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多大的忍耐！當我

騎上清水——天堂這般潮濕

當我成全了烏云，我望見

生活。在閃電內部齜牙咧嘴

——《忍耐》

劉德吾簡介：劉德吾，原名劉英。浙江蒼南人。1984年畢業(yè)于浙江平陽師范學校，1995年畢業(yè)于浙江教育學院。1984年起歷任中學語文教師、教研組長、地方志編輯、機關秘書等，曾兼任蒼南縣文聯副主席、主席至今，2004年兼任溫州市作協副主席。199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先后在《詩刊》、《人民文學》、《散文》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1000多篇（首），著有詩集《遙望的平臺》、《月亮上的村莊》等五部，散文集《鳥聲里的通家橋》，有作品被譯為英、俄、日等多種文字發(fā)表于國外?！秳⒌挛嶙赃x詩》獲2002—2004年度全國優(yōu)秀組詩金獎等。

劉德吾詩選

編者按：日前驚聞劉德吾先生春秋正盛之際因車禍亡故，令人不勝唏噓，今出此小輯，以作紀念。這里所選詩歌均選自其將出的詩集《你的胸脯就是我的家（劉德吾二十年詩選集）》和《返回之夢·贈謝云》，另附一篇他對詩歌的自道及溫州同鄉(xiāng)、女詩人池凌云的紀念文章。愿逝者安息！

柴

你是一捆柴

還長在山坡，還在樹干四周綠著

這樣正好。就近聆聽草窩里的對話

所有到達的陽光

接下來都被對話收藏

像我收藏你。據我所知

你朝前走一步，就是一堆烈火

走兩步就是可怕的灰燼

倒影

怎樣的翅膀拍打著倒影

怎樣的流水加入了倒影

怎樣的屋脊、竹林和年景

彎向倒影

又是怎樣的倒影日夜奔流

引領我們摸上感情的列車

一次次成全美夢

怎樣的彩云啟發(fā)著倒影

怎樣的遠方扳動過倒影

山色空濛。是怎樣的花叢

伸出風的手輕輕拍醒了倒影

又是怎樣的倒影

奔過草地、村莊、校園和時光

清洗我們的心靈像母親清洗一天的生活

一陣風

一陣風趕在刺猬前面半米處

竄進樹林不見了

一陣風弄得枯枝和落葉

沙沙作響，使一個人里里外外都沙沙作響

一陣風要把大片黑暗帶到天空去

啟明星嚇了一跳

一陣風它走著走著覺得孤單了

抱住樹就哭

一陣風碰在一個人身上像遇見路邊花

花也把自己的事忘記得干干凈凈

草

匆匆趕路的草。它們說熱和累

早晨弄響露水

經過黃昏，睡眠的方向傳來家的消息

風一片一片吹過來

謊言以外草的腳步茂盛

謊言以外的牧人，草對應日出

草就是可以信賴的時光

被草困住的人呀，草比你們的夢想

還要高

高出一米是牛羊

再高一米，將聽見天堂的鐘聲

聆聽吧

草的世界不會稍縱即逝

草色涌動，清洗過多少人的內心

時間是有顏色的

時間是有顏色的

把心里的一萬畝荷花，悄悄

染成了云

趁我不注意，把悄悄話

染成了金色的陽光

把風雨染成各種果實和雪山

想一想，時間是有顏色的

把一河污水染成了灰鴨子

把站在鴨群背后的那個人

染成了一粒黃沙，被風吹去

如果

如果我是獨自經過天空的一只鳥

如果我拒絕點數你的心跳

在空寂的山坡，如果我

麻木得不再指望

如果我是荒草展開的身體

是歌聲里的冷靜，是一堆石頭

如果我那天不曾看見什么

提前讓山路送走我

請原諒

如果我是踩過草尖的風

如果我們的好事一直晃動不止

又像黝黑的石頭，躲在時間外

如果我懷疑過

從來不曾說：陽光是條溫暖的被子

面對無人問津的樹，如果我

從來不曾聽見你的口哨

忍耐

愛是多大的忍耐！當我

分開人群，穿越人心的荒草

當我馬上就是月桂，一路

被追逐。從今日起我永無寧日

愛是多大的忍耐！當我

騎上清水——天堂這般潮濕

當我成全了烏云，我望見

生活。在閃電內部齜牙咧嘴

想一個人

想一個人

我想在天空安裝十塊肥地

栽種玫瑰

想一個人

我悄悄把自己改成蜘蛛，在每個路口

安裝一百張網

想一個人

那是一千扇鐵門，我自己在自己的腰間

安裝了一串銅鑰匙

想一個人

我已經在一口飯里，安裝了

一萬聲嘆息

運載星辰的車子

情愿沒有看見，情愿朝你的淚水

放進玫瑰。如果天空藏起運載星辰的車子

我會叫住那車子，把拉動愛情的駿馬

放進你快要坍塌的內心

把駿馬放進你奔跑著，漸漸減速的軀體！

風聲病得不輕。這一刻

我只對無人照看的花園深信不疑

對越來越冷的沙灘說出我

天空運載星辰的車子如果有

我不會那么焦急叫住它

如果你聽見暴雨來臨，那一定是我興奮不已

要用什么填滿你空空的腳印

謝云如樹

不肯認同風的立場，才有這盤根錯節(jié)的站立

謝云如樹。他的內心花團錦簇

打量高高的山岡時他的家譜被視線墊高

他寬容流水；日日夜夜，小鳥啁啾

星空總是出現在人生虛弱的部位

譬如艱難和矯情的內部。謝云如樹

他對待落葉的態(tài)度是長出嫩葉

一再讓果實找到理由，甜下去

他有膽大心細的經歷，累著的時候

他說果實累累。行走的石頭搬動石頭

他搬動夢想然后雙手空空，喃喃自語

三千里，近在咫尺?！翱墒?，”他說

“每秒鐘都要用八輩子追隨”

他曾經用風聲捏制殿堂，用毛筆遙望雁陣

大樹底下那口深井有時也是他——倒映家鄉(xiāng)

致謝云的一封短信

謝老你好，天氣轉暖，浙南的棕櫚樹

開始松動筋骨；游魚令流水淺了三寸

我到仁記書店抱回一大堆傳記——別人的狂想

雨就開始下起來了。我的生活

一直被什么局限著，近段時間更是危機四伏

酒精在摧殘我的記性，而白發(fā)在鬢邊

悄悄把我的自信心糟蹋得一塌糊涂

但是天氣轉暖了。我祈求一朵花先于春風

打扮我的住宅小區(qū)；暈眩那一刻，盼著月光洗凈內心

在盲目的熱血里照出多余的激情。是的

我一再期待太陽再次升起時，你的水墨清香

讓我的靈魂獲得片刻安寧。但是我

從來不曾指望一幅鳥蟲篆能夠把喧囂的城鄉(xiāng)說服

我，一條可憐蟲，爬行在浙南山山水水之間

頭頂狹小的天空，身體里堆滿了發(fā)不出聲音的

自嘲。天氣轉暖了，我有些疲倦

坐在自家干凈的餐桌前發(fā)呆，不遠處的迎春花快要

開了

寫給謝云

這神清氣爽的上午，我走出人群

第一個踩進鄉(xiāng)間小道，隱身于叢林

第一個對懸掛在松針上的露珠說話

我一個勁地說，露珠們一個勁聽

它們的安靜、耐心數倍于我和被我敬重的人

我到底說了些什么？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當時我越說越泄氣

越說越想哭，像在異鄉(xiāng)，想家

突然遇見了親人

我與不停叫喚的山雀對視

山雀小小的頭顱，向陽光密布的地方微傾

像山間紳士；我闖入，它們有些恐慌

盡量讓我覺得，它們對我是友好的

只是我越來越覺得羞愧

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混濁之物

我聆聽著它們東一句西一句、彼此熱情洋溢的叫喚

傻傻地，也想從心底叫出一兩聲

致謝云先生

近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你，先生

用低于暮色的喃喃自語琢磨你

又用高過朝霞的盼望，琢磨你

我在體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

追隨。沒日沒夜。你到底使用了哪種魔法

把我變成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在此之前

我到過天南海北，見過大大小小的雕像

此刻，我用混合著塵埃的聲音

呼救?？赡苡袔讉€瞬間，或者

在大道的某個拐彎，我假裝讓我完全迷失

但是近段時間我悄悄整理

皮囊里的全部行裝，實的和虛的

小鳥從身邊輕輕掠過

陽光撒下來。哈欠連天時

就我不忘用你的豪言壯語擦熱身軀。先生

即使我身無分文，門窗被封死

張開的手臂被快刀追著砍，都會牢記：

從眾多的面孔中打撈你的面孔

把埋在北風中的樹葉當作碇步，穿越聲聲驚嘆

玉蒼山杜鵑花紅了

玉蒼山杜鵑花紅了，陽光在山尖跳蕩

山雀的樂器儲存著太多的謠曲

它們還在枝頭探頭探腦。是在等待吧

在遙望，醞釀；它們似乎還有一兩句

調皮話要說。啊，難道這些就是蒼茫大地

還未被臺風刮走的歡快、清幽和沖動

純粹的法云寺在半山腰安靜異常

誦經的和尚等待陽光在經卷上翻曬黃金和山菊

白云俯下身來，希望承擔一些什么

它們的想法遠離霜雪，是天空中僅有的一點熱

而朝山的老漢形同虛設。在春天，他感覺遲鈍

腳步緩慢，常常用心事擠壓視線

他對山風和清泉永不表態(tài)。他把腳步

放得更慢時，他說杜鵑花已經開過了

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相信在玉蒼山

一個老漢的一舉一動會減慢俗世的沉淪

海就在身旁

海就在身旁，但是海至今不在身旁

我聽見的海擁有海鷗的白凈和輕盈

我張望海岸線上一張?zhí)柕哪?/p>

但是我說沒有，海就在身旁但是

我說海顯得多么空虛！關于海的詩篇

非要靠迷失了方向的聲音頌唱么

懂得注視艄公和船只的日子近了

一道藍色的波浪跳了一下，現實的海越來越近

我的視野之外海大部分被陽光照亮那一刻

被我一再想起的人早已不在海上

他高舉浪花上岸，他的口袋塞滿了濤聲

他行走時他不在，我覺得他不在時

我的淚水滑下臉頰，輕輕落地是一聲雷

風聲比我重多了

——讀謝云書法《小草吟》

我想到了逃離。我一再告誡自己：

“你要逃之夭夭?！痹缦蓟\罩著我

巡游被卡在現實與夢境之間

我不敢指望在黃昏降臨前，飲到

橫陽支江的清水。我不敢用玫瑰敷衍玫瑰

我走在水竹叢中一再被倒伏的水竹提醒

見一見明月的想法使四周更加陰暗、潮濕

可是上午的風刮來令我發(fā)冷。我猶豫

扮演救世主的習慣竟被一群螞蟻指出并糾正

它們爭先恐后，合力把食物抬到高處

它們沒有空閑仰望天空。而我

悄悄加入一股輕風，一再發(fā)現風聲比我重多了

熱淚盈眶的浙南

我已放慢了行走的速度，讓荷花

一朵朵高舉清香走出寂靜的荷塘

我已不再渴望，渴望完成對星辰的思考

不再要求見一見那個人。他的軀體

早已堆滿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面朝大海，可是內心沒有了波浪

親愛的海鷗啊，它不在我的頭頂飛翔

它早已離開海鷗的位置，與我商討

一場暴雨到底會經過多少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