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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羊告狀

        2010-01-01 00:00:00霍竹山
        延河 2010年2期

        霍竹山 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有詩集、報(bào)告文學(xué)集等多部作品,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報(bào)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幾十萬字,還有作品獲《中國作家》等國家級獎。

        大順店的李二寡婦說,她親眼見山羊擂鼓鳴冤,跟著衙役進(jìn)了大堂。而后,鬼使神差似地帶著牛老爺和衙役們,在山坡下挖出那三具尸體。李二寡婦還分析地說,山羊是冤魂附體,要不怎能站立擂鼓?山羊一定是冤魂附體了,一路凄慘地叫著,就像人在喊著“冤枉”,帶著牛老爺一行人刨出三具尸體,山羊就口吐白沫清醒了撒腿跑進(jìn)了山坡上的羊群。

        李二寡婦的話,人們似信非信。

        但縣衙認(rèn)領(lǐng)三具無名尸體的告示貼下來了,分別就甲人、乙人、丙人的年齡、穿戴及體貌特征作了說明,并且斷言,死者是走西口的腳夫,籍貫應(yīng)是東路人,“如有知情者,賞銀元五十;知情不報(bào)者,與元兇同罪。”

        李二寡婦心里不由一驚:“這不是去年住過店的四個綏德腳夫嗎?怎死了三個,那一個呢?”李二寡婦卻害怕受牽連,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沒敢去衙門報(bào)案。

        過了些天,大順店來了一位算命先生,李二寡婦便請破解。算命先生看了李二寡婦一眼:“縣衙告示上,東路遇害的腳夫,可在你家店里住過?他們的冤魂纏上你了,還不趕緊到縣衙報(bào)案?!崩疃褘D頓時慌了:“那牛老爺會不會判我知情不報(bào)的罪?”算命先生說:“你不是不知道告示嗎?牛老爺不僅不會治你的罪,還要獎賞你呢!”李二寡婦應(yīng)著算命先生的話說:“就是、就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曉得他們被人害了!”

        算命先生前腳離店,李二寡婦后腳便跑到縣衙,叫衙役稟報(bào)牛老爺,“告示上的三個死者,住過大順店”。李二寡婦被帶到大堂,抬頭一看,不由大驚,這牛老爺怎像剛才的算命先生?“說吧!”這牛老爺說話卻比算命先生溫和多了,李二寡婦就細(xì)細(xì)說出了詳情:去年十月,我們大順店住過這三個死者——住時是四人,敢情那一個埋在另外的地方了!聽他們口音像是綏德人,一問真是綏德西川的,趕著六頭牛馱著糧食——不像平常見的腳夫,拉著駱駝和騾子,說是去鹽池?fù)Q鹽;他們天擦黑住下,吃了一頓蕎面圪坨羊腥湯,都說吃好了;還說他們回來時,就住我們大順店,可再沒來住,沒想到他們讓歹人給害了。

        牛老爺牛慶譽(yù)是有名的清官,一到靖邊任上,就智破前任留下的搶奪案;接著假借城隍托夢,破獲了一起撲朔迷離的奸殺案;而后巧設(shè)連環(huán)計(jì),偵破被民眾稱作陳谷子爛芝麻的骷髏案……放糧賑災(zāi)救民,義工修城防匪,深受民眾擁戴——《靖邊縣志》在人物志關(guān)于“牛慶譽(yù)”,有“騎驢離任時,民眾十里相送,并贈萬民傘……靖邊有史以來第一個為民稱頌的清官”記載,最后,還有這樣庸俗的評語:“牛慶譽(yù)是民國時期,災(zāi)難深重的陜北大地上的福星?!?/p>

        聽完李二寡婦嘮嘮叨叨地?cái)⒄f,牛老爺心里有譜了。

        牛老爺叫來捕頭張三,讓他扮作貨郎,去綏德西川地面明察暗訪,尋找死者家人。并囑咐三死者應(yīng)該是農(nóng)人,農(nóng)閑時節(jié)走西口馱鹽——不會難找。捕頭張三還想問什么,但欲言又止。尋思這牛老爺辦案,從未失察,既這樣說,自有道理,就順著大理河道,踏上東去的路。

        到了綏德西川,張三搖響撥浪鼓,走村串戶,一邊賣日用雜貨,一邊四處打探消息。在崔家仡佬,張三果然打問到,村里的四個農(nóng)人,去年秋收忙完,趕了六頭牛去鹽池馱鹽,卻只回來了一個崔麻子,稱自己病得不行了,就讓他們?nèi)齻€走西口馱鹽,他一人半路上折回。沒過幾天,崔麻子就一命歸天,說是死于傷寒,沒請陰陽,半夜里就抬埋了出去。過了頭七,崔麻子的婆姨帶著娃娃,回了瓦窯堡娘家。

        怪的是那三個人一去未歸。他們的家人,捎書帶信,并托走西口的人打聽消息,卻杳無音信。后來有人捎話,有三個綏德腳夫,說是銀川生意好做,賣了馱鹽的幾頭牛,去了銀川,也許就是他們?nèi)齻€。他們的家人也認(rèn)為,那三人一定是他們,要不他們早該回來了。

        捕頭張三滿腹狐疑,怎么這么奇巧?他謊稱是崔麻子的熟人,借了崔麻子的幾個錢順路來還。鄉(xiāng)鄰都說,崔麻子得了傷寒病,死了!一個老漢還說,年輕輕怪可憐的,撂下婆姨娃娃就走了,有三分奈何,走什么西口?老漢說得唉聲嘆氣,抬埋崔麻子,他還貼補(bǔ)了三升糕面。

        “這般如何是好?”張三甩著雙手,喊了一聲秦腔劇里的臺詞,實(shí)在想不出辦法了。身為捕頭,張三跟了牛老爺幾年,沒少獨(dú)自辦案,卻還未遇過如此離奇的事兒,自己半輩子的精明捕頭,難道就讓這死鬼崔麻子給毀了不成?張三思考了半夜,決定再去崔麻子婆姨娘家瓦窯堡一趟,尋找破案的線索。誰知張三到瓦窯堡一問,得知崔麻子死后,婆姨已在年初改嫁到口外了。

        張三無計(jì)可施了,只好返回縣衙向牛老爺復(fù)命。

        聽了張三回報(bào),牛老爺眉頭緊鎖,張三跟著牛老爺?shù)巧现猩脚_,問:“要不,我再到口外走一趟,找一找崔麻子的婆姨?”“不用,我親自去一趟瓦窯堡,會找到線索的!”牛老爺似乎成竹在胸:“從現(xiàn)場看,兇手應(yīng)該就是這個崔麻子?!薄翱纱蘼樽右呀?jīng)死的埋了,我問得很詳細(xì),用門板做了一口薄棺材,害怕傳染,棺材蓋也釘了木釘,我還到墳上察看過?!辈额^張三又補(bǔ)充說:“牛老爺,這死人總不會跑出棺材作案吧!”牛老爺拍了拍捕頭的肩膀:“就怕這崔麻子沒進(jìn)棺材。”“怎么可能?”張三瓷猴似地半天站著不動:“不可能啊,也許,也許……”

        牛老爺扮成一個富商,騎了一匹高頭棗紅大馬,讓捕頭張三扮作跟隨騎了一頭黑燕皮騾子。到了瓦窯堡崔麻子老丈人家的窯院門口,沒等拴好馬匹,一條大黃狗便叫著撲了過來,張三掄著馬鞭喊:“可是崔麻子老丈人的家?”出來了一位老漢,后面跟著跑出來一個八九歲的娃娃抱住狗腦,老漢問:“你們找誰呀?”張三指著牛老爺說:“我們掌柜是你女婿崔麻子的朋友,你女婿有銀錢讓我們順路捎帶來了。”老漢愣了片刻,說:“我就是崔麻子的丈人。”牛老爺從懷里掏出十塊銀元說:“老叔啊,春耕開始了,你女兒、女婿惦記家里,讓我順路捎了十塊銀元,補(bǔ)貼家用?!闭f著將銀元雙手遞給崔麻子的丈人。老漢接過錢說:“那你倆回家坐坐啊!”牛老爺回頭說張三:“正好,你不是渴得要死,咱就在老叔家喝上一碗水吧!”張三點(diǎn)頭:“是啊,是,走了這半天,累死了,正好也歇歇腳?!?/p>

        糊了粗麻紙的窗戶本就不亮,又貼著紅紅綠綠滿窗子的窗花,窯洞里顯得黑乎乎的,一進(jìn)去,都找不到邁腳的地方?!昂T小戶的,讓你們笑話了!”老漢邊說邊叫老婆生火燒水,將牛老爺讓進(jìn)后窯的炕上。牛老爺笑著說:“黃土埋人,哪達(dá)兒還不一樣?!薄按笸沧「G洞吧?”老漢話出口了,似乎又愣了一下:“黃土埋人好,真是黃土埋人——”“大同跟咱這兒其實(shí)一樣,一道黃河隔住了,但隔不住傳統(tǒng)習(xí)慣啊!”牛老爺很專注地看著窗花,頭也沒回地說著話:“崔麻子的生意做得還好,說是等掙錢了,接你們過去養(yǎng)老?!薄暗姑贺溙?,能掙幾個錢?八抬大轎來抬,我們也不去!”老漢好像不再擔(dān)憂什么了,說話直截了當(dāng):“游手好閑,種莊稼的硬要做生意掙大錢,吃狗屎的命哪能拾到元寶!”牛老爺轉(zhuǎn)過頭,若有所思:“老叔啊,你可不要小瞧了崔麻子,本事大著哩!你看這錢不是都捎回來了?”老漢長嘆一聲:“他有幾斤幾兩,我曉得!”

        水端上來了,牛老爺一邊喝水一邊問那個碎娃娃:“想不想你大你媽?跟我們走吧!”娃娃說:“大同遠(yuǎn)不?我大不引我,等長大了才讓去?!迸@蠣斦f:“不遠(yuǎn)、不遠(yuǎn),過了黃河就到了?!睆埲舆^話茬兒:“我把你捎在騾子后嘟蛋上,兩天就到了,你就能見到你大你媽了?!蓖尥捱€要說什么,老婆過來拉娃娃說:“栓栓,出去掏些苦菜,明兒格好吃?!崩蠞h掃了牛老爺和張三一眼,疑惑地問牛老爺:“我女兒女婿可好?”“好著哩,好著哩!”牛老爺說著下炕,回頭又對張三說:“喝好了吧?咱倆該走了……”

        下了崄畔,牛老爺哈哈大笑,“張三啊張三,你怎就不能多動動腦子?剩下的事交給你了!”張三感嘆說:“牛老爺啊,你真高明,我只是想從崔麻子婆姨那里尋找線索,你卻找那個死鬼崔麻子!”

        捕頭張三帶著獄警在山西大同抓到了崔麻子。

        路過綏德崔家灣,張三帶著崔麻子到他的假墳頭上,挖開墳堆,開棺一看,里面是一個與崔麻子一樣大小用糕面捏成的糕人,糕人的頭上腳下枕了兩圪塔石,抬起來感覺就和死人一般重了。

        牛老爺升堂,崔麻子在自己捏下的糕人面前,交待了犯罪事實(shí)。

        原來崔麻子平日不務(wù)正業(yè),做夢也想著走路一腳踢出一個金元寶,家里光景自然過得是捉襟見肘,年年不等過完大年,便吃了上頓沒下頓,婆姨只好東家借西家湊地勉強(qiáng)度日,一個村子里沒有他家不欠的。村里有三戶人家趁農(nóng)閑了,想走西口賣些土特產(chǎn)品換些鹽回來,崔麻子厚著臉皮死纏硬磨,硬是要跟著走西口。

        住進(jìn)大順店后,崔麻子發(fā)現(xiàn)三個同鄉(xiāng)還帶了不少銀錢,他們還說出了打算——順路有好生意就做,便頓生歹意。第二天,走到飯時,崔麻子跟三個同鄉(xiāng)商量說:“肚子餓了,咱就在這里起灶吧,吃飽飯好有勁趕路——再說讓牛也歇歇腳,不要累得回來馱不動鹽?!比寺牬蘼樽诱f得有理,就停下來挖灶支鍋,崔麻子又指使一個放牛,一個做飯,一人到河灣打水,他自己去周圍摟柴,三人聽了崔麻子的話,各行其事。崔麻子瞅著機(jī)會來了,假借撿柴火,分頭找到三個毫無防備的老鄉(xiāng)乘機(jī)下了黑手,搜了三人身上的銀錢,并將尸體拉到一塊掩埋了……在寧條梁鎮(zhèn)賣了牛和糧食。而后,獨(dú)自裝病返鄉(xiāng),一路逢店就住,并故弄玄虛地見人就問:“聽說西面生意好做,我三個老鄉(xiāng)賣了牛,去銀川做生意了,你見沒見過?”

        回到家里,崔麻子給婆姨說了殺害三個同鄉(xiāng)的事,并讓婆姨四處散布流言謊稱崔麻子走西口得了傷寒……沒過幾天,又說崔麻子病死了,連夜就叫人抬埋出去。

        崔麻子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了!

        不曾想來年春三月,饞嘴的山羊跑青——咬上兩口就跑向前邊,再咬兩口再跑到更前邊,一直跑到山坡下崔麻子埋人的地方,山羊嗅到死者身上崔麻子沒搜的干糧熟米炒面的香味兒,山羊不停地用蹄刨土,山羊刨出了三具尸體……

        而牛慶譽(yù)牛老爺也是半個中醫(yī),對崔麻子死于急性傷寒,一聽便知是假,因傷寒屬于傳染病,在醫(yī)療條件極差的陜北,一旦有人得了傷寒病,就不可能不傳染開,可當(dāng)?shù)夭]有發(fā)現(xiàn)傳染的傷寒病。因此斷定,這個已經(jīng)死的埋了的崔麻子就是謀財(cái)害命的兇手。

        崔麻子被送上刑場。

        捕頭張三給牛老爺說:“我張三這輩子,不論你走到哪里——就是到了天邊邊,也跟定你了!”

        陜北說書人把這樁離奇的兇殺案,編成了“山羊告狀”的“古朝”。至今,三弦一響,一個村莊里的人們,就跟著瞎眼書匠走進(jìn)這段民國的陜北歷史……

        責(zé)任編輯 苑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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