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先生有一篇文章《詩人的孤寂》,優(yōu)美樸實,形同流水,但打動我的,還不光是這用詞遣句的嫻熟,而是背后這一顆帶著詩人特質(zhì)的心——敏感而真誠。讀他的文字,很容易像是夜深人靜時的談心,不需要相互介紹某某是誰,而是開誠布公的,心照不宣的,敞開了心,談心。
心靈有時可以互相滲透,有時卻不可以互相滲透。在可互相滲透時,彼此不勞唇舌,就可以默然相喻;在不可滲透時,隔著一層肉就如隔著一層壁,夫子以為至理,而我卻以為孟浪?;葑訂柷f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惠子:“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魚樂?”談到徹底了解時,人們都是隔著星宿住的,長電波和短電波都不能替他們傳達消息。[1]
海德格爾的最本真的存在應(yīng)該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吧,從蕓蕓眾生中超越出來,從對生命的敬畏中反省自身,從對死亡的直面中看清真相。這一切都是一種心靈的探險,上干九天下窮深淵,無人相隨,獨行踽踽。從這點來說,詩人、哲學(xué)家、都是孤寂的人,他們通常不屬于常人。
常人的心靈好比頑石,受強烈震撼才生顫動;詩人的心靈好比蛛絲,微噓輕吸就可以引起全身的波動。常人所忽視的毫厘差別對于詩人卻是奇思妙想的根源。以點沫水便是大自然的返影,一陣嘯聲便是大海的回響。在眼球的一流轉(zhuǎn)或是肌膚的一蠕動中,詩人能窺透幸福者和不幸者的心曲。他與全人類和大自然的脈搏一起跳動,然而他終究是人世間最孤寂者。
木末芙蓉花,
山中發(fā)紅萼。
洞戶寂無人,
紛紛開且落。
這首王維的五絕詩,是對山中花朵最真實地描述,但卻表現(xiàn)出如此孤寂之態(tài)啊。
在粗淺的境界我們都是兄弟,在微妙的境界我們都是秦越。曲愈高,和愈寡,這是心靈交通的公例。
“詩人”這個名字在希臘文的意義是“創(chuàng)作者”。凡真正詩人都必定避開已經(jīng)踏爛的路去另開新境,他不僅要特創(chuàng)一種新風(fēng)格來表現(xiàn)一種新情趣,還要在群眾中創(chuàng)出一種新趣味來欣賞他的作品。但是這事談何容易?英國的華茲華斯和濟慈,法國的波得萊爾和馬拉梅,費了幾許力量,才在詩壇上辟出一種新趣味來? “千秋萬歲名”往往是“寂寞身后事”。詩人能在這不可知的后世尋得安慰么?
然而海德格爾提出了他的見地:“真理不是在天上游蕩的靈氣。真理的力量不在于它翱翔,而在于它負重翱翔。有勇氣求真的,必要回到土地上來。誠然,土地是開辟疏明之際的最大阻力,但也只有在土地上開辟出來的才是真理的園地。天使們早在澄潔的天空欣享光明。我們凡人以勞作開辟地上的光明?!?/p>
探索真理,在詩人那里就是“尋索諸神遁走留下的蹤跡”。諸神不言說,也不遮蓋。常人難以覺察到諸神的存在,而唯有詩人,覺察到神明,并要將其言說。海德格爾說詩是一切事業(yè)中最危險的事業(yè),因為在這世界黑夜的時代里,必得有人探入深淵,經(jīng)驗它承受它,因為一切真理都身長在深淵里,神性的蹤跡也比標明在那里。而誰探入深淵?只有詩人?!霸谶@個貧瘠的時代作一個詩人意味著:以為詩的方式……在世界暗夜的時代里道說神祗?!保ā对娙撕螢椤返?72頁)
老子說:知者不言。孤寂的詩人在看到真理的時候,通常也是不知如何言說的,然而他們還是要將其說出來。言此未曾言者,詩人。其實,詩已經(jīng)是一種假象了,因為它一旦被言說,就必須被割舍,詩人通過割舍,進入了物與言的關(guān)系之中,他們在感到悲哀的同時,也得到了經(jīng)驗,通過割舍,才得以在這漫漫土地之上釋放出光明。這使我想到了人們從河蚌中取出珍珠,到底是悲哀還是歡喜,真是難以分辨。
維特根斯坦于是就說:“我們不從事理論,我們也不從事說明,我們就是要把一件事情呈現(xiàn)出來擺在那里去看?!焙昧?,詩人就從割舍中不斷獲得將其呈現(xiàn)出來的經(jīng)驗,通過這種被割舍出來的假象,詩人才得以讓自己不是處在這樣一種孤寂狀態(tài)下,而是通過假象來有所言說、有所呈現(xiàn)、有所表露、有所彰顯。讓其思想,通過這不斷地割舍,不斷地呈現(xiàn),而日益豐滿。海德格爾說到:“詩的構(gòu)入或想象……絕非純粹的幻想臆說,而是以有目共睹的方式把異陌者納入親熱的景觀。……通過這些景觀,神令人驚異。在此驚異中神昭示其不間斷的臨近。 ”(《人詩性的棲居……》第74—76頁)
神雖然不掩蓋,但他也不言說。真實的東西是自在自持的物,物自身是“幽閉的”,同時也是難以接近的。在《林中路》中,海德格爾曾講到一塊石頭的“陰沉”:我們感到石頭的沉重,但我們無法穿透它;即使我們砸碎石頭,石頭的碎塊也決不會顯示出任何內(nèi)在的東西,因為石頭碎塊很快又隱回到同樣的“陰沉”中了。而只有詩才能揭示物的這種指向虛無幽暗之境的“陰沉”、這種“自在自持”。
詩人的言說,到底是起作用了,然而往往這種作用并不在當時被人察覺。真是詩人要有意“孤高自賞”嗎?他看見常人不經(jīng)見的景致不曾把它描繪出來么?他感到常人不經(jīng)見的情調(diào)不把它抒寫出來么?即便是至親至愛的人也無法洞悉一個詩人的心靈。
愛因斯坦是個科學(xué)家,但我也想把他稱為詩人,他在他年輕時候?qū)懡o米列娃的情書,何嘗不是一首首絕妙的詩!他會在情話綿綿之際,突然想起一個最近發(fā)生興趣的物理問題,然后盡情地告訴他的愛人米列娃。那種迫不及待的長篇大論,正是他泉涌而出的創(chuàng)造精神。但是米列娃從來只是聽,而不對愛因斯坦所談?wù)摰降娜我粏栴}發(fā)表意見或加入討論,愛因斯坦熱烈的話語,面對的卻是一段一段的沉默,讓人好是郁悶。
“此外呢?瑪麗·雪萊也算是一個近于理想的人物了。哪一個妻子曾經(jīng)像她那樣了解而且尊敬一個空想者的幻夢?但是雪萊在那不勒斯所做得傷感詩,卻有藏著不讓她看見的必要,他沉水之后,瑪麗替他編輯詩集,發(fā)現(xiàn)了那首詩,在附注中一方面自咎,一方面把她丈夫的悲傷推原到他的疾病。讀雪萊的原詩和他夫人的附注,雖不覺得這美滿姻緣中的傷心比蔡女的胡笳、羅蘭的清角,還更令人生嘆息呢?人的心靈本來就有不可滲透的一部分,在戀愛者中間也不能避免。”
這樣,就是在最美滿的人類愛情中,也無法真正兩人透明如水晶,何況其他呢?
“西班牙一位詩人說得好:‘人在投胎之前就被注定了罪的?!瘋€個人面上都蒙著一層網(wǎng),連他自己也往往無法揭開。人是以寂寞為苦的動物,而人的寂寞卻最不容易打破。隔著一層肉,如隔著一層壁,人是生來就注定了要關(guān)在這種天然的囚籠里面的??!”
這是朱先生《詩人的孤寂》中的結(jié)語,以此作結(jié),體現(xiàn)了他多少的無奈和悲情呢?似乎未完,而戛然而止,不知該如何言說了。
這是人性的缺欠,詩人嘗到了,但改變不了,只能在世世代代中生發(fā)一樣的感嘆,而最終匯聚成一道歸家的河流,這河流中的嘆息,不僅僅是詩人和哲人的,而是所有“關(guān)在囚牢中”的人,他們渴望的乃是自由和合一,生命和光明,超越和神圣!愿詩人的孤寂,成為一種心靈的良藥,苦口,但引導(dǎo)我們尋找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