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敲開五樓油漆斑駁的紅門時，那個叫肖越的男子站在里面，朝我點頭:“來了?”指指背后同樣斑駁的一道門說，“就是這兒?！比缓筠D(zhuǎn)身進了另一道門，沒再出來。

我把自己簡單的行李放進房間，四面看看，最后慢慢在床邊坐下，看窗外楊樹搖曳，心里對自己說:新的生活開始了……

半個月前，我還坐在啟明大廈十八樓的寫字間里，每天在電腦前敲敲打打，接聽無數(shù)的電話，任何人一叫我的名字，便邁著碎步快步跑去……

一年前，我從一所普通大學畢業(yè)，經(jīng)親戚介紹進了這家公司。公司雖然不是很大，可在如今的形勢下，能有碗飯吃就不錯，我還挑剔什么呢。

可是，那天僅僅因為填錯了一張單子，就被公司辭退了。我知道其中更深層的原因，還不是就因為自己畢業(yè)于一所普通大學罷了。

來不及悲傷，我在網(wǎng)上查到這處求合租的信息，從公司宿舍很快搬了過來。我決定復習功課去考研。然后關(guān)掉手機，關(guān)上了暫時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一道門。

從今天起，我要開始自己的雪恥之旅。

二

每個周二、周五的黃昏，樓梯上都會響起一陣腳步聲，然后門打開，進來一位高個子女子。瘦瘦的臉，疲倦的眼神，手里提著大大的飯盒。她是肖越的女友小田。聽到開門聲，肖越總是一躍而起，站在客廳迎接女友的到來。他向小田笑:“來了?”小田還他一個蒼白的笑:“吃飯吧?！毙ぴ胶芸斓叵戳耸?，擺上碗筷，兩個人在客廳的茶幾邊坐下，開始吃飯。中間，小田會問:“今天復習得怎么樣?”肖越說:“還行?！毙√镎f:“不能是還行，應該是很好?！毙ぴ降念^低下去，把飯一個勁地往嘴里送，小田不再說話，好一會兒才說:“當然，你得放松，也不要太著急……”有些沉悶地吃完飯，小田刷碗，肖越呆坐一會兒跟進廚房，絮絮地說著什么，小田說:“不行，今晚我得回去，要加班?！眱扇擞譀]有了聲音。刷完碗，小田收拾停當，提著大大的飯盒，在肖越臉上匆匆一吻，說:“注意晚上別著涼。”她開門出去，肖越跟出去，小田說“回去看書吧”，可肖越還是跟著下了樓。二十分鐘后，肖越沮喪地回來了，很不情愿地進了自己的屋。

一次閑聊中，肖越告訴我，他的女友小田剛研究生畢業(yè)，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以前這房子是他和女友共同租住的，本來以為和肖越住在一起可以照顧他的生活，讓他更專注于復習功課，可誰知，肖越卻接連三次考研失敗，女友覺得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太有家庭氣氛，以至于磨損了肖越的銳氣。而讀書，是要在清寒之中才能出成果的，于是她堅決搬去公司住。

肖越和女友考研的原因與我類似，當初兩人約定，肖越先工作掙錢，讓女友復習考試，女友考上后，勤工儉學再供肖越。女友倒是一考就考上了，可肖越連考幾次落榜。如果這次還考不上……肖越不敢再想下去。

肖越復習起來很瘋狂，他整夜不睡，一個人在屋里念念有詞，除了女友來看他，他很少跨出自己的臥室。

我以為有了那樣的奇恥大辱，自己也會有“頭懸梁錐刺骨”的瘋狂，一心一意地鉆進書堆里?？墒?，書一本本地攤著，我常常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大學生活，與男友在一起的場景，甚至是拋棄我的公司生活，總會一幕幕地顯現(xiàn)在我眼前……我陷入空想中不能自拔，自行規(guī)定的學習計劃當然不能完成。

如果我的男友也像肖越的女友一樣，我也會有百倍的干勁鉆進書里。

我拿起已很久沒開機的手機，試了幾次，終究還是沒打開。

三

漸漸發(fā)現(xiàn)，小田來得稀疏了，上周一天也沒來。

這天，小田終于來了。我聽到肖越的笑聲，說話的聲音也比平常高了幾度。也許是高興，肖越一定要去買瓶酒。肖越出去了，小田來到廚房看我做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很佩服她才復習半年就考上了，小田耷拉著眼皮說:“讀了研究生又咋樣，畢業(yè)時還不是照樣為找工作發(fā)愁，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得為保住現(xiàn)在的飯碗發(fā)愁。我們公司里土洋博士一大串，讀MBA的一大串。我現(xiàn)在正想去考博士呢，偏偏他老考不上……”她還要說，肖越回來了，于是住了嘴。

他們照樣吃過飯，然后進了肖越的屋?？刹灰粫海魂嚦臭[聲傳了出來，然后是東西被猛烈摔在地上的聲音，門一下被拉開，肖越大吼:“滾，快滾!”房間里一片狼藉，書、茶杯、枕頭、臺燈散落一地，還有十多張百元鈔票，像一片片紅葉子點綴在其中。小田站在門口，臉白著，嘴唇顫抖:“我已仁至義盡，要怪只能怪你運氣不好……”說完，轉(zhuǎn)身出了大門。

肖越雙手抱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時間過去好久，肖越起了身，平靜地拾起一張張鈔票，碼得整整齊齊。然后，開始收拾房間，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晚上，我的門被敲響，肖越說:“一起吃頓飯吧。”客廳的茶幾上擺了一大桌菜，還有紅紅白白的幾瓶酒。

悶頭喝了幾杯酒，肖越突然說:“她居然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啊。”我愣一下，端起酒杯說:“我祝你生日快樂!”肖越苦笑一聲，和我碰了一下杯，一口吞盡杯里的酒……

早晨醒來，我嚇了一大跳:我和肖越居然赤裸著睡在他的床上!我抓起衣服提著鞋子飛快跑進自己的房間……

四

接連幾天，我和肖越形同路人。而肖越也不再呆在屋里，常常是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

夏天已經(jīng)走到盡頭，我計劃的單詞還沒背到十分之一，還有那些專業(yè)書、公共課，更是沒翻上幾頁。

我感到自己是個溺水的人，再也堅持不住了。打開手機，無數(shù)條短信立刻一涌而來，全是男友的，他已經(jīng)找我找得發(fā)了瘋。我一條條翻看著，淚水更加洶涌。他說，自己不應該對我發(fā)脾氣;他說工作辭了就辭了吧，像我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到哪兒都搶著要;他說，如果覺得太累，他就先養(yǎng)著我……我哭著撥了他的手機號，他在那邊大叫:“你還好嗎?你在哪兒呀，你快回來吧……”我說:“我很好，我在同學這里……”

我和肖越畢竟不同，我還是有人愛的。可靜下來，面對這份愛，似乎又有滿身的刺讓我難受，那個醉酒之夜讓我喪失了面對他的勇氣。我說同學的地方不好找，不讓他來看我。

這天中午，我正做午飯。肖越突然回來了。我們對視一眼，又同時轉(zhuǎn)移了目光?？尚ぴ秸驹谀抢餂]動，他說:“別做了，我請你出去吃?！?/p>

兩人來到樓下不遠處的快餐店，點了兩碗水餃。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肖越突然說:“我找了份工作。一家小公司，薪水也不高。不過可以養(yǎng)活自己?？佳胁皇俏ㄒ坏某雎?，也不是提升自己的最好途徑。躲在這里苦讀，不如出去經(jīng)受風雨，我浪費了幾年的好時光?！边@一路話，肖越說得格外流暢，想來這些天他一直捉摸的就是這個。他突然低了頭，又說:“那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我一擺手阻止他說下去:“那個晚上什么也沒發(fā)生……”

因為寂寞和孤獨而找不到出口的偶然相互取暖，其實什么都不是。

肖越要去公司，付了錢先走了。我一個人在那里坐了好久。肖越正走的路，其實也是我要走的路。想想自己被辭退其實并不完全因為自己畢業(yè)于無名的大學，或者自己是其中最少經(jīng)驗的一個，工作最無足輕重的一個……

電話突然響了，還是男友，聲音很激動:“我和過去一個同學聯(lián)系上了，他公司正缺一個文秘，我說了你的情況，他同意你明天就去上班?？旎貋恚疫€沒吃午飯呢，你回來我們一起去吃，好嗎?”電話斷了。我一直舉著手機，我的淚流了下來。

我回到出租屋，給肖越留下一個月的房租和一張“我走了，多保重”的紙條，收拾東西下了樓。

夏季就要過去了，我和季節(jié)正走向成熟。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