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繭賣了一個好價錢，劉海肩頭斜挎著空背簍回村的時候，感覺那個生活比呀比蜜甜。偏西的日頭一臉醉顏，全過上了好日子般紅光滿面;遍山的樹木在夕暉中閃著片片紅光，滿山的蟬聲在流光溢彩中趁風蕩漾?；蛘呤且蜆渖系南s兒比個高低，劉海的喉頭一陣癢癢，站在山道上看看四處無人，便清了清嗓音，歡快的感覺一沖而出:太陽那個大山喲——僅僅吆喝了一句，歌聲就停了，就像一只躲在樹叢的蟬，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就怯了場，怯怯等著四下的反應(yīng)。下一句是什么呢，他早忘了，一高興就什么都忘了。仿佛真有誰在注意他的演唱，這個快活的漢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掻頭皮，望望這山，這樹，讓人愜意的晚來風景，兀自咧開嘴笑了。

前幾年行情不好，桑樹都砍了，桑園栽上了黃姜，種上了苞谷，剩下的幾根桑樹，孤零零地彎在田埂上，誰也沒有指望它還能產(chǎn)生什么效益。季節(jié)到了，那一根根無人管看的龍頭拐杖似的桑樹，又生出了一篷篷綠油油的桑葉。都采去喂豬，實在太可惜了，出于往年養(yǎng)蠶的習慣，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養(yǎng)了半張夏蠶。沒料到這行情也是一時東南風，一時西北風，半張蠶紙養(yǎng)的蠶賣了四百多塊錢，白白撿了個金元寶，換了誰都要樂哈哈。

當劉海賣完了蠶繭，斜挎著空背簍，喜滋滋地在那集鎮(zhèn)上街上轉(zhuǎn)悠著，先是被一家餐館的香氣拉住了腿兒。就進去叫了一碗肉絲面;當打著飽嗝兒，抹著油滑滑的嘴兒出了餐館，一雙眼睛就又沾在了小賣店那琳瑯滿目的香煙柜上。想到自己抽煙從沒有超過一塊伍的，捏捏衣袋里吃了面條后找下的一張伍圓面額的零錢，一種強烈的想揮霍一回的思想指導了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挺，將那捏出了水的五塊錢掏了出去——直當少收了一斤蠶繭的?？僧斔弥缓屑t金龍回到街上，后悔就跟著來了。肉絲面，高檔煙，十塊錢就完了。一想到一筆錢就這么打了水漂，恨不得抽這好吃的嘴兩巴掌;要是老婆春花知道了，還不定怎樣跳起來吵呢。

早上背起蠶繭出門時，春花邊幫他掂背簍，邊跟他嘮叨:丈人六十大壽;大姑的女兒要出嫁;小姑的兒子要結(jié)婚;還有兒子今年要寄讀，學費多了一倍多;人家都在發(fā)展袋料食用菌，可發(fā)展這個新項目還得搭大棚，買白糖、石膏之類的配料，一動就是錢——想起來頭發(fā)根兒都是痛的，好在自己不當家，這些人情往返，頭痛腦漲，一概推給了春花，自己落得個清閑自在，自由神仙。什么都不想，人就快活多了?？傊?，剩下的是一分也不敢用了，疊得嚴嚴實實，放在上衣袋里?？擅嗣钟X得很打眼，仿佛那街旁的狗也盯著自己鼓脹的衣袋，就又掏出來，塞進了屁股兜，感覺是牢牢地貼在肉上了，才放心地邁步。

嘴里噙著一支五塊錢一包的香煙在街上轉(zhuǎn)悠，佝僂的腰就挺直了，望著那些賣蠶繭，賣山貸，還卷著旱煙卷上街來的山里人，感覺就有了分別，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富裕的自豪感。富裕的生活還真好!

吸引人的讓人產(chǎn)生富裕感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比如那雜貨店柜臺上的一雙長筒膠鞋，結(jié)實舒適，下雨下雪的，或者晚上到田里去守高粱趕野豬，很是用得著;還有那礦燈，一開一片光明，晚上有個什么事兒，上坡下嶺也方便?？蓜⒑Ｏ肫鹄掀糯夯ㄔ缟系囊幌?，那些排成了一排，都張著大口的開銷，只好讓這些購買的想法和欲望，像嘴里吐出的煙子一樣，風吹吹就散了。他愛不釋手地擺弄著那膠鞋，那礦燈，一轉(zhuǎn)眼看到店老板一臉的熱情，就要走過來招呼的樣子，趕忙丟下手里的東西溜出了雜貨店的大門。

很多的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但是屁股兜里的幾張大票子，這飽嗝兒，這豪華的讓人愉快的香煙味兒，都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慰舒坦。歌兒是唱不成調(diào)了，他拿出了煙盒兒，抽出了第二支煙，先是放在鼻子底下從頭嗅到尾，嗅了幾個來回，仿佛是把那香味兒吸盡了，這才舍得點燃。

一碗肉絲面去了六塊，一盒煙去了五塊，這剩下的四百塊錢他會一分不少，帶回去交給老婆。晚霞滿天，劉海嘴里含著一支煙，一面穿山越嶺地走著，一面時不時彎過身去摸一摸屁股，按按那鼓得很幸福的一個包，嘴里吞一口饞涎。按照慣例，下山賣得了錢，春花一定會給他炒兩碗菜，斟上一杯酒;她情緒一好，說不定會端起酒杯抿兩口，抿得臉上紅撲撲的，就似這晚來的霞紅。待她放下了酒杯，那望來的眼呢，也紅了，軟了，也像這習習撩人的晚風——劉海想到這里，愉快的心情又昂揚又振奮，腳下也加大了步子。

劉海剛一出現(xiàn)在村口，就被村書記李有才看見了，那高興的神情，就像捉住了一條漏網(wǎng)的魚。

快到村委會開會!就差你一個了。

又要學習?劉海問，七一不是才開過會嗎?

學習學習再學習嘛，學一回就夠了?村書記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副長者的教誨神態(tài)。

鄉(xiāng)里合村并校，村小學撤了，村委會就搬到了原村小學，又寬敞又氣派。劉海進去時，見教室里坐了不少人。他把背簍放到教室門口，一進門，搞服務(wù)的團支部書記小紅，遞給他一杯茶，用的一次性的塑料杯，很燙，他放到了桌子上。這才看清在坐的都是村組干部、黨員、積極分子，還有少數(shù)幾個年輕人，那是沒有出門打工的幾個團員，都是組織上的人。大伙兒知道劉海今天去賣蠶繭了，就開他的玩笑，問他今天發(fā)了多大的財。劉海就掏出煙來給大伙敬。人們接了煙，一看牌子，就一個個睜大了眼，喲嘿，劉海，發(fā)財了?那些本不抽煙的，被這一驚一詫也逗起了興趣，手伸得長長的，要來一支。鬧哄哄的一圈兒散下來，一盒煙就癟了，劉海抽出那剩下的最后一支，點燃了，把煙盒揉成一團，要丟，可想了想就又揣進了衣兜。五塊錢一包呢，他舍不得那煙盒兒。那不抽煙的人也接了煙放在鼻子下嗅，裝做陶醉的樣子，好煙就是香!劉海，還真發(fā)財了?今年的蠶繭賣了不少錢吧，看這煙都鳥槍換炮了。說得大伙兒又笑起來。

在哄笑和煙霧中，村書記望了其他幾個村干部一眼，見都點了點頭，知道是獲得了一致的意見，就說，好，現(xiàn)在該到的都到了——話沒有說完，下面有人接上說，不該到的都沒有到——又都哈哈笑起來。書記只笑一下，就嚴肅了臉，說今天開一個組織會——大家都不笑了，有的還坐直了身子——來的都是黨員，團員，村干部，積極分子，都是懂規(guī)矩的。那個插科打諢的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兒，咳嗽了一聲，也正襟危坐的樣子，不做聲了。

原來是開一個捐款會，要為村里的貧困大學生捐款，搞“圓夢行動”。

這個貧困大學生劉海也聽說了，他的爹劉海也認識，三天兩頭出現(xiàn)在村保健室，瘦得像一根刺，喀喀咳咳，四十多歲的人，卻像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佝僂著身子，拄著棍子，提著幾包中藥趔趔趄趄回家去。去年死了，聽說留下了一屁股的債。沒想到這個病殼殼，養(yǎng)的兒子卻有出息。

這是多少年來我們村出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全村的光榮，是每個人的光榮!現(xiàn)在我們正在建設(shè)和諧的新農(nóng)村，什么叫和諧，什么叫新?那就是培養(yǎng)一代新農(nóng)民，樹立一代新風尚!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就叫和諧，這就叫新!我們村黨支部研究過了，大學要上，困難要克服。怎么上?我們決定采取三個一點兒的辦法，上面爭取一點兒，自己自籌一點兒，大家捐助一點兒——

書記是多年的書記了，講話也是一二三四的很有水平了。他站在教室的講臺上，揮著手，叉著腰，說得頭頭是道，把劉海聽得直點頭。村書記加進了一些才從縣黨校村支部書記培訓班學的大伙兒似懂非懂的新名詞，讓大家聽著既佩服又新鮮。最后大家總算明白了，這似懂非懂的新鮮名詞的背后，是要在坐的每一個人都要捐錢，都要帶頭。

當然，我們是本著自愿原則，不做硬性規(guī)定。大家能捐多少是多少，一塊兩塊，也是獻的一顆愛心嘛。

書記李有才說完了，揭開茶缸喝水，等著大家表態(tài)，可誰也不吭聲。真是按他說的捐一塊兩塊，那是在作踐人，自己拿出來也不好意思，可多一點兒呢，又似乎舍不得。油鹽醬醋茶，人情往來賬，哪一樣不花錢!況且這捐款不是趕人情，趕人情是有去有回，是存款，這捐助卻是有去無回，是白扔。劉海注意到，平時喜歡開玩笑的，那愛插科打諢的，這時臉上也凝重得如上了一層霜，比誰都嚴肅;大家各懷心思，盡量避免目光的碰撞，就是撞著了，也是很快扭過臉去，或是越過你的頭望著遠處的什么地方。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一時都變成了陌生人。有的喝水，有的抽煙，有的低頭望著腳下那爬到鞋上的螞蟻，有的望著窗外院場那扒食的幾只雞，那霞光里的山坡，樹林。窗外的蟬聲涌了進來，倒像坐了一屋殫精竭慮，苦苦思索什么微言大義的禪僧。場面有些生硬，有些尷尬，任何一個響動，茶蓋聲，咳嗽聲，搬移凳子的響聲，都會引起大家的警覺，招來冷漠又關(guān)注的目光。

村會計拿著筆，隨時準備在登記表上落下來;村團支部書記面前的桌上也擺上了用紙盒子糊的，紅紙面上寫有捐款字樣的箱子，要隨時接受大家的捐款。可坐著的一個也沒有動;書記的目光望到哪一個人的臉上，那人不是迅速閃開了目光，就是裝做若無其事地輕咳兩聲，仿佛喉嚨里塞進了什么東西。書記望到了劉海，劉?；诺玫拖铝祟^，不停地喝水，那一次性的水杯喝不了兩口就見了底;水又燙，一口下去，一頭的汗，仿佛水從臉上又流出來了。他撩起衣襟不停地擦汗，另一只手時而偷偷地按在屁股兜上，仿佛那錢會泄露什么秘密。一間寬大的教室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籠子。

見大家都不動，都不表態(tài)，村書記李有才咳嗽了兩聲。這兩聲咳得很威嚴，很沉重，也很失望。這咳聲讓大家羞慚地低下了頭，同時又感到了一陣輕松。早已對這個本村的最高長官的脾性摸得不能再透的手下人，都知道這咳嗽是在清理嗓音，書記要說話了，這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悶將被打破。果然書記嘆了一口氣——這從縣里學習提高后，回村的第一次演講，竟然還是沒有想象的一呼百應(yīng)的效果——這樣吧，我先帶個頭。我捐八十。說清楚了，這不是標準——一切自愿!說著書記就掏出了一疊錢，交給村會計。村會計在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飛快地數(shù)了數(shù)，又朝小紅點了點頭，團支部書記小紅就接過去塞進了那個紙糊的捐款箱。按會上說的，明天她們幾個團員還要拿著這個紙糊的箱子挨戶去向普通群眾募捐。八十元，對一個村書記來說，不算多，甚至有些小氣，但大家都知道李書記的家庭情況，這是個小村，村干部的工資并不高，八十元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費力了，一個臥病在床的老母親，一個患有癡呆癥的兒子，已讓他焦頭爛額。早就聽說要把兒子弄到沙市的神經(jīng)病院去檢查，就是因為沒有錢一直沒有成行。

書記開了頭，剩下的就有了標準，就一個接一個來了。村干部都不低于五十，組干部都是三十，二十，一般的黨員團員也是十塊二十的。因為是臨時通知的，有的身上沒有帶錢，就在會計那里報了一個數(shù)字，說明天把錢送來。大家一個個表態(tài)，捐款，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的劉海很緊張，腦中亂成了一鍋粥。書記口口聲聲說是自愿，可坐在了這個場合，怎么自愿得了!他心中既緊張又懊悔。本來身上是有十塊零錢的，可以大大方方地應(yīng)付這種場面，可是鬼使神差地偏要發(fā)個什么福，吃什么肉絲面，還買什么紅金龍!以前趕街，一塊錢兩個饅頭，再把嘴接上那自來水龍頭一陣猛灌不是沒有搞過!劉海后悔地把自己罵了一千遍一萬遍，一邊焦慮不安地望著坐在前面的人一會兒比一會兒少，跟著起身到前面的會計那里去捐錢，去登記。誰不知道自己剛賣了蠶繭，身上有錢，還抽上了五塊一包的好煙?他已在心里扇了自己的臭嘴好幾巴掌。那放在衣兜里的空煙盒兒，原本是想沒人時拿出來回味回味的，這時早被他一只手在衣兜里碎尸萬段。七一前，劉海被村里作為積極分子，列進了后備黨員培養(yǎng)名單，還上了村學校那塊黑板的公開欄。如果現(xiàn)在不出錢，只去登記，說要去回家問問老婆春花的意見呢，那不是把指頭放在別人嘴里嚼，一個大男人的臉面就要當尿壺了。

劉海，是不是還要回家給老婆打報告啊?見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捏著個空塑料杯遲遲沒動，只顧擦汗，有人沖他開起玩笑。

劉海一沖而起:我捐一百!

在大家驚愕的目光中，劉海拿著一張汗水打濕的紅鈔票，跨過人群，雙手送到了那個同樣驚訝的村會計手中。

嘩啦一聲，會議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捐了款的劉海轉(zhuǎn)身見大伙兒都拍著巴掌，熱情洋溢地望著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像娘們似的一陣忸怩，渾身像爬滿了螞蟻，很不自在。這出乎意外的舉動，讓早已修煉得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書記李有才，也激動得站起來，他不住地拍著巴掌，連聲說，好好好!支部沒看錯人，就是覺悟高嘛!

那熱情的掌聲，誠摯的目光，一下打消了劉海心中的顧慮，抹平了那些陰暗的坑坑洼洼，讓他突然生出一種豪情。這豪情開闊了視野，擴展了心胸，也明亮了他的目光。是啊，自己拿出的錢并不算個什么，可也許就能改變那孩子的一生。再說，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不有個災(zāi)，誰不有個難，大家都不幫誰來幫。這樣一想，會議結(jié)束時，村書記要他講幾句時，他就不客氣地講了，講得很樸實，很實在，講得不少人一面聽一邊點頭，講得那幾個年輕的人，團員和幾個積極分子都睜大了眼興奮地望著他。他也不知道，平時并不擅長語言的自己，今天怎么就有了這么多話，一句攆一句的，直從腦子里往外蹦。在他的鼓動下，一個沉悶的會議開得熱熱烈列，紅紅火火;他的演說，讓幾個捐款最少的人，偷偷跑到村會計面前，把自己名字后的捐款數(shù)改了;書記李有才更是異常高興，多年來就想物色一個能說會道的接班人的難題，現(xiàn)在終于有了眉目。

可是當散了會，大家各自回家的時候，挎起背簍的劉海，被那傍晚的涼風一吹，臉上的激動和喜悅就吹散了，開朗的心胸滋生著暮色似的霧靄。這捐出去的一百元，怎么向春花交待?

他想起早晨背上蠶繭出門時，春花嘮叨的一些話，那一筆筆排著隊的家庭開支;這捐出去的一百元就是一個大窟窿，想什么法子補起來?春花那女人他太清楚了，少了十元八元，咕叨幾天也就過去了，可一下少了一百元，不知她會跟自己怎么著。首要問題是怎樣應(yīng)付那婆娘。暮色中，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的挎著空背簍的劉海，顯得心事重重，再也邁不成那剛進村時的輕快步子。

日頭沉下了山岡，夜色從山上漫下來。在蒼茫的夜色里，林中的蟬響成了一片，就像他亂成了一鍋粥的思緒。放牛的趕了牛群下山，劉海讓到一旁。他看見那扛著一捆柴禾的放牛人，攏起的柴禾遮蓋了他的頭。在濃濃的夜色里，那移動著的柴禾便像一畦漂行在夜色里的木排，走在前面的牛便像排頭的波濤，隨著叮當?shù)呐ｂ徛?，帶著夜色涌向前去。管他的，先哄過她這一晚再說，回去還要喝小酒呢。想到了酒，想到那相對豐盛的晚餐，劉海咽了一口唾沫，腳下的步子又跨大了。

回到家，燈已亮了。兒子放了暑假，到外婆家去玩了，春花做好了飯，一人坐在燈下，補著他的一件舊衣服等他。見丈夫回來，忙放下手中的針線，端來一盆水，讓他擦拭臉。

劉海胡亂擦著臉，擔心春花會隨時伸手要錢。好在老婆見時間不早了，忙著給他端菜端飯，仿佛忘記了他上街賣蠶繭的事情。望著春花一個個揭去扣在飯桌上的碗，劉?？谒缫蚜髁顺鰜?。果然給他多弄了兩個菜，一碗辣椒炒臘肉，一碗青炒豇豆，腌了一碗黃瓜，還有下酒的黃豆。望著那盤瑩瑩的黃豆，劉海用手撮一把，朝嘴里喂，一面支支吾吾，并不正面回答老婆問他為什么遲回家的話，心里盤算著，怎么著也得先把這頓酒喝了再說。

又不是沒有筷子!春花嗔怪著打了一下他在桌上胡亂抓尋的手爪，一面抓起酒瓶給他倒酒。

倒了酒，放到了劉海面前，春花接著說，他舅舅接客來了，說定在八月初八，陽歷九月十二，給爹做六十歲的生——咦，這酒不行?他舅舅送來的，不也是水吧?春花看見劉海把舉到唇邊的酒杯突然放下了，眉頭皺得像是很難受的樣子。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這些走親訪友的酒里裝的是水。春花不放心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被酒氣沖得一皺眉，是好酒啊!

可是再好的酒也喝不出什么滋味了。劉海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里。他想最好還是等我吃完了再說錢?？墒鞘⒘艘煌腼堊阶肋厑沓缘拇夯ǎ€是說到他擔心的事了。

賣了多少?

劉海也不望她，端起酒杯喝完，嘴里只顧忙著塞，忙著嚼。

又沒有人跟你搶!我問你繭子賣了好多錢?

劉海又喝完一杯酒，夾了菜在嘴里嚼著，這才不慌不忙地從屁股后面掏出錢來。他睨見坐在桌邊的春花放下了碗，朝手指上唾了一口，接過錢數(shù)起來。

咦?怎么只有三百?我稱過了，那一包蠶繭，怎么也要賣四百!春花張大了眼望著他。

說出來，晚飯就吃不安逸了，好在他已墊好了肚子。他放下筷子，在春花疑惑的目光中，抿完了那一杯酒，咂巴了兩下，正要說什么，突然聽見門外一陣狗叫聲，來人踢踏的腳步聲。春花迅速收起了錢，塞進了衣兜，又把衣服扯下來，蓋住了，這才出去看是誰。

是村書記。村書記領(lǐng)導著一幫人來了，其中有一個肩上扛著什么東西的，書記說是攝像機，那女的就是縣電視臺記者。記者很年輕，頂多不過二十二三歲，戴著太陽帽，時髦又精干的樣子，因為要攝像，頭上的太陽帽檐就轉(zhuǎn)在后腦勺上。她一進門就扛著攝像機到處照。

這一行人的到來，讓春花慌作一團，但見記者進了家，來人又都是贊揚的口氣，料想是好事，慌亂中又激動不安。

看這屋里亂糟糟的，只怕有個看相!說著就要去收去抹去撿。

不動不動!那女記者制止了她。戴著太陽帽的年輕的臉歪過來一笑，說的話她也不懂，我們就是要原生態(tài)!

一同來的村團支部書記小紅打著探照燈，書記就站在那一團燈光中忙著向記者介紹。你看，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也并不好:這個電視機，還是黑白的，這個房子，也還是干打壘的，你看，這墻要垮了，還用一根檁子頂著——書記指到哪兒，那記者就把攝像機對到哪兒，那一團燈光也照到哪兒。那一個光圈晃去晃來，書記站在那光圈中，把劉海家的情況里里外外介紹了一個遍，最后說，我們的村民們寬裕嗎?不!我們的村民們生活富足嗎?不!書記面對攝像機，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望了望那桌上的菜，解釋說，今天他們是賣了蠶繭，才慶祝一下勞動的果實的，平時生活得也很艱苦，對吧，劉海春花?劉海一見這一行人的到來，心想完了，想瞞也瞞不住了。他望了望春花，老婆正用一雙錐子似的眼狐疑地望著他。

書記最后總結(jié)說，主要是我們的村民已從精神上先富了起來，建設(sh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和諧的新社會，就要有先富的新精神，有和諧的新農(nóng)民!為了孩子的未來——村書記一把扯過那個長得像一根豆芽的孩子——劉海早已注意到他就是那個要圓夢的大學生，他跟在這幾個人的后面——村書記把那大學生扯在自己的胸前，舉起拳頭對著攝像機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我們家家戶戶都愿意做出最大的努力，為建設(shè)和諧的新農(nóng)村而奮斗!

怎么樣小王?書記講完了，抹了一把被探照燈照出的汗，意猶未盡抓起一把蒲扇，一面扇，一面征詢記者的意見。記者小王把大姆指一豎，好!下面我們就采訪捐助人吧?于是那探照燈一掃，照了過來。那個大學生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封感謝信送到劉海夫妻面前。劉海認識那是村會計一絲不茍的幾個大字，知道這都是為拍電視臨時準備的。那個大學生把大紅的感謝信送到他們夫妻倆人面前，還對他們倆鞠了一躬。劉海收著感謝信，臉望著春花傻笑著。春花一切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的春花，并不理會劉海討好的目光，只是一個勁地夸那考取大學的孩子有出息，對電視臺記者的來采訪，說受之有愧。她雖然不望劉海，但劉海分明感到，春花滿面笑容的眼角，對他射來的都是針，都是刺。這些針刺，讓他面對攝像機時，失去了在捐款會上的應(yīng)付自如，侃侃言詞?？粗煞蚪Y(jié)結(jié)巴巴的樣子，春花覺得很丟面子，一把扯過了劉海:我來說!

記者小王感到很有意思，她笑著一使眼色，那燈光，攝像機就一起照到了春花臉上。劉海望著燈光里的老婆理了理頭發(fā)，臉紅得像一朵桃花，她清了清喉嚨，就很流暢地說了起來。春花的一席話，竟讓劉海聽得張大了嘴巴，沒有想到自己的婆娘竟然比自己還懂得大道理。

——別人孩子的今天，就是我們孩子的明天，眾人拾柴火焰高，一人有難大家?guī)?。我們這些燒火弄飯的，頭發(fā)長見識短，可曉得一條，不拖男人的后腿，這就是在為建設(shè)和諧社會，建設(shè)新農(nóng)村出力出汗，作貢獻!

說得村書記帶頭鼓起了掌。他臉上生光，容光煥發(fā)。他的村民為他撐足了大大的面子。

采訪結(jié)束，記者小王十分興奮。她是到鄉(xiāng)里來采訪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聽說這個村在為貧困大學生捐款，在搞“圓夢行動”，便臨時改變了采訪計劃。這條新聞，完全可以上省臺!小王很興奮，臨出門時還對春花問這問那，覺得這個婦女很有覺悟，很有意思。春花熱情地挽留他們吃晚飯，可書記說早已安排好了，劉海便和春花一起出門來送他們。劉?？傁胝覚C會和春花搭訕兩句，但春花只當沒有看見，就是不理他。臨分別，春花還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跑進屋，拿出來一只手電筒，交給團支部書記小紅，說黑黢黢的，鄉(xiāng)下的路不好走，要她照顧好縣里來的女記者。

一行人便告別了劉海夫婦，打著手電筒走進了黑暗。

電視臺的記者小王感慨說，李書記，真沒想到，現(xiàn)在村里群眾的覺悟——

小王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聽見身后的屋里傳出啪的一聲，那是摔碗的聲音，接著就聽見了打鬧聲，女人的哭嚎聲。

一行人站定了，轉(zhuǎn)身望過去。只見那屋里的燈大約是被絆動了，一個燈泡閃去晃來，把一對拉扯的人影，一個劇烈的場面投到窗口上，仿佛正上演著一幕皮影戲。

李書記，這這這，這是怎么回事?正要發(fā)感慨的記者小王一臉驚詫，望著村書記。

怎么回事?打架唄。書記一面走，一面輕描淡寫地說。

為什么?剛才還是好好的?

為什么?為錢——為捐款。書記說。

那剛才——?記者小王更不懂了。

走吧。書記若無其事，小王從手電筒的反光中，竟看出他臉上還笑瞇瞇的。

不去勸勸?小王站在那里，望著那個皮影戲似的窗口，很不解。

勸什么，越勸打得越狠。

最難堪的是那個受捐助的學生。他站在黑暗中，掏出了錢，要去還。

孩子啊，你這可使不得!村書記一把拉住了他，扯在自己懷里。你把錢還去，明天村里可就有離婚的了。

小王打開了攝像機，要攝那窗口的皮影戲。聽了書記這一句話，就扭過了臉。

他們真的沒事?

書記嘴一撇，不屑一顧地說，這算什么!我說王大記者，這你們城市里人就不懂了。我們村幾百戶人家，哪家兩口子不打架，可沒有一家離婚的!白天打，晚上好;白日里打得越狠，夜里就抱得越緊!

后面的話就有點兒跑題了，人家小王還沒有結(jié)婚呢，意識到這一點，書記李有才就剎住自己的話頭兒，嘿嘿笑了幾聲。好在當記者的耳根子厚，什么場面沒見過。小王倒是對他說的一個村幾百戶人家，沒有一個離婚的現(xiàn)象來了興趣。她問打著電筒的村團支部書記小紅。小紅剛結(jié)婚，聽了李有才的話想起了什么，正偷偷抿著嘴笑，見記者一問，就忙肯定地啄了啄頭。小王很興奮，嘿，又是一條好新聞!

你問原因?亮著一只手電筒的山道上，書記帶著幾個人影往山岡下走，一邊走，腦子里一邊搜索著剛從縣黨校學的一些新鮮詞兒。很簡單嘛，哲學上還講個矛盾，講個斗爭，建設(shè)和諧的新農(nóng)村，離不開和諧的新家庭。和諧怎么來?就是在矛盾中來，在斗爭中來嘛。你今天采訪的這個典型，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事例嘛——

話沒說完，突然夜色中的山岡傳來一個女人兇神惡煞的呼喊聲:

李有才——你個王八蛋!什么時候了還不落屋啊，我看你這個家還要不要!

是的，老子一會兒就回來!這邊正回答記者采訪的書記李有才，突然拔高聲音，昂起頭，朝黑暗中同樣生硬地摔了一句出去。他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地對記者小王笑笑，多少有些尷尬地說，那是我——愛人。你看看，這些農(nóng)村婦女，覺悟高是高，就是差和諧這根弦兒!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