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蓮復采蓮,蓮花蓮葉何蹁躚
竹葉般扁平瘦削的小舟蕩開碧綠的河水,推開高低錯落密密層層的荷花荷葉,船頭不時驚起一只白鷺。
長期生活在高樓林立的都市,呼吸著被汽車尾氣嚴重污染的空氣,乍見這樣清新秀美的青山綠水,寶絡驚喜得瞪大了眼睛,好幾次情不自禁站起來伸手去摸荷花,她一動,小船就劇烈搖晃,幾乎把我們晃下水,幸虧劃船的阿措技術極好,總是能迅速地恢復平衡。
看她實在太激動了,我抓住她的手,笑道:“安靜點吧,美景還多得很呢,十年沒回家了,我可不想掉進水里游回去?!?/p>
阿措放開槳,采了一朵淡粉的荷花遞給寶絡:“可以理解啊。我第一次到這里來,見到這樣美麗的自然風光,比她還要興奮哩!”阿措在我們這地方也算個小小的傳奇人物,他是上海人,原本在一家銀行工作,偶然到小鎮(zhèn)旅行,對鎮(zhèn)上的風景是一見驚艷,再見傾心,這個國際貿易專業(yè)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居然辭了工作,自愿在村小學當校長。當然,這些都是在公共汽車上聽熟人當成傳奇故事講的,一下車又正好遇上來為學校買電腦的阿措,學校和我家只一墻之隔,熟人就介紹我們搭他的船一路同行。
說話間,河上的微風送來隱隱約約一陣琴聲。是有人在彈風琴。
一個女子的聲音低低地唱道: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聲音低沉婉轉,似乎有無限的心事蘊藏其中。
我的心忽然莫名其妙一陣震顫,似曾相識的感覺開始蔓延。我緊緊咬住嘴唇,十年了,十年了,隔著長長的時間的河流,我以為我已經脫胎換骨忘了她,可是,一曲老歌,還是讓我在第一時間里重新心痛。
阿措滿臉笑容,輕快地劃著船槳,似乎恨不得馬上讓船靠岸。岸邊出現一彎爬滿粉白淺藍牽?;ǖ闹窕h,竹籬圍著一溜青磚小瓦房,歌聲就是從那片房屋里傳出來的。阿措用手一指:“看,那就是我們學校?!?/p>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少小離家老大回,多年不見的親戚朋友自然有一番熱鬧,更何況我還帶回了即將成為我妻子的寶絡。
忙碌了一整天,寶絡睡了,我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索性爬起來走出開滿洋姜花的庭院,月光中,隱隱約約歌聲纏綿,依然是那首熟悉的《愛的代價》。
我做夢一樣順著聲音而去。推開學校的籬笆門,沿著一條碎石小路走到一間宿舍前,窗戶開著,燈光下一個纖瘦女子背對著窗在彈風琴。長發(fā)編成兩條細細的辮子,綁著淡綠的絲帶,穿一襲綠色長裙,是那種非常非常濃翠的綠色,綠得就像三四月間柳樹的嫩芽,仿佛一碰就要滴下大滴草葉的汁水。
紫蘇。
這熟悉的背影,不要說才過十年,就算過了百年、千年,我也能立刻認出來。我想叫她,我想喊出這曾經在心底千回百轉了無數次的名字,但是喉嚨干渴,無論如何發(fā)不出聲音。
房門輕響一聲,有人進屋來了。是阿措。他輕聲說:“夜深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課呢?!表樖帜闷鹋赃呉巫由洗畹囊粭l披肩,替她披在身上。
紫蘇嗯了一聲,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也休息吧,不用陪我?!卑⒋胝f:“我還想上網查點資料,去辦公室看看?!弊咸K點點頭。
無數的悲喜酸辛緊緊堵住喉嚨,使我不能說出一個字。我曾經千百次地想像過重逢的場面,也曾經千百次地想像向她展示我現在幸福生活的自豪,可當機會真正出現,我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退了出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guī)е鴮毥j在小鎮(zhèn)上到處走走看看,看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這個城市里長大的女孩看見什么都覺得新奇。
河邊堤壩上,我和紫蘇親手栽下的小桃樹已經長成了一棵大樹,此時花期已過,繁盛的綠葉間掛滿了一個個毛茸茸的小桃,散發(fā)著淡淡果香。那時我和紫蘇經常逃學,躲到這棵樹下,一起看《紅樓夢》,天南地北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雖然從來沒有提過一個“愛”字,可年少的心底都明白,這一生,是一定要牽手相從的。然而,高三的時候,成績非常好的紫蘇忽然得了一場重病,只好休學在家,我在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每一欄填的都是醫(yī)學院——我發(fā)誓要做一名醫(yī)生,親手醫(yī)好紫蘇。誰知進大學不到半年,紫蘇就寄來一張大紅的喜帖,她說,她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希望我也能快樂。從此,故鄉(xiāng)成了我心底的一根刺,整整十年,我沒有回來過。直到我遇到寶絡這個單純開朗的女孩,我才試著想,也許我可以面對過去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按照家鄉(xiāng)風俗,我和寶絡照例要擺幾桌酒席請請親友。家里房子小,就暫借正放暑假的學校教室一用。
粉墻青瓦的校舍掛起了無數小紅燈籠,屋外翠竹森森,滿墻爬滿白薔薇,花香醉人。歡歌笑語,推杯送盞,我不停地說話,微笑,攬著寶絡的腰周旋在人群中勸酒,也被別人勸酒,不知不覺中,我喝多了。
扶著一株銀杏樹,我不停地嘔吐。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抬起頭,原來,我就在紫蘇宿舍的窗前。
酒精讓我沖進屋子,一拳按在琴鍵上,悶響。
紫蘇驚跳起來,猛然抬起頭。
十年長別,今天終于再次面對面。
仍然是清瘦秀麗的臉龐,微微上翹的俏皮嘴角,然而眼神迷亂毫無光澤,仿佛找不到視線的焦點,只是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恐懼地緊緊抱住自己雙肩。
“你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是你?”紫蘇一愣,視線依然是散亂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仔細端詳著她的面容,不祥的預感驀然擴大。
紫蘇摸索著緩緩坐下:“生病以后,我的視力迅速惡化,你去上學后不久,我就完全失明了?!?/p>
“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幾乎要蹦出胸膛。
“你不會懂得一個突然失明的女孩心里的自卑和絕望,我希望你永遠不要看到我這個樣子!”
“原來你并沒有結婚?”我恍然,“阿措并不是你的丈夫……”
一切不過是年少氣盛,不過是陰錯陽差。
人生常恨,草木有情
馬上就要離開了,我和寶絡在河邊等船。粗大原木扎成的棧橋長長地伸進河里,落日晚霞,沙鷗翩翩。寶絡一邊忙著采各色野花,一邊吹著清脆的口哨。
阿措挽著紫蘇的手,慢慢沿著河岸走來。我百感交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紫蘇抿著嘴唇,輕輕地道:“好好對寶絡,祝你幸福?!?/p>
曾經彼此在心里承諾要生死相隨的人,卻因為一時的沖動和陰錯陽差而遺恨終身。如果當時紫蘇沒有使性子給我寄喜帖,如果我不是任自己陷入悲憤而回家看個究竟,那么也許今天陪在她身邊的人就不是阿措而是我——然而生活沒有如果可言。其實仔細想想,紫蘇和我的性格太相似了,都是沖動而自我的人,或者,我們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上天才安排了平和包容的阿措和寶絡來到我們身邊?
寶絡舉著一把野花跑過來,笑著對阿措道:“這就是讓你心甘情愿留在這里的人啊?”她偏著頭打量紫蘇:“什么時候辦喜事?可惜我們趕不上了。”
阿措的手始終緊緊地挽著紫蘇的胳膊,一刻也不曾松開,神色中自有洞察一切的篤定和自信。他笑道:“她還沒有答應我的求婚呢?!弊咸K轉向他:“秋天的時候,我們結婚好不好?”阿措驚喜地一把抱住她:“真的嗎?好,我們秋天結婚。”
小船漸漸駛離河岸,阿措和紫蘇的影子越來越小,只余一個淡淡的小綠點。涼風習習,秋天已經近在眼前。到時這些萋萋芳草幽幽綠樹都會黯然枯萎,難怪林妹妹會悲嘆“草木也知愁,韶華競白頭”,然而人生常恨,草木有情,春天總會重新給草木換上新裝。
我握緊寶絡的手,燦然一笑,地老天荒。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