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劉澤球, 1971年9月生于黑龍江北安,現(xiàn)居四川德陽。70’后重要詩人。20世紀(jì)90年代初期開始寫作,1995年與友人創(chuàng)辦民刊《存在詩刊》。代表作品《賭局》、《月蝕》、《龍井村的西緒弗斯》等。
病中記
一
仿佛命運多米諾骨牌的傳導(dǎo),
灰色和黑色的消息從年底
一直蜿蜒爬過新年和春天的日歷,
蘇醒的蛇類般,
追擊著人的耳膜、辦公室有裂縫的空氣。
“又有幾個熟人被送進醫(yī)院”
“是啊,某個人已經(jīng)不在,
另一個人也快走上天空的隊列”
旁邊病房傳出喘息,
像悶在罐頭盒子里垂老的獸。
一批又一批人將寂靜留下。
他十多個晝夜未進水的喉嚨
固執(zhí)地向虛空
重復(fù)一個早已編排好的疾病事件。
人生總像是被虛擬的。
有些故事總是要發(fā)生的。
八年前,他失去了膽囊,
去年,父親失去了局部的肺。
每隔幾年,時光就要機器般準(zhǔn)確地
強迫你去回憶身體的一些片段。
二
仿佛是一出夢境反復(fù)顯現(xiàn)的場景,
醫(yī)生偽裝成天使。手術(shù)刀般對稱分開的
翅膀隱藏在白色外套下。
有人在耳邊豎著食指:安靜,安靜。
于是,他相信了
胰腺和整個腹腔的疼痛是安靜的,
外面街道上的汽笛和灰塵是安靜的,
市政大鐘的回響是安靜的,
走廊上沙沙的腳步是安靜的,
早春里繼續(xù)落著的、去年的樹葉是安靜的,
……一切都是安靜的
“好的,好的,悉聽尊便”
他被疼痛擠壓得如同一塊抹布的身體
蜷縮著,縮小到三十多年前
等待著從某個暗道出去一樣。
三
仿佛遭遇另一個多雨季節(jié),
而雨水總是令人感傷和虛弱。
每天早上,他發(fā)現(xiàn)醫(yī)院外面的建筑和路面
都是潮濕的。
夜里雨水的躡足似乎是誰
正在去往某個地方的路上。
南方省份的旱情還在加劇,
大地在電視屏幕里熟透的石榴一樣裂開,
像他快半個月沒有洗涿的皮膚。
世界就是這樣,通過一種不平衡
來平衡另一種不平衡,
最終保持了能量守衡的科學(xué)定律。
而北方正小心翼翼地提防積雪融化后的洪水。
“少數(shù)人的疾病,是為了替代
另一部分少數(shù)人的痛苦”
“疾病也是大地上的漂泊者,
也需要一些地方、一些時刻來安頓自己”
工地在靠近中年的午后呱噪。
從病房的窗簾中間看去,
它水泥的身軀讓人那么羨慕地健壯著
挺拔著、高昂著。
四
仿佛潛伏在身體里面的某個黑黑的構(gòu)件,
這成片或者顆粒狀的象征的蕈子,
秘密的敵人,隨時在懲戒到達(dá)之時
發(fā)動意想不到的攻擊。
事情總該有什么來路和理由,如同宿命。
善與惡,罪與罰,狂歡與痛苦,放縱與折磨,
這些文字里的刀與劍,
或者決定了我們始終都生活在對立的調(diào)和之中。
他對著雪白的墻傻傻地笑、強忍著笑,
荒誕啊,那些成疊的杯具、酒具、盤具、碗具
堆積起來的日子的面孔,
過量攝入脂肪和酒精的軀體
如同半空里膨脹得想要嘔吐的云。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羞于談?wù)?/p>
地球溫室效應(yīng)的,羞于談?wù)撃吧鞘械南蜇ぃ?/p>
礦井下漆黑掙扎的指骨,
太平洋國家被地震升高或者降低的海拔。
羞于把自己的腦袋提上半空,
甚至羞于寫詩,羞于將疼痛傳遞給文字。
“他已經(jīng)吞咽下太多生活的業(yè)障,
總得經(jīng)歷某種形式的煉獄”
一場疾病構(gòu)成生活的報復(fù)。
浮生若半,而肉體的歡樂感覺卻提前消耗了,
而無度的青年歲月又是那么美妙,
但是,它們來得太早、太早。
或者也還不太遲……
五
仿佛隱藏著某種暗示,
春分后的第一日,
他感到時間的巨大眩暈和陣痛,
如同多少年夢中預(yù)料的那樣。
每當(dāng)它出現(xiàn)一次,
悔恨就地下室般加深一層。
身體不屬于我們。至少不與意志的外衣一致。
架子上的液體交換著來路不明的信息。
昨天是酒精,今天是另一種類型的安慰劑。
“痛苦也能讓人學(xué)會直立行走”
窗外的細(xì)雨綿綿地鋪開了又一個夜晚。
是啊,我們終究得寬恕自己,
寬恕那些放蕩不羈的日子。
生活總要繼續(xù),羞恥和悔恨不會
將過去改變成另外一副樣子。
當(dāng)我們認(rèn)清時間長河里
那張普通的臉的時候,
就再也不敢否認(rèn),會有什么從高處,
迫使你垂下頭顱,
并且押上未來必須保持的敬畏與克制。
地下室里的貓
春天的撕打,會讓我們想起地下室里
那些匍匐著的、柔軟的動物。
在格子般整齊分開的小房子、小箱柜之間,
它們像古老的守夜人
為遺忘的主人
翻找舊事物中隱藏的珍寶。
它們在黑暗里繁殖,
在洞穴般的小窗臺上留下越來越密集
象形文字樣的爪印。
好幾次,我背著下午的金色余暉回家,
它們中的一個,每次都是那一個,
坐在拐角的花臺上,
瞇縫著盲了般的眼孔,
微微轉(zhuǎn)動頭顱
仿佛用聽覺追隨著我走進樓道。
起初,它鬼魅般漆黑的皮毛讓我不由得心驚,
撞上某種厄運般迅速加快腳步。
但它始終那么安詳?shù)刈?/p>
如同墻上壞掉的掛鐘一樣平靜。
我想,我們是有聯(lián)系的,
有一次,親眼看見它鉆進我的地下室。
或許,我們都是分別
占據(jù)著房產(chǎn)某個部分的主人。
但我從來沒有想去驅(qū)趕和打擾它的意思。
地下室里只有我不想搬動的舊物件
可以作為它的家具和玩具。
倒春寒來臨之后,
有一陣子沒有遇到那些來自地下室的朋友了。
好象是去年冬季里的一天,
我?guī)е脸恋淖硪夂推>?/p>
從外面回來,它正跳下路燈照著的
草綠色的郵筒,輕嗅著
繞過銹跡班駁的垃圾箱,
然后向院子中央的停車坪悄無聲息地跑去,
在我的視覺深處變得模糊,
漸漸與黑夜成為一體。
我暗自思忖,差不多初夏了,
它們的叫聲去了哪里?
門
好象是走在二十年前
那條通往高中學(xué)校
灰蒙蒙的自行車道上,
玻璃報欄背后的墻壁
依舊不均勻地印著濕濕的斑痕,
藍(lán)油漆門牌上的連串字符,宛如孿生
清晰地
指示著城鎮(zhèn)地圖的某個地址。
而我卻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到處空蕩蕩的,
甚至停在街邊的汽車
也像一件被誰脫下的衣服。
我撫摩著攔住我的一棵桉樹,
漸漸認(rèn)出了它同我一樣
已經(jīng)變粗、青筋畢露
不再柔軟的皮膚。
身體里快要生銹的木軸
徐徐轉(zhuǎn)動著,像傍晚突然來臨的一陣光亮,
像這連日的雨水
瞬間涌出,
從它頹然打開的那扇門。
五月八日春游羅江八卦谷
我認(rèn)不出這山谷的模樣,
它被山路和時光彎曲成蝸牛的形狀,
古代文字里迷途的一段。它的腹腔
滿是海洋時代的礫巖
深藏著的魚和龍的化石,
如同,我們有著磷光的另一世。
月亮從鎮(zhèn)子后面矮山上升起的時候,
谷底的夜里也會有一些幽亮,
讓野櫻桃、野李子和紅草莓
在回去的路上
繞開昔年落下的枯葉和枝瓣。
長腳蚊在洞口的蛛網(wǎng)上蛻下外皮。
蜀國的驛道蓋上玻璃。
新綠的寄生植物爬滿赭色的巨石。
夕陽正從右邊下降,
山里的影子比實在的物體更多。
我認(rèn)不出自己
即將進入的生命的第三十九年。
走在前面的人
越來越安靜,像停頓很久才發(fā)出來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