盡管她料到馬杰會在她出差的時候按她說的每天接送楠楠,等她出差回來時,他又會甜言蜜語地湊上來,離婚之事還一時半會兒不會成真,但一想到今后,她就心灰意冷。她要不當(dāng)記者了,天天和他廝守著,倆人就不會吵了?沒那事,吵得會更兇!他馬杰不是因?yàn)閯⒁廊坏穆殬I(yè),而是她這個人!他是看她這個人不順眼了,不順心了。他要看她人好,她就是天天在外掃大街又怎么樣?
她和馬杰是怎么走到一塊的?竟有點(diǎn)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當(dāng)年的馬杰沒這么懶,沒這么賴。那時都大學(xué)剛畢業(yè),工作都挺沒勁的。有時候倆人到小劇場看電影,一看能看一夜??涩F(xiàn)在居然連當(dāng)時看的是什么電影都想不起來了。就這么沒棱沒角、平平淡淡、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初戀、結(jié)婚、生孩子,到現(xiàn)在留在記憶里的只剩下爭吵了!
“楠楠,來喝水!”
楠楠跑過來,劉依然把隨身帶的小貓壺的蓋兒擰開,楠楠接過去,揚(yáng)著脖子,喝起來。喝完了,把壺往劉依然懷里一塞,又要跑。
“擦擦嘴!”劉依然一邊給楠楠擦嘴,一邊問:“楠楠,要是爸爸媽媽分開了,你跟誰呀?”說著,心驚肉跳地盯著女兒。
楠楠黑亮亮的眸子里閃出不安來,她不耐煩地嚷道:“干嗎老問我這個!我誰也不跟,我自己到外面打工去!”說完,轉(zhuǎn)身跑開了。
劉依然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楠楠下半年就要上小學(xué)了,可別嚇著她呀!劉依然又一次下定決心:過一天算一天吧!就是離,也要等到楠楠考上大學(xué)。
二
劉依然走進(jìn)顯得又小又舊的候機(jī)大廳,四下張望。迎面有不少舉著牌子接人的,但都不是接自己的。驀然,她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接劉依然記者。她看到舉牌子的是個中年男人,也正在打量自己,就用手指指牌子,又指指自己。中年男人立即快步走到劉依然面前,露出笑容,伸出右手:“您是劉記者?我是周龍?!?/p>
“哦,你好!”劉依然見眼前的周龍,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穿戴很整齊,樣子顯得很精干。他一邊招呼另一個隨后迎上來的小伙子幫劉依然提行李,一邊引劉依然走出候機(jī)大廳,上了一輛黑色奔馳S350。
“好漂亮呀!”劉依然不禁夸道。車內(nèi)的黑色座椅又寬又軟,泛出淡淡的真皮香氣,上面逼真地布滿細(xì)密的紋路。人往上一坐,身下就會發(fā)出一種很威嚴(yán)的低吟,像是一種提醒。劉依然兩手張開,按在兩邊,手感很溫柔。
“這是我們老板的車,不是貴客,老板是不會輕易讓動的?!敝荦埢剡^頭,殷勤地介紹說。
“謝謝你們老板。不過我可不是什么貴客?!?/p>
“劉記者這么客氣,你們總編親口向我們李老板保證的,一定派個最棒的記者來?!?/p>
“那他可派錯人了?!?/p>
“不,我相信總編不會錯的!”
劉依然不免有點(diǎn)得意,問道:“你認(rèn)識我們總編?”
“一起吃過兩次飯。他和我們老板挺熟?!?/p>
劉依然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這筆買賣準(zhǔn)是飯桌上說定的。
奔馳在國道上跑了半個小時,拐進(jìn)了一條略窄一點(diǎn)的馬路。周龍說:“這條路是我們公司修的,主要是我們用,直通公司?!惫唬中旭偭税雮€小時,就看見了一片廠區(qū)和旁邊的一片生活區(qū)。
“你現(xiàn)在看得見的地方都是我們昊天的!”周龍?zhí)鹗直蹚淖筮厔澋接疫叀?/p>
其實(shí)那高聳的紅白相間的造粒塔老遠(yuǎn)就看得見。造粒塔塔壁上刷著兩個巨大的黑字:昊天。近一點(diǎn),又看見一片銀光閃閃的塔林和逶迤交錯的管線。劉依然記者干了十多年了,又專門跑工業(yè)口,企業(yè)跑了不知有多少,雖然是第一次來昊天,但對這樣的企業(yè)卻一點(diǎn)不陌生。她甚至能說出那一大片塔塔罐罐分別是做什么用的。來之前她從網(wǎng)上查到,昊天原來是個“國有特大型企業(yè)”,但是去年改制了。改制后還算不算國有企業(yè),網(wǎng)上的資料語焉不詳?,F(xiàn)在許多國有企業(yè)改制后,都對自己的新身份含含糊糊。劉依然分析,可能是不愿意放棄國有企業(yè)的名聲,也可能是怕惹麻煩。那么大一坨國有資產(chǎn),一夜之間就成了民營,頭頭還是那些人,這中間的戲法兒,你一想就知道有貓膩,但你想搞明白幾乎是不可能。就是干記者的,劉依然也沒聽說誰想找這個麻煩。
奔馳拐進(jìn)了廠大門。經(jīng)警一看車,“叭”地敬了個禮。
“是給你們老板敬禮吧?”
周龍笑了一下,“公司領(lǐng)導(dǎo)都敬。”
“這么說公司領(lǐng)導(dǎo)都是奔馳了?”
周龍笑而不語,停了片刻,才斟字酌句地說:“只有這一輛奔馳,其他幾位副總的車都是一般的?!彼盅a(bǔ)充一句:“我們昊天確實(shí)有幾輛好車,都是抹賬抹來的,包括這輛奔馳,不要也得要?!?/p>
車在一幢鑲著黃色琉璃瓦的典雅的建筑前停下來。周龍搶先跳下車,拉開車門,手扶著車門框,讓劉依然下了車。他說:“這是公司賓館,劉記者先休息一下吧!”
“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你們老板呢?”
“我馬上聯(lián)系。現(xiàn)在是上午10點(diǎn),一刻鐘后告訴你!”
他們一起走進(jìn)大廳,立即有服務(wù)小姐迎上來。周龍向服務(wù)小姐交代了幾句,便有其中的一位小姐客氣地引劉依然上了二樓,打開了房間。一進(jìn)房間就能見茶幾上擺著水果。一張寬大的床上蒙著圖案典雅的床罩。
一會兒,劉依然的行李和開水都送來了。一會兒,周龍來了。他笑著問:“劉記者,這房間還行嗎?”
“不錯。”劉依然打量著泛著柔光的寬大房間,心里評價這賓館起碼有三星級。
“這是你們自己的賓館嗎?”
“是的?!?/p>
“檔次夠高的!”劉依然夸了一句。她去過的企業(yè)內(nèi)部賓館,大都是一進(jìn)去就能聞到一股霉味兒,服務(wù)員大都面無表情。她又想起剛才經(jīng)過的候機(jī)大廳。都說機(jī)場是一個城市的臉面,看看那個候機(jī)大廳,誰能想到這么個地方竟然還有這么氣派的企業(yè)?
“這兒全天都有熱水,一樓還有醫(yī)務(wù)室和美容室。”
“還有美容室?”
“對呀,我跟他們說一下,你隨時都可以去。不過劉記者不做美容也很漂亮?!?/p>
“我還能用‘漂亮’這個詞兒?可別浪費(fèi)了!”她笑著說,隨手把滑到額前的頭發(fā)捋到后面。
周龍卻顯得挺認(rèn)真,“我一點(diǎn)兒沒有恭維你的意思。我還有一個冒昧的建議?!?/p>
“您請說?!彼咽忠蝗?,被捋到后面的頭發(fā)又像瀑布一樣無聲地涌到額前。劉依然習(xí)慣用這個動作調(diào)劑自己的心態(tài)。
“我可不可以直接稱呼你的名字?這樣隨便一些?!?/p>
“當(dāng)然可以,我周圍的人都叫我依然,歡迎你也這么叫,這樣就真的‘依然’了!”
這個幽默顯然恰到好處,像臺階一樣自然地把兩個人之間的熟識度墊高了。
周龍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來:“你這次來采訪,公司領(lǐng)導(dǎo)特別重視,特意讓我這一段把其他工作都先放下,專門陪你,全程陪同到結(jié)束。有關(guān)材料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還需要什么材料也能盡快提供,這樣我估計(jì)就可以節(jié)省你的采訪時間。我們已經(jīng)安排了你和老板談?wù)?,必要的話還可以再找?guī)孜辉诩业母笨傉務(wù)劊烙?jì)就差不多了。另外,你是第一次來昊天,這附近還有幾處風(fēng)景勝地值得看一看,我們也都做了安排?!彼A艘幌拢瑔?“你看,還需要我們做什么?”
劉依然一時來不及把周龍的“安排”縷清楚,只覺得方方面面的內(nèi)容都有了。但她覺得“專程陪你,全程陪同到結(jié)束”這一點(diǎn)讓她有點(diǎn)兒不知所措。再說“結(jié)束”的標(biāo)志也不太清楚。是面對面的采訪結(jié)束了,還是包括游完風(fēng)景,還是稿子寫好了見了報?她想說公司對她的采訪不至于這么看重,可是又覺得這樣說也許會掃人家的興,或者讓人家產(chǎn)生一種吃虧上當(dāng)?shù)南敕?。另外?fù)責(zé)“全程陪同”的是周龍,這個人到目前為止還不算讓人討厭。于是她把想說的話變了一種口吻:“你們都這么忙,千萬別為我影響你們的工作。”
“哪的話,我很高興,再說我也可以借機(jī)會向你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劉依然知道話說到這兒就算客氣到頭了,于是換了個話題:“我什么時候見你們老板?”
“上午老板開會,現(xiàn)在還沒散,下午安排你和老板談,晚上老板請客……”
“老板忙成這樣,還能有時間請我吃飯?”
“再忙請記者他也不會耽誤的!”周龍一笑。
中午飯是周龍陪著。兩個人邊吃邊各自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劉依然說自己是91屆的。本來想學(xué)法律,又覺得自己好感情用事,辯才也不行,只好改主意學(xué)新聞。周龍說他是84屆的,學(xué)的是化工專業(yè),畢業(yè)后就分配到昊天公司,先后干過技術(shù)員、工段長、車間主任,后來被李大中硬調(diào)到辦公室。
“怎么叫‘硬調(diào)’?”
“我不愿意來,老板找我談了幾次。他說你就是想當(dāng)總理,也一定要先當(dāng)一當(dāng)辦公室主任。他說比起那些具體工作崗位來,辦公室主任是一個‘勞心者’的崗位。你不是想做管理工作嗎?這才是真正的管理崗位,其他的都是‘勞力者’,永遠(yuǎn)‘治于人’。”
“他說得有道理。”
“說心里話,我寧肯承包一個虧損企業(yè),也不愿意干這個?!?/p>
“你們老板定是看中你的某種能力了。”
“沒辦法,趕鴨子上架?!敝荦埿χ鴩@口氣,“我倒很佩服你!”
“佩服我?”
“我早就知道你,是在報紙上。我很注意你寫的文章,尤其是一些述評文章,先是娓娓道來,然后是步步緊逼,有一種勢如破竹的氣勢。我一直認(rèn)為劉依然是個男的,而且得有四十來歲,我這個歲數(shù)。在電話里一聽,原來劉依然是一位女士。在機(jī)場你一出來,我就認(rèn)出來了。我想,劉依然既然是位女士,那最好就是這位?!?/p>
劉依然寬容地笑了一下,意思是不介意對方顯而易見的吹捧。但是她心里希望周龍說的是真心話,因?yàn)樗谝淮温爠e人總結(jié)自己的寫作風(fēng)格,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經(jīng)他這么一說,反倒有一種感悟。所以,她的笑容中除了寬容外,還有一種報答。
這笑容顯然鼓舞了周龍。他又進(jìn)一步發(fā)揮說:“一個女孩子,能寫文章,又有漂亮的外表,應(yīng)該是很幸運(yùn)的?!?/p>
這回劉依然卻沒有笑,至少沒有想笑。當(dāng)初她報考新聞專業(yè)時,只是出于新奇。新聞專業(yè)既不用背書,也不用鉆研,就是一個新鮮。等真正干上了,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干記者很合適。她喜歡對一件事情從一無所知入手,經(jīng)過一番打聽把這件事情搞清楚,然后自己像法官一樣全面認(rèn)真地審視一遍,最后由自己決定該如何向別人介紹這件事。無論記者的前期工作還是后期工作她都喜歡。她覺得這項(xiàng)工作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個人有主動權(quán)??墒沁@項(xiàng)工作也使她喪失了家庭的和諧?,F(xiàn)在這項(xiàng)工作成了什么了?成了她的避風(fēng)港。那天總編一跟她說讓她到外地采訪,她油然升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又能躲開馬杰幾天了。她愿意到外地出差,因?yàn)槟芏汩_馬杰,白天可以不見他,晚上也可以不見他,多幸福啊!
下午,劉依然在公司一間裝修得很氣派的會議室里見到了李大中。果然是氣宇軒昂的,人還沒到,送材料的、泡茶的、調(diào)空調(diào)的……就一通忙活,連周龍也失去了在劉依然面前的那種紳士風(fēng)度,板著個臉,進(jìn)進(jìn)出出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忽然,周龍站到門口,一手做了個“請”的姿態(tài),接著,走進(jìn)來一個身材魁梧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西服筆挺,白襯衫的硬領(lǐng)一絲不茍,領(lǐng)帶打得飽滿,穿戴沒什么挑的??啥亲油νΦ模弊哟执值?,渾身上下沒一塊疙瘩肉。劉依然站起來,周龍搶到兩人中間,介紹說:“這是我們李總,李總,這就是劉依然劉記者!”
“歡迎歡迎!”李大中握住了劉依然的手。劉依然覺得對方的手竟是軟綿綿的,聲音略帶沙啞。完了,什么“有力的大手”,“洪亮的聲音”,用不上了。她暗自想笑。
“李總您好,我們總編讓我?guī)麊柲?”劉依然說。這是她自己即興發(fā)揮的。
“好好,那小子能喝酒,還能喝洋酒,你回去幫我給他帶上一瓶,告訴他,想喝個痛快就自己來!”
劉依然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心說,總編你挺能裝呀,跟我們說你酒精過敏!
采訪開始了。李大中按照劉依然提的幾個問題一個一個地回答。他不用講稿,不看筆記,卻答得條理清晰,尤其是回答各種數(shù)字時,一點(diǎn)不拖泥帶水,就像回答自己的年齡一樣自然流暢。他說累了,就歪在沙發(fā)里,手里把玩著一個桌子上打火機(jī)。
劉依然“唰唰”地記著。她一般不愿意用錄音,用那玩意兒等于要干兩遍活兒。但這回她真有點(diǎn)跟不上了——李大中講得不繁不簡,面面俱到,她實(shí)在沒什么要多問的,同時覺得哪一條也不能少記或不記。她不能不佩服李大中確實(shí)厲害。她的手酸了。
“李總,您可以抽煙,我沒關(guān)系!”劉依然終于找到一個喘氣兒的借口。
坐在一邊埋頭記錄的周龍也抬起頭舒了一口氣。
李大中一怔,“我不抽煙!”又沖周龍笑道,“也不許他們抽,誰抽煙趕誰走!抽那玩意兒干嗎?熏得肺管子直滴煙油子,還得挨老婆罵!”
大家都笑了。周龍說,“那就喝點(diǎn)水!”
李大中端起自己的杯子,“我連茶都不喝。跟老蔣學(xué),就喝白開水!”
劉依然這才注意到,李大中的杯子里果然是無色透明的。她笑道:“酒呢?”
“酒得喝!酒都不喝那還叫爺們兒嗎?”
大家又都笑了。
劉依然活動了一下手關(guān)節(jié),隨便問了句:“李總,如果不改制,您認(rèn)為昊天能搞好嗎?”
李大中毫不猶豫地回答:“搞不好!”
“為什么?“
李大中反問:“如果能搞好,我們干嗎還費(fèi)那么大勁要把計(jì)劃經(jīng)濟(jì)變成市場經(jīng)濟(jì)?”
“那您認(rèn)為國有企業(yè)的出路是——”
“很簡單,把國有企業(yè)變成不是國有企業(yè)!”說完,自己帶頭哈哈大笑起來。
劉依然心想,李大中顯然不是一個只知道賺錢的暴發(fā)戶,此人相當(dāng)有思想,確實(shí)是個人物。劉依然琢磨著,這倒是這個人物的一個亮點(diǎn)。
采訪結(jié)束時,李大中軟軟的手又握住劉依然的手,說:“今天晚上我來陪你!”他根本不在乎劉依然的推托,問周龍:“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多叫幾個人!”
“好我去安排!”
李大中走后,周龍問:“怎么樣?”
劉依然的耳邊好像還在回蕩著李大中的大笑。她看見被李大中坐過的沙發(fā)上的襯布已被弄得七零八落,有一塊被李大中坐在屁股底下,壓成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形狀。她笑著嘆道:“是個強(qiáng)人哪!”
“老板在臺上講話從不拿講稿,他一開口不超過三句話,下面就安靜了?!?/p>
“你們好像都挺怕他?”
周龍笑道:“怎么說呢?應(yīng)該說是服他。我本人還是挺服他的。他剛才自己說,他學(xué)歷不高,就上過中專,進(jìn)廠后就一直在這里,從最基層的倒班工干起,班組長、工段長、車間主任、副經(jīng)理、經(jīng)理這么一步步干上來的。他說他能閉著眼睛把全廠走個遍。他對企業(yè)熟悉的程度是沒人能比的。同時他又很有頭腦,對管理國有企業(yè)的一套路數(shù)很熟。剛才你聽到了,他對國有企業(yè)的改革有一套自己的觀點(diǎn)。他敢講,也敢做。當(dāng)然,他身上也有局限性,但我覺得,他對昊天是有功之臣?!?/p>
“看來我還應(yīng)該采訪采訪你?!眲⒁廊挥悬c(diǎn)吃驚地說。
三
晚飯是在賓館的一間裝修得十分豪華的單間里。一張碩大的圓桌中央,盛開著一簇絢麗的假花,用餐巾疊出來的各式造型圍了一圈,每把紅絨面椅子都顯得很有氣派。劉依然也習(xí)慣了這種場面,一看李大中坐下了,也一屁股坐下了。別人說,不行不行,你得坐這兒,指的是李大中旁邊。她只好又挪到李大中身旁的座位。她剛坐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十分熱情地說:“劉記者,聽說你來了,也沒來得及去看你,挺好的?”
李大中一邊往腰帶上掖餐巾,一邊說,“辦公室副主任,黃主任?!?/p>
“你好!”劉依然忙站起身,見黃主任頭發(fā)盤得老高,耳垂兒上晃蕩著兩只銅錢大的圈兒,上下眼線都畫得十分夸張,嘴唇抹得賊紅,胸前低領(lǐng)處還擠出了深度很大的乳溝。她扭著身子自下而上看著劉依然說:“劉記者你真是大名鼎鼎呀,我今天出去辦事了,要不說啥我也要和周龍一塊兒去接你,我一回來就聽說了,哎呀媽呀,他們跟我說劉記者那叫有氣質(zhì)……”
劉依然讓她說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既不敢上看那張快速翕動的紅嘴唇,也不敢下看那道顫顫的乳溝,心想這個辦公室里怎么什么樣的主任都有哇,周龍顯得那么有教養(yǎng),這個怎么就整個一個阿慶嫂呀!
李大中說:“行了,坐下吧!”黃副主任立即就像關(guān)上的電視,聲像全無,蔫兒蔫兒地坐在了劉依然旁邊。
酒桌上,劉依然再次領(lǐng)略到了李大中的威嚴(yán)。幾乎是他動筷子大家就動筷子,他一說話大家就放下筷子,弄得劉依然很不自在。幸虧有人說了幾個政治色彩很強(qiáng)的黃段子,大家一笑,氣氛才輕松起來。
因?yàn)閯⒁廊徊缓染?,所以晚餐倒沒拖多長時間就結(jié)束了。接下來有人建議玩卡拉OK。劉依然忙說不會。這話半真半假,主要是她最討厭在吃完飯時杯盤狼藉地玩卡拉OK了,那油膩膩的嘴巴和醉醺醺的調(diào)子讓她覺得是在發(fā)泄,是在撒野。那個黃副主任倒還有點(diǎn)眼力見兒,說劉記者一定喜歡跳舞,看她那身材。劉依然這回沒吭聲。她照樣討厭飯后和滿嘴酒氣的人靠近??伤缓迷僬f不會,讓一屋子的人掃興??吹贸觯@些人都憋著好好折騰這一晚上呢。李大中見劉依然沒反對,手一揮,“走,跳舞去!”于是,一屋子人又移師到另一間裝飾得富麗豪華的大廳里。
大廳的燈光很暗,前面有個帶卡拉OK的小舞臺,中間有一小塊圓形舞池,兩邊幔帳后面是一張張小桌,各擁著三四把沙發(fā)。很快,有小姐在每張小桌上都燃起一支小紅蠟燭,還擺上了水果和飲料。
已經(jīng)有人在唱卡拉OK,大屏幕上是穿著三點(diǎn)式的女人在搔首弄姿。見李大中進(jìn)來了,唱卡拉OK的人馬上自覺地退了下去。大家落座后,有一個人走到小舞臺舉著話筒說:“各位來賓,今天晚上光臨我們春光夜總會的不但有我們?nèi)绽砣f機(jī)的李總,還有專程從北京來的劉依然小姐,讓我們對各位嘉賓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
昏暗處響起了掌聲。
“大家都知道,近年來我們昊天集團(tuán)超常規(guī)跨越式發(fā)展,不但譽(yù)滿全國,還走向了世界,無論是生產(chǎn)還是經(jīng)營,無論是科研還是上項(xiàng)目,可以說到處都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昊天集團(tuán)上下,無論是干部還是職工,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清楚地知道這樣大好的改革形勢是誰給我們帶來的,是我們敬愛的李總!李總常常教導(dǎo)我們……”
“行了行了,陳糜子爛谷子老叨叨啥?”李大中喝了一句。
臺上的人馬上說:“好,那就讓我們沐浴著改革春風(fēng)盡情地唱吧,跳吧!愿各位在這里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掌聲和音樂都響起來了。劉依然突然緊張起來,她怕李大中會來請她跳舞。剛才李大中喝了不少酒,她已經(jīng)聞到他的滿身酒氣。幸好,這時有好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擁過來請李大中。李大中笑著被拉走了。劉依然剛剛舒口氣,周龍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
“請你跳個舞,行嗎?”
劉依然這才想起來,剛才在宴席上沒看到他,就問:“你剛才在哪兒?”
“我在忙別的事情?!?/p>
“你喝酒了嗎?”
周龍?jiān)诨璋抵行α艘幌?,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輕聲說:“來吧!”
劉依然和周龍一起走到舞池中央,周龍的右手輕輕點(diǎn)在劉依然的背上,兩人隨著音樂一起動起來。
劉依然感覺出,周龍身上不但沒有一點(diǎn)酒氣,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好像是一種茶葉味。周龍問她:“喜歡跳舞嗎?”劉依然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要看舞伴?!敝荦堃恍?,不再問什么,迅速地?fù)碇D(zhuǎn)進(jìn)了跳舞的人群中。
劉依然很快明白了周龍為什么顯得如此自信。他是個跳舞的行家,或者說是那種馬上就能獲得對方好感和信任的舞伴。他的姿態(tài)十分標(biāo)準(zhǔn),而且因標(biāo)準(zhǔn)變得十分善解人意。劉依然想旋轉(zhuǎn)的時候,他的手已經(jīng)使上勁兒了,她想停下來時,他的手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周龍顯然也很欣賞劉依然的舞姿,很快調(diào)整了兩個人的重心,盡量地在自己的懷抱中為她創(chuàng)造出讓她展現(xiàn)舞姿的空間。
女性在跳舞時最佳心境就是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給對方。劉依然此時正是這種心境。
“你們經(jīng)常跳嗎?”劉依然問。
“不,平時忙得要死,哪里有時間?都是公司來客人,需要時才陪一陪?!?/p>
她揚(yáng)起臉看著周龍,而他也正在注視著她。劉依然透過忽明忽暗的燈光看到了周龍線條成熟的面孔。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目光低垂時,眼瞼上就會出現(xiàn)漂亮的雙弧。當(dāng)他目光抬起時,漂亮的雙弧又藏到里面去了。她的心突然一顫,心說,我靠!這對漂亮的雙眼皮長在一張成熟男人的臉上,真他媽成了點(diǎn)睛之筆了!她想起別人說過的一句話:你若能欣賞到一種男性的成熟美,你就是女人了。
她情不自禁地說:“我今晚真幸運(yùn)!”
“你說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臉在紅,但她并不覺得難為情。她笑道:“我說你跳得很好?!?/p>
“哪里,你跳得才好,很有范兒!你看周圍的女孩子都在看你!”
劉依然向周圍看了一眼,“我怎么覺得她們是在看你?”
周龍笑著說:“大概是在看我們兩個吧!”
劉依然感覺有點(diǎn)陶醉了。她希望今晚周龍哪也別去,就陪自己跳,這才算是“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沒想到一曲跳完,卻再也找不到周龍的身影了。
劉依然失望至極,借口上衛(wèi)生間,回來后就躲到帷幔后面的暗處喝冷飲。她看見李大中和黃副主任在跳。兩人的下半截緊緊地貼在一起,看得劉依然都不好意思。那黃副主任嚼著口香糖,一副若無其事、目中無人的樣子,隨著李大中左一下右一下地晃動。劉依然猜這兩個人一定經(jīng)常在一起跳,不然怎么會“晃”得如此得心應(yīng)手?
直到舞會散了,周龍也沒再出現(xiàn)。劉依然悻悻地回到房間,發(fā)了一會兒愣,就脫衣服洗澡。正洗著,忽然好像電話響了。她跨出浴盆,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一聽,真是電話在響。她拉過一條浴巾往身上一圍,光著腳跑過去拿起了電話。
“喂?”
“喂!”
劉依然心中一顫,嘴上卻問:“哪位呀?”
“周龍。”
“周主任你好。剛才怎么你一眨眼就沒影兒了?”
“我還有別的事情。你在干嗎?”
“看電視呢!”
“打擾你了,我是想跟你說一下明天的安排。明天上午你還可以和老板再談一談,看看還有什么要問的,下午到車間看一看,或者安排你和幾位在家的副總談一談。你看你還想找其他什么人談?”
劉依然想了想:“暫時沒有?!?/p>
“你還有什么要求,包括個人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我的任務(wù)就是全力配合好你,你別客氣,任務(wù)完成得不好老板要找我算賬的?!?/p>
“我不客氣,有想法肯定會提出來的?!?/p>
“那好,我就不打擾了,明天早上見,晚安!”
劉依然放下電話,光著身子跑回浴室,重新鉆進(jìn)熱騰騰的水柱中。熱水馬上涂滿了她的全身,她頓時暖和得打了個哆嗦。她扭動著身子讓熱水集中沖擊身體的某一部位,心里卻被一股暖流攪亂了。就在那昏暗的燈光中,她突然被周龍身上的一種氣質(zhì)打動了,那是一種含而不露、善解人意的成熟男人的氣質(zhì)。她罵自己:怎么搞的,就和他跳了一支曲子就魂不守舍了?想想也不是,其實(shí)從一下飛機(jī)看到他,不,從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她就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只不過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周龍這個人的魅力!她知道自己是在拿周龍和馬杰比,雖然這種比較既不道德又是徒勞的,但她還是挺享受這種比較的。
不過劉依然畢竟不是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在一陣意亂情迷之后,又很快調(diào)轉(zhuǎn)了念頭。周龍是個什么樣的男人,這和你劉依然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兩個人只不過是大海中的兩條魚,偶爾遇上了,頂多就是相互吸引,多看上兩眼,過兩天離開這兒,魚兒就各自游開了。再說了,周龍能吸引你,也同樣能吸引別人。李大中不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diǎn),才一定要把他放在這個崗位上的嗎?說不定,說不定這就是李大中使的“美男計(jì)”呢!
洗完了出來,剛穿上衣服,電話又響了。劉依然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不安分起來。她接起來,輕聲“喂”了一聲。
對方是個男的,劈頭就問:“請問你是北京來的記者嗎?”
“我是,有事嗎?”她連忙調(diào)整了自己的語氣。
對方又問:“請問你是來采訪李大中的嗎?”
“有這個內(nèi)容,你有事嗎?”
對方停了一下,說:“希望你能深入采訪!”
“我當(dāng)然要深入采訪,請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李大中這人很不地道,他利用國企改制的機(jī)會行賄受賄,排斥異己,把企業(yè)變成他私人的了,工人們都成了他的長工,誰不服從就讓誰下崗回家。還有,今晚你肯定見到一個叫黃蘭的女的,那是人家的老婆,現(xiàn)在成了他的情婦。還有,建議你看看我們這里的黃泉路上十三陵!”
“什么路?”劉依然追問一句。
“黃泉路!”對方一字一句地。
“在哪兒?”
“你只要問昊天的職工,都知道!”
“請問你是誰?能告訴我嗎?”
對方停了一下,“叭”地掛了。
劉依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鬧不好李大中真給她使了“美男計(jì)”!
四
第二天早上,周龍輕輕敲開了劉依然的房門。他仍舊先是沖她笑一下,然后問:“休息得怎么樣?”
經(jīng)過了昨夜的劉依然,看周龍的眼神已經(jīng)悄悄起了變化。過去是漫不經(jīng)心的,現(xiàn)在是關(guān)注的。過去對周龍的感覺是撞上的,現(xiàn)在是找出來的。她馬上有了收獲。瞧,這家伙的腹部飽滿而平坦,完全不像劉依然周圍的男人那樣,無論多胖還是多瘦,都鼓出個肚子。她想起一個閨中密友的擇偶條件,首先一條必須沒有肚子,結(jié)果找了多少年都沒找到合適的。閨中密友非常絕望:三條腿的蛤蟆好找,沒肚子的男人難找!劉依然給她的建議是:到農(nóng)民工中去找。
所以說呢,對白領(lǐng)女性來說,讓一個比三條腿的蛤蟆還稀少的沒有肚子的氣質(zhì)男來實(shí)施“美男計(jì)”,再合適不過了!劉依然心里說,當(dāng)我是青春美少女嗎?那么好哄?
吃早飯的時候,劉依然提出想對周龍安排的采訪計(jì)劃做一些補(bǔ)充。她希望除了采訪李大中和幾位副總外,還想找車間里的人開個座談會。
周龍沉吟了一下,笑了笑,說可以。劉依然偷偷打量了一下周龍,見他平靜地低著頭喝稀飯。昨晚燈光下讓她為之一震的那兩道漂亮的雙弧又清晰地在她眼前晃動起來。她相信此時周龍的心里也正在琢磨自己。她又問:“黃副主任是叫黃蘭嗎?”
周龍?zhí)痤^:“對,你以前認(rèn)識她?”
“我哪里認(rèn)識,有人向我提起她?!?/p>
“為什么提她?”
“說她是你們老板的情婦?!眲⒁廊徽f完后,有意在菜碟里挑腌花生米吃,而不是馬上打量周龍,想為他留出一個對她剛才的話做出恰如其分的反應(yīng)的空隙。
周龍果然對她的話顯出了應(yīng)有的重視,不但停下了喝稀飯,而且直視著她問:“你還聽到些什么?”
“確實(shí)還聽到了些什么?!?/p>
周龍停了一下,輕輕地笑了笑,“這么大個企業(yè),不可能對一個人的看法完全一致。對吧?”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p>
“老板的私事,我不過問。”
“那公事呢?比如改制的事情。”
周龍很老到地說:“我是老板身邊的人,你問我的看法合適嗎?”
“你不該有自己的看法嗎?”
“我有自己的看法,不過現(xiàn)在不想談,尤其是在你的采訪還沒有結(jié)束時?!?/p>
到這時,劉依然才感到,眼前這個人確實(shí)不是一個僅僅負(fù)責(zé)在機(jī)場接人、安排客人食宿、時不時陪人跳跳舞的龍?zhí)捉巧皇莻€隨便就能和別人情意綿綿的情種。他是企業(yè)核心層里的人物,是老板的心腹,沒有點(diǎn)過人之處,他怎么能在這個位置上待得住?那么好,咱們就公事公辦吧!
劉依然說:“我還想到職工宿舍區(qū)走一走?!?/p>
周龍一愣:“那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隨便走走,對昊天也好有個整體概念?!?/p>
“好吧,我陪你去?!?/p>
“不用!”劉依然果斷地說:“你們誰都不用陪?!?/p>
周龍這回真的意外了:“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把客人丟下不管……”
“我不是客人,我是記者!”
“我知道,不過,不該惹的麻煩還是不要惹。”
“到職工宿舍區(qū)走一走會惹什么麻煩?”
周龍沉默了好長時間,終于說:“好吧,不過要保持聯(lián)系,讓我時刻知道你在哪兒?!?/p>
“可以!”
凡是周龍安排的采訪,都沒離開公司辦公大樓。有的人一進(jìn)漂亮的會議室,人就矮了一截,手腳都縮在一起。有的人坐在會議室的沙發(fā)上總是東張西望,坐立不安。看來,這幢辦公大樓的氣場太重了,劉依然想。
果不其然,在漂亮的會議室里,劉依然記錄下來的,都是對李大中的歌功頌德。
開完座談會,劉依然借上衛(wèi)生間的機(jī)會,把手機(jī)一關(guān),悄悄溜出辦公大樓,朝職工宿舍區(qū)走去。
職工宿舍區(qū)緊挨著生產(chǎn)區(qū),很好找,是一片土色建筑,低的是平房,高的也不過四層,家家戶戶的窗戶外、涼臺上都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好像一輩子用過的東西都沒舍得扔,一盆花花草草都沒看見。
她走進(jìn)宿舍區(qū),迎面走來兩個穿工作服的青年人,一高一矮。她上前問:“師傅我打聽個事,黃泉路在哪兒?”
那兩個一聽,愣愣地看她,矮個青年問:“你是哪兒的?”
劉依然正猶豫要不要亮出身份,高個青年說:“你是記者吧?我昨天在公司大樓門口看見你下車?!彼舷麓蛄縿⒁廊?“你不是采訪公司嗎?怎么打聽起黃泉路了?”
劉依然說:“我對這個名字好奇!”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矮個青年對高個青年說:“她要看,要不你帶她去轉(zhuǎn)一圈?”
高個青年說:“看就看,有什么呀!你回去跟老孟頭說一聲!”
劉依然跟著高個青年走。路上劉依然問:“師傅是昊天的?”
高個青年說:“不但我是,原先我爸我媽、我哥我姐都是。不過現(xiàn)在就我一人是了,他們退休的退休,下崗的下崗。公司規(guī)定,一家只能留一個!”
“師傅貴姓?”
“貴姓就免了吧,我只不過就給你帶個路?!?/p>
劉依然把頭一揚(yáng),爽快地說:“好,免了!不過你不能光帶路,還得給我講講,什么叫黃泉路上十三陵呀?”
高個青年也咧嘴一笑:“這沒問題!”
“這黃泉路上十三陵呀,是大家編的段子。您看前面那條路,是專為公司領(lǐng)導(dǎo)住的別墅區(qū)修的,原來叫清泉路??墒亲∵M(jìn)去的人接二連三地出事,不是出車禍,就是得癌癥,到了誰也不敢住了,又在別的地方重蓋,這些樓就一直空著,像一座座陵墓似的,黃泉路就這么叫開了?!?/p>
說著,兩人來到一片建筑前。只見這些建筑幢幢高大氣派,雕花門、羅馬柱、噴泉……西式建筑的元素都有了。不過圍墻卻是中式的,不但綠瓦蓋頂,還鏤空出花墻。劉依然從自己站的地方向前望去,緊挨著這片西不西、中不中的別墅區(qū)果然有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卻一個人影沒有,只有路邊荒長的野草在搖頭晃腦。
高個青年指點(diǎn)著說:“一共十二幢小樓,兩家一個樓,都是公司領(lǐng)導(dǎo)住?!?/p>
“不是十三陵嗎?還少一幢呢?”劉依然問。
“那不,再加上公司賓館,正好十三陵!”劉依然順著高個青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她住的那個賓館,只不過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所以劉依然沒反應(yīng)過來。劉依然的頭皮一麻,脫口而出:“天哪,我還住那兒呢!”
高個青年笑笑說:“那個賓館還真出過事,原來一個公司的會計(jì),就在賓館里上的吊!”
“為什么上吊?”
“不清楚,好像是上面來查賬吧?!?/p>
“哪個房間?”
“405,不是有個電影嗎,叫405謀殺案,就這么寸!”
劉依然一想,自己住的房間在二樓。如果真是那個405,她現(xiàn)在就去找周龍算賬!
高個青年見劉依然臉色不好看,忙笑著說:“不過出事兒的都是公司的高管,我們小老百姓沒事兒,外面來的人更沒事兒,放心住吧!”
劉依然打量著眼前的建筑:“這得花多少錢哪!”
“海了去了!一幢樓就得上千萬,一個賓館就是一億五?!?/p>
“什么時候建的?”
“改制前一年,建好了就改制了,這些都成了私人的了。”
這時,高個青年的手機(jī)響了。他走到一邊接,接完了回來問劉依然:“記者同志,還想不想了解別的情況?”
“想呀。”
“那我就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個人改制前是紀(jì)委書記,改制后退休了。他最了解情況。你想問什么,找他就可以?!?/p>
“好!”
劉依然跟著高個青年回到職工宿舍區(qū),在一個黑糊糊的樓閣里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最后敲開了一戶人家。
開門的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精瘦但很精干,在幾道深深的抬頭紋下面,閃動著睿智而警惕的目光。他把劉依然讓進(jìn)擁擠的房間。
高個青年給劉依然介紹:“這是孟書記,你有啥想問的就問他吧,我該去接班了!”
高個青年離開后,劉依然問:“孟書記,昨晚的電話是您打的嗎?”
孟書記很明確地?fù)u搖頭:“不是我,我要打電話一定要報名字的,而且說實(shí)話,一般我也不向記者反映情況,我只通過組織渠道,直接向中紀(jì)委反映情況。”
劉依然忙解釋:“我也不是來搞調(diào)查的,我只是想全面地了解情況,這樣在報道時才好把握分寸?!?/p>
“你做得對!”孟書記兩眼炯炯有神:“所有記者都像你這樣認(rèn)真就好了,所有黨政部門都這樣恪盡職守就好了,咱們黨就不會有那么多腐敗分子了!”
“您可別高抬我!”劉依然被“咱們黨”弄得有點(diǎn)慌。她想跟孟書記聲明她不是黨員,連入黨申請書都還沒寫過呢!腦子一轉(zhuǎn),又咽回去了。
孟書記顯然早有準(zhǔn)備,他拉開抽屜,拿出厚厚一沓材料:“剛才他們告訴我,說你來了,想多了解點(diǎn)情況。我給你簡單地匯報一下——”
劉依然誠惶誠恐地欠了一下身子。
“另外,我還給你準(zhǔn)備了一些材料,你看了材料,情況應(yīng)該就清楚了。這些材料市委、省委、中紀(jì)委都有,也不煩勞你轉(zhuǎn)送了,你看完后自行銷毀就行了,也不要擴(kuò)散。”
劉依然不禁對面前這位老共產(chǎn)黨員的操守肅然起敬。她馬上說:“我聽您的安排!”
按孟書記的分析,李大中的問題有兩方面:一方面是黨紀(jì)的問題。李大中獨(dú)斷專行,企業(yè)里大小事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甚至連組織生活都不參加,黨費(fèi)也不交,催急了就讓秘書出面處理。他打著“下崗分流的”幌子,對看不順眼的人不是調(diào)工作就是強(qiáng)迫提前退休。李大中生活腐敗。身邊不但有黃蘭,還有四五個關(guān)系不清不白的女人。這幾個女人從星期一到星期天輪流在李大中身邊“值班”,并根據(jù)不同的特長陪李大中出入不同的場所。另一方面是政紀(jì)問題。特別是在企業(yè)改制期間,李大中靠巨額行賄,使其改制方案得以在市里順利通過,他個人一分錢不花,就控股了企業(yè)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同時,他還到處安插親信,收受賄賂。據(jù)孟書記估計(jì),李大中的貪污賄賂額得有上千萬。
劉依然忍不住插話:“既然李大中的問題這么嚴(yán)重,為什么……”
“你是要問為什么他還會平安無事吧?”孟書記伸出右手食指敲擊著桌面:“對,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原來,李大中是近十年來昊天的第五任一把手,也是唯一使昊天贏利并名氣大振的一任?,F(xiàn)在不但當(dāng)?shù)氐氖胸?cái)政幾乎靠他養(yǎng)著,就是全省的效益也得靠他壯門面。那幾乎沒有人能與之挑戰(zhàn)的經(jīng)營業(yè)績,像大壩一樣攔住了四面八方的不滿。市人大本來已做出了罷免他市人大代表的決定,但這一決定又被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做掉了。
劉依然沒有記筆記,沒有錄音,只是睜大眼睛聽。讓她備受感動的是,孟書記完全把她當(dāng)成組織的人,甚至是上級組織的人,一絲不茍地、條理清晰地向她“匯報”。她望著孟書記那堅(jiān)定卻又像孩童一樣純真的眼神,心里不禁叫苦:該死的總編,你就毀我吧!
從孟書記家出來,天已經(jīng)暗下來。她鉆進(jìn)路邊的一家小飯店,買了碗牛肉面吃。她邊吃邊想:其實(shí)了解李大中這個人并不難啊,只要走出公司辦公大樓,走出李大中的圈子,不同的信息會塞滿耳朵,難道從沒有記者跨出過一步?
吃完面條,劉依然回到賓館。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道那頭有一個人站著,似乎就在她的房間門口。她快走了幾步,看清了,是周龍。
周龍也看清了她,急走兩步到了她面前,又急又氣地問:“你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不開手機(jī)?”
劉依然這才想起,手機(jī)一直關(guān)著。她掏出手機(jī),剛一打開,未接電話、短信一個接一個地涌出來。她一看,幾乎都是周龍的。她連說抱歉,慌里慌張地掏房門卡。
“先去吃飯吧!”
“我已經(jīng)吃過了!”
“在哪兒吃的?”
“就在路邊小店里?!闭f著,劉依然打開了房門。當(dāng)她放下挎包和手中的材料,轉(zhuǎn)身要和周龍說話時,看到他整個人失神落魄地站在自己面前。
劉依然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周龍又不是李大中,他只不過在忠于職守。就算是李大中,也沒有什么對不住自己的地方,也輪不到自己給人家顏色。她輕聲說:“對不起,讓你著急了?!?/p>
周龍真是好涵養(yǎng),眼看著把火壓了下去。他問:“你真的吃飯了?”
“真的吃了。”
周龍默不作聲,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招待科嗎?把‘鏡泊湖’的桌撤了吧!”
周龍放下電話,忍不住還是用了責(zé)備的口吻說:“我真后悔讓你一個人去,你一個外地女孩子,人生地不熟,萬一……”他輕輕舒了口氣,口氣又緩下來了:“累不累?”
“不累……”劉依然并沒把周龍的責(zé)備放在心上,她的心里正激烈地斗爭,要不要把下午采訪的情況告訴周龍。她知道周龍是李大中的心腹,但從感情上,她非常想和周龍交流一下。再說,到目前為止,整個昊天她只有周龍一個熟人,不信任他信任誰呢?
她發(fā)現(xiàn)周龍也正凝視著她。
她把心一橫:“周主任,你是住那個,那個,那個黃泉路上十三陵嗎?”
“我不是,我哪夠格?我一直住在市里,父母家?!敝荦埡孟褚呀?jīng)知道劉依然要問這個。
“那你怎么看這件事?”
周龍一笑:“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市里、省里都知道,大家都當(dāng)個段子說笑罷了!”
劉依然把臉一沉,她覺得周龍?jiān)诔靶ψ约骸?/p>
周龍看出了劉依然的不高興,想了想說:“我要說出我的看法,你不會生氣?”
“我生什么氣呀?”劉依然賭氣回了一句。
“我的看法,你拿著我給你的材料回北京去。你別生氣,你怎么想我都沒關(guān)系,我只有一個念頭,你不要受到傷害?!?/p>
劉依然眼不錯珠地看著他:“為什么?”
“我知道,你不滿意這個回答,但是我……是的,我們算不上至交,但通過這兩天的接觸,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反正我是這樣看的,我把你當(dāng)成我的……妺妺,你想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妺妺,我會讓你這么辛苦地去為這些爛事而奔波嗎?我不管別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只要我的妺妺平安就行!”
那一聲“妺妺”還是打動了劉依然的心。她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她忽然問:“你一直在等我,你吃飯了沒有?”
周龍苦笑著搖搖頭。
劉依然立即站起來:“走,我請你吃飯!”
周龍攔住她:“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只要你聽我安排,不再關(guān)機(jī),我就放心了!”
“我聽你的。”
“好,那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五
劉依然要回北京了,機(jī)票是下午四點(diǎn)的。按照周龍的安排,上午他陪劉依然去附近的一個旅游景點(diǎn)黑龍峽游覽。
八點(diǎn)鐘,周龍和那天接機(jī)的司機(jī)小王就開著一輛黑色奧迪來了。劉依然上車后打趣說:“呦,怎么奔馳不過來?”
小王這兩天和劉依然已經(jīng)熟了,也開玩笑說:“今天要跑山路,還是奔馳它兄弟好使?!?/p>
周龍穿了件淺色的夾克,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襯衣,沒打領(lǐng)帶,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整個人顯得清清爽爽。劉依然禁不住贊道:“周主任今天整體形象走的是瀟灑休閑路線,是不是主任夫人設(shè)計(jì)的?”
小王在前面笑道:“周主任可享受不到夫人的福!”
“為什么?”
“我們張工去美國了!”
劉依然問周龍:“去讀書?”
周龍沒什么精神地說:“本來是去讀書,后來就在那兒搞課題了?!?/p>
“幾年了?”
“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劉依然吃了一驚:“還回來嗎?”
“誰知道!”
“你沒要求她回來?”
“她研究的課題國內(nèi)還沒開展,她不愿意回來?!?/p>
“那你就去嗎!”
“我去干嗎?去到美國當(dāng)?shù)拱喙?”周龍說著,笑了笑。
劉依然想起演員葛優(yōu)說的一句臺詞:肉包子打洋狗,一去不回頭。
小王又插了一句:“周主任孩子已經(jīng)送去了吧?”
“跟他媽啃洋面包去了。”
“那也挺好的,等張工入了美國籍,再把你辦出去,那不就齊活兒了!”
周龍從鼻子里哼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周龍自言自語地說:“各有各的追求,誰都沒錯,誰也不必遷就誰。她現(xiàn)在還沒拿到綠卡,等她拿到綠卡,我們就該分手了。現(xiàn)在還得給她留一條后路。”
小王也改了主張:“也是,大老爺們兒靠娘們兒 路子,是太跌份兒,以后就是出去了,咱也得老矮人一頭!不過……”小王沒往下說,也沒有人往下接。
劉依然覺得周龍的話是講給自己聽的。他在告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也許他也想聽聽自己的看法。而劉依然在這個問題上與周龍完全一致。馬杰也是特別想出國,前一陣子,哪有移民講座就跑去聽。馬杰跟她說,分析來分析去,咱們只有技術(shù)移民最好操作。最近又放出話來,實(shí)在不能全家一道移民,他就先出去。劉依然想好了,馬杰真要出國,就先辦完離婚手續(xù)再走。她才不當(dāng)留守女士呢!
山腳下出現(xiàn)了一座大牌樓,大牌樓上有三個大字:黑龍峽。小王把車停在收費(fèi)停車場,然后說:“周主任你們上去吧,我在這等你們?!眲⒁廊贿€有點(diǎn)過意不去。周龍說:“他老陪客人來,早看膩了。讓他歇著吧,咱們走!”
黑龍峽實(shí)際上是一條很寬的山谷,中間的路早已被修理得井井有條,根本不需要攀登。周龍帶了相機(jī),一路上為劉依然照相。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就到了龍亭。這是黑龍峽最主要的標(biāo)志。兩人坐在亭欄上休息。周龍打開了一聽他背上來的可樂,遞給劉依然,同時問道:“這幾天累壞了吧?”
“還行?!眲⒁廊唤舆^可樂,說了聲謝謝。
“回去也不能休息,還得寫稿子吧?”
“是呀!”劉依然嘆了一口氣,“有人給我手機(jī)上發(fā)了個段子:有本事的人,自己說,別人寫;沒本事的人,別人說,自己寫。誰讓咱沒本事,就得干這苦命活!”
周龍笑了:“你還說自己沒本事?你還想要多大本事?”
停了一下,周龍又問:“你回去打算怎么寫這個稿子?”
這回是劉依然笑了,心說,我就知道你們早晚要問這個問題!
根據(jù)劉依然的經(jīng)驗(yàn),只要是對方邀請采訪,早晚會有這么個程式,好像這之前所有的熱情的接待都是一種鋪墊,或者是一種給予,到了這時候就要給人家一個回報。劉依然甚至想到,其實(shí)周龍和小王一樣,早就對黑龍峽的景色熟視無睹了,他根本不想來。他耐著性子來走一趟,還不溫不火地、有張有弛地為自己左照一張右照一張,為的就是要得到一個明確的回報。他的鋪墊夠長了,該進(jìn)入實(shí)質(zhì)性會談了。其實(shí)她早就在考慮這個回報。按照她的習(xí)慣,每次到了采訪后期,腹稿就開始在肚子里成形了。但是這次她真的有些為難,不是不知道該怎么寫,而是不知道該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尤其不知道該怎么對周龍說。他的“鋪墊”有些不同尋常,他給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好印象。她甚至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啟齒的感情。盡管她對他的“美男計(jì)”已經(jīng)暗暗有了足夠的警惕,可是,一看到他低垂目光時那兩道清晰的雙弧時,她就有點(diǎn)“敵友不分”了。她輕輕嘆了口氣,“我還沒想好,挺難寫的?!?/p>
“難在哪兒?”
劉依然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出了孟書記的那些材料。沒想到,周龍平靜地說:“那些材料我也看過?!?/p>
“你看過?你知道這些怎么不告訴我?”
“現(xiàn)在的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哪個沒有幾封告狀信?一有告狀信就信以為真,那沒人敢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p>
“那你認(rèn)為那些情況是不是事實(shí)?”
“這個,我沒調(diào)查過,有關(guān)部門也沒做出什么沒有結(jié)論,我不能下判斷?!?/p>
“總之你們老板是個有爭議的人物。”
“改革嘛,總會有不同意見?!?/p>
劉依然馬上還嘴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不僅僅是一部分人對李大中有意見。你說我要寫李大中怎么怎么好,昊天的職工會不會罵死我?”
“沒那么嚴(yán)重吧?”
“但愿!”
周龍聽了,一言不發(fā)。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都不緊不慢地喝可樂。一會兒一聲的“咕咚”聲兒顯得十分清脆。
周龍忽然問:“你來的時候總編怎么給你說的?”
劉依然想了想:“采訪李大中?!?/p>
“沒說別的?”
劉依然茫然地說:“沒有了?!钡鋈幻靼琢?,“如果我寫得讓你們老板滿意,是不是你們要在我們報紙上做廣告?”
“有這個打算吧!”周龍矜持地回答。
“那要是我不寫呢?是不是你們就不做了?”
周龍馬上說:“那怎么會?頂多老板找我算賬,說我沒有招待好。”
這回輪到劉依然不吭聲了,心里罵道,這一招真他媽夠損的!
臨走前,李大中又一次請劉依然吃飯,為她餞行,還叫來了兩個副總。那個黃副主任倒沒來。他們在餐桌上一通贊揚(yáng)劉依然,說她年輕能干,工作認(rèn)真,不辭辛苦,讓大家都很感動。還說她舞跳得那么好,可惜要走了,想陪她跳舞只有等下一次了。劉依然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你們這是聽誰瞎說的!”李大中說:“周龍都向我匯報了,他可不會瞎說!”
劉依然這才注意到周龍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她看了他一眼,心里想,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所有情況都向李大中匯報了,如果匯報了,那我們大家可表演得都挺棒的。
席間沒有談到稿子的事情。李大中只多次強(qiáng)調(diào)了兩點(diǎn):一是劉是總編派來的,他放心,二是劉是周龍接待的,他放心。李大中還說,希望她再來,他會安排得更好。他如果去北京,也一定去看她。包括她的總編,大家現(xiàn)在都是老熟人了。
散席后,周龍跟著劉依然回房間收拾行李。他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他見劉依然的目光落在塑料袋上,說:“這是我送你的,一包蘑菇,我們這兒的特產(chǎn)?!?/p>
“多謝!”在劉依然眼里,周龍不同于昊天的其他人,周龍送什么,她都敢收下。
“剛才老板評價你的那些話,那確實(shí)是我的心里話。我接觸過不少記者,說實(shí)話,還沒有像你這樣認(rèn)真的?!?/p>
“他們都是怎樣的?”
“那就是我們怎么安排他們就怎么采訪吧,有的連賓館都沒出,走的時候把我們準(zhǔn)備的材料帶走就是了?!?/p>
“那些報紙雜志上的文章都是那么出來的?”
“差不多吧!”
劉依然忽然想到了許多。如果自己也像他們那樣,周龍就不會為難,大家都不會為難??勺约簽槭裁淳筒荒芟袼麄兡菢幽?
劉依然看著周龍,像是問他,也像是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和他們一樣?”
“你很獨(dú)特,你不需要和別人一樣!”
劉依然眨巴眨巴眼睛,心里說,這樣評價人,太不俗了!
“你什么時候能到北京去,一定要告訴我!”劉依然誠懇地說。
周龍一振:“也許我很快就要到北京一趟。等去了我找你!”
“好,到了打我的手機(jī)!”
“你不會又關(guān)機(jī)吧?”
“不會!”她又想起什么,“這樣,我把辦公室和家里的電話都告訴你,萬一我手機(jī)沒電了,總有一個電話能找到我!”
“好的,你說吧!”周龍拿出手機(jī),把劉依然報的數(shù)字輸了進(jìn)去。
還是周龍和小王送站。到了機(jī)場,劉依然看見幾天前周龍接她的那個地方,當(dāng)然除了熙熙攘攘的行人,沒有任何標(biāo)志。但在劉依然的心里,已經(jīng)留下了印記,一看到它,就會想起見到周龍的一剎那。劉依然有一種職業(yè)病,每次采訪完一個地方離開時,都會生出絲絲不舍,但這次又不一樣。這次她舍不得的是一個讓她非常矛盾的人。這幾天時間中,她和周龍的關(guān)系很微妙,算得上亦“敵”亦友。他是李大中的心腹,卻又那么理解自己;他對李大中的所作所為裝聾作啞,卻也不干擾劉依然的采訪;他從不對劉依然多說一句,卻在細(xì)微處精心呵護(hù)著她……
辦完手續(xù),劉依然該進(jìn)去安檢了,但是她沒動,就那么和周龍面對面站著。劉依然真的對周龍有一種依依不舍了。在這幾天里,周龍沒有說過一句對李大中不利的話,甚至處處替李大中圓場,算得上是對李大中恪盡職守了,但劉依然無形中還是把他和李大中分開了。她總覺得與周龍之間有一個地方是相通的,他能理解她,而她也能相信他。
周龍看著她,眼中無限情愫:“沒有照顧好你!”
“哪里,我該謝你!”
“有什么照顧不周的,請你原諒!”
周龍這樣說,讓劉依然實(shí)在過意不去。她對他什么“回報”都沒有,她不知道周龍回去后該怎樣向李大中交代,怎么收拾自己扔下的這攤殘局。周龍明明正在承受著巨大壓力,但他還是一聲不吭。
劉依然徹底心軟了!她突然主動說:“稿子的事,我回去再考慮一下。我不會讓你太為難的!”話一出口,劉依然都為自己這副軟綿綿語調(diào)不好意思,這是明顯地在示好嘛。管他呢,做人總得講點(diǎn)人情味!
沒想到,周龍馬上說:“依然,我正想和你說,我想過了。你這趟來,我是為了公司的利益陪你,我所做的都是為了公司的利益,但我個人認(rèn)為你做的是對的。你怎么考慮的就怎么去做吧!我尊重你的決定!”
劉依然一愣,這幾天來,他好像第一次這樣稱呼她。
六
劉依然回到報社后,詳詳細(xì)細(xì)向總編匯報了采訪的經(jīng)過,還把帶回來的材料交給總編。總編一直不吭聲,只是劉依然自己在說。后來劉依然也停止了,總編這才“嗯”了一聲,表明都聽到了。然后問她:“你打算怎么做?”
“這是中紀(jì)委監(jiān)察局檢察院的事,我可不想越俎代庖?!?/p>
“沒問你這個,我問稿子!”
劉依然睜大了眼睛:“啊,稿子還寫嗎?”
“怎么不寫?一分為二嘛,李大中對企業(yè)還是有貢獻(xiàn)的,我們就寫他貢獻(xiàn)這一段,怎么不可以?”總編不以為然。
劉依然一撇嘴:“照這樣說,陳同海也可以一分為二了?!?/p>
總編瞪她一眼:“其他媒體怎么都報他好?”
劉依然:“當(dāng)然是收了李大中的錢了?!?/p>
總編:“沒給你錢?”
劉依然:“給了?!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走過來放到總編的桌上,“兩千塊,他們送了我一包蘑菇,錢就放在里邊,我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
總編愣了一下:“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交上來報社怎么處理?又不能上繳國庫?!?/p>
劉依然說:“我不是給前輩出難題,說實(shí)話,我要寫了稿子,這錢我也就收下了,只當(dāng)是潤筆費(fèi),但現(xiàn)在這稿子我沒法寫,錢只能上繳,報社看著辦吧。”
總編明顯不高興了:“那你的任務(wù)等于沒完成。”
“我寫了昊天的職工還不罵我?”
“別的記者怎么不怕罵?”
“我敢保證他們都沒下去采訪,我下去了。你看看那些材料?!?/p>
總編瞥了一眼桌上的材料,淡淡地說了句:“現(xiàn)在的企業(yè)家,哪個沒有仇人,改革就是利益的再分配,失去利益的當(dāng)然要鬧?!?/p>
“前輩說得對,我也承認(rèn)李大中是個人物,他的一些觀點(diǎn)我還相當(dāng)欣賞,再說我也不敢保證這些材料說的都是真的。不過,既然我手里攥著這么多材料,而且我還親眼見到一些事實(shí)……”
“什么事實(shí)?”
“就是那個黃泉路上十三陵呀!我還住了一陵呢!”劉依然不禁咧嘴笑了一下。
總編可絲毫沒有笑的意思,他皺著眉頭問:“你就說你的打算吧!”
劉依然看著總編:“報比天大,這可是前輩總掛在嘴邊的!”
“你不用教訓(xùn)我!”總編真的生氣了:“我獲中國新聞獎時,你們還在學(xué)校背新聞理論呢!我不想當(dāng)個純粹的記者?真相至上,這個原則誰不懂?但原則歸道理,現(xiàn)實(shí)歸現(xiàn)實(shí),你坐到這個位子上就知道了。我爹現(xiàn)在就在醫(yī)院躺著,我都顧不上去看他,天天一睜眼就要為百十號人的生計(jì)著想,我的覺悟還低嗎?今天上午新聞出版署又來通報了,兩家媒體,擅自報了對日民間索賠的事,結(jié)果挨了批評,上了黑名單,跟著就是從上到下處罰一串,什么問題?不聽招呼唄!這就是中國媒體面對的現(xiàn)實(shí)!你活得下去活不下去沒人管,你不聽招呼就不行!喉舌你必須當(dāng),但日子還得你自己過,你怎么辦?這就是中國特色!為什么大家都愿意報喜?因?yàn)檫@樣才能皆大歡喜!現(xiàn)在對媒體來說,生存下去是第一位的,如果連生存都做不到,還談什么真相至上?為了生存,有些事情,只要不違法,再退一步,只要不被抓住,就得去做!有時候我就想,想得很惡心,這叫逼良為娼你知道不知道!”
劉依然嚇了一跳。她還很少見總編這樣不管不顧地發(fā)牢騷,在她心目中,總編向來是堅(jiān)持新聞尊嚴(yán)的,這事要擱在以前,劉依然早就挨表揚(yáng)了。她有點(diǎn)蒙,只好招架:“那,那你說怎么做?聽你的!”
“我不說,你自己去想,你該怎么辦吧!”總編沉著臉,揮揮手讓她走。
挨了一頓搶白的劉依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瞪著桌上的雜志封面發(fā)呆。封面上李大中正在沖著她自信滿滿地笑著,好像早就知道她會有這個時候。劉依然無法解心頭之怨,就抄起一支筆,先給李大中添上兩撇仁丹胡,再給他的頭發(fā)上添上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看了看,還不過癮,又在李大中的兩個耳垂上各添了一串長長的耳墜。然后,劉依然端詳著怪模怪樣的李大中,忍不住大笑起來。
報社一直沒有安排她新的采訪任務(wù),好像在不緊不慢地等著她完成歌頌李大中的稿子,又好像在跟她較勁,看她什么時候完成歌頌李大中的稿子。還有一件更讓她心煩意亂的事,馬杰竟一本正經(jīng)地提出和她離婚。馬杰似乎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攤牌時語調(diào)相當(dāng)輕松:“老這樣下去確實(shí)也沒什么意思,現(xiàn)在我終于想通了,咱們誰也別攔著誰了,我聲明,我可以凈身出戶!”
倒是劉依然顯得不冷靜:“你說離就離?對不起,還得看我高興不高興呢!”
這次出差回來,劉依然就發(fā)現(xiàn)馬杰有點(diǎn)變化。以前出差前和馬杰吵一架走是經(jīng)常的事情。每次回來,馬杰一定會笑臉相迎,好像此前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而且晚上早早地就把自己收拾干凈上床等著??蛇@次馬杰明明知道劉依然什么時候回來,還晚上很晚才回來,而且一進(jìn)家什么話都沒有,扒了衣服就上床,上了床就打開了呼嚕。劉依然突然就冒出個念頭,也許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別人對她說過,一個男人突然無緣無故地在床上沒了勁兒,那就是在外面有了女人,把勁兒都用在外面的女人身上了。她越想越覺得可能。馬杰在一家高校負(fù)責(zé)科研成果的營銷,天天花天酒地的,有機(jī)會也有時間結(jié)識各種各樣的女人。而且平心而論,馬杰其實(shí)長得挺帥,真上心的時候也會來幾招浪漫功夫,不然當(dāng)年劉依然也不會動心。劉依然立即給馬杰身邊的會計(jì)劉大姐打了個電話。劉大姐拐彎抹角和劉依然沾親,工作也是劉依然幫的忙,算是自家人。劉大姐還真向劉依然爆了料:那女的是個做生意的外地人,倆人已經(jīng)好上一段時間了。劉大姐連那女人的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了:離異,身邊帶著個女兒,本人沒上過什么學(xué),長得一般,還大馬杰幾歲。劉依然氣壞了,她想到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馬杰動不動就懷疑她和別的男人怎么樣,讓她枉擔(dān)了多少虛名,就是有外心也應(yīng)該是自己先來,怎么他倒跑到前面去了!再說了,你就是找,也給我找個有檔次的呀,我好歹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難道還不如個沒文化的老女人?她有女兒,你自己沒有女兒?劉依然越想越氣,她想找那個女的談?wù)?,可再一想又覺得沒勁。談什么?既然早就不想跟馬杰過了,還在乎他找誰?再說既然馬杰愿意為那個女的離婚,也算是馬杰對人家有情有義了,祝他們幸福吧!
劉依然想開了,也覺得沒什么可委屈的。于是,她給馬杰打了個電話:“你找個時間,咱們把手續(xù)辦了。不過從今天起,你不許再住在家里了!”
這天上午,劉依然在辦公室接到了周龍的電話。從昊天采訪回來,劉依然的心情就沒好過,幾乎把周龍忘了。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知道是欣喜還是委屈,就是想哭。
周龍?jiān)陔娫捓镎f:“我先跟你們總編通的電話,他說讓我直接和你聯(lián)系?!?/p>
“我們總編怎么說?”
“總編說,全看你?!?/p>
停了一下,周龍又說:“他還說你交了那兩千塊錢。”
“是你放在那包蘑菇里的吧?”
“沒辦法,這是公司送的,我當(dāng)面給你,你能要嗎?”
劉依然握著電話,輕輕嘆口氣。
周龍?jiān)诹硪活^馬上問:“依然,你怎么了?”
劉依然的一個手指繞著電話線玩,不知道該說什么。
“依然!”周龍突然說:“我想見到你!”
劉依然笑道:“見我?我還有什么用?”
“我明天就去北京,我到了以后馬上給你打電話行嗎?”
“不會是代表昊天跟我算賬吧?”劉依然勉強(qiáng)開了個玩笑。
“我有話要對你說!咱們晚上一起吃飯行嗎?”
“我,我晚上得帶孩子?!?/p>
“給我這次機(jī)會,好嗎?我只能在北京待一個晚上?!敝荦垘缀踉趹┣?。
劉依然又嘆口氣:“好吧!”
第二天下午,劉依然果然接到周龍的電話,說他剛剛在辦事處住下。兩人約好六點(diǎn)在一家飯店見面。顯然周龍對北京很熟悉。飯店是他選的,是一家在北京知名度很高,檔次又適中的飯店。
劉依然把楠楠帶去了?,F(xiàn)在,只要可能,她總是把孩子帶在身邊,她不想讓孩子再接觸馬杰。
讓她感到意外的是,一見面,周龍就送給楠楠一個漂亮的書包,里面還有一套高檔的學(xué)習(xí)用品。他還對楠楠說:“叔叔知道你就要上學(xué)了,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做個好學(xué)生!”楠楠高興壞了,根本不用劉依然催,就乖巧地回答:“謝謝叔叔,我一定努力!”
劉依然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孩子今年要上學(xué)了?”
“你忘了,是你告訴我的!”
劉依然暗嘆道,真是個有心的人,也許自己什么時候提過,可絕不是要“告訴”他,他卻記住了。
三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坐下。周龍開始點(diǎn)菜。劉依然一聽,他點(diǎn)的都是一些高檔菜,就馬上提醒他不要破費(fèi)。但周龍只笑著說了句“你別管了”,胸有成竹地點(diǎn)下去。
劉依然還是不忍地說:“真的不必要這樣,你們公司已經(jīng)在我身上花不少錢了!”
“可都不是我個人花的?!?/p>
“你個人請客?那更不必要了!”
“咱們別再為這個問題爭了好不好?”
劉依然無可奈何地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好吧,主隨客便吧?!?/p>
周龍點(diǎn)完菜,又為三個人倒上飲料。
劉依然問了她最關(guān)心的:“老板找你麻煩了嗎?”
周龍一笑:“他為什么找我麻煩?”
劉依然看他那副鎮(zhèn)定自若的表情,不知是真是假,又問:“這次來北京有什么事?”
周龍兩只眼睛盯著快要從杯子里冒出來的可樂氣泡:“兩件事:一件是催你的稿子,一件是在你們報紙上連續(xù)做三次整版廣告?!?/p>
劉依然狠狠地嘆口氣:“現(xiàn)在也許一件也做不成了!”
周龍一笑:“不至于。”
“我們總編沒跟你說我不想寫?”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p>
劉依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偩庍@幾天對她的表情很有意思,看她的目光很平和,卻沒有反應(yīng),就像掃過一塊石頭,或者是一塊空地,什么都沒有。她現(xiàn)在明白了,總編心里肯定時刻在詛咒她。是啊,三個整版,那就是三十萬塊錢,平均全報社每個人能攤?cè)K。三十萬元放在哪家報社都是一種誘惑。總編們能在一篇文章面前旗幟鮮明地指出文章的好壞,能在一件新聞事實(shí)面前毫不猶豫地拈出它的輕重,但在三十萬元面前,這一切也許就會變得支支吾吾,含含糊糊,模棱兩可。三十萬元哪,而它的代價卻又是那么小,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代價。劉依然想起老舍的《月牙兒》里那個窮途潦倒的父親對不愿意賣身的女兒遷怒說,不就是睡個覺嘛,跟誰不是睡呀!沒準(zhǔn)總編心里就是這么說她:不就是寫篇稿嘛,寫誰不是寫呀!
劉依然覺得心里一陣難過,沖動起來:“我不是成心跟你們老板過不去,我也不是顯得自己多清高,我沒有那么高覺悟。我只是想,既然讓我去采訪嘛,我就認(rèn)真去采訪。結(jié)果一采訪,發(fā)現(xiàn)這個人并不怎么好。如果我沒去采訪,如果是你們拿來的稿子,那我二話不說,你們怎么寫的我怎么發(fā)??墒俏也稍L了,而且聽到那么多不好的話,你說我還能裝聾作啞?我真那么寫了,別人會怎么罵我?就算我聽不見,我自己也要罵自己呀,你干嗎去了?你何必假模假式地去采訪?說實(shí)話,我也不想揭發(fā)誰,斷誰的路,我就是覺得寫他不合適,先不寫。就這么點(diǎn)職業(yè)道德,過分嗎?”
一直在聽的周龍低垂著目光不說話。忽然,他抬起目光,看著劉依然,說:“我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實(shí)情。你知道我們老板為什么要急于讓報紙上宣傳他嗎?因?yàn)槭〖o(jì)委已經(jīng)立案查他,所以他現(xiàn)在特別需要借新聞單位大做輿論?!?/p>
“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我為什么要早告訴你呢?如果你和那些記者一樣好打發(fā)。再說告訴你對我有什么好處?不告訴你對我又有什么壞處?咱們還是各吃各的飯,各走各的路?!?/p>
劉依然郁郁地問:“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告訴我?”
周龍幽幽一笑,“你不是我妺妺嘛!”
劉依然又清晰地看到了那兩道雙弧。
“那,那我謝謝你!”
“謝我什么?我倒是該謝謝你。真的,你讓我重新思考一些事情?!敝荦?zhí)羝鹉抗?,兩道雙弧迅速藏到眼瞼深處:“你不是問過我個人對李大中的看法嗎?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他像是要揭謎底一樣看著劉依然:“對他,我既憎惡又佩服。憎惡他不是個正人君子,而是個玩權(quán)術(shù)的人。說實(shí)話,別說用什么黨員、領(lǐng)導(dǎo)干部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就是用良心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他也算不上好人。但是我又不能不佩服他。他能控制住局面,關(guān)系廣,別人辦不到的事他能辦到,流動資金別人借不到他能搞到,原材料別人弄不到他能弄到。前幾年國有企業(yè)普遍不景氣,他能駕馭得了,而且確實(shí)也有一些效益,這就很不錯了。再說你說他有問題,現(xiàn)在又有幾個沒問題的?人家說現(xiàn)在國企一把手,拉出來站一溜,全槍斃了可能有冤枉的,隔一個槍斃一個,就有漏網(wǎng)的。那么多國有企業(yè)都倒閉了,工人都沒活兒干了,當(dāng)頭的不是照樣沒事兒?李大中好歹還養(yǎng)了那么多工人呢。所以,我覺得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把這些所謂的能人趕盡殺絕,還得靠這種人。這大概就是社會主義中國特色吧!”
“省紀(jì)委能查出什么結(jié)果嗎?”
“難說,以前也查過,也都不了了之了。我估計(jì)他早就把各個關(guān)節(jié)打點(diǎn)好了?!?/p>
“你對他看得這么清,為什么還那么忠于他?”
“我承認(rèn),我有私心。論能力,論人品,我自認(rèn)為都比他強(qiáng),昊天交給我,我會比他干得好。他基本上還是靠人治,而我覺得,隨著改革開放,靠人治的辦法早晚行不通。美國杜邦公司,原來是個多龐大的家族企業(yè),到了三十年代也上市變成公眾企業(yè)了。今后真正搞了股份制,靠人治行嗎?那一分一厘都不能糊弄的。我要搞,就靠法制,搞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而且我會比他廉政,會對得起國家和職工。但是我沒有他那副黑手腕,也沒后臺,要想單槍匹馬地實(shí)現(xiàn)我的理想幾乎沒有希望。既然他很賞識我,我只有靠他,才有可能有朝一日替代他。實(shí)際上他也有這個想法。他私下里對我說過,以后會把昊天交給我。既然這樣,我為什么不先給他干?反正給他干也是給共產(chǎn)黨干。把他早早地弄倒了,沒準(zhǔn)來一個還不如他的,有什么用?”
聽到這些,劉依然沉默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扮演了一個角色,而且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像是一塊關(guān)鍵部位的磚,這塊磚可以決定整幢建筑的牢固與否。如果自己寫了歌頌李大中的稿子,不但幫了李大中的忙,也幫了周龍的忙;如果不寫,那就誰的忙也幫不上。李大中可以輕而易舉地再找一批愿意給他寫稿子的記者來,但周龍也許就因?yàn)檫@一次在關(guān)鍵時刻的不得力而永遠(yuǎn)失去李大中的信任。想到這,她的心里亂了。
楠楠不想吃了,就離開桌子去玩。
周龍忽然說:“來之前我想問問你孩子有多高,就給你家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的,是你丈夫吧?”
劉依然知道周龍撞上了回家搬東西的馬杰。她不知該點(diǎn)頭還是搖頭,只好不說話。
周龍嘆口氣:“你也真不容易,現(xiàn)在像你這樣敬業(yè)的記者,真少啊!”
劉依然心里“呼”地涌起一陣酸楚。就是為了這份敬業(yè),領(lǐng)導(dǎo)對自己不滿,丈夫?qū)ψ约翰粷M,采訪對象對自己不滿,瞬間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敬業(yè)真是害死人啊!想到這,淚水情不自禁涌出來,蒙住了眼睛,白蒙蒙一片。她不敢眨,怕淚珠掉下來。忽然,她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我能幫你嗎?”周龍握著她的手說。
“不用?!彼槌鲎约旱氖郑掖姨褪纸?。
停了一下,周龍說:“我已經(jīng)跟你們總編說好了,不管你寫不寫,昊天的廣告照做?!?/p>
七
昊天的廣告很快出來了,連著三個整版,還是套紅的??偩幏浅8吲d,見了劉依然恢復(fù)了自然笑,說不管怎么說,李大中這個人還是很講信用的,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偩幰桓吲d,考慮問題也就活泛了,他寬宏大量地對劉依然說,不寫李大中本人也行,寫昊天這個企業(yè)也可以,也算是表示謝意吧。報社也在傳,說劉依然能干,一去就弄回來三個整版,有這個本事,應(yīng)該調(diào)去搞廣告。有的傳得更神,說劉依然就跟李大中跳了一曲,李大中就同意做廣告了。還有人開始東拉西扯了:劉依然從李大中那回來,就跟丈夫鬧離婚。
劉依然對這些都顧不上,她正心力交瘁地對付馬杰呢。離是馬杰,鬧也是馬杰。馬杰見劉依然根本沒和他鬧,反而覺得吃虧了。人雖然是搬出去了,但還是三天兩頭地生事,不是找劉依然,就是找劉依然的父母,一會兒要楠楠,一會兒又說得先把事情說清楚。劉依然說,楠楠你想都別想,你不是愿意給人家的女兒當(dāng)?shù)鶈?當(dāng)去吧!至于說清楚,你還哪不清楚?馬杰說咱倆到底誰先有了外心?劉依然說是我完了吧?馬杰說要這樣事情不能算完,我還要找那個混蛋總編算賬哪,不然我咽不下這口氣,枉是個男人!劉依然大怒:“馬杰,你簡直就不是個男人!”
結(jié)果平白地多吵了幾架,而且都是吵得昏天黑地才收。劉依然痛心疾首地想,怎么攤上個全世界最無賴的男人,像個臭皮囊!他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啊!她被馬杰搞得萬念俱灰,天天覺得暗無天日。她確實(shí)怕馬杰找到報社來,找到總編,那樣的話,所有的人,包括總編,都得笑死她了。
不順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這一天,劉依然又被總編叫去了。一進(jìn)門,她就發(fā)現(xiàn)總編的臉色很難看,明明是他叫她來的,可她坐下半天了,他卻只顧看桌上的什么材料,始終不說話。劉依然心里一激靈,該不會是馬杰真的來鬧了吧?她心里迅速地梳理著解說詞。這回要讓總編徹底知道,馬杰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劉依然小心地瞅了一眼總編,正好總編也抬起頭看她。她馬上問:“前輩,什么事呀?”
總編好像就等著她問這句話呢,只見他把手中的筆輕輕往桌子上一扔,說:“你還問什么事,你把人家坑了你知道不知道?”
劉依然嚇一跳:“我坑誰了?”
“誰,昊天!”
劉依然又是一激靈,到了還是這頭的事情!
總編這回顯出全力以赴跟她說話的樣子,離開辦公桌,坐到劉依然對面的沙發(fā)上,嘆了一口又急又粗的氣,“剛才李大中親自打來電話,問廣告做了那么長時間了,稿子怎么看不見?我解釋說,廣告是廣告,稿子是稿子,周龍來簽廣告合同時也沒有說以發(fā)稿為條件嘛?!?/p>
劉依然沒想到總編在關(guān)鍵時刻能答得這么好,忙問:“李大中怎么說?”
“李大中倒沒沖我來,但他當(dāng)時就把周龍罵了一頓,他說周龍欺騙了他,欺騙了公司,還說周龍是和你串通好的……”
劉依然臉紅了:“胡說八道!”
“誰想到會是這樣……”總編嘆口氣,“那天周龍來找我談廣告時我就有點(diǎn)奇怪,他根本不提稿子的事,只說在我們報紙上做廣告宣傳昊天的產(chǎn)品是公司今年定的計(jì)劃。三個整版哪,而且當(dāng)時就拿出支票。我真是高興得太早了,哪個廣告有這么痛快!”
“周龍不也是為咱們報社好?”
“是啊,話是這么說,可我不明白,周龍為什么要違背李大中的指示,私自做主呢?”總編停了一下,快速地瞥了劉依然一眼:“依然,咱們都不是外人,今天咱們把公事拋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周龍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劉依然瞪著他。
“為什么李大中一口咬定是你們倆串通的呢?”
“這就是李大中這個人的卑鄙之處,一旦誰觸及到他的利益,他就翻臉不認(rèn)人,滿嘴胡說八道!”劉依然義憤填膺地說。
“可周龍為什么在這件事情上不向著自己的老板,而是向著咱們呢?”
劉依然呆住了。
“你不知道,那天來,他還說了你一堆好話,說你這次去昊天采訪,工作認(rèn)真,采訪深入,十分敬業(yè),給他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劉依然委屈地嚷嚷起來:“這怎么叫好話,這是實(shí)事求是,本人一向如此!”
“可他在做廣告這件事情上可沒實(shí)事求是呀?!?/p>
“這算什么沒實(shí)事求是?做廣告也是宣傳嘛!”
“問題是他知道這不是李大中的意思啊!”總編的手勢也上來了,兩個手掌相互拍打著:“周龍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做事向來是很穩(wěn)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慮的?!?/p>
“人家?guī)土嗽?,咱怎么還對人家疑神疑鬼?”劉依然更加不滿了。
“你的腦子怎么這么簡單?咱們對周龍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李大中會對他怎么樣!我是那種只認(rèn)錢的人嗎?傷害朋友的事情我也不能干!所以要把這件事情想清楚嘛……”
劉依然臉一偏,又是一副發(fā)呆的樣子。
……
“周龍這顯然是故意得罪李大中,李大中是肯吃虧的人嗎?”
……
“這人我知道要整誰,肯定是往死里整!”
……
“我可以去做解釋工作,能不能管用難說?!?/p>
……
任憑總編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又問又說,劉依然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是盯住一個地方??偩幹缓么蜃×?。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劉依然,咳了一聲,忽然放輕了聲音,問:“依然,聽說你要和馬杰離婚?什么原因?怎么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鬧起來了?”
劉依然咬咬嘴唇,還是沒話。
總編嘆口氣,“都不容易啊!”然后站起身,重新坐回辦公桌前。
劉依然忽然醒了似的,抬起頭,兩眼炯炯有神:“總編,李大中的稿子,我明天交稿!”
“噠!”劉依然重重地在鍵盤上敲完最后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好像射出了最后一粒子彈。她出了口氣,電腦屏上已經(jīng)橫尸一片。她看了看統(tǒng)計(jì)欄,六千多字,拿得出手了。她想都沒想,又打上了標(biāo)題:走向輝煌。她連看都不再看一眼,就通過采編平臺把稿件直接傳到總編的稿庫里,又通過QQ告訴總編:稿件已提交,請審。
很快,總編電話叫她:“上來一下?!?/p>
劉依然推開總編辦公室的門,見總編正在看她的稿子。總編點(diǎn)著鼠標(biāo),翻翻前面,又翻翻后面,也不抬頭,說:“挺快呀,真不愧是報社第一支筆!”
劉依然看出總編有點(diǎn)拿不定主意,就給他留了個臺階:“前輩,哪兒不行我再修改!”
“我先看看再說?!笨偩幹嶂?。
“放心吧,絕對都是主旋律!”
“好,那就好。”
劉依然越表功,總編似乎越不放心,看得越仔細(xì)。劉依然只好耐著性子等著。
總編終于看完了,咳了一下,說:“這個……”
又停了一會兒,終于說:“寫得——還行,材料哪來的?”
“哪都有?!眲⒁廊恍π?。
“不過,可真不像你的風(fēng)格啊!”總編敲打了一句。
“這種稿子,還要什么風(fēng)格?好話說盡了就行?!?/p>
“這樣吧,稿子還是傳給昊天看看,他們看完了咱們今天就發(fā)?!?/p>
劉依然倒著急了:“還給他們看?不會有問題的!”
“還是看看好?!?/p>
“真沒必要!”
“還是必要的?!?/p>
劉依然越急,總編顯得越吃不準(zhǔn)。
“傳給李大中本人?”劉依然問。
“那樣不好,還是傳給周龍吧,昊天的稿子都是他把關(guān),正好也給他一個立功的機(jī)會?!?/p>
劉依然沒再說什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稿子打印出來,找出周龍的名片,按照上面的傳真號,在稿子的空白處寫上“請交周龍主任審,今日付印”,很快把稿子傳了過去。然后,她去廁所。她剛把門插上,就聽見外面在喊她的名字。她只好趕快出來。別人說是她的電話。她跑回去拿起電話,“喂”了一聲。
“我周龍?!?/p>
“你好,那個稿子……”
周龍打斷了她:“我看到了。我正想問問你,你這是干什么?”
劉依然愣住了。她聽出周龍的口氣很不客氣。她猶豫了一下,問:“寫得不行?”
“當(dāng)然行,把我們老板寫得像孔繁森一樣!”
劉依然啞笑一下:“這不就對了?”
“什么對了?”那邊口氣咄咄逼人:“上次在北京,你是怎么說的?”
“我怎么說的?”
“你說你還有點(diǎn)職業(yè)道德!”
“我的職業(yè)道德出什么問題了嗎?”
“你說呢!”
劉依然有點(diǎn)不耐煩了:“我說周主任,稿子看完沒有?看完了你們就簽個字……”
“這個字我不能簽?!?/p>
“為什么?”
“你心里應(yīng)該清楚的?!?/p>
“拜托周主任,這跟我的心里心外都沒關(guān)系,就是一份采訪稿件,有失實(shí)的地方你說,沒有失實(shí)的地方我們就發(fā)了。”
“不能發(fā)!”
“怎么不能發(fā)?”
周龍?jiān)谀沁叺共徽f話了。
劉依然用輕松的口吻說:“其實(shí)想開了真沒什么,寫誰不是寫呀!再說我也該感謝昊天對我的一片盛情,這樣咱們就兩不欠了……”
“你不珍惜你們報社的名譽(yù),也不珍惜你自己的名譽(yù)了嗎?”對方有點(diǎn)急了。
劉依然停了一下,輕飄飄地說了句:“無所謂?!彼齽傄獟祀娫挘瑢Ψ皆谀沁吅?“依然!”
劉依然又拿回電話。
“你再想想!”
劉依然還真想了一下,然后一狠心,故意用更加輕松的口吻說:“你不簽字也無所謂,我文責(zé)自負(fù),明天看報紙吧!”她手一軟,幾乎是扔下了電話。
掛掉電話的劉依然突然覺得自己不知該做些什么,耳朵里嗡嗡作響,好像硝煙還未散去。她呆坐了一會兒,不知怎么就眼圈兒發(fā)紅。有同事看到了,就圍過來問寒問暖,但都問不到點(diǎn)上。別人都以為她是因?yàn)楹驼煞螋[離婚,于是都圍繞著婚姻展開工作,有勸和的,也有勸散的,有說普天之下男人都一個德性,也有說好男人肯定會有的。劉依然越聽越煩,紅眼圈兒變成了黑眼圈兒,但是始終一言不發(fā)。終于,她抄起自己的提包,站起身離開了報社。她先回父母家。自從和馬杰攤了牌,她就把楠楠從幼兒園接出來,放到父母家。在父母家她完全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一腳把楠楠的小椅子踢到一邊,又順手把媽媽剛買的豆腐倒進(jìn)了馬桶里。后來她對媽媽說,楠楠您幫我看著。我回家自己待會兒!媽媽有點(diǎn)不放心,讓劉依然吃完飯?jiān)僮?。劉依然說,我再不走楠楠就該看到一個瘋子了。
以前從父母家回自己家,都是馬杰開車來接她?,F(xiàn)在沒有人接她了,她只能坐公共汽車。很長時間沒坐公共汽車了,一不留神又坐過了站。劉依然就像個幽靈一樣在外面晃蕩了半天,腳走得生疼,才回到了家。
現(xiàn)在這個家是名副其實(shí)的“自己家”了。她一進(jìn)家門,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扔掉肩上的包,一頭撲到床上,就一動不動了。她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這世界上突然沒有一個人說她好,沒有一個人能幫助她。她突然在這個世界中自己顯得多余了,誰都因?yàn)樗拇嬖诙虑椴豁?。如果不是她的所作所為,馬杰能對她不滿意嗎?總編能對她不滿意嗎?李大中能對她不滿意嗎?還有周龍……現(xiàn)在周龍肯定正在為碰上自己這樣一個人腸子都悔青了。到底是她不對還是他們不對?她想的每一件事,做的每一件事,哪件事不對?
劉依然真想哭。憋著這么多委屈還不哭?可偏偏眼眶就像兩個黃土坑,就是沒眼淚!劉依然心里還頂著一口氣呢!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劉依然一直麻木不仁地在床上躺著,既不渴也不餓。她覺得自己離周圍的世界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體會到了活著沒意思是什么滋味。
忽然,電話響了。她不想接,但電話不屈不撓地響。她只好抓起電話,卻不吭聲。
電話里問:“你在家,怎么不開燈?”
劉依然大吃一驚,一下子坐起來,問:“你在哪兒?”
“我就在你家樓底下。我能上去嗎?”
八
劉依然拉開門,周龍一步跨了進(jìn)來。
劉依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好像他不是周龍,而是個陌生人。
“有水嗎?給客人倒點(diǎn)水!”周龍笑著說。
劉依然連忙拉開冰箱,還好,馬杰沒有把冰箱搬空。她從里面拿出一瓶礦泉水,卻怎么也擰不開。周龍接過去,一擰,開了。
周龍仰著脖子一口氣就喝下去半瓶。他停下來時,看見劉依然還在愣愣地盯著他,就說:“沒預(yù)約,不好意思!”
這句玩笑也沒讓劉依然回過神兒來。她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兒?”
“你們總編告訴我的?!?/p>
“咱們中午不是還通電話了嗎?”
“對,我放下電話就去機(jī)場了?!?/p>
劉依然看他果然兩手空空,身上竟然還穿著昊天的工作服。
“你,你來做什么?”
周龍沒馬上回答,輕輕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劉依然猛然想起中午的那通電話。她心里一通打鼓:這家伙就為此追到北京來了?不對,他的反應(yīng)和電話里不一樣。
“真的,你到底來做什么?”
周龍把礦泉水喝干了,然后把空瓶子安放在冰箱上,才鄭重其事地面對劉依然:“我就是來阻止你發(fā)那個稿子?!?/p>
劉依然一聽,簡直哭笑不得。她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晚了!印刷廠已經(jīng)開機(jī)付印了,你要是想阻止,除非把這期報紙全買下,還得支付重印的費(fèi)用?!闭f這話時,劉依然忽然有一種快感。這幾天盡是看別人的臉色,一直生活在壓抑中,這幾句話倒是說得痛快淋漓,找回了當(dāng)家做主的感覺。
周龍自己把一把椅子拎過來,輕輕一
,然后坐在她的面前,看著她:“很對不起,我已經(jīng)和你們總編談了,稿子撤了?!?/p>
劉依然一聽,心里一下子騰起一股火。這叫什么事?怎么人人都想支配我?難道我已經(jīng)成了沒有行為能力人了?她把身子一挺:“我的稿子,你憑什么撤?”
“那不是你的稿了。”
“怎么不是我的稿子?哪個字不是我敲出來的?”
“思想不是你的?!?/p>
“你怎么知道思想不是我的?告訴你,為了這個稿子,我的腦細(xì)胞死得差不多了,思想都木了!”
“李大中不是傻子,他一看就知道……”
“他知道了又怎么樣?他不就愛吹嗎?別人吹得我吹不得?”
“你聽我說……”
“憑什么要聽你說?”劉依然由著性子發(fā)泄,止不住了,“我有發(fā)稿權(quán),我有話語權(quán),我是記者!噢,求著我發(fā)稿的是你,攔著我發(fā)稿的也是你,你連我們報社的出報業(yè)務(wù)都要干涉,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誰啊……”
周龍徹底放棄對話了。他只好默默地看著劉依然那張?jiān)絹碓綉嵟哪樤谘矍盎蝸砘稳ァ:髞?,他站起身,向劉依然伸出右手?/p>
正說得血脈噴張的劉依然瞪著他:“什么意思?”
“我走了,最后握個手?!敝荦堈f。
劉依然一下子愣住了,像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周龍又向她伸了一下。
劉依然還是沒有接。
“中午我對你吼,現(xiàn)在你對我吼,咱們倆扯平了!”
劉依然一言不發(fā)了,像斷了電的喇叭。
周龍伏下身子,看著劉依然:“你剛才問得好,我是誰?我告訴你,我不是奉李大中之命接待你的那個周龍了,也不是為了一篇稿子和你周旋的周龍了。我已經(jīng)打報告離開昊天,很快就要走人了?!闭f完,他直起身。
劉依然像是突然聽到個大雷。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站起來,驚恐地問:“是李大中趕你走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決定,我自己提出來的?!?/p>
“因?yàn)槲覇?”
周龍堅(jiān)決地?fù)u了搖頭:“我上次來和你說過我的想法。那些想法未必只有在昊天才能實(shí)現(xiàn)。我相信中國需要我這樣想做些事情的人。”
劉依然渾身不由自主地抖上了。此時她心里難過得想放聲大哭,但她拼命忍著。這幾天她被弄得總想歇斯底里,可誰也不給她這個機(jī)會,直到周龍的出現(xiàn),讓她徹底繃不住了??伤龑?shí)在沒有想到事情的結(jié)局會是這樣。要知道是這樣,她就是把自己的嘴縫上,也不會沖他喊一句。她會把自己脫得干干凈凈,把他摟在懷里,用每一寸肌膚撫慰他。可是現(xiàn)在,除了想哭,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為什么……”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我一定要在走之前來看看你!”
“可你剛才說要走……”劉依然的眼前“呼”地蒙上了淚水。
“好,我不走,你不要哭……”周龍慌了,上前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哄她:“這事就算過去了,以后你不用對付李大中了……”
沒想到,劉依然的淚水越擦越多。她忽然哭出了聲,哽咽地說:“我是想幫你……”
周龍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貼在她的耳邊說:“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絕不能讓你那么做……”
劉依然這下全哭出來了。她哭得時濃時淡,像浪一樣起伏著。周龍用一只手不停地在她的背上撫摸著。不知什么時候,周龍低下頭用嘴尋找劉依然的嘴。劉依然開始還把頭晃來晃去地躲避著,后來被他捉到了,她突然停止了掙扎,反而鉤住他的脖子,全身心地把自己往他懷里貼。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喘息,周龍推著劉依然往她身后退,退,退,退到了床邊,周龍一擁,就把劉依然吻倒了……
……
尾聲
一年以后。
這天,總編開會回來,一到辦公室就把劉依然叫過來,用抑制不住的興奮告訴劉依然,李大中出事了,已經(jīng)被隔離了,估計(jì)要判刑。“這個案子牽涉面很大,連媒體都牽涉進(jìn)去了。上午開吹風(fēng)會,說李大中大搞權(quán)錢交易,有償新聞,假新聞,讓各家媒體自查一下。這回鬧不好得折一批記者?!笨偩幙粗鴦⒁廊?“幸虧我當(dāng)時堅(jiān)持沒發(fā)你寫的那篇稿子,不然咱們報社這回就說不清了!”
劉依然笑了笑:“前輩英明!”
總編又想起一件事,問:“昨天的報紙,你看了嗎?”
劉依然搖搖頭。
總編用手指點(diǎn)著她:“你看,你看,辦報的人不看自己的報紙,怎么能辦好報紙?”
“我剛從山東采訪回來,今天才上班!”劉依然問:“有什么新聞嗎?”
總編從桌上的一摞報紙中找出一張,鋪在桌上:“就是這,你看,這篇報道說這個廠原來虧損嚴(yán)重,一年前有個叫周龍的人提出承包,結(jié)果把廠子救活了?,F(xiàn)在這個廠子弄得挺紅火。我看的時候就想,不知報紙上說的周龍是不是原來昊天的那個周龍?”
劉依然一把拿過報紙。她看著看著,臉上泛起了紅暈。她抬起頭對總編說:“前輩,讓我去采訪一下吧!”
作者簡介:謝湘寧,女,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高級記者,長期從事經(jīng)濟(jì)新聞報道,作品先后獲中國新聞獎等各類獎項(xiàng),曾獲第五屆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等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