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佇立在洞庭湖堤岸上,瞭望萬頃碧波,我就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走進洞庭湖的第一位文化人、第一位商人、第一位官吏、第一位武士到底是誰?對于這一點,也許我們誰也無法確證。我們只能憑借史料、憑借傳說、憑借想象去尋找他們遠去的背影。圍獵的呼嘯和歷史的線裝書里,常常勾起我們對先祖的景仰和許多不切實際的聯(lián)想。
這可能是我們必須要追認的、也是離我們最遠的背影。因為他們不朽的背影上分明書寫著洞庭湖的人類繁衍史,書寫著洞庭人由守獵捕撈到農(nóng)耕文明的漫長里程。
然后,就有更多的背影爭先恐后地涌進了洞庭湖。
我們該怎樣臆想他們的行程呢?他們是來自黃河故道嗎?他們那些用黃土壘起來的家園難道被決堤的黃河一口吞噬了嗎?當他們騎著馬或驢子走到洞庭湖畔,看到一片漫無邊際的水鄉(xiāng),他們一定感到很奇怪,他們會想,同樣是水,黃河的水為什么那么渾黃?這個大湖里的水為什么這么清澈呢?
這樣的疑問很快幻化成一種誘惑,于是他們將手里那把黃土用力撒向湖心,就像將根用力扎進洞庭碧波里一樣,再也不走了。
還有一些背影是誰呢?是從長江飄過來的嗎?他們是徒步行走還是趕著牛車來的呢?長江通向洞庭湖的山徑小道比人的頭發(fā)還多,無論他們走哪一條小路,都可以抵達洞庭湖。
于是,這背影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了。
源源不斷涌入洞庭湖的背影中,身披龍袍的秦始皇驚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那些國色天香的美眉粉黛,在洞庭湖水影面前一個個都黯然失色了。
接踵而來的,便是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一大批中國文化巨子。被放逐汨羅江畔的屈原也不知是從哪個月夜開始起程的。他就那樣一路行吟著《云中君》、《招魂》的詩句,洞庭湖風吹亂了他的長須。
李白、杜甫、孟浩然也許是駕著馬車從遙遠的長安抵達這片水鄉(xiāng)澤國的吧?由于北國的嚴重缺水,他們一路上早就渴得口干舌燥。馬車一停,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用隨身攜帶的酒葫蘆裝水痛飲。然后跳進洞庭湖一邊裸泳一邊吟唱“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一類的詩句。因為這些絕妙詩句的滋潤喂養(yǎng),洞庭湖的魚才那樣膘肥體壯,洞庭湖的鳥鳴才那樣清悅幽婉。
說行走在洞庭湖的背影,還不能不說到太湖,說到太湖,又不能不說到吳人。
絕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洞庭只是洞庭湖的專用,實則不然。在嘉峪關(guān)東面,就有一座盛產(chǎn)黃金的山,既叫嘉峪山,又叫洞庭山。
叫洞庭山,與洞庭湖畢竟還有個山水之別??墒?,洞庭湖的美稱,絕不是湖南獨有的,太湖在古代就叫洞庭。
幸好太湖早就有了一個規(guī)范的名稱,其洞庭之名早已被“太湖”取代。現(xiàn)在的太湖洞庭之說,是指伸入太湖境內(nèi)的莫厘山半島和坐落在太湖中間的包山。莫厘山被叫做太湖東山,包山被叫做太湖西山。這樣,吳地的洞庭與楚地的洞庭才算有了一個明確的區(qū)別。
然而,有趣的是,吳洞庭和楚洞庭雖然不再存在地名上的混淆,但它們兩者之間在文化上卻形成了一種有機的融合與勾連。
吳洞庭與楚洞庭的文化交匯與融合,最早竟緣于一種商業(yè)現(xiàn)象。
在中國古代“十大商幫”中,“洞庭商幫”可謂獨領(lǐng)風騷。當時,商幫都是由數(shù)省或一省為單元劃分,也有由一府或數(shù)縣為單元組成的,而“洞庭商幫”卻偏偏標新立異,竟然是以東山和西山兩個鄉(xiāng)組合而成。
我們可以不深究“洞庭商幫”的興盛內(nèi)幕,但我們卻不能忽略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東山人和西山人的從商活動有著他們各自不同的特色。東山人大多數(shù)都走進了運河沿線,而西山人卻趕著他們的馬車或駕著他們的商船,將他們的商業(yè)足跡踏進了荊楚之地和洞庭湖畔。他們一代一代地穿梭長江沿岸,游走沅水河畔,飄蕩洞庭魚鄉(xiāng),他們商船上的布匹、桐油、棉花、大米無不散發(fā)著楚地的商業(yè)氣息。
一艘艘商船彩舫在水鄉(xiāng)出沒,而一種洞庭情結(jié)也漸漸凝結(jié)于心,且越擰越緊。明嘉慶年間和萬歷年間,他們在長沙建立了“金庭會館”,所謂“金庭”,就是指的金色洞庭之意。這樣的贊美一點也不夸張,因為其時的確正是洞庭湖的鼎盛時期。
這一時期,很多吳地商人在洞庭一帶長期定居了。
從吳洞庭涉水來到楚洞庭,初入楚地,難免生出離家別舍的孤寂。但是,視野里的萬頃碧波又很快使他們生出諸多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感很快消解了他們剛剛涌起的鄉(xiāng)愁。因為同一個湖名,他們很快認同了另一種地域的文化和風俗,直把他鄉(xiāng)作故地。
直到太平天國為建都南京在江南的沖殺奔突攪亂了他們的故土,吳洞庭商人才開始把目光投注上海,并向上海群體遷徙。
“洞庭商幫”向上海大遷徙是在清朝末年。其時,洞庭湖的鼎盛時期已經(jīng)被上海取代。
“洞庭商幫”雖然進駐上海與洋人打得火熱,但他們的洞庭情結(jié)依然沒有松懈。
在上海,他們又成立了“上海洞庭東山會館”。所不同的是,這家會館雖然依然是“洞庭商幫”力量的聚集,但他們早已少了創(chuàng)建“金庭會館”時的那份以楚洞庭為本的經(jīng)商情懷。
無疑,“洞庭商幫”的子嗣如今都已成了上海的正宗市民??墒牵麄兊降子钟卸嗌偃苏嬲私庾约旱募易鍤v史,又有多少人想過他們祖先的背影曾經(jīng)照亮過這片無邊的澤國呢?
從黃河長江匯聚洞庭湖的文化背影與商業(yè)背影,在很大程度上大寫了洞庭文化的鼎盛與輝煌,使兩河文化和大湖文化猶近猶遠的縮影浮出歷史的水面。
可以說,在中國,以至于世界,都沒有哪條湖泊具有洞庭這樣淵深的多元文化。洞庭湖里每一滴水的積聚與消散,都演繹著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清音余波。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