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是一個賊。
那時候我是一個比時遷還要刁鉆古怪的偷雞賊。
那時候我也是村里最讓農(nóng)民老俵們恨之入骨的偷雞賊。
我偷雞不光是為了自己,也為了母親和朋友。我偷雞不僅僅是因了垂涎雞的美味,也盡情享受偷雞時那種難于言表的樂趣。至于我到底偷了多少只雞,謙虛地說,實在記不清了;批發(fā)一兩次座山雕的百雞宴,應該是綽綽有余吧。
時遷同志偷雞是不上檔次的,他的專業(yè)是打家劫舍替天行道,偷雞只不過是插科打諢塑造人物而已;而且常被人發(fā)現(xiàn),弄得天塌地陷血濺一方。而本君后來偷雞,從來是雞不鳴狗不叫,神不知鬼不覺,這里面的學問可大了去了。封我作研究生應該是小瞧了我,當博士——中國第一偷雞博士,頭上戴一頂博士帽,哈,正合適正合適。
母親一生生了八個孩子,她訴苦說,從來沒有完整地吃過一只雞;頭道湯讓你爸偷偷喝了(他當時是大右派,特別特別的口饞),二道湯又讓你們這些餓鬼給喝了(當時你們餓得三根筋挑著一個頭),到了我這里,天老爺,清湯寡水的,都成了雞渣子了。母親的話激發(fā)了我大無畏的偷雞勇氣,我發(fā)誓,今生今世,一定要讓母親吃上一只完整的雞。
偷第一只雞是一次偉大的思想革命,一旦沾上雞毛,我就由人變成賊了。不過不要緊,我偷的是四類分子家的老母雞,四類分子能算人嗎?老母雞經(jīng)常被地主婆搜蛋,手指伸進屁眼去,有球物狀的東西,自然就抿了嘴角偷笑,趕緊關進雞籠里。老母雞常被她搜,便習慣成了自然。我瀟灑地走近它,用手一指,它以為要搜蛋,趕緊松開雙翅蹲下讓我抓。抓了放進人造革包里,拉鏈一拉,它以為在窩里,動都不動一下。母親因此平生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次頭道湯,喝完才問,哪里來的?我說是農(nóng)民朋友送的。母親知道我的農(nóng)民朋友多如牛毛,也就心始泰然。后來聽說,那個地主婆竟然很囂張,哭哭啼啼的差點一頭撞死。
京波在養(yǎng)豬場工作,是我一生中最為敬重的朋友。他的姐姐是全中國第一個給毛主席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那個梳著“馬尾巴”的女學生,他父親是劉鄧大軍里最重要的一員,那時幸好得了糖尿病,才被周恩來總理保護了起來。兒女們便走的走溜的溜,飛鳥各投林,他因此下放到我們這里。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精神會餐,他說的都是些聞所未聞的天方夜譚,很多人聽了都捂著耳朵逃走,生怕沾上了政治麻風;而我卻少見多怪,歡喜得不得了,大大開了眼界。很顯然,這是一個見過大蛇屙屎的人,也可以說是一位落難公子。他在我們家吃過幾次飯,我發(fā)現(xiàn)他尤其喜歡吃雞,卻又羞羞答答不肯下筷子,老是咕嚕咕嚕地咽口水。我因此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多偷幾只上檔次的雞——小母雞甚至雞囡子,讓他狠狠地過一回雞癮!
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回風險大,要走遠一點。偷雞也要舍得一把米,我把精貴的米放在腳上,咕咕咕地將雞引誘到僻靜處,然后像后來的足球明星馬拉多納一樣一個倒踢,小母雞跳了起來,便刀劈華山一樣狠狠一掌劈去,將雞劈暈,扔進袋子里,鎖了就走。到了養(yǎng)豬場便約了小波,在山坡上挖了坑,放進佐料,用黃泥巴糊了作黃土包雞,烤了給小波吃,比起豬肚包雞來別有一番風味。小波吃了滿嘴流油,連骨頭髓都吸了個干凈,連說好吃好吃,一輩子沒吃過這么好的雞。小波后來留學法國,成了博士。多年后我們再次聚首,他雖然記得起我們家每一個人的名字,可惜卻忘記了那只黃土包雞。
也有幾次差點失手,雞也許像貓一樣有九條命。明明見它暈死過去了,沒走幾步竟然掙扎個不停;于是抓出來,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將它弄死。當然不能用刀,雞血就是罪證呀,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跳進黃河也洗不干凈了。于是死命擰雞的脖子,左擰右擰,擰成了麻花卷子,塞進包里半天沒有反應,這才松了口氣,以為徹底死了。沒走幾步,包里又掙扎個不停。拉開包一看,猛地伸出個漲紅的雞頭,拼命叫喚:“救命呀,救命呀,狐貍要偷我,快來救命呀——”那回,就這樣被發(fā)現(xiàn)了,老表們高舉著鋤頭扁擔惡狠狠地追趕過來,只得走兔為逸,三蹦兩跳沒了蹤影。幸好不是本村的雞,否則喚救命的就不是雞,而是我了。雖然脫逃,卻被村狗扯爛了褲子,嚇得屁滾尿流,有好幾天躲在屋里,不得不認真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
偷雞上癮,自然精益求精?;叵肫饋恚铍y偷的莫過于偷雞囡子了。雞囡子也就是沒有下過蛋的雞——處女雞。一般人也許不知道,公雞吃多了上火,母雞吃多了敗胃,而處女雞則不但營養(yǎng)豐富,且清心帶補,是雞的上品;到市場問一下,就知道價格也要昂貴許多。月婆坐月子的時候,一般都要買雞囡子補身子,這是千百年來遺下的古訓。如果花了雞囡子的價而買回來下過蛋的母雞,那就大大地賒了本了,賒了本還不敢說出去,讓人笑話,罵你是孱頭。
偷雞入化境,就得仔細辯識真假雞囡子。對雞囡子研究到了研究生的水平,就知道雞囡子和真正的處女一樣,道理深入而又淺出。雞囡子最易受驚,動輒躥欄上屋甚至鳳凰一樣高棲在樹上,雞冠沖血,又羞又怒,罵罵咧咧,半天不肯下來,實在是太敏感了。如果抓雞在手讓你辨析,都是過來人,你想都想得到,最敏感的部位應該是雞屁眼。把雞翻過來,兩手指扒開屁眼周圍的絨毛,噗地吹一口氣,屁眼立時就像眼睛迷了沙土一樣眨巴眨巴地眨個不停,不是雞囡子是什么?下過蛋的雞,尤其是老母雞,任你怎樣吹去,都一眨不眨,毫無反應。阿彌陀佛,為了母親,難怪第一次能輕而易舉偷個老母雞回來。我的親娘,下次一定偷只雞囡子給你,讓你不枉一生生了八個苦命的孩子。
母親,好吃嗎?
回想起來,我半生光陰都陶醉在偷雞的光輝業(yè)績之中。前些年的同學會,我們都在“知青飯店”里度過。服務員清一色頭戴軍帽,腰扎皮帶,胸佩毛主席像章,來往行人都不免駐足,一時食客盈門。當然,進來的大多是系有知青情結(jié)的人。進來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最讓人留連忘返的風景是墻上的“檢討書”,雖然開頭都寫上“斗私批修”之類的最高指示,內(nèi)容卻都是些某年某月某日偷雞摸狗的自供狀。內(nèi)中故事都原湯原汁原味,很是經(jīng)典,看了津津有味,一個個捧腹大笑。如今,“知青飯店”與時俱進,改成“水兵俱樂部”了。店內(nèi)裝飾了蔥綠的葡萄架,葡萄架下是秋千座;葡萄葉是塑料制品,蔥翠欲滴,煞是宜人。最美的是那一串串珠圓玉潤懸丁丁掛在那里的葡萄;仔細看去,你突然目瞪口呆,葡萄豐盈處,是一架白色的鋼琴。服務員都是年輕佳麗,頭上斜戴小船帽,身著條條杠杠的水兵服,如蛺蝶穿花,巧笑扮兮美目盼兮,真是秀色可餐喲。同學們互遞名片,天南海北的有。大多都發(fā)達了,發(fā)福了,禿頂了,高血壓了,糖尿病了;只有一位依然清貧,清貧得似乎比誰都更豁達。自然嘍,也有人永垂不朽了。都知道人生如夢,同學會一次比一次難得了。同學們只管喝只管吃,呼盧喝雉地好生親密,好不喜歡。
酒足飯飽,茶余飯后,最最有趣味的知青記憶,仍是偷雞摸狗的故事。青春呵,畢竟是太寶貴了。
趣味中心,最終又聚焦在本君的頭上。
同學們最關心的事,便是怎樣將處女雞手到擒來,且兵不血刃神不知鬼不覺連雞毛都不掉一片,一分鐘都不到就一命嗚呼了。死了就好,雞死在包里,就再也發(fā)不出SOS求救訊號了。
一分鐘不到就將雞弄死,當然要有蓋世絕招,要不怎么配冠冕偷雞博士的光榮稱號呢?說個真實的故事給同學們聽吧——去年,我不是新婚燕爾第一次到丈母娘家去嘛?那也是農(nóng)村,很山很山,至今窮山惡水。一到丈母娘家,她便挑出一掛米爆,噼哩啪啦響徹了山村。米爆告訴四鄰:我家來貴客了!丈母娘要殺雞招待我,苦于一家人都怕血,沒人敢下手。當我明白這是真情不是假意時,便自告奮勇地說,讓我來吧,保證不見一滴血,叫都不叫一下。于是依了門,將雞伸出門外,若無其事地與丈母娘聊天;沒說幾句,將門外的手縮回來,喏,雞已經(jīng)死了。臨走時,丈母娘對女兒耳語:閨女子,要小心呀,這個人殺雞都不用刀,我以前別說是見,聽也沒有聽過哩,你可千萬千萬要小心呀……
這個故事猶如歡樂頌,將快樂的漣漪鼓蕩到了極點,引起了滿堂爆彩。興趣盎然之際,同學們?nèi)耘d猶未盡,從廚房里抓來一只雞,非要我當場表演一下不可。我擺擺手說,親愛的同學們,這是我一輩子苦難的結(jié)晶,還沒有申請專利,怎么可能公之于眾呢?當然,這也包括我的老婆。她不是怕嗎,就讓她怕吧。嫁給我這樣的人,確實是要小心一點嘍,是吧,哈哈……
分手之際,誰也沒想到,那個至今清貧者突然大發(fā)感慨:“老同學,你這輩子罪孽深重,真是缺了大德了。那時候的老表養(yǎng)個雞——尤其是母雞,容易嗎?油鹽醬醋,洋火洋油,還有小孩子的學雜費,都指望在那幾個雞蛋上了,你殺雞又取蛋,叫人家怎樣活呀?”
焚琴煮鶴,大煞風景,同學們扮笑聳肩,如落花流水,“噓”地一聲四散而去。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嘁!”
5·12大地震,我悄悄地捐了一筆錢。捐了錢也悶悶不樂,悶了好幾天,才寫下這段文字:上帝呀,如有來世,下輩子讓我變成一只大母雞吧,我要給當年農(nóng)村的孩子們生一大堆的蛋,堆得像一座山,雞蛋變成的山呵!阿門,你們的罪人!
至于我的絕技,唉,還是讓我?guī)У焦撞睦锶グ伞?/p>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