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小說《記者》講述了一個權力與良知的博弈故事。
通常意義上,記者之所以是“無冕之王”,實際源于話語權的賦予。然而,在中國語境里,記者的話語權似乎只是一種虛擬。這在女記者劉依然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不過。她的困境源自她的多重兩難。
遵主編之命,劉依然下去“采訪”需要媒體為之解難的昊天公司董事長李大中。這次采訪任務,一開始的意圖不過是對主編和李大中主觀愿望的實現(xiàn)。兩個男人之間顯然存有話語權與金錢之間達成預期交易的默契。采訪后,劉依然寫一篇歌功頌德的報道,將為報紙換來巨額的廣告收入;而李大中預期借此擺脫紀檢部門的審查。對此,劉依然心照不宣,記者話語權的虛擬,根本上也就在于,話語權的真實訴求與金錢之間存在“公開的潛規(guī)則”。但作為記者,劉依然的不合時宜,或曰“不懂事”,就在于在這二者之間,還有自身職業(yè)道德的規(guī)約和求真的良知。她了解到昊天公司“黃泉路上十三陵”的真相后,拒絕像其他記者那樣炮制一篇為李大中臉上貼金的文字。雖不是驚心動魄,但博弈由此開始。守持抑或俯仰,她需要有自己的立場和選擇。
然而,她可以以近乎“不懂事”的任性來面對話語權的買方,但卻無力面對話語權的賣方──自己的頂頭上司,對其寄予厚望的主編。一個任性的記者自然難以理解主編的苦衷:權力需要尋租。只有如此才能換得報紙的生存。當主編以權威壓制她的新聞尊嚴的時候,一開始她還以“報比天大”的新聞精神據(jù)理力爭,而主編卻以自己的憤怒表達出了報紙生存的真相:“現(xiàn)在對媒體來說,生存下去是第一位的,如果連生存都做不到,還談什么真相至上?為了生存,有些事情,只要不違法,再退一步,只要不被抓住,就得去做!有時候我就想,想得很惡心,這叫逼良為娼你知道不知道?!”媒體話語權的虛擬性質(zhì),沒有比這樣的憤怒反問彰顯得更為露骨。劉依然的妥協(xié)是一種必然。主編或許就是經(jīng)過如此妥協(xié)的歷練才有今天的位置。
在求真訴求與個人情感取向之間,劉依然同樣處在兩難。
對于負責接待她的昊天公司辦公室主任周龍,她有意亂情迷的魅惑。表面上,周龍在為著公司或者李大中的利益在與之斡旋,極盡討好之能事。對周龍的好感,與求真的沖動,這一兩難的牽制,更多攪擾的是劉依然的內(nèi)心。她同樣需要說服自己,在理智與情感之間有一個選擇。在她,暫時的意亂情迷自然無法實質(zhì)性地左右其新聞立場。但是,出乎其意料的是,周龍卻堅決支持她的立場守持。表面上是出于將她視為“妹妹”不忍違拗其意志,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懷,實則有更大的取李大中而代之的野心。周龍自己有接管昊天的美好設想和憧憬。但實際上,無論是誰,真正難以面對的是“革命的第二天”,他也難保不變成第二個李大中。
如果說以上兩難只是發(fā)生在劉依然的職場或曰公共空間,那么,關于記者的職業(yè)與家庭生活之間同樣讓她處于兩難,這種兩難處境存在于她的私人空間。小說里,在職業(yè)與家庭之間,她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作出選擇的邊緣。對于已然死亡的婚姻,她在采取一種消極面對的方式。采訪是她對家庭生活進行逃避的最佳理由。自然,不是說記者的職業(yè)就必然導致家庭生活危機,而恰恰在于劉依然對于職業(yè)道德的堅守,而導致了慣常的事業(yè)與家庭的兩難兼顧。
當然,如果只是任何一種兩難似乎還不足以撼動她的堅守。正如博弈開始,她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但幾個回合下來,當劉依然陷于矛盾旋渦的中心,不禁有一份難以承受的辛酸和自怨自艾,想到“就是為了這份敬業(yè),領導對自己不滿,丈夫?qū)ψ约翰粷M,采訪對象對自己不滿,瞬間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敬業(yè)真是害死人啊!”可見,良知和敬業(yè)在當下社會真的成了不合時宜的東西。久而久之,劉依然陷于魯迅所謂的無物之陣,無形的催逼將此前那個斗志昂揚、話語權在握的女記者變得如此弱勢。臨近小說結(jié)尾,“無冕之王”一變而為最沒有話語權的人。這是一種巨大的悖謬和反諷,但正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當劉依然最后按照權力賣方和買方的意思輕易但不輕松地炮制出了一篇歌功頌德的文字,卻還是因周龍更隱秘的運作而撤下。劉依然的憤怒和氣惱,最終也只能變?yōu)闊o奈的接受,而這一切,在周龍,還打著愛護的旗號。
一番博弈下來,良知和正義似乎最終取得了勝利,但在某種意義上這卻是一種失敗的獲勝。劉依然內(nèi)心的挫敗感自然難以消釋。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可怕的歷練,它會讓那個任性的女記者因此慢慢獲得一份世故。就正如,她口口聲聲稱主編為“前輩”。“記者”的稱號固然不是一種堂皇的冠冕,但放棄新聞精神之后,就真的喪失了最為起碼的冠冕。小說以“記者”二字為題,似乎在傳達一份反諷和辛酸。“無冕之王”在中國當下語境只是一種預期,一個神話,一個酸楚的安慰,更是一份自欺。劉依然所要面對的,也許是在這種語境下大多數(shù)名為“記者”的人所要面對的。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小說《記者》也在講述一則如何面對真實的故事,彰顯一個群體的生存現(xiàn)狀,包括他們的現(xiàn)實處境與精神訴求。而我更感動于作者對這份真實生存圖景的文學傳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充斥娛樂至死精神的當下,中國大多數(shù)作家在不自覺中已然喪失了寫實的能力。虛構、粉飾、自娛,某種意義上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致死之疾。但在謝湘寧的文字里,我看到了當下文學的另一種可能。
說還是不說,實寫還是粉飾,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我想,不是能力的規(guī)約,而是立場和態(tài)度的局限,也是使命感有無的試金石。這同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博弈,是作家的求真良知與作為無物之陣的文學風尚間的博弈。因而,某種意義上,《記者》這個故事也潛在講述了一個寫作者的故事,起碼是對謝湘寧的寫作而言是一種隱喻。只不過,我們需要有悖時下風尚的心態(tài)與之對話,從而達成對作家的解讀。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太可寶貴的書寫品格。對于眼下還能夠理解真實之可貴的人們,對于懷有求真之本能的人們,自然希望謝湘寧的寫作能夠走得更遠。
作者簡介:葉君,男,1971年出生于湖北省浠水縣,文學博士,黑龍江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黑龍江省蕭紅研究會副會長、黑龍江大學蕭紅研究中心副主任。著有《參與、守持與懷鄉(xiāng)——孫犁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鄉(xiāng)土·農(nóng)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xiāng)村想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博士文庫”,2007)、《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蕭紅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蕭紅圖傳》(廣東教育出版社,2010)?,F(xiàn)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