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爾諾(Averno),古稱阿弗納斯,是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城西十英里處的一個火山湖。對地理學家來說,它只是一個周長二英里、深二百英尺的湖泊;四周盡是陰郁的森林,湖水有毒,含有硫磺的水蒸汽驅散所有誤入附近的生靈。但對于古羅馬人,它深不見底——通向亡者的世界——冥界,也就是地獄。地獄的正式入口是附近的一個洞穴,從洞穴到黑暗之河科賽特斯河(冥河擺渡者卡戎在此等候),死者的靈魂和偶然而至的活人還要經過一段可怕的路程。在《埃涅阿斯紀》中,維吉爾列出了聚在此處的幾種女妖:蛇發(fā)女妖、鷹身女妖、吐火女妖,以及其他可怕的神怪:“悲傷”、“疾病”、“衰老”、“死亡”、“不和”——所有這些全都喬裝打扮,出現(xiàn)在格麗克的這本詩集《阿弗爾諾》中。
在維吉爾之前、之后,一連串的史詩詩人和抒情詩人展示過他們進入冥界的危險旅行:深入這個黑暗世界,帶回真正的戰(zhàn)利品——不是冥界之主哈得斯的寶石,而是被冥后珀爾塞福涅[2]所激發(fā)的在黑暗中熠熠閃光的詩篇。如今,格麗克在這些杰出的詩人中間掙得了一席之地。她此前的九本詩集已經為她的詩歌生涯帶來了諸多榮譽,包括2003年被命名為美國桂冠詩人、1993年詩集《野鳶尾花》獲普利策詩歌獎,等等。但《阿弗爾諾》可能是她的杰作,無可置疑地表明她正處于創(chuàng)造力的頂峰。[3]
如今有的美國詩人故意寫得晦澀,或是采用古怪的意象來組裝貧乏之作,而格麗克這樣的詩人則是持續(xù)汲取神話的豐富源泉,包括個人的和集體的內容,來燃燒他們的想像力,并以難得的清晰和微妙的音樂性,與我們自身中某些最古老、最難抑制的恐懼進行較量——包括孤獨、遺忘、對愛的腐蝕、記憶力的枯竭、身體的崩潰、精神的毀滅。格麗克不是一個在痛苦面前退縮的人;如果你想要膚淺的談話或輕飄飄的諷刺,那么格麗克的詩歌就不適合你。
在《十月》一詩中,她寫道:
世界上沒有足夠的美,這是真的。
我沒有能力將它修復,這也是真的。
到處都沒有坦誠,而我在這里也許有些作用。
坦誠總是供應不足,而格麗克接受她自己的挑戰(zhàn),從一種新的角度探索諸如“心靈”、“靈魂”之類的概念,常常略顯刻薄。她發(fā)現(xiàn)“人類的靈魂中有一道裂縫/ 并不是為了完全屬于生命/ 而構造”,她質問一個活過身體存在的靈魂如何能尋得安慰,既然知道生命中無數(shù)的喜悅——“花楸樹的紅漿果”、“鳥兒夜徙”——已經永遠逝去:
我告訴自己:也許
它不再需要這些歡樂;
也許,僅僅不存在就已經夠受,
要去想像才這般艱難。
(《夜徙》)
持續(xù)不斷地圍繞著這個主題進行書寫,她提醒了我們:詩歌應該把我們帶到我們不想去的地方,然后把我們帶回,而我們已不復從前。她還提醒我們:啟迪往往伴著幻滅,精神的覺醒能讓我們看得更清晰,但也可能把我們引入絕望。
在《阿弗爾諾》中,珀爾塞福涅的神話是格麗克的試金石。她堅持認為(珀爾塞福涅被劫持為冥后、然后往返于冥界與大地之間)這個故事“應該被讀作/ 母親與情人之間的一場爭論”;也就是在冥王哈得斯和豐收女神德墨特爾之間的一場爭論。而《忠貞的神話》則起筆寫道:
當哈得斯認定自己愛上了這個姑娘
就為她建造了一件大地的復制品,
每種事物都一樣,直到草地,
除了增加一張床。
(《忠貞的神話》)
這是哈得斯的版本,這個自私、殘忍的丈夫如此思考應該怎樣安排好珀爾塞福涅在冥界的生活。但他從來就想不到她被恐懼擊中、她因罪而受創(chuàng):“這些事情他無法想象;/ 愛著的人從來不想這些?!?/p>
而珀爾塞福涅的角度,在《漂泊者珀爾塞福涅》一詩中被諷刺性地包含在這個詩節(jié)里:
珀爾塞福涅正在地獄里過性生活。
不像我們其他人,她并不知道
冬天什么樣,她只知道
冬天是因她而產生。
在《阿弗爾諾》這本詩集中,除了阿弗爾諾以外,書中還有其他重要的湖泊:敘述者憑湖岸而立的那個湖,詩中那個小女孩因失眠而得以在夏夜和小狗一起坐在湖邊的那個湖;而另一個湖,則出現(xiàn)在《回聲》一詩中:女孩隨父親搬到一片群山環(huán)繞的谷地,“那兒被稱為湖國”——詩中敘述者,像珀爾塞福涅說起自己的童年一樣,回憶起“一種寧靜/ 我再也不曾經歷。”
詩集《阿弗爾諾》中的18首詩豐富而和諧:以相互關聯(lián)的復雜形象、一再出現(xiàn)的角色、重疊的主題,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集合,但其中的每一部分都不失于為整體而言說。作為一個例證,《棱鏡》一詩的結尾處捕捉到了這些詩歌中那種復雜、回蕩的力量:
一個夏夜。夏季暴風雨的聲音。
那巨盤無形地轉換,變化——
而在黑暗的房間里,相愛的人相擁而眠。
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是那個首先醒來的人,
他首先激動起來,并看到那個陌生人
在第一縷曦光里。
[1]: 本文譯自《紐約時報》(2006.3.12),作者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是一位詩人、小說家,現(xiàn)任教于哥倫比亞大學。
[2]: 珀爾塞福涅(Persephone):希臘神話中宙斯與德墨特爾之女,被冥王哈得斯劫持為妻,后得到母親營救,但由于誤食了冥王的石榴,每年仍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冥界,其他時間則回到母親身邊。
[3]: 另一位評論家史提芬·伯特認為:“《阿弗爾諾》是格麗克十余年來最好的一本詩集,可能是《野鳶尾花》以后最好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