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非常慚愧,我在大學里是學中國語言文學的,卻經(jīng)常在筆下出現(xiàn)錯字白字。舉幾個簡單的例子,比如“撫摸”,字典上就沒這個詞。字典上有“觸摸”或者“撫慰”,但是,用“撫”和“摸”這類義項組合成詞時就只能用“撫摩”。再如表示閑適自得從容不迫的樣子的“悠哉悠哉”——報紙或一般出版物經(jīng)常這樣用——也是錯的,正確用法是“優(yōu)哉游哉”,因為字典出于《詩·小雅》“采菽”: “優(yōu)哉游哉,亦是戾矣。”
當然,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我這樣較真,“大方”之家一定會貽笑于我,更多的人還會以“既非圣賢,孰能無過”,且有“無錯不成書”的俗理遮羞。但我在這里還想談點由此引發(fā)的感想——我們讀了許多書,可是有幾個人通讀過字典?我們可以把自己感興趣的小說或?qū)V磸?fù)讀上幾遍,卻不肯對字典發(fā)生閱讀興趣,這是因為在一般人看來,字典是工具書,而工具書只是用來隨時查找的。
有人在中學時代曾花大力氣背誦過成語詞條,有的地方舉辦過速查字典比賽,有的人只要說出一個字就能指出它在某部字典的哪一頁,這都是令人敬佩的。下過這等苦功的人,文字使用的準確率就會高很多。人們接受教育時期,口傳心授是主要方法,而這種方法常有以訛傳訛現(xiàn)象。比如,我在中學時代的一位語文老師,課堂上教我們背口訣,以區(qū)分“已、己、巳”:“張口已,閉口巳,不張不閉是自己”,正好把“已”和“己”弄顛倒了。如果經(jīng)常向字典求教,類似的錯訛就會得到校正。
所謂“知識”,一部字典詞書就是最好的寶庫。事實上,閱讀字典是很有趣味的,就像徜徉花圃或步入一座博物館,奇珍異卉目不暇接,從前不知道的這一回知道了,從前弄錯的這一回恍然大悟。前人的智慧濃縮在一部書里,真可謂字字珠璣句句精華,不但是遣詞用字的正宗范本,而且那些詞條就是百科全書。我想,能把一個字說出它在字典的哪一頁上的人,肯定是個大學問家。
我也是近兩年才把《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放在案頭來通讀的,是練“基本功”,也是“亡羊補牢”。通讀過程中,時常臉上發(fā)燒甚至心驚肉跳無地自容,因為發(fā)現(xiàn)了許多自以為熟練掌握的字和詞一直在錯用,多年不知造出了多少笑話!而這些笑話更多地發(fā)生在那些大會上滔滔不絕作報告的官員們,那些眉飛色舞夸夸其談的侃爺們,那些渾然不覺還要寫文章給人看的作家們。
我現(xiàn)身說法,自剖以儆世,絕非“好為人師”。由此又聯(lián)想到純潔漢語問題。在17世紀德國即格美爾斯豪生寫作《癡兒西木傳》的時代,城邦制德國的貴族文化人曾經(jīng)提出過“純潔德語”口號。盡管文學史家對這一口號一直持有“抑制民間文學的滋生”和“封閉性”等批判觀點,但尊重語言的自身規(guī)律并建立一種語言的嚴格的規(guī)范化總還是必要的。
當我們看到滿大街千奇百怪的錯別字成堆的牌匾,聽到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把“無償”讀成“無賞”,三歲幼童一連聲地管媽媽叫“媽咪——”,一些假新派詩人硬把詞性弄亂了的時候,我們不能不為漢語的純潔性擔憂。我一向贊成語言自身的發(fā)展,但正在努力“發(fā)展”語言的卻多半是那些文盲半文盲——比如廣告語言,“讓我健健康康”,胡亂疊字;粵語方言“直譯”成普通話,歌星們便在臺上當做時尚的串連詞,“哇——”簡直不是一種感嘆,而是鳥叫。一場體育比賽,如果只聽現(xiàn)場解說而不看畫面,你準會以為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或一次毆斗……
智慧過人的老祖宗給我們留下了一套豐富而完整的文字,我們不好好掌握,反倒以自己的無知和淺薄去污染它,去丑化它,使它顯得不倫不類,面目全非,長此以往,既對不住祖先,更對不起后人 。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