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甘刨了一棵桐樹，小心地推到電鋸旁。電鋸主人甘民問鋸成多厚的棺材板， 老甘說要通六六的。通六六就是指棺材的每塊板都是六公分厚，這是當?shù)刈詈玫墓撞?。老甘說罷，直直地往面前瞅著，好像傻了呆了。甘民說，四哥，兒子已經(jīng)走了，反正也給他看病了，責任盡到了，咱對得住他，甭恁難受了。老甘沒吭聲，還是直直地瞅著前面。眼神死沉，沉得跟鐵釘一樣，落到地上，能扎個坑兒。甘民怕他愣出毛病，就啟動了電鋸。桐樹解成了棺材板，老甘小心地把它們擱到板車上。甘民說這是木板，不是雞蛋，該咋放就咋放，恁小心弄啥?老甘只嗯了一聲，拉著車子，顫巍巍地走了。

老甘六十多了，兒子前天病死了，尸體在家放著，老甘準備給兒子做口棺材。做棺材還得刮刨、刷漆，須三四人才能完成。老甘把棺材板往地上一卸，又一一把它們豎到墻上。甘民說，四哥，我去找?guī)兔Φ娜税?。老甘說不用，自己就中了。他見甘民不信，又強調(diào)一遍說，我得給俺兒做個屋子，做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屋子。

天還灰蒙蒙的，老甘就開始干活了。他把棺材板放平，兩頭用木凳支住，然后臉貼住板面，擠上一只眼，瞄著前面。板面大致是平的，中間有幾處略高一點，就像淤積的河床，中間有幾道水紋一樣的東西。他拿起刨子，輕輕刮了一下。刨子哧啦一響，聲音刺耳，像在板面上摔碎了一個陶碗。老甘停下了，他想起了兒子，想起了兒子的臉。兒子的臉黃里透著暗色，如一片曬干的桐葉。他的心顫了顫，像被玻璃刮了一下。老甘有點恍惚了，仿佛又置身兒子的病房。他搖搖頭，極力從病房走出，讓自己重新清醒。他睜開眼，陽光像條小蛇，哧溜落在板面上。他握緊刨子，開始仔細刨起來，于是滿院都是哧啦聲。老甘不愿聽這種聲音，他放慢速度，盡量讓聲音減小點。當然聲音還是強烈地蹦跳著。他住了手，聲音戛然呆住了。院子陡地靜下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然后又聽到一陣脫衣聲，聲音似乎就在旁邊，但就是瞅不見任何東西。他閉了眼，覺得這是兒子弄出的聲音，兒子來了，他就在跟前站著，他悄悄瞅著自己咧。

每天早上，老甘親自給兒子穿衣，晚上再給他脫掉。兒子起不了床，實際上穿不穿衣服是無所謂的，但老甘認為，每天穿衣和脫衣證明人還活著，整日挺在床上，死和活有啥區(qū)別呢。所以他喜歡聽兒子脫衣穿衣服聲，這種聲響，證明兒子還活著呢。

他拿著刨子，對著板面刨了一下。他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音，他怕把那穿衣聲淹沒了。每刨完一下，他都豎耳聽聽，看這種聲音在不在。有時這種聲音極小，小得如一根發(fā)絲掉在地上，但他還是聽到了，于是他渾身都兜著勁兒。他不斷地彎腰，一只眼擠著，瞄著板面，幾條水紋樣的木痕被刨平了。不過在它們的后面，還有幾道同樣的木痕，他準備再刨時，閨女來到了面前。他已一天沒有吃飯了。閨女端著加熱的飯，含著淚勸他吃了，他只嗯了一聲，又抓住刨子開始干活了。這是他一天說的一句話，但他覺得自己不停地說著，刨子在說著，他的手在說著，他的眼在說著，況且風也說著，陽光也說著。它們都圍著板面，絮絮叨叨的。他瞅見風在板面上跳了跳，然后慢慢擰著身子，呼呼地滑過了。他瞅見板面上絨毛似的木紋沒有了，板面光滑，再也留不住風的腳步。陽光是偷偷地撫著板面的，它宛如舞著一條帶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老甘發(fā)現(xiàn)板面凈凈亮亮了，燦爛的陽光下，板面顯得溫溫潤潤的。

老甘把最后幾道木紋推平，瞄眼瞅瞅，板面像塊冰凌，硬硬地反著光。這是棺材底板，就是人在陰間的床。老甘想著，兒子挺上去，會舒展四肢，感到得勁的。他把底板豎起，上下仔細瞧瞧，又輕輕放下了。底板平躺著，像床支在地上。老甘想起兒子結(jié)婚時的床。當時準備買新的，但錢實在不夠，就把一張舊床噴了漆，抬到了新房里。想起這些，老甘的心像被手抓著。這是只冰涼的手，涼氣從肚里騰起，吱吱地朝外冒著?，F(xiàn)在可以給兒子一個交待了，他摸著板面，唏噓著:板面真厚，厚得硌手了。

底板刨了兩天。家人催促說，得趕緊把事辦了，要不尸體就會有味了。他沒有吭氣，實際上，他希望日子慢點，慢得就像耕地的牛，或者干脆把日子留住，把它拴到桐樹上，關(guān)到屋子里，壓在磨盤下。他愿意一天天，一夜夜，一點點地刨著這些木板，他要給兒子做最好最好的棺材。

老甘把棺材前后堵板棚起，察看著怎樣刨平。甘民走過來說，四叔，我?guī)湍惆?。老甘說，我自己弄吧。甘民說，在家挺著，不能擱久了。老甘沒有搭腔，也沒一點表情，他一手扶著堵板，一手貼住板面，一點點地摸著。他的手指裂了口子，指頭在板面上摩挲著，有種哧哧沙沙的聲響。每挪過一段距離，他都會停停，然后在原地來回晃晃，也許這里高了，或者低了，一點點突起的部分，都讓他掂量再三。甘民又說，四叔，弄這事，一人不中，我得幫幫你。老甘愣了半天，還是搖搖頭。甘民不再說話，他摸摸前堵板，又摸摸后堵板，然后直呆呆地站住了。老甘把堵板用凳子棚住，拿起刨子，哧啦哧啦地刨。刨了一陣，他嫌支的凳子高了，就把堵板一頭擱在地上，一頭用腿抵住，剛要去刨，堵板啪地落在了地上。甘民抓住堵板說，四叔，干這活得要人幫忙，你……甘民還沒講完，老甘就急急地擺擺手。甘民說，四叔，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該咋辦就咋辦。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問你，兒子活著孝敬過你嗎?老甘聽后，騰地停住了，但僅一猶豫，又開始干活了。堵板兩頭大小不一，該刮大頭時，他用兩個膝蓋頂住，堵板厚實，把他壓得趔趔趄趄的。他好像護著這些木板，不想讓別人摸了或者碰了。兒子屬于他，棺材板當然也屬于他的。

甘民不知何時離開的，老甘回頭一望，院子里沒一個人影。他往甘民站過的地方瞅瞅，甘民的話又哄然升起。兒子是沒孝敬過自己，不但不孝，還經(jīng)常找事生氣，可兒子生病后，老甘的腦子像被洗了，用清水徹底沖了，只留下一個可愛的兒子，一個可憐的兒子。他抬起頭，眼光落在墻根處，然后眼光像個蟲子，一點點往上蠕動。兒子從三歲開始，他就在這里給孩子量身高。兒子不愿量，他就乖呀兒呀地哄。三歲、四歲、五歲，兒子一天天離開了地面，他的喜悅宛如剛澆水的玉米，咯咯叭叭地升高了。他唯一一次打兒子，是用一張卷起的報紙摔他的頭。摔過后，他問兒子疼嗎。兒子說不疼。他不信，又卷起報紙在自己頭上試試。知道真的不疼時，他才算放了心。

棺材的左右側(cè)板也都刨平了，他不放心，棚到凳子上，一點點仔細察看。這時太陽已站在西邊的樹梢上，陽光灑在板面上，把板面抹成了干草色。老甘對著陽光 ，瞇著眼，再次盯住了板面。這次他放心了，板面確實干凈了，干凈得像粉過的墻。他滿意地蹲在地上，他瞅見這些光潔的板面，合成了一間房子，在喜喜地迎著兒子咧。他按捺不住這種喜悅，走到棺材板前，走到虛擬的房子跟前。他瞅見房里一片光亮，門廳里擱著一套沙發(fā)，沙發(fā)是白色的，上面藏著魚紋樣的花紋。里間是張木床，又寬又大，正是兒子要的那種。他在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正要出來，卻感覺被人一手抓住了。他扭頭一瞅，正是兒子，他覺得好久好久沒見過兒子了。他看兒子的臉，臉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霧氣。再往下瞅，半個身子沒有了，他認為兒子在故意跟他慪氣。結(jié)婚前，兒子想裝修洞房。老甘錢緊，僅粉了粉墻壁。他感到對不起兒子。他揉揉眼，棺材板整齊地豎在墻上，刨得平整白凈。老甘唧唧噥噥地說，兒子，我要給你真正地蓋間新房了。

棺材板準備釘?shù)揭黄鹆耍|女站在身邊說，爹，你一個人不中，我得幫你抬抬。老甘搖搖頭，他怕閨女不明白，又使勁揮揮手。老甘不愿讓別人幫忙，他怕人家毛躁，馬虎，做不好。他把棗胡釘逐個釘在板邊上，借助一個矮凳，終于合好了棺材。

閨女請來了漆工。老甘不要漆工，他說自己親自給棺材上漆。他抓塊砂布，先把棱棱角角的地方打平，然后往棺材上一趴，癡癡地瞅。他瞅見頂板慢慢變大變寬，變成了一片寬闊的地面，兒子在上面笑著、跑著。一會兒他嘬起嘴唇，好像唱起歌來。老甘聽不見歌聲，但他能瞅見歌聲碎葉似的飛舞著。他低下頭，覺得那歌聲的碎片，像無數(shù)棵晃動的麥穗，在身邊飄浮著。老甘禁不住地低吟，兒子、兒子……

太陽跑到頭頂上，他開始給棺材刷漆。按常理，一般就刷一次，他卻先刷了一遍清漆。遇到縫隙，他總是捏緊排刷，一頓再頓，讓漆流下來，塞滿縫隙。從上午到下午，他握著刷子，就像拿著一個千斤重物，吭吭哧哧地往前移著。黑夜像個柿子啪地落下了，院子模糊起來，棺材模糊起來。他圍著棺材轉(zhuǎn)了兩圈，覺得所有的縫隙都涂嚴了，絕不會跑風漏氣的，于是一種溫暖，零零星星地從身上溢了出來。他點支煙，煙頭的火光，似乎把院子照亮了。他隱約瞅見兒子扶著棺材看著他，臉皺得像個核桃。他穿件棉襖，袖口爛了一圈，膀子抖著，凍得哆哆嗦嗦的。他扔掉煙蒂，刷地站起了。他說，兒咧，你哪里不得勁呀?沒人回答，他的聲音像拋灑的棉絮，在院里飛揚著。他僵在原地，不知怎樣為好。一會兒他突然記起什么，掏出火機，圍著棺材，上上下下地照著。他想，棺材肯定有不好的地兒，要不兒子咋會那樣呢。老甘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他不放心，伸出手，在棺材上仔細檢查著。從棺材的前堵到后堵，從頂板到底板，還是沒找到一點漏洞。老甘扶著棺頭，低泣似的說，孩子，沒事，孩子沒事，爹啥都給你弄好了。

天一亮，老甘就站在了棺材前，陽光透過樹枝，細碎地灑了下來。他把頂板挪開，跳進棺里，貓著腰，觀望四壁。前后堵板沒有縫隙，左右側(cè)板也沒有縫隙，他滿意地跳了出來。他圍著棺材轉(zhuǎn)了兩圈，又拿起了刷子。清漆再次刷在板面上，陽光也粘在了板面上，它們混在一起，棺材變得光光亮亮的。老甘瞅不見縫隙了，他看到一個厚實的棺材，重重地擱在院子里，他認為他給兒子蓋了一間結(jié)實的房子，一間不倒的房子，讓他安生地住在里面，不再四處奔波了。老甘滿意地想著，風從墻頭吹來，在棺材上打了一個旋渦。老甘感到一股涼氣直逼而來。他覺得肚里疼了一下，猛想起一天沒有吃飯了。閨女送的飯已經(jīng)涼了，他往嘴里撥拉兩口，卻感到飯溫溫的。

清漆已刷了兩遍，棺材擱在院里晾著。每天早上，老甘往棺材邊一蹲，愣愣地瞅著。他不說話，但他覺得院里到處都是聲響。風在樹上纏著，他聽到樹在說話了。它的話掉在棺材上，嘭地響了響，就鉆在里面了。房子裂著縫兒，它像老甘一樣，一天天老去。他聽見房的聲音是涼的，涼得像夏天的井水，也水似的向棺材流去。老甘想，讓它們都裝在里面吧，它們會陪著兒子的，兒子在陰間也能聽見陽間的聲音，陽間的話語。老甘天天就這樣坐著，太陽紅紅地出來，又紅紅地落下了。閨女說，爹，回屋吧。他似乎沒有聽見，這時他好像聽見，兒子裹著棉襖過來了，他在頂板上摁了摁，頂板被搗個雞蛋大的洞。老甘驚得站了起來，但兒子的手一挪開，洞口瞬間又合上了。夕陽血樣的紅潤，那種血紅順著樹枝，似乎汩汩地流了下來，染紅了地面，染紅了棺材。老甘以為在夢里，打個激靈，又感覺不是。他默默地想，我在哪里?多天來，他第一次說了句囫圇話。他恍然起身，搖晃著走到棺前，輕輕摸了摸。手指滑了一下，從棺前溜到了棺尾，他覺得滿意，準備刷層黑漆了。

他買來了最好的黑漆。天陡地冷了，冷得跟針扎一樣。他把排刷用汽油泡凈，然后蘸著黑漆，先刷在頂板上。頂板做得厚實，漆也刷得瓷實。把板邊抹了，板縫抹了，整個板面被涂得明明晃晃的?；艘簧蔚臅r間，把頂板終于弄好了。老甘累得沒了力氣，他剛一坐下，樹上便飛來了一只喜鵲。喜鵲脆脆地叫了一聲，聲音飄落了滿滿一院。老甘清楚記得，兒子結(jié)婚那年，院里有個喜鵲窩，滿院裝的都是喜鵲聲。結(jié)婚那天，三四個喜鵲站在門房上，嘎嘎地叫著。兒子挽著新娘的胳膊，瞅瞅喜鵲，瞅瞅新新的洞房，滿身滿臉都是喜氣。老甘呆了半晌，他摸出煙，深深吸了一口。他覺得身子是暖的，整個院子也是暖的，他瞧見兒子安靜地坐著，旁邊依著溫順的新娘。老甘揉揉昏花的眼，他看見喜鵲又噌噌地飛來了，落在屋脊上，落在棺材上。天是藍的，樹上怒出了新芽，兒子和兒媳托著一只喜鵲，正在嘻嘻地笑呢。

黑漆刷了兩遍，老甘還不放心，他還想再刷上兩遍。閨女端著飯過來說，爹，弟弟不能再放了，再放就不好入殮了。老甘扭過頭，他瞅著閨女手里的棗米飯。院里有棵棗樹，是老甘的爺爺栽的。老甘記得，兒子七八歲時，他第一次爬到樹上，摘了一捧紅棗。他哧溜下了樹，抓起一個最紅的，填到老甘嘴里。他抿著嘴，在兒子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老甘把煙扔掉，他不自覺地抹抹嘴，覺得甜味還在，兒子的音容還在。棺材全部刷完了，陽光一照，黑亮黑亮的。他實在想拖下去，一直拖下去，拖到猴年馬月里。他不忍心就這樣讓兒子走了，這一走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從地上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步伐有點凌亂。他停了停，以為是蹲麻了腳。繼續(xù)走，身子都有點歪斜了。他猛然覺得自己老了，徹底的老了。他咬著牙，走到棺材前。他伸出手，在棺面上輕輕撫摸著。他聽到一種細碎的聲音，像窸窣的穿衣聲。他認為這是兒子該走了，再留也留不住了。他打開棺蓋，跳了進去，他得試試，兒子躺進去是否舒服。他伸開腿，然后慢慢縮起。又舉舉胳膊，再輕輕放下。棺底是平滑的，棺材是寬敞的，他滿意地坐起了。他準備站起時，腦袋卻轟地一響，他隱約瞅見，兒子趴在棺蓋上，正對著自己笑呢。他的嘴嘬起，咿咿呀呀地哼著小調(diào)。老甘聽不清是什么曲子，只覺得聲音是從棺材里飛出的，一陣強似一陣，把他的身子都撞疼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