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祖母病逝至今已有九年了,九年之間,我沒有寫過一點有關她的文字。究其原因。一是自讀書以來,諸事不順,無暇顧及于此。二是寫所謂回憶之文,于生者本身是痛苦,于死者卻并無益處。但我又想記憶倘若被塵封得太久,又終有被遺忘的危險?;谶@種擔心,我便有必要寫下一些東西來。
我的祖母是個有趣的人。她沒進過學堂,因而她是識不得字的。雖說不認得字,但卻絲毫未曾影響了她寫字。她最愛揀石頭在墻上寫幾個大字。比如“本”,“申”之類的。仔細一看,那些字不是橫豎著搭配,就是豎橫著搭配。仿佛中國的漢字就那么兩種。出乎此,就再無別的類型了。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指著一個怪字問她。
“婆婆,這個字念啥?”
“明天上課問老師去?!?/p>
不過第二天我并未問老師,因為我把那事給忘了?,F(xiàn)在想來我還慶幸我的忘性呢!倘若真將那些似字非字的問了老師,定要背上故意搗蛋的罪名,惹上板子的。
我的祖母是個迷信的人,大凡世上的鬼神之事,她都是極相信的。
“你見過鬼嗎?”有一回,我問她道。
“我倒是沒見過,不過聽老人們說,他們是見過的?!?/p>
她常將“聽老人們說”掛在嘴邊,此言幾至被她奉作圣語了。而老人們又曾告訴她且莫看蛇交配(祖母稱作“蛇纏索”)那是不祥的,于是她也就最憚著睹此一幕,但偏偏又有些無知小輩時時地觸犯她的忌諱。
“王婆,我看見那兒有兩條蛇纏索?!?/p>
“我打爛你們的嘴?!?/p>
她聽見此話后,便拎起棍棒憤憤地追趕了,但她哪又跑得贏孩子的腳,于是趕上一程后便不得不轉身回了去。
我的祖母是個善良的人,說到心慈,便不得不追述一下我家的家世。我祖父年輕時是個精明能干的好手,蒙其經(jīng)營,我們家終成了地方上的大戶。富是富了,但他卻養(yǎng)成了斂財?shù)臍庑?,待人冷淡得很。大凡鄉(xiāng)鄰們有困難需要他幫忙時,他也懶得搭理。而每每此際,我的祖母便偷偷地周濟他們,間或地送些小米面粉之類。久而久之,我的祖母便得了“好人”的稱呼了。
然而人世的變遷也是極大的,到了晚年,我的祖父卻橫遭了壞運——種下去的水稻往往于豐收之前染上病害,病倒的病倒,死掉的死掉。而他又時時地交上疾病,下不了田,種不了地了。如是的幾番折騰之后,祖母家的光景自是慘淡了下去。而此時,她卻未改善良的秉性,待兒孫、鄰里依舊好如往昔,特別是于我,祖母更是分外地珍愛。比如每到了吃飯的時候,她便會站在上屋喊我道:
“老幺,吃飯了——老幺,吃飯了——”
“哦?!?/p>
我跑到祖母的屋子里,傍著桌子坐下來。
“來,這一碗。”
祖母將最好的一碗遞給我,我便端著吃掉了。
我的祖母病了,而那病又大有奪去她生命的態(tài)勢。她怕了,盡管平日里她也沒少說過不懼死的豪言。怕是怕了,但是死神并未因此放緩了逼近的腳步。她絕望了,言語也因此大減了下來。
“老幺,我死了變個雀雀站在樹上看你們。”
就在祖母無力地說話間,我看見了她那衰竭的眼神,而那眼神道出了一個將死者的心理——她迷戀世間的時光了。
我的祖母在2000年病故了,現(xiàn)在正是2009年。掐指一算,時光剛好流逝了9個年頭。9個年頭了,我不知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她是過得快活抑或痛苦,但我想她應該還在惦記著我們吧——她的親人,鄰里。
仁慈而黑厚的地母啊,愿在您的懷里永安她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