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訪兩座墓,我不遠千里,從成都來到福州。入城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暮色中,遠遠近近的燈把大大小小的榕樹映得一派蔥綠。對我而言,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然而,這座陌生的城市卻給我一種莫名的親切。我知道,這親切是因為這座城市的人——不是此刻我迎面看到的那些陌生的面孔,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我并不認識其中任何一位,而是一群已逝的人。一個世紀乃至更長時間之前,他們就生活在這座負山面海的城市,他們畢生的行狀,早為中國人所熟知。這些人名我隨手就可舉出一大串:林則徐,沈葆楨,嚴復,林紓,林覺民,薩鎮(zhèn)冰……
可以說,一百多年前的十九世紀,乃福州人的世紀。那是一個古老帝國從天朝大國的迷夢中,被船堅炮利的“夷人”敲響喪鐘的時代。1842年,隨著中英《南京條約》簽訂,偏處一隅的福州,突然成了不得不向西方開放的五個口岸城市之一。這座原本無足輕重的城市,率先迎來了眾多高鼻深目的洋人,以及他們身后滾滾而至的西方文明:從火器、戰(zhàn)艦的制作到對上帝的膜拜,再到令東方中國茫然失措的另一種全新的價值觀和政治理念。
我要尋訪的兩座墓的墓主,他們一個與福州成為通商口岸直接相關(guān),正是他那百折不撓的挽狂瀾于既倒的努力,才使得他悲憤地看到,他所憎恨和蔑視的夷人,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出現(xiàn)在他的桑梓之地;他們中的另一個,則是在洋人已全面進駐福州十多年后才出世的。那時候,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已然成為事實。這兩座墓的主人,一個是被我們的教科書稱之為民族英雄的林則徐,另一個是以翻譯大量西方政治、經(jīng)濟著作聞名,晚年卻因卷入袁世凱稱帝而被批為?;逝傻膰缽?。
查地圖得知,林則徐墓在福州城北五鳳山。原以為,大名鼎鼎的林則徐,其墓地應是家喻戶曉。但接連問了好幾個人,俱搖頭。五鳳山當然知道,從好些年前起,那里就是福州人風和日麗時郊游的好去處。然而,林則徐墓在哪里,卻沒人說得清。好不容易有個的士司機愿意拉我去尋找,但在人跡稀少的盤山路上繞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領(lǐng)。問一家路邊店的老板,老板想了想,指著對面一片圍墻包圍的森林說,就在那里面。你進不去的。的確,我進不去,那片森林里,起伏著一些小樓,大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原來,林則徐墓被圈進了某個軍事部門的大院,所有企圖到林公墓前憑吊一番的來訪者,均被擋駕門外——不過像我這樣的好事者甚少。
的士司機安慰說,三坊七巷那邊,還有林則徐紀念館。三坊七巷是一些有歷史的老建筑——我在巷里亂竄時,猛地便看到了沈葆楨故居。不過,三坊七巷如今已按旅游思路,打造成了一個現(xiàn)代游客消費古代舞臺的景區(qū)。林則徐紀念館即清末修建的林公祠,很遺憾,大門緊閉。布告說,正在維修,暫停開放。
福州是林則徐的誕生地和埋骨地,但林則徐并沒有死在這里。道光三十年,即公元1850年,當林則徐從云貴總督任上辭職回到福州時,這個六十六歲的老人的人生畫了一個圈,終點又回到起點。這既是終點又是起點的連接處,就是福州。不過,與少年時代在福州老家讀書的年輕氣盛,以天下大事為己任不同,這時的林則徐已是烈士暮年:疝氣,支氣管炎,鼻衄,它們像一條條小蛇,狠命撕咬著這個老人的健康。比身體的痛苦更甚的是精神的苦悶。這時候,距他以欽差大臣身份在虎門銷煙已過去了整整十一年,而對他和他所效忠的大清帝國如同噩夢般的《南京條約》的簽訂也已過去了八年。十一年前,林則徐意氣風發(fā),那時候,他相信憑借天朝上國的國力和緊握手中的崇高的道德與正義,再加上他本人對帝國的無限忠誠,為患多年的鴉片完全可以一舉肅清;八年前,盡管他已淪為保全皇帝顏面的替罪羊而行走在通往流放地的路上,但他還是相信,天下大事并非不可為。為此,逆旅之中,他還念念不忘地寫信給在位的朋友,敦請他們造船制炮,組建水師,以便與英夷抗衡。然而,時過境遷,當他在垂暮之年回到老家時,福州不僅已成為中國第一批被迫開放的通商口岸,英國派出的領(lǐng)事及眾多公司,也早就入駐福州。更令他憂憤百集的是,雖然禁煙運動搞了十一年,但煙患卻越禁越烈。據(jù)傳教士施美夫當時的記錄,在鴉片戰(zhàn)爭前,福建的鴉片集散地在離福州幾百公里的晉州,鴉片戰(zhàn)爭后,一個巨大的供走私船使用的鴉片倉庫,赫然出現(xiàn)在閩江口的領(lǐng)事館轄區(qū)內(nèi)。單是福州城內(nèi),每天零售的鴉片就多達四至八箱,這座幾十萬人口的城市,幾乎有一半的人染上了鴉片癮,“甚至貧窮的苦力和乞丐都寧愿節(jié)衣縮食,享受這一昂貴的奢侈品?!备V莩抢铮瑹燄^多達上百家,它們就坐落在政府官員住處和衙門附近,軍人也是這里的??汀N帐┟婪蚬烙?,每年有兩百萬大洋因鴉片而從福州流往境外?!?lián)想起十一年前林則徐在給道光的奏章中斷言,如聽任鴉片泛濫,則“數(shù)十年后,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爆F(xiàn)在,他回到老家看到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遠比他早年的預言更加觸目驚心。
早年,在林則徐的構(gòu)想里,禁煙雖有難度,但絕不至于成為壓倒大清帝國這匹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來到廣州后,以強硬手段推行禁煙。但是,在銷煙之前,林則徐最大的希望或者說最主要的禁煙辦法,就是用軟硬兼施的手段,讓西方商人具結(jié),也就是簽定不準把鴉片帶入中國境內(nèi)的保證書。他以為,只憑一紙具結(jié),就可永杜鴉片。當時,他的手下梁廷楠提出,如果不對每一只到達廣州港的洋人船只進行細致檢查,單憑一紙具結(jié),是起不了實際作用的,只能使洋人虛應故事。對此建議,林則徐輕易否定了,否定的理由是逐船檢查實施起來太困難——林則徐寧愿相信虛應故事的具結(jié),也不肯堅持眼見為實的檢查,說明在一個深陷官僚體制并以文牘作為主要治理方式的國家,哪怕是干才如林則徐,也只求表面的光鮮與整齊劃一,并不看重實際功效。然而,就是這么個具結(jié),英國人也不肯配合——林則徐所遞交的外交文書中那種天朝上國給藩屬下命令的措詞,令英國人大為惱火。后來,雖然經(jīng)過種種努力,大多數(shù)西方商人具了結(jié),但這個結(jié),注定無用。至多,它只能在林則徐給道光匯報禁煙成就時拿出來說道一番。這樣,林則徐的禁煙工作最后只能鋌而走險,那就是我們早已熟知的虎門銷煙?;㈤T銷煙固然因迎合了民眾情緒而大快人心,但是,民眾情緒往往是不靠譜的。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虎門以后,用政治和外交解決鴉片問題的大門就此閉上。對古老中國而言,一場將要把它拖入泥潭的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而林則徐,也將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林則徐對西方世界的了解,并不比他那些同事們更多。在以欽差大臣身份派往廣州全權(quán)禁煙之前,他曾做過多年地方官。在任上,他興修水利,整頓鹽務,疏浚江河,救災濟貧,顯示出了一個高級官員的卓越才能和公忠體國。顯然,林則徐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清官和忠臣。如果他只是做一個與世界潮流無涉的地方官,他是能吏干才。但他并不熟悉西方社會和當時的國際局勢,他不知道在鴉片的背后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工業(yè)革命使得西方要尋求原料產(chǎn)地和銷售市場。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外貿(mào)易其實是不平等、不符合現(xiàn)代商業(yè)規(guī)則的。大清帝國以天朝大國自居,不屑于和蠻夷之國通商或建立外交關(guān)系,而是把它交給了指定的十三行。十三行的壟斷,使外商為了貿(mào)易而被買辦以及清朝官員大肆勒索。對企圖建立全球市場的西方世界來說,這種桎梏早晚必須打破??梢詳嘌?,英國人即便不用鴉片,也會用其它東西打開大清帝國緊閉的國門,并扭轉(zhuǎn)越來越大的中英貿(mào)易差。因此,從小處說,鴉片戰(zhàn)爭是不平等貿(mào)易引發(fā)的戰(zhàn)爭,從大處說,鴉片戰(zhàn)爭是兩種文化和文明引發(fā)的沖突。然而,就像所有同時代的中國精英一樣,林則徐對此完全不知情。精于文牘,昧于世界,這就是林則徐。
虎門銷煙后,英國對大清的戰(zhàn)爭只是時間問題。林則徐也知道這場戰(zhàn)爭不可避免,不過,在他的潛意識里,船堅炮利的英夷并不可怕。當英軍在義律率領(lǐng)下,不遠萬里撲向中國時,林則徐給道光上了一道奏章。這道奏章,可以看出林則徐這位當時最孚人望的民族英雄,對世界的茫然無知和盲目自信:“彼之所至,只在炮利船堅,一至岸上,則該夷無他技,且其渾身裹纏,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復起,不獨一兵可刃數(shù)敵,即鄉(xiāng)勇平民竟足以制其死命?!薄謩t徐依然堅定地相信:夷人的腿是無法彎屈的,一旦倒地,根本沒法爬起來。這一不經(jīng)之說起源于乾隆年間英國使者馬戛爾尼拒絕向乾隆行跪拜禮。從此,中國人就津津樂道地認為,夷人的腿都是僵硬的。
接下來,林則徐又犯了一個錯誤:在1839年11月3日的川鼻海戰(zhàn)中,清軍二十九只兵船幾乎全部損壞,只有三只還能勉強開動,將士陣亡十五人,英軍無一傷亡。但是,林則徐給道光的奏章卻虛構(gòu)了一場大捷。不僅這次敗績被吹為勝仗,連此前的五次戰(zhàn)斗,也都匯報為悉數(shù)獲勝,所謂“旬日之內(nèi),大小戰(zhàn)六次,俱系全勝?!闭秊閼?zhàn)和不定的道光接到奏章,如同打了強心針,立即以強硬的態(tài)度下達了同英國永遠斷絕貿(mào)易的上諭:“所有該國船只,盡行驅(qū)逐出口,不必取具甘結(jié)?!闭橇謩t徐的謊報,才導致遠在紫禁城的道光作出這一錯誤決定。真實情況則是,英軍無心在離北京甚遠的廣東與林則徐周旋,他們揮師北上,侵占定海后,直逼北京門戶大沽口。道光的憤怒和震驚可想而知。于是乎,林則徐被加以辦理不善、誤國誤民的罪名革職查辦。此后,他先被派到浙江負責防務,后又流放伊犁。當林則徐離開廣州時,他受到了民間的最高禮遇:當?shù)厣堂窦娂娰浰团曝?,一些老人甚至痛哭流涕,乞求林則徐留下來。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林則徐民族英雄的地位就已不可動搖。
然而,公允地說,林則徐是一個陰差陽錯的民族英雄。或者說,道光對他的處分,意外地成全了他的民族英雄形象。倘若林則徐不被撤職,而是繼續(xù)留任,在接下來的戰(zhàn)與和中,他要么像關(guān)天培、陳化成那樣戰(zhàn)死沙場,要么像琦善、奕經(jīng)那樣,在戰(zhàn)敗后收拾殘局——也就是在圣上的首肯下,和入侵的英夷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城下之盟。誠如是,林則徐還會是民族英雄嗎?盡管他此前的虎門銷煙依然是不爭的事實。
林則徐去世四年后,嚴復出生于福州南臺蒼霞洲一個中醫(yī)世家。從資料上得知,嚴復死于福州郎官巷,這里距林則徐祠堂很近。嚴復的墓地則在福州郊外的倉山區(qū)——在一張整開的福州市區(qū)地圖上,我花了二十分鐘時間,才找到了地圖最下方一個黑蟻般的小點,小字注明:嚴復墓。從市區(qū)前往嚴復墓,比尋找林則徐墓更費周折。抵達倉山區(qū)后,的士司機問了十幾個當?shù)厝耍珱]有一個人知道誰是嚴復。我只得拿出地圖,和司機慢慢研究那片空白地——那里沒有街區(qū),地圖上一片空白。出租車穿過越來越稀落的街道,進入了幾片拆遷后一片狼籍的村落,終于,在一個雞零狗碎的磚瓦廠旁停了下來。原來,嚴復墓就隱藏在破舊的農(nóng)舍、半廢棄的磚瓦廠和幾大堆花花綠綠的垃圾之間。墓園有一人多高的圍墻,灰白的墻上有紅、黑兩種顏料涂抹的租吊車、辦證件的廣告。鐵門緊閉,鎖已生繡,看來,已有好長時間沒人進去過了。透過鐵門,我能看到一塊碑上刻著嚴復墓三個大字。1910年,也就是在去世之前十一年,五十四歲的嚴復為父母重修墳墓時,親手為自己書寫了“清侯官嚴幾道先生之壽域”的碑文。退到距墓園二三十米的馬路對面,我看到墳墓正前方的一塊長方形石頭上,鐫刻著“惟適之安”四個字。所謂惟適之安,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怎么舒服怎么著”——這庶幾也就是晚年的嚴復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風雨蒼黃后不無凄涼和義憤的心境吧?
可以肯定地說,年輕時的嚴復不會預想到自己晚年的落寞。從年歲上講,嚴復是林則徐的孫輩,兩代人的時間里,世界格局早已為之一變。不過,不變的現(xiàn)實是,大清帝國仍然積貧積弱,或者說更加積貧積弱。
父親去世后,家道衰落的嚴復無法再繼續(xù)攻讀八股時文,以便走科考入仕的歷代讀書人視為正途的道路。為了生計和渺茫的前途,他進入了剛剛創(chuàng)辦的福建船政學堂。在嚴復時代,雖然朝廷和地方政府興辦了一系列與洋務相關(guān)的新玩藝,但稍微自覺有身份的家庭,都不會把子弟送去學洋務。彼時的語境里,學洋務就等于舍棄和背叛了自己的祖宗與傳統(tǒng),是用夷變夏,是無異于漢奸的不齒于人類的下三濫。因此,嚴復之所以選擇到船政學堂學習駕駛,究其初衷,不過是為了在養(yǎng)活自己的同時,掙幾兩銀子給整日以淚洗面的母親補貼家用。然而,就像蜜蜂采蜜,沒想到會采來一個聲勢浩大的春天一樣,年輕時的嚴復也沒想到他會因這不得已的選擇而成為中國近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和翻譯家。
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五年后,作為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嚴復先在清軍水師服役,隨清軍水師軍艦先后訪問過東南亞及日本等地。此后,他又與劉步蟾等人被派往英國,在著名的格林尼次皇家海軍學院留學。英國留學的兩年多時間,對嚴復一生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正是這七百多個日子的耳濡目染加潛心苦學,嚴復不僅熟練掌握了英文和近代航海技術(shù),更為重要的是,他的視野為之開闊,他的精神為之嬗變——一句話,他已然接受了當時最為先進的西方思想。他后來提出的令人耳目一新的“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以及改良專制統(tǒng)治的思想,其肇始,就在這兩年??梢哉f,當守舊派還在念叨夷夏之大防,對咄咄逼人的洋人又怕又恨時,當洋務派還在糾纏于到底該如何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學習西方的器物與制度之間走鋼絲時,嚴復已經(jīng)認識到,只有從制度和體制的層面向西方學習,大清這個老大帝國才有出路。
回國后,嚴復先在福州船政短期任職,旋即因人推薦而被李鴻章調(diào)到北洋水師學堂。斯時的嚴復,面對列強環(huán)視、豆剖瓜分的世情,面對官員茍且偷安的現(xiàn)狀,口無遮攔的他時常在稠人廣座中宣稱,“要不了三十年,藩屬一個個都消亡了,中國就要像一頭老牛一樣任人宰割了?!眹缽偷募ち已赞o,再加上他固執(zhí)而偏激的性格,很快就使李鴻章疏遠了他。
在晚清,雖然西風東漸,但這西風畢竟沒法喚醒整個沉睡的國土。因而,彌漫于大清國的,仍然是腐朽的傳統(tǒng)。在當時的價值觀下,人們對自己不了解的西方文化不僅滿腹狐疑,更有甚者,乃是加以輕浮的否定和嘲笑。嚴復為此在寫給朋友的一首詩中,不無悲憤地說,“當年誤習旁行文,舉世相視如髦蠻。”一個系統(tǒng)學習并掌握當時最先進科學技術(shù)的新型知識分子,一個對當時世界洞若觀火的遠游歸來者,在這個封閉沉悶的國家,其社會地位和人望反不如一個滿口之乎者也,所謂替圣人立言,視野卻從沒離開過四書五經(jīng)的腐儒。這不是嚴復的悲哀,甚至也不是清季沉睡的國人的悲哀,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價值觀的悲哀。僅從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近代中國如此積貧積弱,如此多災多難。
在以后的歲月里,嚴復先后在北洋水師和京師大學堂、復旦公學、安徽高等學堂等學校執(zhí)教,并出任過總教習之類的職務。雖然后來嚴復曾不無得意地宣稱,“(海)軍中將校大率非同硯席,即吾生徒”,但執(zhí)教并非嚴復所愿。他的理想乃是做一個有名有實的政府官員,以此來推行他的政治主張。顯然,終其一生,嚴復也沒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乃至于在不惑之年,他寫詩發(fā)牢騷說:“四十不官擁皋比,男兒懷抱誰人知?”
嚴復之所以沒法出將入相,在于他的出身。如前所述,嚴復少年時原本也攻舉子業(yè),像千百年來的讀書人那樣,企圖通過苦讀四書五經(jīng),通過八股時文,通過從縣到府到省再到皇帝御前的一次次考試,在金榜題名后走上仕途的康莊大道。但是,由于家道衰敗,嚴復只能別無選擇地到新式船政學堂學習駕駛。這樣,非正途出身便成為嚴復仕途上最大的障礙——與此相仿的是中興名將左宗棠,左只中過舉人,而非進士,這一“污點”使左耿耿于懷。當朝廷派他用兵新疆時,他公然向朝廷請假,表示要去溫習功課考進士,朝廷才不得不給他賜了一個進士出身。但嚴復的情況遠比左宗棠糟糕,第一,他沒機會要挾朝廷;第二,他甚至連舉人也沒中過。當他掙扎著想有個名正言順的正途時,為了參加由省舉行的鄉(xiāng)試,他只能出錢捐了個監(jiān)生。為了參加在順天府的恩科鄉(xiāng)試,他那含辛茹苦的母親在福州去世,他也顧不得回家。
就是在四次參加科考,四次皆名落孫山的窘迫下,郁郁不得志的嚴復沾染上了鴉片。此后,這種曾被他的老鄉(xiāng)林則徐深惡痛絕的東西,就陪伴了他的下半生。李鴻章勸他,“你這樣的人才,吃煙豈不可惜?”然而,李鴻章雖然承認嚴復是人才,但并未予以重用。這倒不一定是李鴻章口是心非,而是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嚴復的出身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沒法得到重用。
八股文和鴉片煙本是最具中國特色的傳統(tǒng)毒素,嚴復非不知也。但最終,他竟然二者皆不能免,與其說這是醬缸文化的強勢,不如說是現(xiàn)實讓他痛感絕望。絕望之中,八股文和鴉片煙,遂成為嚴復新的“希望”——他希望以八股文改變被士大夫們輕視的出身,而鴉片煙帶來的虛幻,使他暫時忘卻了人世間的蠅營狗茍。然而,最終,兩種“希望”均告破滅:盡管四次參加科考,但四場皆未能金榜題名;至于吸食鴉片,更是成為他的政敵和反對者們攻訐他的最有力、最能招得民眾支持的道德武器。
終其一生,嚴復在仕途上乏善可陳。雖說他當過的總教習和校長之類的職務,在今天看來也算是有權(quán)有勢的大官,但在欲以國家中興為己任的嚴復眼里,不過雞肋罷了。國之將亡,肉食者卻不給自己謀劃拯救的機會??梢韵胂螅簧械拇蠖鄶?shù)時間,這位拖著長辮子,卻又滿口泊來名詞的新型知識分子,總是沉浸在幽深的郁悶中。
嚴復只能退往書齋。必須感謝他這不甘心的后退——于是,中國這個鐵桶般的國度,才有幸透進了西方文明的光亮。退往書齋的嚴復,在寫作政論短文的同時,先后翻譯了曾對清末民初的中國人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巨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天演論》,其生物進化論本是自然規(guī)律,嚴復卻賦予了它世界觀的意義;至于《原富》、《群己權(quán)界論》、《法意》等眾多西方名著,經(jīng)他兼具信達雅的譯筆引入中國,注定了這個仕途不得意的新型知識分子將成為近代中國開啟民智的一代宗師和西學東漸第一人。當嚴復因為這些影響甚夥的譯著而名滿天下,被公認為西學圣人時,他在詩中認為,自己的原意并不是為了博得這種文名:“共道文章世所驚,誰信閩人恥于名。入門見嫉古來有,黃鐘瓦釜皆雷鳴?!币簿褪钦f,在嚴復看來,翻譯這些名著,實乃不得已之舉。他的理想是出將入相,是在開啟民智的條件下,進行旨在實行君主立憲的改革。因而,就像前面我說過林則徐是個陰差陽錯的民族英雄一樣,嚴復是個陰差陽錯的思想家。
負山面海的福建,在中國諸省份中是個意外的特例。在文化心理上,這種由于群山連綿而與中原阻礙,卻又因面朝大海而獨向海外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這里總是容易誕生一些與主流格格不入的思想和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講,近代福州走出的諸多名人,從林則徐到嚴復,其身上無不帶著這烙印。范文瀾把林則徐稱為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第一人,可能出于林則徐在廣州時,曾安排人手翻譯西方地理著作和編譯來自澳門的報紙,同時還購進美國商船,改為兵艦。但是,這些舉措都無關(guān)宏旨。林則徐只看到了西方船堅炮利的表象,只想到和實施了在器物的層面上有限度地向西方學習,把他稱為睜眼看世界第一人,明顯勉強?;蛟S,我們可以斷言:林則徐是個歷史人物,他的思想和行動對他所處的時代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而嚴復不僅是個歷史人物,還是個未來人物。也就是說,嚴復的思想和行動——更多的當然是思想——既影響過他的時代,還影響過他身后的世界。
蓋棺定論,這福州城北城南的兩座墓,都已漸漸被人遺忘。但在墳墓同處遺忘之外,所不同者乃是,林則徐還有修整一新的紀念館,還有祠堂和故居,供后人紀念。尤其每年禁毒日,人們總會津津樂道地提到這位英雄在虎門的壯舉。與此同時,嚴復卻被徹底地遺忘。面對真實而苦澀的歷史,我們的選擇性遺忘更加暴露出后人的功利。但是,有一些深藏于歷史深處的思想的火焰,決不會因后人的功利而自行熄滅,尤其是當又一個急劇變革的時代迎面撲來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