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男子很久了,從2007年的冬季開始,我每天都要在街頭橋洞旁看到他。
和他有過幾次簡短的對話,知道他是一個患有小兒麻痹的孤兒,四五歲時便用手挪著一個小方凳開始了沿街乞討的生活,幾十年來,一雙手走過了中國十幾個城市。2009年初冬的一天,從他身邊經過,他的眼神又讓我的心本能地抖動一下,已冷漠走過他身旁的我,轉身掏出身上零錢,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是那種很明澈的眼神,像山坳低處積聚的河水,靜靜泊著,等待命運的大河一次次向它沖擊!曾經,寫過幾篇關于乞者方面的文章,每一次寫,都覺得自己語言的蒼白和無力。這種情感很痛苦,但遇到的次數(shù)多了,心已不如先前那般易感,我通常選擇冷漠或逃似的離開。
有一次,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個女人引領下,端著小碗兒向行人奔來,差一點兒,就要跑到我臉前了,我轉身躲開了他們。路上行人均漠然而去。耳畔的涼風呼呼地吹著,我仿佛聽到風中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嘆息,那么茫然、空洞的嘆息。還是2007年的冬季,大雪狂舞,天寒地凍,我不知道這個雪季從哪兒來了這么多以乞為生的孩子。這些孩子像一個個扎在麥田的稻草人,手里拿著一只碗兒,孤單地在街上站立或飄游。他們跪在積雪深厚的石灰地面,磕頭如搗蒜。我想走到他們面前,拉住他們的小手兒,伸到懷里暖一暖,再輕輕對他們耳語:別再這樣了,孩子,跟上你們的媽媽回家去吧!
想到這里,我真的走到一個女人身邊——其中一個孩子的母親——一樣跪著的女人身邊,說,讓孩子起來吧!看看那冰冷的水泥路面!那風雪中匆匆路過的人們!那孩子無法保留的純真和尊嚴!孩子的母親用漠然的目光看我,更多的是麻痹,直盯盯地瞪我,愣神,然后對著我笑起來,指間的瓷碗適宜地伸到我面前。
兩顆淚落下來,在我的心澗濺起一聲無語的呻吟,丟下零錢,我逃似的離開。
我這樣對她說了,我急速的說,深情的說,無奈的說,轉為奔跑的說,她從視覺到心靈,拒絕我“毫無意義”的詞團。即便我這樣說了,卻也不能讓這些孩子離開習以為常的精神蹂躪,過上溫暖的生活!這些孩子的母親有著完好的四肢,可以靠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應該讓孩子明白除了討吃討喝,還可以過上另外一種意義的生活——低處生存,靈魂自由而高貴!而這卻是一項多么艱難的心靈工程!她們索要的,便是眼下有口飯吃,并已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而這些孩子的眼睛,還未沾上塵世的灰,清澈得如同深山里的小溪,回到家,我在筆記本上寫道:
低處的一些孩子們/衣衫歪斜,披掛上陣/小帽兒花哨一如唱大戲/身邊的女人/可是/他們的母親/眼睛/下垂/擋住了他們的眼神
溫暖的學堂/可是/星星裝扮了黑夜的眼睛/街頭的孩子/可否也有/塵世的盛裝/隱隱綽綽的蟲兒飛……
天,漸漸暖了,春柳的梢頭傳來燕子的呢喃,這些孩子在春天到來之際,奇怪地消失了。我很難再把街頭熱鬧繁榮的景象與冬天的凄冷連在一起,那些孩子在我眼里逐漸淡去,當我再一次路過橋洞旁那名無腿男子身邊,雪天那些孩子的影子又浮現(xiàn)出來。男子是以這座城市為生的,每天,他都會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一塊木板,一床被子,坐在一個簡易的滑輪上沿街而行,然后選擇人群密集之處停下來。他的木板上放著一床舊棉被,木板下安裝的四只滑輪代替了他的腿。早在2008年春節(jié)前,蒼雪覆蓋了中國的大江南北,那時的雪已不再是吉祥的象征,雪導致了南方一些地區(qū)人們的受難,我長居的這座小城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雪,冷靜的接受了雪狂亂的撒野。當陽光出來,春節(jié)也已過去,我看到這名無腿的男子,依然盤坐在他簡易的滑輪上,心內一陣欣慰:他也從冬的狂虐里渡了出來。
又一年過去,這一天,我再次從無腿男子身邊路過,看到他的眼神,忍不住回過頭來,靜靜朝他望去:他憨厚的笑著坐在地上,周圍寂寞而凄冷,當有人放到他碗里零錢,他的唇角便會綻開笑容,繼而一連串地點頭致謝,目光中,一抹微光像暗夜里的火花,熱烈地跳躍了……
和他眼神的交替,使我又想起一位老人。
老人蜷縮在公交站牌的低洼處,眼睛看著前方的路面,老人身旁,側放一卷破舊的涼席,一個露出爛棉絮的編織袋立在涼席一側。老人手中拎著一個紅色塑料袋,袋中裝著稀稀拉拉的剩面,從老人目光中交織出的癡迷、無奈、驚恐、渴望、乞求……許多種復雜的味道中,我看到一位飽經滄桑的老父的形象。老人的眼睛像嬰孩般清澈干凈,內心的無奈與渴求,通過這雙眼睛,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出來??吹剿难劬?,我心里有一種釋然,仿似世間所有的幸與不幸,都從他眼里流出了。和他對眸的同時,我停下來想為他做些什么,遲疑片刻,終究沒能。我飛快的離開了他,在心里,我情愿他是一個人們定義中的靠行騙為生的騙子,但從他坐在低處的姿勢和眼睛流露的神態(tài),他不是。
已是深秋,天寒冷起來,老人一卷破席,一袋爛絮,何以御寒?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很普通的,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事情,我還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在溫暖中老去,直至死去。
一天一天過去,2009年的初冬,一場暴雪覆蓋了我所在的這座城市,天氣驟然變冷!路過街頭橋洞旁,那名無腿男子依然坐在那里。已近黃昏,他收起面前的瓷碗,抬起頭,和我熟悉的目光相碰,靦腆而友善的朝我笑了,拉著身旁的木板,準備離去。
我看著他——他身下木板的滑輪壞了,從小靠雙手走過十幾個城市的他,將重新依靠手開始艱難的行走!潔白的積雪路面,留下兩道深淺不一的印痕。
雪還在下著,簌簌,簌簌,像是誰在彈奏悲傷交響樂。我喊了一聲“大哥”,快步朝印痕邁去,前方,一團白色的影子似雪,似霧,滑至他的身旁,卻是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小女孩的身影。
他的身體猛然一直,扭過頭,目光如夢,深深望向去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