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就是中國的明天
張學友飾楊衢云,梁家輝飾陳少白,眉目間都頗為神似。
陳可辛用蕩氣回腸的故事,提醒我們香港的另一個角色。自晚清革命以來,港九之地,“不但有金銀氣,且有革命氣”(《辛亥文獻》之馬小進《香江之革命樓臺》)。但兩岸對1905年之前的革命史,都有意無意地裁剪了兩樣主導性力量,即孫中山和幾乎所有早期革命領袖兼而有之的兩個身份:基督徒和洪門弟子。
晚清革命,一言以蔽之,是基督徒與三合會的革命。不過投資過大的電影,不敢拂逆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然就對過億票房構成妨礙。用錢投票的觀眾,和拿命投票的公民,都需要簡單而膾炙人口的理由。所以最不可饒恕的電影,都是關于歷史的。通常一部大片,就是對民族記憶的一次強制拆遷。
陳可辛坦言,也拍過洪門段落,但為稻米計,還是盡數(shù)刪了。三合會背景,只隱含在少林僧“王復明”的名字中?;浇桃蛩?,也只有孫母家里一閃而過的十字架。
商人李玉堂與眾義士慷慨赴死,之前飲血酒,戴護身符。若是圍在一起禱告,票房可能就砸了。其實這個角色大概有3位原型人物,都是基督徒。論地位相似,革命的第一贊助商,非香港的“太平紳士”、立法議員何啟爵士莫屬。他父親何福堂,是梁發(fā)之后,中國第二位被按立的傳道人,著有《馬太福音注釋》。何啟承繼萬貫家產(chǎn),攻讀法律,成大律師。妻子雅麗去世后,他于1887年創(chuàng)辦香港第一間西式教會醫(yī)院,附設香港西醫(yī)書院,李鴻章亦是贊助人之一。孫中山、陳少白都是何的學生。
何啟多方支持孫的革命,一向只出錢、不出面。1895年香港興中會成立,他代理法律事務,并推薦自己的親戚、另一位大商人黃詠商任興中會會長。黃也出身基督徒世家,其父黃勝曾與容閎一道赴美留學,是香港道濟會的平信徒領袖。黃先生為革命傾囊而出,賣掉香港銀樓,充作第一次廣州起義軍費。另一半軍費,則多由孫的未來岳父、“革命牧師”宋耀如代為籌集。宋牧師一家,對百年中國影響至深。他也同時是洪門弟子。
論姓名相似,第3位原型應該是商人李紀堂。他也是基督徒,與陳少白交往甚密,對革命捐輸甚豐。庚子起義失敗后,他以贊助革命的剩資在屯門開設農(nóng)場,作為孫中山在港的接待站,內(nèi)設軍火庫和射擊場。1901年,李紀堂和太平天國后裔洪全福結識。洪也有兩種身份,既是領洗之信徒,又是三合會頭目。李紀堂散盡家產(chǎn),與他籌劃“大明順天國”的廣州起義。這個國號,形象地說明了末代皇權體制下,洪門和基督教在華僑社會中的怪異組合。事實上,迄今為止的海外唐人街,仍隱約可見這兩種華人移民社會的底色。
電影刻畫一群販夫走卒在革命敘事下的群像,如幾十把刀,在日光下“嘩嘩”作響。某種程度上,也還原了晚清革命的真實場景,即埋伏在民主和信仰之下的綠林、會黨與游民的底色?!按竺黜樚靽北粚W界稱為“第二次太平天國”。這是頭一回,具體提出了共和政制和總統(tǒng)直選方案的革命。何啟參與了策劃,他與李、洪等人共同推舉容閎為臨時大總統(tǒng)??上e事前3天,泄密失敗。
在《基督徒與晚清中國革命的起源》一書中,香港學者梁壽華稱1905年前的晚清革命為“基督徒革命”。因為無論領袖還是資源、動力、贊助,均由基督徒群體主導。片首被刺殺的楊衢云,是當時香港基督徒知識分子的領軍人物。他組建的輔仁文社,也是香港第一個革命團體。后來的香港興中會有一文一武兩員大將:拿筆的陳少白是會長,創(chuàng)辦《中國日報》,和孫中山在同一間教會受洗,后也加入洪門,被封為“白扇”(軍師)。拿槍的鄧士良,本是三合會頭目,后在禮賢會受洗。他是第一個勸說孫中山與洪門結盟的,對革命之暴力走向影響至大。
1894年,檀香山興中會成立時,基督徒占到一半以上(蘇德用《國父革命運動在檀島》)。會議在信徒何寬家舉行,隨后轉到一個牧師家里舉行入會儀式。孫中山帶領眾人,各以左手按《圣經(jīng)》,右手舉起宣誓。從此,晚清各革命團體的宣誓儀式,均“由基督教的受洗之禮脫胎而來”(馮自由《革命逸史》第二集)。孫中山的孫女也說,“祖父建立革命組織,是受到基督教會組織方式的啟發(fā)”(孫穗芳《我的祖父孫中山》),興中會由此成為中國第一個近代意義的社團。
隨后第一次廣州起義,設計出青天白日旗的陸?zhàn)〇|,也是基督徒。他被稱為“為共和國殉難之第一健將”。受刑后寫下絕筆“我肉痛心不痛,汝其奈我何”。第二次廣州之役中被處死的刺客史堅如,被譽為“為共和國殉難之第二健將”。亦為信徒,曾撰文表述其革命信念,“我是耶穌信徒,一向相信惟一主宰之上帝,知道四海之民都是上帝的兒女,所以對弱肉強食的現(xiàn)狀極表厭惡,想要闡明自由平等的大義?!?宮琦滔天《三十三年之夢》)
直至惠州起義,基督徒仍占3成。1906年后革命浪潮蔓延,華僑信徒不再是惟一的領袖群體。但直至1924年的廣州軍政府,盡管基督徒的人口比例不足千分之一,他們卻占到了公務員的40%。在內(nèi)地,他們也是舉足輕重的革命士卒。兩湖的第一個革命團體“日知會”,就由美國圣公會華人牧師黃吉亭創(chuàng)辦。隨后,陳天華、宋教仁、劉睽一等人相繼加入。每逢黃牧師主日講道,人滿為患,深受學生和軍人歡迎。黃興回國后,上海圣公會的吳國光牧師特意致函黃牧師,介紹轉會,請求將尚未領洗的黃興列在會友之中。
1904年,長沙起義敗露的那一日,黃吉亭牧師挺身而出,護送宋教仁出城,野外相贈旅費。隨后,他連夜趕往黃興家,以“美國圣公會”的轎子掩護,將他藏匿于圣公會教堂閣樓十余日。黃牧師又將黃家妻兒接來教會,向外界宣示黃興一家乃本會教友。最后,武昌圣公會的胡蘭亭牧師趕來長沙,帶著黃興喬裝出城。這一幕逸事,倒和電影中那一個小時的護送,頗為相似。
對我而言,知道電影中倡言革命之名士其實多為信徒,是一件很難過的事。基督徒與晚清革命之關系是尚未被清理的歷史題目。準確地說,晚清以降,現(xiàn)代革命的淵藪,的確來自“具有三合會背景的基督徒”。換成《新約》的背景說,這是一群相信上帝的“奮銳黨人”(猶太教派激進信仰者,行動上采取武力手段)。當時的信徒,多為受西學浸染的文化精英,他們將基督信仰與西方民主觀念一并領受,尚未分清地上之自由與基督之救恩的殊別。
宋慶齡曾接受斯諾訪問,說,先夫革命的實質,是“將基督教付諸實踐”。孫中山本人確也有過真切的信仰體驗。在《倫敦蒙難記》中,他陳述自己在獄中“一連六七日,日夜不絕祈禱,愈祈愈切,至第七日,心中忽然安慰,全無憂色,不期然而然,自云此祈禱有應,蒙神施恩矣”。出獄后,他致函自己的屬靈導師、廣州傳道人區(qū)鳳犀,請他“常賜教言,俾從神道而入治道,則弟幸甚,蒼生幸甚”。民國建立后他公開作見證說,“我革命之所以能夠成功,乃完全仰賴上帝的恩助?!?/p>
然而,地上的民族主義立場,始終制衡著他們對普世信仰的領受。如孫中山要求興中會成員悉數(shù)加入洪門,由此造就了一大批“三合會的基督徒”。之后,他的暴力革命之途,越發(fā)偏離《圣經(jīng)》教導。越到晚期,個人專制、對暴力手段的沉迷等,均使“從神道而入治道”的斷裂貽害至今。電影中楊衢云被清廷暗殺一案,被稱為“香港第一起政治謀殺”。但另一個事實是興中會一旦成立,就率先圖謀暗殺清廷督撫。中國近代史上,以政治暗殺的手段顛覆政權,恰恰是由相信上帝的孫文一黨開創(chuàng)的。
遺憾的是,直到今日,一方面,公共學界對基督信仰之于中國現(xiàn)代史的影響長存偏見,形成無知之空白;但另一方面,教會界的學者如梁壽華先生等,亦對革命情懷之謬種流傳,缺乏基本認知。對晚清這一批民族主義基督徒的革命作為,亦缺乏起碼反思。
晚清的基督徒革命及上述孫的公開見證,在我看來,不過是另一版本的口含天憲、“替天行道”罷了。從普世性說,他們這一代“奮銳黨人”多是啟蒙運動及“天賦人權”觀的后代,而非“惟獨圣經(jīng)”的宗教改革的后代。從地方性說,他們真正的信仰對象,除了今天的中國,就是未來的中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陳少白的叔叔陳夢南。他是教會史上一位著名傳道人,對侄兒影響至深。陳夢南說,“堂堂中國紳士,怎好在外國人手里受浸?”所以直等到遇見被按立的中國傳道人后,才肯受洗。
對皇權專制下的第一批現(xiàn)代革命者來說,上帝是必須的。不過革命需要的,并不是《圣經(jīng)》中的那位耶和華神,而是另一尊經(jīng)過了人文主義的浪漫化想象的 “自由女神”。革命者心中的上帝,只是某種普遍真理的化身。在晚清革命早期,只有這一化身才能為革命提供合法性和靈魂的范式轉移。所以,革命的先行者們,需要一個能夠為革命背書的上帝。這個上帝,一定要大過皇帝,不然他們就算是叛逆。
但在另一群基督徒,也是當時中國教會主流的眼中,孫中山們?nèi)耘f還是叛逆?;浇淘谕砬澹坏珵橹袊呱思みM的革命派,也為中國養(yǎng)成了保守的維新派。傳教士主辦的《萬國公報》,成為康梁一黨的精神溫床。維新派的信徒也認同并竭力追求自由、民主價值,但和革命黨相反,他們是“屬基督的中國人”,而非“屬中國的基督徒”。因此他們的刊物用了比清廷更嚴厲、更有說服力的筆桿子,猛烈抨擊孫文的街頭暴動。
主持《萬國公報》的美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維新時做過梁啟超的秘書。他和孫有兩次會晤。一次在倫敦,孫被英政府釋放后不久,第二次在1900年的橫濱。兩次都不歡而散,分道揚鑣。主張維新立憲的李提摩太,仍然持守兩條最基本的《圣經(jīng)》教導,“不可殺人”和對基本政治秩序的順服。他的報紙繼續(xù)宣稱孫文一黨不但是清廷的叛逆,更是背叛上帝、自立為王的撒旦。
陳可辛的聰明,是在意識形態(tài)邊疆打擦邊球;陳德森的精彩,是描寫了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綠林、會黨與游民,在陳少白對孫中山“救世主”般的烘托下,如何割舍了自家的性命和夢想。最后,孫在船上那一滴眼淚,令我在影院中一連打了兩個寒戰(zhàn)。
這一幕的諷刺意味,使我羞愧莫名。不久前,一位我所敬重的臺灣傳道人,在一個研討會上抨擊擁有“基督徒總統(tǒng)”傳統(tǒng)的臺灣,大意是說,“有人問我,蔣介石也是基督徒,我無言以對。如果他是基督徒,為什么幾十年來,……處處掛著他的畫像,人人要向他鞠躬;為什么大搞一黨專制、言禁黨禁、白色恐怖,他身邊卻沒有一個牧師、一個基督徒去告訴他這是不對的,是上帝恨惡的;若不悔改,是要被咒詛的?”
回到1906年的香港中環(huán),電影中,車夫阿四拉著少年重光走在赴死的路上。這一票人,只有重光真的崇拜孫中山。他無限憧憬地說,阿四啊,你一閉上眼睛就是阿純;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中國的明天。
為這句話,我買票、寫字,認罪、悔改,憂傷、流淚。我除了祈禱,已別無力量。
2009年12月25日圣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