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創(chuàng)刊30年的《北京文藝》審時度勢,改名為《北京文學》。為使改刊后的《北京文學》一炮打響,編輯部的同志們上下一心,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認真籌備“小說專號”。待一切就緒之后,就在全部稿件將要下廠付印的前夕,《北京文學》負責人李清泉卻作出了一個后來使全國文壇為之目眩、甚至也引起海外密切注視的舉動,他果然決定,從已編好的“小說專號”中抽下一篇,改用他自己費盡氣力、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才挖掘得來、又苦苦思索幾個夜晚才下決心采用的短篇小說,這就是汪曾祺的《受戒》。(摘自陸建華先生著《汪曾祺傳》)。
《受戒》在1980年10月號《北京文學》“小說專號”上一出現(xiàn),使當時還處于中心位置的文壇為之驚喜,有種橫空出世、石破天驚的震撼。正如汪曾祺研究會會長陸建華在一篇文章中寫到:“《受戒》的問世,立即在文藝界,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一些中青年作家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更多讀者則是被《受戒》獨特的題材、詩意的描繪所吸引,明海啼笑皆非和小英子身上所體現(xiàn)的善良的人性,美好的人性,不僅為人們所普遍認同,更得到他們由衷的贊賞和發(fā)自心底的喜愛?!?/p>
一晃30年過去了,汪老也離開人間13個春秋,我寫的《漫談汪曾祺和他的故居》一文發(fā)表在常州文聯(lián)主辦的文學刊物《翠苑》2009年第1期后,收到陸建華先生的信,信中寫到:“現(xiàn)在,汪老的影響越來越大,研究汪老的人越來越多,作為汪老的家鄉(xiāng),我們理應從中出力鼓勁。我一直認為,從理論研究上來說,我們的條件不占優(yōu)勢;但家鄉(xiāng)人也有別人不可取代的獨特優(yōu)勢,那就是占有若干第一手資料,這些資料對深入研究汪老是可以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外地學者水平再高,也僅能從汪老的作品談汪老,他們不可能真正了解汪老是如何在高郵地方文化的熏陶下,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并最終成為一代大家的,也不大可能深入了解汪老的作品是怎樣從生活提高為藝術的。我見許多論文中有觸目可見的常識性錯誤,比如把大淖說成大淖縣,說高郵是蘇南,等等。環(huán)境都說不準,又如何能正確分析特定環(huán)境中的人物?
“但我所說的家鄉(xiāng)人那種獨特的優(yōu)勢,并不是現(xiàn)成地放在那兒,必須調(diào)查總結,必須采訪發(fā)掘,這就需要有人下一番扎實工夫。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心愿,寫一本關于《汪老筆下的高郵風土人情》的書,此書專門聯(lián)系汪老作品中的人物、風俗、地理等談高郵,我認為此書雖不能成為暢銷書,但絕對有價值。我也曾建議一些同志試一試,但他們都沒有動。后來,我自己想親自動手,又囿于時間與精力。今天看了你的文章,忽然萌生一個想法,以你的踏實精神和對文學的執(zhí)著,你就是個合適的人選?!?/p>
時隔不久,陸建華先生給我列出了第一個關于經(jīng)典小說《受戒》的訪談提綱,他是汪曾祺研究專家,我只是按圖索驥,進行了一次走訪。
一、汪海珊對做保姆的小英子還有印象嗎
2009年4月3日下午2點,到竺家巷9號,采訪居住在汪曾祺故居內(nèi)的汪曾祺大弟汪海珊先生,他剛午睡醒來,走下木板小閣樓接受我的采訪。
汪曾祺的母親楊氏生有汪巧紋、汪曾祺、汪曉紋三個,繼母任氏生有汪海珊、汪麗紋、汪綿紋、汪海容(1962年18歲時被餓死)、汪陵紋、汪海平(6歲因腦膜炎疾病死于1951年,一般不為人所知)六個。
1938年為躲避日本人占領高郵城的戰(zhàn)火,18歲的汪曾祺隨家人到距高郵城東北15華里的庵趙莊暫住,其時繼母任氏身懷六甲,在庵趙莊生下任氏的第一個兒子汪海珊,回城后,經(jīng)汪曾祺的大姑媽介紹,將庵趙莊上的他們家的一姓王佃戶,跟汪曾祺同齡的叫大英子的姑娘叫來做保姆的。
汪海珊聽她母親說過,大英子因是獨女,在家也比較嬌慣,起初是不肯上城來當保姆的,但汪曾祺大姑媽董家是高郵左家巷的大戶,大英子還是來了,在汪家三年,因脾氣大,平時汪母任氏還要讓她三分,大英子對同年汪曾祺也是直呼其名:曾祺來曾祺去,曾祺長曾祺短的,但大英子帶汪海珊還是很周到的,一直帶到3歲,因出嫁離開汪家,跟汪曾祺同在一屋同鍋吃飯兩年,汪曾祺19歲離開高郵后大英子還留在汪家一年。
汪家人1945年寄居到揚州外公家,1948年底轉道鎮(zhèn)江居住,1951年才回高郵,大英子的母親離高郵城不遠,上城時還常到汪家走動,已入學讀書的汪海珊經(jīng)常跟大英子母親王奶奶見到面的,記憶中王奶奶不高。
大英子嫁在界首古鎮(zhèn)老人橋村,村子靠運河東岸,臨湖,曾是吸血蟲病流行區(qū),離高郵城遠,汪記得他上中學的時候,大英子到他們家來時,見過一面。后來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汪海珊從下放的農(nóng)村回城,安排到縣防疫站工作時,大英子60多歲了,到防疫站找過他,還告訴過說她得過吸血蟲病,大脾拿掉了。上世紀90年代汪海珊退休前,70多歲的大英子也曾找到過他,怪他汪曾祺回家沒有讓她知道。她二女兒叫張俊香,在高郵環(huán)衛(wèi)所工作,住在城南門外,她是到她女兒家來的。最后一次是1995年汪曾祺去世前一年,在大英子彌留之際,汪海珊與妹夫金家渝、時任文聯(lián)常務副主席陳其昌等,同乘高郵電視臺采訪車到界首看她,沒有說上話,她已經(jīng)不醒事了。
汪海珊記憶中的大英子身高1米6,不算漂亮,因得過吸血蟲病顯得比較瘦弱,但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曾見過大英子抱著嬰兒時的他,拍過的一張照片,后來在他們家影集中突然消失了,估計是被大英子拿走的,大英子跟任氏母關系處得很好,來時也憶憶舊,任氏母常拿出照片給她看,因為大英子將汪曾祺的一張青年時的相片保存到終生,但汪海珊清楚記得那張照片上的大英子看上去長得很不丑的。
二、庵趙莊究竟在哪里
汪海珊說聽他母親講過,他出生的地方不是汪曾祺小說中的庵趙莊,叫慧緣莊,他只知道在原東墩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東北上,可他從來沒有去過。
據(jù)熟悉那里的東墩鄉(xiāng)人說,還在鄉(xiāng)所在地東北8里處,那里有個叫庵趙莊的自然村莊,現(xiàn)屬高郵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昌農(nóng)村的1、2、3組所在地,離高郵城15華里,一路水泥路面,那帶沒有慧緣莊,只有個寺廟叫慧園庵。
2009年4月6日,風和日麗,我騎電瓶車沿路詢問,找到掩映在漫野黃菜花和綠樹叢中的慧園庵。經(jīng)了解,庵趙莊原先是一個墩子靠一個墩子的自然村莊,經(jīng)拆遷實行莊臺化與慧園庵東邊的高林莊合并后,形成了現(xiàn)在的昌農(nóng)村。原慧園庵拆毀后,在所在地上,曾建過農(nóng)村供銷社,后又改建小學校,1988年這所農(nóng)村小學校被撤銷,昌農(nóng)村九組法號智隆的出家人趙九海領頭,得當?shù)馗粦糁x成忠、王慶松等資助,還有當?shù)卮迕竦募Y,利用原有房屋改辦成有庭有院的庵子,簡易修飾后在門頭鑲字“慧園庵”。
庵子正面南,門口一條大河,院子東大門有一功德碑上刻有“事由本廟乾隆三年建,毀于民國八十三年(可能是五十三年之誤,問守廟人趙九海妻,她說是文革時拆的,其夫出家人智隆出門做法事去了),重建于1988年”等字樣。
三、庵趙莊的人對當年去那里避戰(zhàn)火的汪家人還有印象嗎
蒙守庵人趙九海妻的熱情,帶我找到村里的幾個老人,庵子東面自然村的84歲的老村支書、庵子后面自然村的85歲趙德江,當年有十三四歲了,對此沒有記憶。90歲的王姓老人雖耳背,聽懂我的來意后,也說不清楚。村里幾個熱心人又帶我找到90歲的王元海,王老老伴也91歲了,老倆口耳聰目明,精神都很旺盛,老倆口都知道大英子,屬猴的,大英子三條個子,長得很好看,都是王家人,堂姊妹又同歲數(shù),說知道她做姑娘的時候到高郵幫一個大地主家?guī)ж笞?,那時他們也剛結婚,還說日本人到高郵,在我們這一帶避戰(zhàn)火的城里人多呢,但不知道汪家人。
我把帶去的新出兩期《汪曾祺文學館刊》彩報給圍來的村民們傳閱,有個老太婆說她知道汪曾祺呢,她家兒媳婦看過這本書,書面子上就是這個報紙上的老頭子,她還告訴我說她媳婦36歲,現(xiàn)在服裝廠做工。
四、對趙大伯的原型,當?shù)厝擞杏∠髥?/p>
通過大英子的長子張俊生了解到,大英子有兄妹倆人,哥哥王福鳳比大英子大11歲,大英子有兩個侄子還在庵趙莊住。
我在庵趙莊也找到大英子的年已70歲的大侄子王慶云和64歲的王慶霞兩老人,我的尋訪得到他們的熱情接待,王慶云農(nóng)家小樓裝飾得也算富麗堂皇,兒孫滿堂,王慶霞一直未娶單身,三間小屋很干凈,兄弟倆前后相鄰。
他們不知道汪曾祺,只聽姑母大英子跟他們說過,18歲在高郵一個大戶人家?guī)н^小孩。當年姑母家境也好,后來嫁的人家也有錢,所以一輩子不大會種田,也沒吃過什么大苦。
提到他們祖父(按推理可為趙大伯人物原型),有兄弟四個,分家時沒有得到什么家產(chǎn),但很勤勞,靠自力,生活條件在本村也不算差。他父親王福鳳1952年去世,53歲,母親周氏1962年去世的。
五、小英子的原型后代在嗎
汪海珊知道的是,小英子嫁給的一個姓張的,生了第一個兒子比他小4歲,曾做過界首鎮(zhèn)的干部,現(xiàn)在退休了。
我到界首鎮(zhèn)沒有遇到大英子長子叫張俊生的,兩天后經(jīng)跟張俊生在界首鎮(zhèn)一起工作過的業(yè)余作家后金山先生幫助聯(lián)系,在高郵城得以與從鎮(zhèn)紀委書記位上退休的張俊生見面,張書記在兒子家休息,接受了我的采訪。
他母親10歲就與他父親定下了親事,兩家相隔20多里,有點老親,他的祖父在廣東海關工作,家庭也殷實。
他生于1942年,兄弟三人,還有四個妹妹,大妹20歲生養(yǎng)時難產(chǎn)去世,其他六兄妹健在,除三弟還在界首老人橋村務農(nóng),其他兄妹分別居住在上海、揚州和高郵等地,現(xiàn)母親的孫輩11個,算是兒孫滿堂。
他小時候就常聽他母親說過汪家的情況,也提到過汪曾祺,母親跟汪曾祺的繼母任氏很要好,叫她三少奶奶,上城到汪家就象走親戚,但不知汪曾祺在外面做什么。
他說,日本人轟炸高郵,汪家就避難在我外婆莊子上,我外婆家境不錯,有個大11歲的哥哥,所以對我母親很嬌慣。1980年我父親去世,62歲,我母親1995年去世時高郵電視臺去錄過相,母親是肝病死的,跟1959年得吸血蟲病,1963年開刀去脾有關。
他還說,他曾在高郵中學讀到高一,因那時生活特別困難輟學,他退休后寫了記述他父母的文字有幾萬字了,沒有時間改。
我約他把寫母親的部分抽出來,可以在高郵文聯(lián)辦的文學季刊《珠湖》上發(fā),他答應抽時間試試。
六、他們讀過或知道《受戒》嗎?有什么看法
張俊生是1979年從村會計調(diào)到鎮(zhèn)政府工作的,因為聽說汪曾祺這個名字,1980年他得到一本《北京文學》第10期,上有《受戒》小說,當時就讀過并收藏著,那時在界首辦公室任文書的卜宇(現(xiàn)任揚州市委常委)很喜歡文學,還跟他談過讀后感,卜宇指著上面的一首民歌說,“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這個刊物連這個也敢登。所以讀時的印象很深,后來又讀過一遍。他不認為小說中的小英子是他母親,只不過用了個相同的名字,小英子作為一個文學形象跟我母親沒有任何關系,我母親很本份,作風很正派,這個我知道。
汪曾祺的作品他看過不少,現(xiàn)藏有《夢故鄉(xiāng)》、《汪曾祺散文集》等好幾本呢,都是在新華書店買的。
張俊生說,汪曾祺最后一次回高郵,我知道,有人跟我說,你跟汪曾祺有關系,上高郵找他寫點字,畫點畫什么的,我沒找過他,我們張家后人一個也沒見過汪曾祺的面。
七、關于鐵橋和尚
汪海珊只知道,善因寺是高郵的最大一個大寺廟,建國后被拆,現(xiàn)址為通湖西路上糧食局處,他很小的時候跟他父親到寺里見過鐵橋和尚,曉得他們處得不錯,但對鐵橋知之不多,指點我去拜訪一個年高88歲的悅虔(音)老尼,她可能知道鐵橋簡況。
通過多方打探,終于在蝶園小區(qū)深處找到二巷82—2號,敲開緊閉的大門,曾任過高郵佛協(xié)主席的悅虔法師借口眼睛不好,沒有讓我進門,我告訴她說,南京的陸建華(原江蘇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為研究汪曾祺,托我找您,想了解一下鐵橋和尚的情況。她回說,鐵橋在世那時我還小,沒有接觸過,不了解他的情況。我想,鐵橋被新四軍槍斃距今也不過60年多點,她時年也25歲了,她是不想接受我的采訪,我提出為她拍張照片,她也沒有同意,但指點我到極樂庵找一個老和尚,說他知道鐵橋。
我在極樂庵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到了打麻將散場回庵的廣如和尚,他很樂意接受我的詢問,因年高87歲,聲音很輕,口齒不伶俐了。
他叫陳廣如,高郵南鄰江都市陳家店的,9歲前父母都死了,兄弟有三個,他行三,12歲出家到高郵龍奔拐子街黨公寺當小和尚,就在他出家不久兩哥哥都饑餓而死。民國32年,他20歲到高郵最大寺廟善因寺受戒,鐵橋和尚是他的得戒法師,他取法名惟覺。
早在他受戒前就聽說并認識鐵橋和尚,主要是書畫出名,身高1米8竄點,身材魁梧,面孔清凈,說話唱詩真是聲若洪鐘,到他受戒時鐵橋已是80歲人了,已從方丈位上退居在廟中,但精氣神很好。
鐵橋和尚是高郵城東北原張軒鄉(xiāng)朱家莊人,小時候是在高郵大淖河邊一個叫三圣庵的小廟出的家,后來做善因寺主持,善因寺廟大,只收繼師,不收法徒,是鐵橋晚年引進了浙江奉化的大醒法師,做了鐵橋的后任主持方丈。大醒法師在日本留過學,高郵陷入日本人手后,日本學生軍解美、鈴木兩個人跟大醒同學,主動找到寺廟來,并常有交往,往來密切,兩個人拜認鐵橋為干爹。1946年9月13日,高郵對日本人的最后一戰(zhàn)前一天,大醒法師離開高郵到臺灣,大醒曾約好帶鐵橋一塊走的。臨行前鐵橋問過他的傭工小扣子,要不要走?小扣子說你又沒什么罪過。加之鐵橋年歲也大了,就沒有跟大醒法師走。后來被新四軍抓住,沒有幾天就當漢奸公開除掉了。
槍斃鐵橋前,鐵橋將手上帶的玉器除下來交給行刑人,關照就用一槍打正點,讓他有個好尸身,槍斃時,鐵橋83歲。
其實鐵橋也救過不少新四軍,被抓獲的新四軍只要不承認,鐵橋出面保了不少,高郵東鄉(xiāng)御甲鎮(zhèn)的白子平烈士,是新四軍在地方上的干部,被日本人抓獲后,白子平的父親是幫善因寺管廟田田禾、收廟田田租的,找到鐵橋和尚,鐵橋確實出面保了,但白子平公開承認就是新四軍,沒有保得下來而被殺了。
鐵橋為人和善,從不發(fā)脾氣,待人也好,對租種廟田的減租減息是常事,所以槍斃鐵橋時,當?shù)夭簧倮嚨?、挑擔的、小商小販們及租種廟田的、得過施舍救助的人跪下一片,為鐵橋求命。
鐵橋和尚的書畫在高郵一帶流傳很多,因鐵橋和尚的漢奸身份,新中國成立后的多次運動,焚毀肯定不少,估計高郵還有人藏匿,但不會多了。
接受我訪問的廣如和尚和廟里燒飯的老大媽都說知道汪曾祺,還讀過汪曾祺的《受戒》等小說的。
剛做完佛事的一個40出頭和尚,很熱情地打電話給悅虔老太爺(他們都稱老尼為老太爺),說有人想了解鐵橋和尚,你是否過來談談。老尼悅虔只答說,采訪的人已找過了她。我想,她曾是高郵政協(xié)常委,曉得政治,可能有關鐵橋的話不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