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岳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發(fā)表小說、評論、散文多篇,出版小說集、散文集多部。原《延河》雜志主編。
校園里,如果什么設(shè)施都齊全了,但不要忘記,還要有一面湖。一定要有一面湖!1200畝水面的仰恩湖,就是仰恩大學(xué)一面迷人的湖。
湖面晃晃悠悠,仿佛一鼓一吸,一鼓一吸,就像學(xué)校那寬闊的胸部在呼吸,呼吸得那么勻稱有力。誰走在這里,都覺得長了點精神,增了幾分情韻。你想想,名校北大不就有個未名湖嗎?乍聽起來,是沒有成名的,實際上早就“功成名就”了,就是從未名湖畔來的人,也羨慕得這么夸我們的仰恩湖:“北大就少這么一湖水!”是的,北大就是少這么湖水。所以,我們的湖水是沒有說的,深處百米,汪著陰陰的沉沉的綠;遠(yuǎn)處無涯,抖著縷縷的明明的漪。默不作聲的綠和柔媚多情的漪,襯托著樹木的搖曳、鳥兒的飛翔與師生活動的身姿。
我是三年前到這兒來的。那時,群山就包著這么一個學(xué)校,我一個人太孤獨了,家人遠(yuǎn)離了我,城市遠(yuǎn)離了我,好像與世隔絕了。早晨起來,推開窗是湖和山,出了樓是山和湖。山是那么呆板,湖是那么平面。我原打算是要回西安去的。后來有幾位老教授勸我,出來乍到者,差不多都一樣!我問,你們是怎樣從心上洗掉孤獨的?有位馬教授笑笑說,用水洗,用仰恩湖的水洗!我開始有點不解,但不久也就明白了,仰恩湖的水是能洗掉孤獨的。
記得一天早晨,敲門聲擊碎了我的殘夢,噢,馬教授!其時我已知道了他是華僑,教英語的,還信佛,又是學(xué)校有名的詩人。他要我和他行吟湖畔。出門后,我無聲地跟在他后邊踱步,隨著人走步移,忽然發(fā)現(xiàn)湖面變得像解剖學(xué)掛圖上人的大腦花紋,且在變幻著,仿佛是在替我思索。水感慢慢于我有了親近感。我看到那不規(guī)則的花紋,又好像被一雙不可知的巧手,織成了無數(shù)的網(wǎng)格。軟軟的水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我不知是網(wǎng)在縛水,還是水要沖開網(wǎng)而去,生動極了。這生動,開始糾正著我對湖的片面看法。
太陽像個圓溜溜的雞蛋黃兒,從兩山拼成的嘴巴里呼了出來。網(wǎng)格被軟軟的水軟化成一湖金波,金波又像是油畫排筆一曲一折抹成的。太陽高點,霧就薄點;湖亮點,水就藍(lán)點。等到水天一色,上下天光,通明透亮,剪紙似的輕輕的小舟飄浮在遠(yuǎn)處的水面上。新的一天來到了仰恩湖上。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馬教授,指一下湖邊薄靄茫茫的仙公山,再指一下柔波漾漾的湖面,吟道:“閃閃的仰恩湖/你是仙公留給仙婆的一面大鏡子/佛照佛/一對歡喜佛”,他一首詩,把仰恩湖變成神話故事。他再指一下綠色的山包和飲水的山羊,又意味深長地抒情:“青草抱住了山崗啊/湖水捧著羊兒的嘴巴/萬物皆懷佛心/縱然身無袈裟”,詩意使神話忽然回到了現(xiàn)實。我們爬上一架有觀湖亭的山頂,他要我順著湖俯視遙遠(yuǎn)的南方,這才發(fā)現(xiàn)仰恩湖不是一個孤零零的湖,在離它不遠(yuǎn)的曠野里,散落著密麻麻的小湖泊,給了人朦朧朧的千湖之感,一會兒,“千湖”又變幻成了一串串透明的馬奶子葡萄。我說:“馬詩人,你看,那邊湖上一行白鷺,多美!何不再來一首呢?”他點一下頭,聲情并茂地朗誦道:“仰恩湖喲水無邊/你接納了山泉/你接納了溪澗/是你,藏匿了她們的木魚聲/又是你,輕舞蓮風(fēng)/暗香如鷺飛云天”,隨著他的雙臂朝空中激動地張開,眼前的山山水水全披上了美麗的彩霞,我給浪漫的馬詩人熱情鼓掌,真佩服他從仰恩湖找到了這么多酣暢淋漓的詩意和世間的禪機。
后來,湖畔又成了我獨自散步的圣地。
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湖邊的芒果樹吊著新月似的綠果子。我選擇了湖邊那個寬闊的半圓形露天舞場,一個人盤了腿,面湖,靜靜地坐下。我感受到了湖給我的快樂,上空是碩大如棚的水晶一般的拱頂,點綴著月亮和星星。沿湖邊歐式鐵藝燈柱上那昏黃的路燈,在暗暗的水波中的投影,上部一律黃亮圓潤,下部一律蜿蜒曲折,閃閃不息,如仙公和仙婆的女兒們跳舞。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從我身后校樂團大樓上送來了或練號或吹拉管的沉穩(wěn)的西洋樂聲,仿佛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其間也有民族樂器奏出的吱吱呀呀的婉轉(zhuǎn)曲子,好像是福建高甲戲曲調(diào)。左邊是萬人文體中心的練球聲,踩著燈月交輝的夜色,灌進我的耳朵,依稀激烈隆重,想必是發(fā)自有力的足下或雄壯的喉嚨。后來,這聲音由雄壯變得模糊,繼而消失殆盡。我的耳朵開始聽得見宇宙間的肅穆?!懊C穆”也是聽得見的么?聽得見的。他是從仰大創(chuàng)始人吳慶星先生墓地那邊的山上飄給我的。我還感到這肅穆,攪拌了淡淡的月光,又落了我一頭、一身,還滲入我的心上,且生出一種奇異而怪誕的想法。我要和仰恩湖對話,使自己走進一個新的境界。湖也真有靈性,我們的交流不用語言,用對視,我看著湖的眼睛,想著她的思維;她看著我的眼睛,想著我的心思。慢慢地,我好像進入了奇妙的夢境,感到仰恩湖敞開胸懷接納了我。在湖心的碧水世界里,我興奮地走著,左顧右盼,目不暇接,有一種進了水晶宮的感覺。我看到校門口那猶天安門城樓般的氣勢恢宏的標(biāo)志性建筑——九龍大樓,我看到星羅棋布的普照、仰恩、共和、祥賢、和昌等造型各異又有著東南亞風(fēng)情的教學(xué)樓群,今夜在燈光和水光的照射下,無不玲瓏剔透,放射出玻璃工藝品的光芒。延伸到湖水中的古典造型的仰恩閣,則更是散發(fā)著珠光寶氣和中國式建筑藝術(shù)的獨有魅力。
我還看到了遍布湖周邊的幾十座公寓樓。它們一叢一叢,以全國各省名字而命名的。黑龍江樓、云南樓、新疆樓……也無不通體透亮。這種命名法,全國獨一無二。這是我們吳先生的獨創(chuàng),其間隱喻了他的教育理想??傊?,凡地上鱗次櫛比的樓、橋、亭、閣、樹、木、花、草,無不令人眼花繚亂地再現(xiàn)于仰恩湖中,滑滑地明亮著,閃閃地鮮潤著呀。
這是吳先生投資15億積蓄所換來的,這是誰用一座皇宮也換不去的。
我走著走著,似乎到了湖上的彩虹橋那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圍坐了幾個老頭子。他們在談?wù)撌裁?我好奇地潛伏到他們跟前,他們都留著哲人的大胡子。有像東方泰戈爾的,有像西方托爾斯泰的,他們似乎在討論哲學(xué)問題。每個人都是心平氣和的樣子。忽然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頭子,留的是燕翅胡子,好面熟!我終于判斷出他是我們的吳先生。他正揮動著一只肥厚的手,激動地表示他要發(fā)言了。他肯定要談?wù)摻逃龑θ祟惖闹匾饬x,我何不再靠近一點?誰知,剛剛移步,就有一股撲鼻的香氣驚動了我,又感到有一只手拍著我的肩膀:
“該回去了!”
我擰過頭,緩了一下神,終于認(rèn)出了拍我肩膀的是馬教授。
我遺憾地走出令我永遠(yuǎn)心馳神往的夢境,因為我初到仰大,這位做夢也要以教育強國的吳先生就去世了。而現(xiàn)在,我在夢中碰著他,卻未聞到傳說的他有著嚴(yán)厲、洪亮、斬釘截鐵般的聲音,怎能不叫我“遺憾”?我隨即站立起來,緊緊握住馬教授的手,——就在這一瞬間,我豁然大悟,他口占給我的那些詩,不都是為了叫我心情高興、胸懷開闊嗎?我隨即才發(fā)現(xiàn)我左右兩邊的地上,各插了一炷香,白煙輕繞。這又是為什么呢?馬教授出口成章:“左一炷香/右一炷香/香者,想也/想者,香也/香煙裊裊/不語不語”。他的詩使我明白了,他已到此多時,我倆彼此在湖邊干了些什么,今夜又想了些什么,還用得著再向?qū)Ψ叫踹秵?“不語不語”這四個字的回答,是最精辟不過的了。
萬籟俱靜,明月高懸。湖中仍留下我們兩個的影子,連魚兒也不來打擾一下,好讓我們靜靜地享受仰恩湖夏夜的微漪與晚涼。
責(zé)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