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想起你

早晨，想起你，我越來越看不清你

很多人正穿過薄霧離開家門

潮濕的塵埃

在汽車后低低盤旋

合歡樹仿佛再也不能從夜晚醒來

它的葉片合攏，像一段情話

字跡隨著露水滴落

一定有些洞穴，容納了樹干上的小昆蟲

連同它們對于冬天的淡漠

連同草木的根莖，在地底，生與死

與季節(jié)的變遷，渾然一體

如同你我手中的紋路

你或許正在某個十字路口稍作停留

霧漸漸散去

太陽開始畫一個新的圓

你向左，向右轉(zhuǎn)，天空澄明，大地無聲

愛一個人的方式

輪回或者永生的寓言

盡可以付之一笑

我們的笑，也會消失

飛揚的塵土，終將落于地面

我對你說，愛

遼闊的寂靜掠過皮膚

海上升起了巨浪

一只鳥攜帶著種子飛過藍天

我們未曾改變

每一個白日都融化在夜的杯中

秋天

除了一場雨

還有什么能使秋天完整

落葉。浸透雨水后

變得柔軟

以光耀的形式安享死亡

一只蝸牛

從殼中探出身子

觸角伸向天空

突然敞開的寧靜

消除了柵欄的蹤跡

不再有迷路的人凄然詢問

不再有來和去

奇跡

像閱讀一本書那樣

一頁頁翻過去

黃昏，我在山間行走

變換的山景

一一掛進記憶的暗房

各色光影

在未來的文字中，依稀可辨

落日的炭火，映紅了四壁

我，仿佛一粒豌豆落入火中

變硬，變脆

如同遠山，最終變成一片淡淡的灰燼

樹葉與山花，在微光中浮現(xiàn)

異常鮮明的線條

一種奇跡，消隱于逼近的暮色中

飲者

小小的螺旋槳轉(zhuǎn)了很久

天空仍是一個

倒置的、完美的酒杯

他掛著一絲冷笑

如同皇宮的陰謀詭計者

而所有肉體的記憶將全部消滅：

他遺忘了自己

坐在水邊

發(fā)呆

那些瘋狂跳動的影子

是酵母

美酒的清香，代代傳播

只有他是安靜的

除了憂郁

他無力奉獻什么

除了愛，像云霧一樣

向上蒸騰

再不波及任何一物

河

灰色的幕墻壓下

鳥如時間的汁液飛濺而去

河流向著遠方延伸

一個冗長的破折號——

試圖言說這寥廓空寂

總是言不盡意

花

多年來，我尋找一個單純的人

卻日益迷惘

萬物流淌著詩意

語言跟隨陌生的面孔遠走他鄉(xiāng)

我在暗室培育的花

只在掌紋中反復開放

遠方

在陽臺上眺望遠方

不如去看一朵花

看到花蕾之前

葉子之前

一顆種子在醒來之前

從黑暗的泥土

落入自己的夢中

像一只飛翔的蟲子

落入瓶中

它用細小的、夢的腳趾趴緊瓶壁

從它的眼中

我看見我眺望的遠方

在我的背影之前

春風

從一根枝椏上萌生

又在空無一人的田野中長大

春風凌空虛步

在窗臺上輕巧地

轉(zhuǎn)身，降落

抵達桌上一本打開的書

又從書頁中站起

搖晃著

飄入沉默的內(nèi)心

它并不停歇，徑直走過去

像個觀光客

在古舊的庭院

留下青苔似的腳印

蝴蝶

如果每一片云彩的出路都被物質(zhì)堵塞了

這頹然入夢的人

還是不肯拋棄體內(nèi)那些死去的蝴蝶

它們反復復活

在黑暗中飛來飛去

是誰躡足而行

又是誰，吐氣如蘭

喂養(yǎng)這輕盈如幻影的蝴蝶

白氣

如你所愿，那些意外事件

被我埋葬了，冬日的陽光逐漸變冷

不再觸醒沉睡的幽靈

我看見你，眼神安寧

桌上厚厚的唐詩集翻到中間

像一副平穩(wěn)的翅膀。雪花惘然地飄落你的頭頂

這個冬天，天寒地凍

我們口中呼出大團的白氣

是謊言，是正在消失的過去

多么空曠，多么光滑的日子

我們的皮膚

彼此貼緊，溫暖余生

洋蔥

那么多婉轉(zhuǎn)的線條

從水面升起，又從水面沉落

那么多辛辣的回憶

將從別人的眼中緩緩流走

一座蓮臺空虛，不見了往日的神

她的秘密無人能知

肖像畫

他的眉目在積雪中消融

他的皮膚清淡，像一面鏡子

映射出萬物的光芒

他的腳步和呼吸一樣輕微

他的呼吸，我永不能向你描繪

在安靜的時刻，總有一枚纖細的針

遺落我的心上

棉花

一月，你正在冰上滑行

三月，鳥鳴觸醒往事的悲哀

六月河水上漲，眼波橫生

九月的腳履帶露

倉促中丟失了一枚耳環(huán)

十二月有人在被下安眠

你對著妝臺深思，一片白云悠然

蓬松、柔軟

Z

山岡上流過云影

野草低伏，樹木朝著同一個方向

蟲子的叫聲，清脆地劃過

又一片黃葉委地

你是陰影中的第幾棵艾草

耽于異族的形式，而忘記了自己的身、心

秋天的顏色愈染愈濃

地窖中的酒在想象中爆炸芬芳

我想呼喊：木乃伊，請歸來

但是，秋色映眼，提醒我時機未到

植物園

在植物園，我不能更深地領(lǐng)會

靜坐，冥想

我的體內(nèi)仍有空空的回音

只有植物才會相親相愛

每一個肉體

完整地嵌入對方

迷路的靈魂，像魚一樣聚攏

它們的頭顱

擱置在大海沉默的深處

豐腴性感的葉子

從不記錄時間的印痕

候車廳

這些盲目的石子彼此撞擊

未知的黑暗

深淵，肉體的隱痛

憂傷忽然如陰云籠罩

天氣預報說來日有暴雨

地面又將積水

河道暗漲，流失的再難追憶

大廳塞滿了人

亦如此空曠。列車來去匆匆

不舍晝夜，劃下永不交叉的平行線

殘荷

如果不下雨

如果風不從對岸吹來

陽光沒有界碑，悲哀沒有形狀

你也是不存在的

美，一件冰冷的外套

淹沒了你

就像死亡消滅了死亡，夢包含著夢

你該如何找回自己

這一池倒影，如此深情

一旦全部淪陷

淤泥中的根，是否將吐露秘密的芬芳

拿著酒瓶的男人

風有些冷，他的心情有些蕭索

對面的朋友已經(jīng)離去

一副碗碟陷落在吃剩的食物中

如漂浮的冰山

馬路上翻卷著落葉的波浪

光，從陌生女人的肩上不停地滑落

只有手中的酒瓶依然堅硬

“其實，我并不感到孤獨

最起碼有一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我身上存在?！?/p>

他咕嚕著，趕走了衣袖上的幾只小蛾蟲

酒瓶

現(xiàn)在，你被放回角落

不再有擔憂或遺忘，假裝或損毀

你是一個空殼，一種多余

一陣嗚嗚吹響的風

你是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孩子，在深夜

發(fā)現(xiàn)了自己

一個堅果，躺在幽深的林子中

而饑餓，在男人與女人的腹中繼續(xù)翻滾

衰老

衰老是一件可怕的事

當它在我的詞語中

秘密轉(zhuǎn)動發(fā)條，干澀的齒輪

發(fā)出隱約的噪音，我并沒有想好

該擺出什么樣的姿態(tài)迎接它

我身邊的老人，都穿著灰暗的服裝

步態(tài)緩慢，肩膀和眉毛一樣彎曲

他們的眼睛，有著茶色玻璃的質(zhì)地

印出的藍天和高樓一角，如中世紀的城堡

使你忍不住遐想，那些傳奇故事

馬匹，黃昏，帶盔甲的騎士

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感，在夏天的風暴中化成白云

又化成水汽，在冬天消失得無影無蹤

和他們交談是一件乏味的事，因為你不能

在一副已褪色的圖畫中加上一筆，而你眼前的山水

永遠那么年輕，誘人

不如和他們一起坐一坐

看著陰影在腳邊爬行，湖水漲起來

淹沒了膝蓋，水草搖擺，魚兒沉默地游向水底

你躺進淤泥中

如無名詩歌中一個光滑的詞

重聚

時間的幽光，在雨中

閃耀

林木深邃，山野沉靜

那種靜，沾上了我們的衣袖

工筆的線條，幾張笑臉

生動，如嶙峋的山石

江山如畫都已老了

我們卻在溶化，變輕，變空

變成一滴水

將要從屋檐上流走

將要嗅到泥土的芳香

紫薇

燃燒了一整天

灰燼中的舍利子開始閃耀光芒

纖細的手臂

忙于護住神跡

小槌敲響了十面埋伏

無數(shù)煙花仍從暮色中逃逸無蹤

稻田

葉子呢？“被果實吃了”

果實呢？“被鳥兒吃了”

鳥兒呢？“鳥兒飛走了”

稻田現(xiàn)在多么難看

一個流浪漢撫摩著疼痛的腳板心

唱起破落之歌

一把生銹的剃須刀，剃不掉胡子荏苒

遺像

她挖了一口井

就離開了

活著的人，不小心

會掉下去

黑暗，像墨汁一樣

使人痙攣的力，無形地抖動

字跡凌亂，沸騰的

冷卻，凝固了

她的身影在曲徑中明滅

一扇門

偶爾哐當作響

照片上的笑

多么無辜

水，正從四面八方，向井中悄悄匯聚

虛妄

秋風乍起，空氣忽然變得綿軟

每個人都有了一副

寧靜的好心情

靠著一堵墻壁休息

相信眼前的一切

也相信

“沒有一樣東西

能真的替代另一樣東西”[1]

渡江的葦葉顯得多么虛妄

身體有時會變小

小如一只螞蟻

萬物模糊成一片

一滴微小的水珠就是深淵

一種幻想的存在

此刻，房間里很靜

走來的是影子，披著黑外套

沒有眼睛，他們身上凝結(jié)著時間的

水珠，小蝌蚪似的擺動

我假裝不在意他們

把臉轉(zhuǎn)向窗外，春天已經(jīng)來了

水銀柱上升

萬物都有一顆不安分的心

我一不留神弄出的響聲

使房子微微顫抖

上周插進瓶中的花，已皺得可憐

有許多還沒來得及盛開

觸目所及的沉重

我無處安放

影子們巍然不動，他們偶爾牽扯我的

頭發(fā)，一根一根飄落

如此輕盈，仿佛一桿彈簧稱

我舉重若輕，舉輕若重

直到彈簧崩裂

而虛無卡在其中

一尾吞下釣鉤的魚，前途未卜

霧氣

夜晚，你是對話者

是墻壁

是幽暗的光

照見走來的身影

霧氣似的爬滿玻璃

中午，是一

分為二的地方

陽光下的人

都有投水的沖動

你在酒杯中尋找淵源

像是一種召喚：

“只有一個人理解我

而他也并非真正理解”

密室

春夏秋冬行如流水

一些人捂著心口像捂著一只

小蜜蜂

一小片陰影

貼緊花瓣移動，夜晚

或短或長

他提著燈籠，走進密室

舞臺上的戲演到正酣

殘篇和著剩酒

十八里長亭相送

坐在曠野中的人，輕飄飄地

被月光彈奏

雪人

冬天過去了很久

雪人還活著

我們看不見他

他的聲音

隱藏在我們的歌聲中

當我們感到悲傷

伸出手

如同尋找依靠

我們也許穿透了雪人的身軀

在越來越熾烈的陽光下

雪人的寒冷被渴望

原野上的生機與雪人無關(guān)

他開始融化

我們的身軀變得僵硬

一團火焰的灰燼

將使人憶起風雪中永恒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