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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野風流

        2010-01-01 00:00:00張石山
        黃河 2010年6期

        長篇小說《背后的地平線》,是我在1997年完成的。沒有出版。與我的發(fā)表過的其它小說作品相比,這部長篇有些另類。

        從那之后,盡管胸中還有三五部長篇的構(gòu)思,有的構(gòu)思已經(jīng)非常完整,但我不再寫作小說。

        養(yǎng)家糊口,供養(yǎng)孩子,敬奉老人,我非常缺錢。而我的小說非常不賺錢。閱讀市場,一派眼花繚亂,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跟不上形勢發(fā)展的腳步,十足邊緣化了。怨天尤人,沒有用,也不是我的風格。我得尋找另外的出路,我必須找到相對賺錢的創(chuàng)作門徑,擠將進去挖出錢來。不然,號稱一級作家,我會認為自己在欺世盜名。

        前些日子,偶然回頭翻看了一回這部長篇。自己覺得也還可讀。其次,對于它的“另類”,也看得愈加分明。

        這部長篇,我沒有刻意去編撰完整的故事。

        一部小說,可以沒有完整的故事嗎?

        在傳統(tǒng)的意義上,小說不可以沒有故事。

        但故事,相對完整的故事,必然成為一種對敘述的限定。當我們服務于故事的完整性,我們就不得不走上敘述的精致化。

        也許是對精致化的反叛,或者是對自己以往創(chuàng)作路數(shù)的自我掙脫,《背后的地平線》選擇了目前的敘述樣式。

        相對于精致化,我?guī)缀跏窃诓蛔杂X的情況下,下意識地選擇了粗鄙化。

        突破了故事的完整性,我的敘述自由而漫漶。不再斤斤于傳統(tǒng)小說作法的限定,我寫的簡直就是一部“非小說”或曰“反小說”。

        它應該屬于某種嘗試。盡管這種嘗試在最初是非自覺的,乃至是不成功的。

        這種嘗試,也許是有意義的。盡管它在目前,還只是停留在我一己的體悟上:我贏得了敘述的自由,自由敘述的快樂。

        感謝《黃河》提供寶貴版面,我的長篇先拿出其中一個章節(jié)來正式發(fā)表。

        同時我也希望,尊敬的讀者們能夠在自由的閱讀中,得到自由閱讀的快樂。

        綠帽子雜劇

        五伯在世時,我回鄉(xiāng)除了看七叔,也要順路看看五伯。五伯不在了,我就很少過去看望五大娘。

        與七嬸羊燕子晚年裝神弄鬼創(chuàng)建了神婆名牌的夕陽輝煌相比,五大娘崔千金卻是半死不活遭人唾棄灰頭土腦茍延殘喘?;蛘哒f,崔千金年輕時候太過風騷,早已是輝煌過頭了。

        過罷春節(jié),一雙兒女假期滿了開學出發(fā),地里也就快要開春播種,我便照往年一樣,趕著節(jié)令送老太爺回鄉(xiāng)。中午喝過酒,休息一會兒,叫司機也睡睡,返回太原路上有精神。父親窯里太亂,我獨自上老院那頭四大娘的西房里躺一刻。正房是我家老窯,奶奶搬進我爹蓋的大正房之后,這兒分給五伯和五大娘。按理,我是該進去打個招呼。一來瞌睡,二來心里覺著無所謂,先睡一覺再說。

        剛剛迷糊著,隱約聽見窯里有女人在咿咿呀呀唱秧歌。我立時就清醒了。

        崔千金當年風流,陰天雨落,窯里尋常聚集些男女打撲克唱小曲兒。她雖不很會唱,卻團結(jié)了好幾個唱家。兩撥兒歌手對練可以不重樣唱一整天。哪一方要是唱了重皮,叫“返垡地”,難聽些叫“舔盤子”,對手就嘎嘎怪笑起來。可惜那時我小,又特別反感那破鞋崔千金,沒好生記下幾段曲子。這一回乍然聽得那熟悉的山野小調(diào),不由食旨大動,便貿(mào)然闖將進去。

        進窯里一瞧,原來是下神。下神也好,這樣鮮活真切的民俗場面哪里買票看去?

        一個神婆四十大幾,瞇縫了眼在唱,看樣子神已上身。這樣,神靈附體的關(guān)鍵時刻,看病算命全在于斯,五大娘不便招呼我,我更不宜攪擾神壇??恐啬_的躺柜立了,靜靜地看下神。神婆從眼縫里也偷偷地看我,神好生警覺的。人神對視了那么一陣,先是我沒了耐心。我放棄了午休觀賞她的節(jié)目,這一路神仙不僅長得老而寡,沒看頭,而且法力也太一般。整個屬于健力寶易拉罐的底子──水平太洼。

        她唱的只是一個調(diào)子,而且是一個調(diào)子里的一句。舉個例子大家就容易明白些:比方,她只是反復唱“妹妹你坐船頭”、或者“好一朵茉莉花”,就這么一句曲譜,無窮無盡,再沒變化。上的詞兒呢,也編不順溜。四大娘在一邊幫神,負責解釋神的各種喻示。神要是打了嗑巴,沒詞兒了,她就忙著給神婆點煙遞茶水。

        又堅持聽了一會兒,明白是給五大娘看病,要治她晚年纏身不去的腰腿疼。神婆重復著一句調(diào)兒唱:

        你的腰疼不難治,

        還是逗號,神就停下。幫神的來注解:

        五老婆,你放心。神說啦,你的腰疼好治!

        到下神藥,開方子,依然是那個調(diào)調(diào)。還是唱一句,幫神的解釋一番。我替她把詞兒連起來,就是這么幾句:

        七個紅棗七片姜,

        你就把它吃了吧!

        吃了你就好啦呀,

        俺神才掙二十塊。

        是這么些不押韻的七字白話,四大娘幫神的解說詞便也更不押韻,更白更寡:

        七個棗,七片姜,你把它吃了!吃了就好啦!這神仙便宜,才要你二十塊!

        越看越?jīng)]勁。趁神打嗑巴抽煙喝茶的間隙,我隨便問了一句:

        不知請的是哪路神仙?

        那神婆眼縫里偷偷瞧兩眼,噴著煙霧唱,還是一句調(diào)調(diào)兒:

        俺神今年一百二,

        耳又聾來眼又花。

        這不是所答非所問嗎?而且這是他娘的什么鳥神,耳聾眼花還能給誰瞧了病?但幫神的四大娘,還有她的孫媳婦那死過兩個男娃娃的樹圍老婆,祖孫一對老少女蠢驢竟覺出我小看那神婆,一齊搶著幫腔:

        嗷!可不!上了年紀了嘛!可憐見的大老遠的還給咱們?yōu)槿嗣穹諄砹ǎ?/p>

        有如此水平的女蠢驢,便有這般級別的神婆混飯吃。而這樣的神婆尚且開飯,更不消說神乎其技的大氣功師和著書立說宣稱破解了人類奧秘的大作家了。

        已然實在無趣,我就悄悄離開老窯。子非驢,安知驢之樂?四大娘卻跟了出來,陪我一塊兒回到她的西屋下處,問我睡好了沒有,喝水不喝水。也許是覺著剛才主持神壇業(yè)務不曾與我寒暄,也許倒是被我撞見了她們的好事心里發(fā)虛。我就問四大娘:

        我年前回來時,聽你說五老婆窯里下神,就是這個神婆嗎?

        不是!那個不抵事,光是唱得好聽。今天這個聽說實在靈驗哩,治好的人實在多哩!

        四大娘那么認真,我又成心逗她:

        這神婆也太差勁,那兩下我看四大娘你要肯干比她都強!

        四大娘自然是順了我的口氣說話:

        可不!唱得也不好聽,唱著唱著就頂了板沒詞兒啦。真還不如我哩!

        四大娘的口氣神情,仿佛這會兒是給我來幫神。我就又問她幫神的事:

        那你還給她幫神?她掙二十塊分你十塊?

        四大娘忙解釋,說她并不參與分紅。只是她孫媳婦生了男娃存不住,叫那神婆捎帶下下神,就不用另掏錢啦!

        可五大娘那不是瞎花錢?二十塊錢不興買了藥吃?七個紅棗七片姜,那藥方誰不會開?況且,五大娘的腰疼腿拐是能治好了的?

        說起五老婆的不是處,四老婆立即來了精神,一臉的鄙夷不屑:

        可不是?一輩子風流快活,經(jīng)過的男人沒一千也有八百!這會兒老啦,腰疼哩腿拐哩,甚的神仙能給她治好了?

        說起旁人,你好像也不糊涂。樹圍老婆生下男娃存不住,你叫那個雞巴神婆鬼說兩句,就抵事啦?怪不得我四伯在時,成天罵你。依我說,罵你是輕的!

        提起當年男人的打罵,四大娘立即撩起衣襟來擦淚。淚眼婆娑的,向我訴苦:

        一輩子叫你四伯打罵,四大娘命苦呀!你四伯死了,心說大娘我熬出來啦,又續(xù)下個你爹,人家也是成天日卷我呀!──也許大娘就是這命,非得有人日卷。

        說著,眼圈還濕濕的,又笑了。不知是笑她命苦,還是笑有個人來日卷很幸福。我只好安慰她:

        我爹罵你,那是看得起你。像老窯里的,燒香磕頭想請老六罵,老六還嫌費力氣哩!

        四大娘于是幸福許多,連連點頭。朝老窯那廂又聳鼻子又撇嘴:

        可不是!像那個人,死在當街上也沒人扶!

        我喝足了水,該回父親那頭啦。四大娘被我耽擱了半天幫神工作,急匆匆搗著蘿卜腳竄回老窯里。那兒,神婆依然是那唯一的一句調(diào)調(diào)兒咿咿呀呀。這陣再聽,可就有些反胃了。

        回到這廂,學說兩句老窯那頭下神的情形,老太爺擰了眉頭,連聽都不要聽:

        你不要給我提那一筒鼻涕粘涎!比死人多出一口氣,造大糞的機器!活著有百害而無一利。下神哩,求藥哩,那是成心作害蘇山那幾個錢哩!

        我爹疾言厲色的,話是刺耳,說的卻大致是實情。五大娘腰腿疼,有時上茅房都挪動不得,不能幫蘇山看孩子,也不能替媳婦多少領(lǐng)料一點家務,光是能吃,還不就是造大糞的機器?人都有老的時候,也許染病在床,成了兒女們的拖累。然而像五大娘這樣沒人同情反要遭人忌恨的不多。二十塊錢不多,不是買藥打針,卻是請神婆叫野鬼,也許就是成心作害。不過,我想,她或者是太寂寞太孤單了。她只好自己同情自己,請個神婆來聊以解悶的吧!

        崔千金一輩子只生過一胎。自十九歲生下堂妹三女子翠英,再不開懷。按計劃生育政策,她應是節(jié)育的模范;依計劃生育的宣傳,她的身體又該是十分健康。事實卻恰巧相反。關(guān)于她的不再生育,女人家們議論,那是經(jīng)過的男人太多,冷了花腸子。腰腿疼,則是當年太風騷,耗盡了精元生氣。或者,佛家主張的節(jié)欲,中醫(yī)倡導的養(yǎng)生,原有深刻的道理在。

        看一些研究資料,舊社會妓女群體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賣淫婦女并不避孕,卻大多不怕懷了孩子。也有個別懷上身孕不能工作,鴇母野蠻打胎,灌鐵粉壓板凳的。但那只是極端例子。就我所知,我們村以及周邊村莊的風騷女人,多數(shù)不生育,或者最多年輕時開懷生一個。因而老百姓有“盛七不盛八”的民間俗諺經(jīng)驗之談。這一說法可以有兩重解釋。

        一種,在一次連續(xù)的性活動中,一個女人最多能耐受七個男性。再多,她或者它就盛不下。

        一種,一個女人在一段相當?shù)臅r間內(nèi),不能多于七個性伙伴,否則會影響生育損害健康。

        不知上述理論有多大的科學依據(jù)和統(tǒng)計概率證實,而無論哪種情況,我那五大娘崔千金都赤金十足是個盛七過八的主兒。

        窮鄉(xiāng)僻壤,山溝野嶺,男人翻墻,女人賣炕,這些偷情作怪的把戲歷來多有。比如我們紅崖底,崔千金之前歷代早有風流女人。我記事的年代,就活躍著不止三五位。外號叫“海馬”、“鴨梨”的,“小黃米”、“大花驢”的,群星薈萃。還有一輛“火車”,大約形容載客眾多。喜歡唱曲子編順口溜的也曾有作品為那些女性義務宣傳樹碑立傳。像念叨鴨梨的一段,當初很流行:

        晴的陽婆下大雨,

        鴨梨嫁到紅崖底。

        二喜家趕車趕得快,

        差點兒把鴨梨摔球壞!

        比崔千金年輕些的,也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多少年。其中還有一位,人們送號叫“汽車”,自然也載客眾多不亞于“火車”。只是火車名堂被前人占用,種地孔明砍山諸葛一時想不出別的大型運載工具來。但像崔千金那樣超常的賣炕把式,在我們山村風情史上,也許不敢講“絕后”,說是“空前”則毫不夸張。以至于她都沒有綽號。道可道,非常道。大道無名。

        窮苦山村古來光棍多。強大的雄性需求呼喚著市場。賣大炕的便應運而生。反過來講,大凡一個女人水性楊花褲帶松,不愁沒人來上身。光棍漢們要使槍弄棒,有家口的也說是家花不如野花香。破鞋炕頭不免生意興隆。假如村中當紅的破鞋明星不止一位,那么必然要產(chǎn)生競爭。競爭的勝負如何判定?大約也只能依人數(shù),看誰家炕頭客人多。至于競爭手段,恐怕就是風騷女人們各自秘不外傳內(nèi)外兼修的各種功法了。

        比我五大娘年輕的那輛汽車,只長我三五歲。要說漂亮,以我的眼光來判斷,什么劉曉慶鞏俐替她抽鞋都嫌指頭粗。她鼻子小巧,嘴唇性感,面頰若紅似白吹彈得破,長睫毛大眼睛撲閃撲閃靈動有神。更有一種韻致,也許波姬小絲出道當初與其仿佛。而這樣一輛汽車不曾勝過崔千金。

        我那時已到太原讀書升入高中。身體發(fā)育猛長個頭,兼而游泳摔跤練雙杠,塊頭飽綻精力爆滿。一則吃飯厲害叫我爹發(fā)愁,學校上灶之外,每天家里補充一斤糧食還喊餓。而人們工資幾十元的收入水準,一斤高價糧三塊錢。高價物品今天的人們已是不知所云,那是短缺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市民吃糧按規(guī)定供應,國家發(fā)放糧票。沒有糧票從黑市上買糧,當然要高價。黑市不合法,可國家照樣賣高價,換個名堂說他那東西“高級”。因而那些年城里有一段流傳極廣的童謠:

        高級點心高級糖,

        高級老漢上茅房。

        茅房沒有高級燈,

        高級老漢掉茅坑!

        高價糧吃得我爹害怕之外,我的身體發(fā)育性成熟也使老爺子不能放心。食色性也,人人天性需要這兩條。一國之君和一家之長恐懼的多半就是這兩條。

        后一條,我爹知道城里學校紀律嚴格,不僅灌輸革命理想洗腦筋管理你的上頭,不許男女學生交頭接耳遞紙條寫情書管理你的下頭。他是清楚村里的風氣厲害,怕我回鄉(xiāng)出問題。所以,他預先對紅崖底那些風騷婦女提出嚴重警告:

        我那小子是長成人啦!你們可是給我當心著,誰也不準打我小子的主意!

        當然,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找個邊緣話題和一干騷娘們兒逗悶子。我每當學校放假是必定要急忙回村見我奶奶的,而那些女人們逮著了我立即當眾將我爹的話向我轉(zhuǎn)述一回。

        你家那老子,真不是東西!人家警告俺們哩,不叫我們勾搭你,怕我們毀了你哩!

        女人們笑語喧嘩,放肆地盯了我看。我臉頰立時發(fā)燙,不知如何應對。離開村子時,我小學畢業(yè),朦朦朧朧初省人事;長成后生歸來,我缺少了村里生活的自然滋養(yǎng),城市把我變成一個書呆子。貌似高人一等讓村人看著鼻孔朝天,其實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使?;蛟S騷情小媳婦們果真會來勾引我,我老子的警告恰恰只是提醒了她們,那我該怎么辦?正這么胡思亂想,有一天那美麗絕倫的“汽車”竟驟然向我拋得繡球來也。

        村街上沒什么人,我路過她家大門口,她恰巧走出來。劈面相逢,面對她的美麗動人,我一時無所措手足。她瞟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羞澀地又瞅了別處,溫軟甜綿地說:

        哎,沒事兒,到我家來玩兒吧!

        說罷,她又深深剜了我一眼,傾了頭匆匆過去了。她沒施脂粉,青春少婦特有的一脈淡淡的幽香襲入我的呼吸滲到全身每一個細胞。盡管書呆木訥,我卻也天生穎悟無師自通,明白一個小媳婦邀請一條后生上她家去“玩兒”,是要玩兒什么花活兒。但在當時,我只是完全傻在當場,如一截朽木不可雕也,張口結(jié)舌嘴里像填了一只麻核兒。

        后來,我沒去她家玩兒。一人獨處,靜夜枯臥,也曾有種種云山霧罩的想象,而青天白日之下,我甚至不敢路過她家門口??上攵挠螒虿辉M行。

        再后來,她那在陽泉煤礦工作的丈夫扛不起一頂綠帽子,與她離了婚。她在我們紅崖底的風流故事就戛然而止,她與崔千金的暗暗較量已不可能有最終的結(jié)局。而就她未曾離開我們村子時的戰(zhàn)局判斷,她畢竟年輕,經(jīng)營賣炕業(yè)務時間尚少。

        記得五大娘曾在我面前對那“汽車”表示過相當?shù)耐椋?/p>

        那么個好媳婦兒,瞎枯眼的硬不要人家了!

        夸獎那女子是好媳婦,自然是惺惺相惜,反映著某種立場與觀點,而同情則是勝利者的化妝品。

        而我至今不曾忘卻那女人對我深情瞟來的一眼。恰似《西廂記》中張君瑞的唱詞: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那或者就是所謂勾魂懾魄吧!小生本姓張,這張生卻不如那張生。

        據(jù)說,“汽車”有一種叫做暈炕的毛病。尋歡作樂的當口,興奮高潮關(guān)頭,會完全暈厥過去。正是地方法院掃黃運動中抓人判刑張貼出的布告上所介紹的──賣淫婦女某某,綽號“大過癮”。“汽車”暈炕大過癮,有誰見啦?有,就是魯豬兒。

        在村里讀小學時,我有個同學豬娃子。大我五六歲,長得壯實高大。學校老師教唱過一首歌,歌詞很美:

        朝霞里牧童在吹小笛,

        露珠兒撒滿了青草地。

        山里孩子孤陋寡聞,詞匯太少。只知曉露水,從來不說什么露珠兒。老師又不予講解,大家把露珠兒就理解成魯豬兒,這新鮮詞匯從此平白奉送了豬娃子。魯豬兒和汽車友好擁抱合作完成炕上舞蹈當中,汽車風馳電掣地就暈死過去。魯豬兒頭一回坐汽車,初次舞蹈派對,以為出了人命,提起褲子便逃離了現(xiàn)場。這回,可是真?zhèn)€要出人命!

        有暈炕毛病的女人或者男人──又據(jù)說──繼續(xù)在對方的溫存擁抱之中,會漸漸醒轉(zhuǎn)。缺少經(jīng)驗的肇事者驚慌逃竄,暈炕者也許就難以醒來,甚至落下其余疾病。這一天,魯豬兒逃走,汽車就四仰八叉晾在炕上。幸運的是恰好有購買月票的??颓皝沓塑?,見識過此等場面。一頭連聲埋怨“這是誰辦下的這沒底子的營生哩”,一頭登上汽車做些蛙泳俯臥撐之類的運動。這一位才緩緩還陽。喉頭有了氣息,哼哼嘰嘰的,呼叫些什么“豬娃哥哥”。

        治病救人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的這位大爺,照臉便唾:

        呸!瞧仔細了,老子是你豬娃哥哥?

        汽車年輕漂亮大過癮,她家炕頭的生意卻始終不如崔千金這廂興隆。是否崔千金年長些,曾經(jīng)交往過的朋友多,而朋友們友情為重不肯棄她而去,好比巴黎上流社會的紳士情夫以及中世紀的騎士永遠地忠誠著他們的情婦?這樣講,有些過分抬舉那幫兩條腿的牲口了。他們哪里會有那樣的風范。他們像蛆一樣麇集在崔千金四周,只能說是蒼蠅喜歡吃糞。崔千金有本領(lǐng)滿足他們的口味。

        有一任大隊長,夜飯后說是上大隊部開會,就在崔千金這廂睡了整宿覺。連著這么開了好幾夜,老婆到底追尋到我家老院來拍大門。大隊長從墻頭跳出去,老婆撲上來就撕扯,還要放聲呼喊驚動村民。隊長一手攔腰夾了女人,一手捂嚴老婆的嘴,抱谷個子拖死狗似的把鬧事分子舞弄回家。真是兩手都硬氣,左右能開弓。早起拾糞砍柴的撞見,也不便問訊早安“哥的毛膩”,只做沒看見。但也許就是拾糞的人當中,便有愛操閑心的。尾追了扒在隊長院墻那兒聽二人臺。聽見先是隊長老婆哭訴:糟了良心的,說是開會去呀,你到那破鞋炕上和人家摟著睡呀!我哪點不如那破鞋呀?

        大隊長卻嘿嘿嘿地笑,平心靜氣做工作:

        你哪點都比她強,就是有一處不如人家。

        是哪一處?聽墻根兒的豎直了耳朵。往下,隱約聽見些話語,好像是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熱小深香水;

        下聯(lián):冰大淺臭干。

        聽不懂的,莫名其妙;聽明白的,會心一笑。

        我的一位遠房堂叔,叫個愛喜。聰明精干一條好后生,和崔千金也有那么一腿。因為混雜在跑腿閑漢堆子里,不那么顯眼。后來結(jié)婚成家,長輩們心說這回拴上籠頭該老實啦!人人都打年輕時過,花花草草地免不了。有了家口,安生過日月,回頭就是金不換。愛喜的女人不那么漂亮,究竟是黃花閨女。況且莊戶主兒祖輩的理論都說:找個女人為著做茶打飯、栽根留后,又不是掛了畫軸子來看的,過于花艷還招惹麻煩哩!講得再透徹些,甚樣的女人,吹滅燈火壓在身底都一樣。

        可理論歸理論,一樣是兩樣。愛喜新婚沒兩天,夜里便不歸洞房。新娘子獨守空房,既孤單又害怕。有人指點了,她也找到我們家老院來。愛喜只當過生產(chǎn)隊小隊長,還是副的,水平就矮下去一截。女人嘛,回家安撫停當不就結(jié)啦?講幾句言不由衷的下情話也應當,到底是自家理虧些。他卻在村子當央十字街石板鋪成的結(jié)實地基上,按了新娘痛打。半升子拳頭簸箕手,若不是看熱鬧的勸阻,真要打個屎尿滿襠不可。

        村里最善抓取新聞編創(chuàng)快板的斜眼金川,順口就是幾段快板兒。通俗上口,喜聞樂見,立時傳遍全村。小學生們課間活動都念了玩兒:

        愛喜哥,戳了火,

        十字街上打老婆。

        不是人多住手快,

        落末把新娘打球壞!

        當娘做姐的,知道自家子弟與崔千金有些勾扯連環(huán)的,后生新婚當晚,姐姐會反鎖了新房,媽媽不放心坐只小板凳還要守衛(wèi)了后窗。怕自家那產(chǎn)業(yè)嫌新媳婦沒勁,不會侍奉,念念不忘泡破鞋逃到崔千金的炕頭去。這么一來,好聽房的本來“三天沒大小”,想聽個新鮮,也不便到后窗那兒去擠蹭。撞見新娘的婆婆,該說什么?

        ──嫂子,你先聽上啦?你款款聽著,我就免啦!

        這是通曉道理的,承認自家子弟不爭氣。另有一等,總覺得咱的人千好萬好,褲襠里的虱子都是雙眼皮,是叫那崔千金勾引壞了。老娘大姐,蝎蝎蟄蟄地去找破鞋評理打架。

        評理,理論不來一個長短。你家兒子叫我勾引了?你不興勾住他拴在你褲腰帶上!我是破鞋。你家鞋好,你兄弟穿上兜跟兜跟得勁得勁成天往我窯里跑!

        評理闡述理論之外,必然夾雜許多村婦罵街的單詞以及成語。滿嘴的驢球狗鳥各種生殖器,包括與生殖器有關(guān)的動詞形容詞。今日作文章的只能打叉來代表,翻印古文則一律印做空格,甚至括號標注以下刪去多少字。生怕那些字眼精神污染了讀者,用心良苦。而良苦用心的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也只是虛應故事罷了,眼不見為凈。他們哪里能夠刪除掉山野百姓村夫愚婦吵嘴罵街的污言穢語,山里孩子農(nóng)家子弟也只好先被污染著。

        很有那么些年頭,崔千金炕頭客流不斷,如果子在川上便要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光棍跑腿子老去一茬,沒了剩余精力,說是回心轉(zhuǎn)意了,道德完善了,從此守身如玉了。誠實些的,承認人皆可為堯舜,誰家鍋底沒有黑?虛偽的家伙,本來一頭老牲口,這時要冒充道德教師爺,仿佛他始終就是模范宦官。而新生的年輕光棍沒毛嫖客生生不已,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出于氣憤,或者簡直就是嫉妒,女人們驚呼:

        那破鞋!頭茬韭菜都叫她給生吃啦!

        小時在村里,我多半屬于那種天生敏感的孩子,靦腆而膽怯。

        比方,飼養(yǎng)院里日驢配馬那樣壯觀的場面,小伙伴們嗚呼吶喊鼓舞歡欣來圍觀,我卻遠遠站了,不好意思似的。長輩們兇唬孩子走開,是怕牲口撒野踩踏傷害,并不是怕什么精神污染。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農(nóng)家與牲畜盡日相處,日驢配馬又不是特務活動,哪能不許人看?再者,村人也從來不曾自視清高,穿兩條腿的褲便小瞧了牲靈。我離那場面遠,只是我的問題。當然,種種牲畜交配的情景,我也遠遠瞧個親切。那時,我又并不近視。

        馬牛羊,《三字經(jīng)》上所列六畜的前三種,交配時間急促短暫,母畜生下崽娃,小動物們幾乎立即便能站立行走。證明著食草動物的生存本能。雞犬豕,家畜的后三種,豬與狗交配時間長,崽娃們且是吃奶爬窩、十分嬌弱。豬與狗,盡管雜食,畢竟獠牙利爪,足以保護幼崽。

        叫驢交配,它后襠里那物件黑森森像一根漚污了的棒槌。最奇怪的是那棒槌辦完公干,從母驢腚后抽出,前端竟翻開如一只喇叭碗子。

        而雄牛交配才最是壯觀。它鼻孔冒煙,眼如鈴鐺,跳躍頂撞,與并不存在的情敵戰(zhàn)斗一番,然后才在腹底伸出一米余長一支矛槍。通紅尖利,如燒紅的火箸。母牛后蹄踏動,腚襠淌水,早已等候不及。終于,雄牛傾了頭,雙目瞠視前方,向十數(shù)丈開外的母牛沖去。蹄聲如雷,煙塵迷漫。說時遲、那時快,那一支紅矛不偏不倚刺個正中,齊根沒入母牛腹中。那真是令人心驚肉跳!

        那場面的壯麗讓人贊嘆、興奮、激動、神旺,感知生命的偉烈。硬說它污穢丑惡,只是人心污穢靈魂丑惡罷了。

        所以,課堂上新學“沸騰”一詞,老師叫同學們解詞,忘了是魯豬兒還是高才有,在教室后排大聲嚷:那是日驢大翻花!偏分頭老師使教鞭好一通臭揍,算是給予了所謂的教育。

        那時,漢字尚未簡化。一節(jié)課文是說講衛(wèi)生的:小學生,高才有,不洗臉,不洗手,鼻涕抹了兩袖口。人人見了說他丑!丑字,還是酉旁加鬼字,很難認。有個同學鼻涕多,又總是抹在袖口上,就成了“高才有”。那一回天才的解詞,或許是天才的他。

        當初課堂解詞,我不如高才有;后來課外實踐,又不如魯豬兒。“吾不如老圃”,是圣人偉大。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而我除了上述兩項,不如同學們的還很多。

        當年,頑皮男生還有一項游戲,課外活動時突然沖進女廁所去瞧女孩子撒尿。女孩子們?nèi)缭馍咭?,驚叫聲兒很尖利。老師又得辛苦,使教鞭痛打。打斷了教鞭,挨打的搗蛋鬼還得賠償?;蛘呒议L會上責令他老子給扛一捆來:數(shù)你兒子浪費教鞭!那家老子臉上掛不住,回去自然又給兒子補課飽以老拳。但那挨打虎贏得了報償,沾沾自喜炫耀說是看見啦!什么樣兒? 像只蝴蝶,真好看!

        因而,村中窮苦人家女孩子十來歲沒有褲子穿,喂豬磨面上下沒有一條線,調(diào)皮男娃追了胡鬧,都歡呼道:

        拍蝴蝶啦!拍蝴蝶!

        蝴蝶的主人無可如何。沒褲子穿,高唱社會主義好又不能頂褲子一條。主人的主人,也就是女娃的媽或者是爹,也視而不見。一派雍容大度。老婆就一條褲子,洗褲子時閂了大門光腚眼子,又找誰理論去?

        而沖進女廁所看蝴蝶止于欣賞或者追了女娃拍蝴蝶君子動手,我都不敢。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一想,都難為情。據(jù)說,這就是“壓抑”。被壓抑而存儲的能量稱作“力必多”,必將尋求各種途徑來釋放。文學創(chuàng)作,是其中的途徑之一。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

        調(diào)皮孩子久經(jīng)鍛煉,愈加放肆。星期節(jié)假,陰雨天氣,竟敢三五成群結(jié)伴搭伙到我們家老院去聽崔千金的房。特別膽大的,登雞窩上窗臺,還要從窗紙破洞往里窺探。這樣冒險的行徑,我就更加怯陣。心跳臉紅,預想有撞破什么的尷尬,有被發(fā)現(xiàn)鼠竊狗偷之后的難為情。心智的早熟和膽魄的羸弱從兩個方向擠壓而來。

        有一次,崔千金,我的五大娘,發(fā)現(xiàn)了頑童們,突然從窯里沖出來驅(qū)趕觀眾。她竟然渾身精赤,上下不掛半條線!掄著一柄笤帚疙瘩一直追打到村街上。村里歷來有一個歇后語說:光腚老婆攆狼──膽大不識羞。那是狼從炕頭上叼走孩子,當娘的哪里還顧得羞恥。崔千金光著屁股追打孩子,就有些匪夷所思。按說,發(fā)情交配的時分被攪擾而發(fā)瘋,也該是雄牛公豬種子馬呀!不知這算不算一段今古奇觀,夠不夠上吉尼斯世界記錄?

        那些目擊了崔千金赤身裸體的頑童,當初對成人游戲尚感神秘。從窗紙破洞中看到現(xiàn)場的都說,炕上有七八條后生,都光著屁股哩!而他們不幾年后長大,省得了人事,卻也都成為那婆娘開鐮收割的又一茬嫩韭菜。

        多少年里,崔千金就那樣。輿論也有監(jiān)督,群眾眼睛雪亮;婦女們找她打鬧,下鄉(xiāng)工作員也不免作報告嚴厲批評。破鞋依然破鞋,賣炕還是賣炕。我家老窯里生意興隆,顧客盈門。

        不過,說崔千金賣淫做皮肉生意,并不準確。她交朋友,不貪錢財。后生們拎一兜酸杏、稱兩斤鮮桃的,她也不拒絕。災荒年,誰偷來兩穗嫩玉米,也共同煮了吃。五伯后來放了幾年羊,小羊倌回村來取飯,提鍋的繩網(wǎng)里刨回幾顆山藥蛋,她也不由分說將山藥倒下,更不由分說抱了小羊倌上炕脫褲子。多數(shù)情況,倒是她每每要給男朋友煮雞蛋下面條。怕他們肚里缺食沒有氣力,又怕他們使了氣力虧了身子。

        當然,這是她對于奸夫。至于本夫,則沒有如此福分。

        自從我爹給老家蓋了房,奶奶搬到新院里。新院在十字街上頭靠近紅崖的后街,祖母和大伯住大正房,還有一間耳房做飯。三伯占著西房和兩間南房,七叔住了東房和另兩間南房。南房一溜五間,中間開做大門洞。老院就分派與老四老五:老四住三間東房和兩間西房,老五占三眼老窯與一間西房。南邊是院墻,墻外有一盤磨。

        五大娘廣交朋友,最受攪擾的當然是四伯一家。

        四大娘現(xiàn)如今還替五大娘幫神,妯娌姐妹似的。當年,那可就是敵人。老窯里尋常熱火朝天,同是女人,這廂里怎么想?也許,一邊水性楊花更顯出一邊三貞九烈,也未可知。反正,我念高中時,老爺子對我擔心,四大娘也責任義務地多方關(guān)照與我。

        ──那破鞋要是對你做甚的時候,你就照臉打!照那長五官的屁股上狠狠地打!

        那崔千金卻從也不曾對我“做甚”,我便沒有機會打她來替四大娘解氣。然而,這并不影響四大娘繼續(xù)關(guān)心我,對我不厭其煩地敘述破鞋崔千金。

        ──人家會要的,要一個;不會要的,就是她,要百個!這么些的女人,人家都是緊忽忽的,男人拔也拔不出來!她哩?松得像個茅桶!哪個正經(jīng)男人要她哩?

        如是云云。不妨說,這也無形中對我是一種少年時的性教育。

        “會要的,要一個”,這樣的典范在我們紅崖底也不止一例。古來傳下個父母包辦,哪家夫妻能那么恰好般配金童對了玉女天作之合可心順意。不免就有恨不相逢未嫁時,兩情相悅男貪女愛來一把婚外戀。山鄉(xiāng)野里,男人在地頭飯場,女人在官碾針線堆里,輿論向來不沉默。對于婚外戀或者說打伙計拉邊套,自然更是輿論的熱門話題。就我所知,輿論除了對這種司空見慣的墻頭馬上的把戲有一般道德評價,有時還會升華到審美的高度來欣賞。

        婚外戀,狗練蛋,固然不成體統(tǒng)。但某人和某人是那么天生的一對兒,人們就看著舒服。說那一對兒般配。地方性很強的話語說,那倆“很像”。

        很像,又當如何?一般也發(fā)展不到各家鬧離婚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地步。仿佛他們只戀愛,不結(jié)婚;只是要好,并不破壞家庭。民歌里便有典型的段子唱道:

        咱兩個相好誰也不礙,

        拔了那蘿卜有窟窿在!

        很像的,不很像的,單純?nèi)怏w關(guān)系的,包括情感糾葛的,種種婚外戀皆是法定婚姻的一種補充。有情夫的,多半也還體貼丈夫;跑夜腿的,把老婆也當內(nèi)人。明白老婆有相好的,裝個糊涂;清楚男人不安分的,偏不點破。兩個男人見面也打招呼,“吃過啦?”“吃過啦!”兩個女人,撕臉揪頭發(fā)不打不成相識也許還結(jié)拜了干姐妹。如此,簡直就創(chuàng)建了一個君子國。

        當然,村中后生閨女男人媳婦千人千面,攬相好的不一定都像張生戲鶯鶯,也不是“子見南子”。男人歪瓜裂棗背鍋扛蛋也不會便老實,女的腳大臉丑蓬首筐飛也不一定就貞烈。至少他們自己認為人人生而平等。東施有權(quán)效顰,人人可以謳歌登徒子好色賦。于是,村里不免有土坷垃配了煤核兒,茅勺找上尿盆兒。他們樂在其中,只多少有些破壞風景。茅蛆癩蛤蟆難看,又當如何?

        隨便舉個例子,我們紅崖底一任支書的婚外戀就幾乎達到上述水準。

        紅崖底有三大怪:于金跟桃張己愛。跟桃是個女娃,不長個兒,頭發(fā)焦黃蓬亂像一苗谷茬,眼睛還深度近視村里稱作“近覷眼”。后來照樣嫁人,生男長女。己愛不識數(shù)兒,后來抬擔架隨部隊打到太原,在一家工廠當了門衛(wèi)。小時看著不成人樣兒,后來的發(fā)展卻出人預料,簡直就是成了精怪。

        第三怪,于金。于金也是我們老張家,小時認于姓人家作干兒子以圖長命,名字叫了“于金”好比我的堂弟“李山”。這于金不唯不識字,小時甚至認不得村子。村西山溝去砍柴,扛了柴禾繼續(xù)往西去找村子。一直走出去二十來里鉆到斜對過的大圍溝,大圍溝可就是元世祖忽必烈當年的養(yǎng)鹿場啦!后來,這于金讀了兩年村辦掃盲速成班,跟村里富農(nóng)鎖爺還學了算盤毛筆字,竟做了好幾年支書。魚龍變化,是為怪哉。

        但這于金支書在村里口碑甚劣。1960年,村里不停餓死人。一度時間活人都沒氣力打發(fā)死人了,于金家的豬食槽里還有小米干飯。餓急了的孩子跳進他家豬圈吃豬食,被他又踢又踹。這家伙也搞女人,而尋常破鞋都拒絕接待他。便是崔千金那兒,任是山豬野驢都允許登堂入室,偏不許支部書記來造訪。這簡直是一種令人拍案驚奇的抵制與鄙視,不亞于反滿抗日。

        于金小米干飯吃得飽,有精力的干部,總得干事。最終,支書干上了二果子。

        二果子何許人也?是“蒼狼”的女人。這女人在我們村也是上了口碑的,被金川編入了“四大文明”。

        文明,在這兒是一種反諷。比如前邊的兩大文明講:

        二果子洋襪子露著肉,

        甲子哥的金牙生了銹。

        鑲金牙,夠闊氣;那金牙是假貨。村婦當年穿洋襪子,算講究;那襪子卻是撿來的破爛。

        后邊還有兩大:

        老油膩衛(wèi)生講不夠,

        三家鎖看報是步驟。

        上級號召講衛(wèi)生,貧協(xié)主任老油膩天生是橡皮腿。皮屑血痂每天落半升,衛(wèi)生確實講不夠。老支書三家鎖戴個斗地主搶來的老花鏡看報,報紙頭朝下。見了的笑他,他也承認自己不識字,但他分辯說:咱是一級干部,認不認字,看報是個步驟!

        金川大伯能總結(jié)出如此四大文明,民間藝術(shù)家的水平不可小瞧。

        列入四大的二果子,整體形容應該說是“臟、亂、差”。嫁了個蒼狼,窮得只有一間破窯,窯頂還透窟窿。兩個狼兒子像是兩匹土豬,村里打場的時候,坐在場邊馕生糧食,一匹半晌午能馕二升貨。人家太落魄,打場的也多數(shù)不干涉那兩只狼兒子。

        具體講講二果子,至少我親身見識過一次。村里孩子,平??巢裉羲献粤舻刈圆淮?,放了假,則要到生產(chǎn)隊里參加勞動掙工分。我們那時小,到地里是編排在婦女隊。記得一次間谷苗,我正好在二果子旁邊。她的褲襠開著縫兒,一時顧不上縫補,也罷了;褲子又臟又破,家窮缺水,也罷了;但她后襠那兒臭氣熏天,云集翻舞了百十頭綠豆蒼蠅,我到底受不了啦!

        ──于金支書便是和這二果子攬上了相好。

        少數(shù)人,提起這一對兒,當笑話說。多數(shù)人,提都不提,免得污了人家耳朵自家嘴。不過,打伙計也好比做夫妻,鞋大鞋小腳知道。旁人議論,飛短流長,瞎操閑心。于金支書和文明二果,或者自以為是“會要的要一個”哩!

        除了會要的,必然剩下不會要的。十個八個交朋友,因而稱作破鞋。我們山莊雖然一般地圖上找不到,但畢竟是國家領(lǐng)土一部分。這兒的破鞋也是破鞋。我身為一級作家,既不可出于護短就埋沒了一方名花,又不宜利用筆墨方便一味鼓吹咱家的虱子雙眼皮。中央電視臺的欄目之一,叫做《實話實說》。

        實話說,本村破鞋風流女性,汽車之前,有崔千金;崔千金之前,有火車;與火車同時,有鴨梨;鴨梨之前,有海馬黑老鴰。代代有風流女人名重一時。風流而出名,必然是用情不專。交朋友多,依四大娘的理論她們反倒是“不會要”。難解,或者這是一個悖論。

        但是,后宮佳麗三千,可以寵愛專于一身。破鞋們朋友多,經(jīng)過比較選擇,最偏愛的往往也只有一個。就我的見聞,五大娘崔千金和一個書秀最要好,而火車則與那會編快板的斜眼金川關(guān)系非凡。

        火車,是我的嫂子輩。男人是個富農(nóng)分子,最是老實窩囊。富戶人家有錢財,兒子們早早娶妻生子,輩分就小了。窮人扛工雇命,或者打了光棍成絕戶,或者三十好幾才成家。富戶得孫他才養(yǎng)兒,輩數(shù)高起來。過年以及村中操辦紅白喜事,便是富戶追著窮漢叫爺爺。土改時候,地富被火箸烙鐵整得哭吼,連聲呼喊“爺爺饒命”,那爺爺可是真爺爺。

        富農(nóng)分子張二耬,輩分低而成分高,本來對人禮貌周全。找個女人是火車,火車載人多,撲頭碰面的,二耬哥也是禮節(jié)不虧,執(zhí)晚輩禮。那女人跟了個丈夫沒漢氣,不賣炕才有鬼。當初嫁與富戶人家,人才可想而知錯不了,光棍跑腿子打她主意的就不少,男人尚且不作主。何況富農(nóng)分子一頂鐵帽子扣了幾十年,二耬哥哪里敢惹那群山豬野驢種子馬。火車便敞了站臺任人登載,二耬哥鐵帽子之外又壓上若干頂綠帽子,愈發(fā)窩囊。

        窩囊?guī)资?,火車超載趕點的也損耗巨大。兩口子沒兒沒女,就那么老啦!

        前幾年,先是火車病倒。二耬哥雖然不稱女人的心,端屎倒尿地伺候老婆一程,也算補報過了。但那女人在彌留之際,卻要求將她的老相好金川傳喚了來。斜眼金川也胡子一大把,羅圈凹腿快走不動了。聽得消息,掙扎精神慢慢挪過村街,來到女人病榻前。手里攥著一塊冰糖,在炕沿上砸碎,喂與那女人。女人抻著脖頸,噙了冰糖,執(zhí)住金川的手,最后嘆著氣說了一句話:

        唉!我那親人,我跟上他,一輩子窩囊呀!

        就那么,兩行清淚淌落。老百姓叫那是跌心淚,是生命對它本身最后的眷戀。金川抻了袖口給她抹淚,自家的老淚不禁也滴在那女人的臉上了。二耬蹲在地腳,雙手捂著臉面,手掌邊的淚線同時串珠似的滾落。打濕了膝頭。

        唉!這也可以算得我們山野百姓的《人間喜劇》或曰《悲慘世界》吧!

        火車的本名相當艷麗,叫海棠花。可惜不曾問過她姓什么。

        火車海棠花,好歹我知道名字,可以記在這里。白紙黑字,也算書之竹帛。像海馬黑老鴰,綽號響亮使人們幾乎忘記了她們的名字。至少,我不知道她們叫什么。

        黑老鴰是我村于家媳婦,男人于金城。她有三個兒子,老大夭亡,下邊兩個昵稱二牛三牛。倆牛都比我大些,都是同學。二牛雙眼皮,大我四五歲,還會吹號,很招大閨女小媳婦喜歡。三牛卻是單眼皮,比我長一歲。我出村跑高小去念五年級,他還在村里學堂讀一年級當學害浪費教鞭。人們私下議論,說這弟兄倆不是一套種子。

        鄉(xiāng)下孩子罵架,向來口不擇言,什么歹毒來什么。這兩位一般被罵的話,自然離不開他媽的綽號。──我操你媽黑老鴰!或者使用一番倒裝句式──黑老鴰我操你媽。罵人的孩子父親母親乃至爺爺奶奶有綽號,當然就被操還回來。二牛年歲大些,對罵本領(lǐng)提高,不再一般性地回嘴 ,而是使用反問質(zhì)問的高級句式。──球來大,你操,不怕淹死你?或者更惡毒些──不興回你家炕上操去?寬寬綽綽想咋操哩!

        但孩子們對付二牛有最厲害的一招殺手锏,實在急了眼便使出來:當場揭穿二牛是雜種,是“栓保家兒”。二牛終于變得木訥兮兮,反問質(zhì)問句式逃之夭夭?;蛟S他是陷入了某種兩難境地:否認栓保是他爹,天性不能忤逆;當眾承認嘛,分明又不光彩。

        栓保和我父親年齡不相上下,是我爺爺一輩。重皮大眼,腰細膀闊,很精干的。村中傳言,他二十來歲時血氣方剛,在打谷場上站定了坐馬勢打扇車,曾不歇氣扇過十八擔谷。他與那黑老鴰擺在一搭,就不怎么像。用四大娘的話說:黑老鴰籮頭來大的屁股半盤炕,還有人要她哩!說是不像,二牛和那栓??瓷先ケ雀缸舆€像。種種傳言撲朔迷離的時候,村中暴發(fā)一樁風波,到底將那傳言徹底證實。

        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事先未顯任何征兆。栓保老婆在家安生做飯,黑老鴰的男人下地老實種田。一天中午吃飯時分,村街飯場上人正多,黑老鴰拽著她那籮頭屁股穿過村街,人們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一會兒,滿街聽得有人吼喊:

        黑老鴰在俊蛾兒院里抹嗓啦!

        吼聲怪異,吼叫的內(nèi)容也嚇人,村人立即奔走相告,群情如沸,像是鬼子進了村。

        據(jù)說黑老鴰袖筒里掖著剃頭刀,進了俊蛾兒的院,沒說幾句話,袖筒里抽出刀子來就抹脖子。用刀子割脖子自盡,我們鄉(xiāng)下叫“抹嗓”。而抹嗓,相傳有講究。決心赴死,得用左手;若是右手,覺了疼痛,肌肉本能反應,靈活的右手會自動救人的。黑老鴰抹了一回脖子,血流滿院,卻是沒死。有經(jīng)驗的人看那傷口,明白是用的右手。不少人分析,黑老鴰本心也不想死,不過是以死相脅俊蛾兒罷了。人們因而也才知道,栓保是和俊蛾兒好上啦!

        我那時十來八歲,想著這事兒怪怪的。栓保是別人的丈夫,要管要鬧也輪不著你黑老鴰呀!理直氣壯上俊蛾兒院里尋死上吊,你憑著哪一頭呢?怪怪許多天,又不能向老師去請教。見了二牛三牛,那兩位仁兄單眼皮與雙眼皮都哭得紅腫,更不知該安慰還是該道喜。

        奇奇怪怪四十多年,這件抹嗓公案對我來說漸漸生出了別樣的意義。山野間那種翻墻拉套的把戲,誰會將它看做紅樓西廂。那算不得公子小姐的愛情,也算不得先生太太的感情,充其量算是一種情欲。而食色性也。沒有飯吃可以造反,為了情欲抹嗓有何不可。那討厭的黑老鴰,那籮筐屁股身材相貌皆屬丑陋的婆娘,剃刀一閃之間,生命之炬騰地燃起一團光焰。她最終在那一刻完成了她自己。

        ──或者,這些所謂的意義只屬于我。她曾經(jīng)用鮮血甚至生命捍衛(wèi)過她視為珍貴的,她根本不需要四十多年后這種不相干的無聊旁白。

        俗話講,奸情出人命。翻墻跑腿在我們鄉(xiāng)間是很普通的游戲,但確實有一部分人不具備良好的游戲心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世上原有仇恨二字。有人戴不得一頂綠帽子,仇恨滿了胸膛,會動殺人念頭。黑老鴰抹嗓,幾乎就算奸情出了人命。而在那一事件前后,我們村還有那么幾檔子事兒,也都耍刀弄杖喝砒霜的,相當緊張激烈。

        一件,出在我們村老支書家院子里。

        老支書名叫三家鎖,是那位和文明二果攬相好的于金支書的前任。個頭不高,滿面絡腮胡。在村街上逮住上學兒童使胡茬子來扎臉蛋兒,很刺撓很怕人的。有時,國慶什么的,他會冷丁出現(xiàn)在學校來做報告。他使著一柄筷子那樣粗細長短的銅煙嘴兒,煙鍋上插一支香煙,很是與眾不同。不識字倒著看報,瞎狗觀星相,說這是一個步驟的正是此人。

        給我們做報告,也沒什么新鮮詞匯。

        對學生講:你們好好念書,這可是個步驟!

        然后關(guān)照老師:這幫禍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給咱狠狠打!

        最后,指指教室墻角立著的教鞭,又說:教鞭不夠了你說話,咱山里有的是柴棒子!

        地方長官對教育方面的指示也就完畢。

        三家鎖和我村一個一般著名的破鞋“紙老虎”相好。老婆早已知曉,但也沒找紙老虎的麻煩。據(jù)說支書老婆和她二大伯子二鐵柱也有那么一腿。二鐵柱一輩子光棍,是個好受苦,和兄弟一鍋吃飯,人們說那是三家鎖的老長工。老支書對老長工偷空兒叼幾嘴零食,便睜眼閉眼的。他整天念報紙做報告的,掙不來幾個工分,他是村支書,老婆可就是支書的支書。支書愛上紙老虎,在家里不免受老婆些磕打。所謂磕打,不是拳打肘子磕,那樣理解太直白。只是講話沒有好聲氣,該吃撈面做成湯面。一塊餅子掰開吃,給他少半個,給二鐵柱多半個。三家鎖好端端把自家受的氣報告給紙老虎。作為情感交流的話題,是相互信任的象征。紙老虎聽了報告倍受鼓舞,便又蝎蝎蟄蟄地到老支書院里去鬧事。要批評支書老婆不體貼男人,要質(zhì)問一個為什么。戲文可就熱鬧啦!

        但是,紙老虎所以是紙老虎,有個緣由。她長得高大壯胖,打架撕扯卻不抵事。自己一動火氣,先就會挺僵過去。這挺僵,醫(yī)學上或許就是所謂休克暈厥。但電影上見外國以及國產(chǎn)的小姐貴婦真真假假暈倒,人體都是松軟的。先生公子抱了,看著憐香惜玉。而我說的挺僵,十分可怕。人體僵直鐵硬,三五個人才能窩團盤曲了,扎人中、熏艾蒿,半天慢慢醒轉(zhuǎn)來。故事進展正是如此,紙老虎沖進院子,叫了板,還沒整板大套演出,只來了幾句道白,要向前撲打的當口,就挺僵在當院心,化作一具僵尸。

        支書老婆是小腳,打架撕扯原不瀟灑。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紙老虎登門欺主,豈有此理!小腳點點篤篤也是要奮勇上演出一場女打虎。然而這位也有一項奇異的毛?。褐鄙鷼猓蜏喩泶蚨峨p腿發(fā)軟,壓根兒挪不開步。紙老虎死在她家當院心,她是抖得下不來臺階。結(jié)果,跪下來爬行著,才哆嗦抖顫地掙扎到敵人面前。這時分,看熱鬧的已是擠了半院,只見那女支書對紙老虎的尸首又唾又打,清水耳光不分點路連枷打麥子似的。

        三家鎖院里,一個女人死著,一個女人抖著。老支書既不能阻攔他老婆,又不便搶救紙老虎,更不宜向圍觀的群眾作報告,乍著兩條胳膊無所措手腳。捏弄半晌,摸出他的銅煙桿子,嘴里嗚里嗚嚕的,啞啞地嚷:

        這這這,看看,看看!成了甚的步驟!真是不成步驟!

        事后,支書老婆打了紙老虎一通,偏生不解氣。埋怨自家沒出息:真是不爭氣,自家抖得就不能動了嘛!要不,拿上把剪刀,剜了那破貨的血逼──電腦也成了衛(wèi)道士,字庫里不存在這個極普通的字,顯得比新華字典純潔許多──聽聽,多兇唬!

        紙老虎挺僵一番,替老支書作主不成。挨打時分不覺疼,醒轉(zhuǎn)來臉頰烏青腫得屁股似的,也埋怨咱家不爭氣:真是沒出息,死在人家院里叫人家打便宜,要死也給她真?zhèn)€死下!裝殮壽材也叫她合理負擔一套,叫她覺覺肉疼!聽聽,也夠惡煞。

        再一件奸情人命,還是出在我們村一位支書身上。不過,他出任支書是在三大怪于金支書以后。他家出事那時他還年輕,在鄉(xiāng)公所當武裝干事。武裝干事張愛環(huán),是我們張家遠支,我稱呼叔叔。愛環(huán)打過游擊,一手好槍法??鞓尨蝤澴樱龢尷镆采俨坏靡粌芍?。找個女人蠻精干,一直不開懷──有人說那女人做姑娘時用麝香打過胎,從此不孕。不知確否?

        人命事件中的第三者,我也叫叔叔。這位卻是近支,是我三爺爺?shù)膬鹤?。名字叫個愛林,人稱“禿手”。他小時和妹妹上山泉抬水,拾到一粒三八槍子彈。小孩子不知道厲害,使石頭砸著玩兒。那子彈猛然爆裂,炸瞎了妹妹的雙眼,崩掉他兩根手指。這故事假如生發(fā)開來,該是一部反戰(zhàn)主題的小說或者電影。而當時,農(nóng)家出了如此慘劇,也只有娘哭泣爹嘆息。村中有些見識的“塞翁”之輩,前來勸慰,說這其實是好事。愛林炸掉的恰是食指中指,不能扣扳機,就不怕當兵了。省了自己狠心去剁指頭。隊伍上強行來抓兵,也不會抓他。我有個姐夫,極是聰明精干的,因為八路軍要他去當兵,竟然使菜刀自己剁去了右手的食指中指!然后,又那么帶血伸到滾油鍋里炸攏了創(chuàng)口!

        ──讀白居易的《新豐折臂翁》,有“自將大石擊折臂”的句子,慘烈驚心。古今都有怕當兵而自殘肢體的例子。說是膽小,能自己下那樣毒手;說他狠惡,偏又怕了個當兵。

        我的那位近支叔叔,既是禿手,果然不曾當兵,自然也講不起有什么三發(fā)一兩中的好槍法。那神槍愛環(huán)的女人偏偏愛上了禿手愛林,而愛是難以言說清楚理由的。兩人如何入港勾搭成奸魚水一家,不得而知。我親眼旁觀了那一場人命事件的時分,禿手愛林已到太原工作。不知是否出自對炸藥的情結(jié),他恰恰是在兵工廠造火藥。那一次,他回鄉(xiāng)探親,在一個仲春天氣。風和日麗,山村一派寧謐。

        像是獵狗的鼻子一般靈敏,神槍愛環(huán)不知咋就聽說了消息。生怕他女人與禿手重敘舊情,連夜從鄉(xiāng)里奔襲歸來。殺入自家屋門,果然發(fā)現(xiàn)禿手剛剛離去。兩人上炕沒有?無法知曉。因為偷漢子的女人多數(shù)嘴硬:沒從肚皮上拉下來就不算!但那是可想而知的節(jié)目,干柴烈火乍然相逢,哪還那么忸怩客套。況且,神槍愛環(huán)好眼力,發(fā)現(xiàn)老婆梳妝臺上多了一面方鏡。這也就是物證啦!查得物證之后,一對狗男女有前科在先,神槍愛環(huán)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正是早飯時分,愛環(huán)大聲號啕著從村街上掩面奔過,吼喊說是:不活啦!我不活啦!要去跳崖自盡。本家親近自然是要拉扯阻攔,瞧熱鬧的只怕把那跳崖的攔住沒了戲看。嗚呼吶喊人堆兒簇擁了,奔我村子方垴而去。

        “子方”兩字,應該加蟲字旁。,本是古語蝗蟲。我們紅崖底,嘆服前人選了這樣一處風水環(huán)境來建村莊。紅崖簸箕似的抱攏著莊子,莊外還有一座小山垴屏風一般遮擋了視野。這座小山三五丈高,垴頂一株古檀虬曲,樹冠團團如傘蓋。那傘蓋之下石頭砌了一座神龕,村人每年祭祀子方神。山西鬧蝗災,不若河南河北出名,但我村有每年祭子方的傳統(tǒng)祈禳活動,足證老百姓曾有遭受蝗災的恐懼記憶。山野封閉,保存許多古語古音,猶如語言的活化石。蝗蟲叫子方,螞蟻叫蚍蜉。我們在書本上讀到螞蟻,還覺得那詞匯太文雅。至于某某在門口“彳亍”,誰誰上大街“徜徉”,很口語很常用。書本上偏又講那些詞兒古奧,令人詫異。

        神槍手張愛環(huán)號啕著要跳子方垴,滿村街的人都聽見了;他掩面奔竄聲勢浩大人們也看見了。大家就覺得沒趣:哪一個真要自殺的會那樣篩鑼吶喊?而且,要跳的是一座子方垴,三五丈跳個什么勁。十幾丈的紅崖擺在那兒,又沒人藏起來。挑糞的茅桶壓肩,呆立片刻,復又去上山下田,扁擔吱呀呀叫;吃飯的捧了海碗,半張了口瞠視半晌,繼續(xù)埋頭用飯,喝湯聲響呼嚕復呼嚕。唯有老婆大娘們心腸軟、瞎著急。糊涂的,大呼小叫,喊人快快攔住神槍張愛環(huán);精明的,知道那跳崖的漢子是跳與他老婆看,就上他院里勸那女人。叫她大小給個面子出去追追漢子,那五尺高的大丈夫也好下臺。

        不料那女人心平氣和沉穩(wěn)端坐,執(zhí)著一面方鏡正梳頭,頭上抹的是杏花油。前面梳個劉海戲金蟾,后頭綰作獅子滾繡球。梳罷頭,鏡子里瞅,笑眉笑眼櫻桃小口腮間酒渦兒忽隱忽現(xiàn)帶著幾分花哨幾絲兒羞。

        后來的支書先前的神槍手武裝干事張愛環(huán)跳崖頭,便也毫不驚險十分乏味只成為一出鬧劇,給愛挑眼兒的村民留下一個俗話兒。誰要是揎拳捋臂叱咤威武的,就會有人來挖苦:

        你這是愛環(huán)哥跳崖頭,做鬼變鱉的嚇唬哪個割草的?

        真正因為奸情鬧出人命,我所經(jīng)見的只有一例。

        前面的故事里,第三者是禿手愛林。禿手是我三爺?shù)乃膬骸N覡敔斊邆€兒,三爺爺稍遜一籌六個兒。那邊的老六為了和我爹區(qū)別開來,叫個小六子。小六子和禿手上邊,老三名叫彩林。彩林當過生產(chǎn)隊長,在村里也算一號人物。土改時候參與打人吊人十分積極踴躍,三爺罵他不辦人事,跟上沒眼狼瞎嚎,他歪了脖頸說:等我分上勝利果實回來,你就悄悄地啦!斗垮了地主富農(nóng)掃地出門,打手們分果實,彩林家平均地畝比我家還多些,只分回半壇子酸菜。三爺爺連壇子扔到河槽里,摔個粉碎。三爺當然不是嫌果實少,而是良善農(nóng)民的習慣心理:窮死是咱的命,搶人家的東西那叫缺德!

        彩林有些缺德,但也沒打了光棍。娶個老婆叫常秋梅,而且有個外號是“拖拉機”。想必是與火車汽車為伍載人也不在少數(shù)。建國初期,孩子們念叨些新式順口溜。說往后的生活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什么?牛奶面包雞蛋糕。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用什么來耕地?拖拉機、馬拉機,耕耙播種雙鏵犁。這么念叨著,看見常秋梅便一齊住嘴,不敢再念。常秋梅有那樣一個綽號,照例也是不生育。大型運載工具,多數(shù)如此。

        常秋梅和村里什么人相好,因而得了那樣新潮的綽號,我當時太小無從知曉。只記得她留個剪發(fā)頭,團團臉,白鼻紅唇的很耐看。因為有好感,我還傻兮兮地問過她:

        彩林嬸,你咋不生個娃娃哩?

        她便盯了我瞧,嘴唇囁嚅著,竟是被我點中了啞穴。虧了其余嬸子大娘在旁岔開話題,說些“月亮在天上哩”、“喝水多了尿炕哩”,解救了常秋梅。

        常秋梅后來好上了趕馬車的彥成,我就記事了。村里開初合作化,拴起兩駕膠轱轆馬車。買車時資金短缺,還向我爹挪借了千把塊。膠皮車一般都要安裝車閘,不像老牛車下坡全靠牛屁股那么生崴。車閘響起來,聲音尖利刺耳。而彥成趕車去拉貨,車閘聲還在柏泉溝口子上叫,常秋梅正在地里做活,立刻就會暴發(fā)急病肚子疼,滿地打滾。有人說那是裝病,要找托詞回家辦事。但也有人說不然,比如我五大娘就理解那病癥:

        老天爺!那股勁兒來了,你是難挨!沒個男人上身,你能瘋了。滿地打滾算輕的!

        官家不使病人。農(nóng)業(yè)社章程厲害也不興強迫婦女不肚疼。常秋梅得了假,一路小跑回家去,不耽誤給車把式彥成煮雞蛋下掛面。肚疼這么幾回,滿村人都知道趕馬車的今番趕上了拖拉機。一來二去,我那位堂叔彩林就知道了。

        這個彩林卻是個一根弦。想不通,解不開?;蛟环驒?quán)意識強烈濃重,自家花錢娶來的女人因甚叫旁人白白使用?他倒不那么窩囊,先是毒打常秋梅。打得輕重如何?反正鍬把鋤杠老镢柄都斷過。那女人也真是好骨頭,打死也不認賬,而且不喊疼。三爺家院里咚咚響,鄰家聽見以為是敲豬打谷。──敲豬,城里人多數(shù)沒見過,那是殺豬的一道工序。殺翻一頭豬,要剔毛剝皮。屠戶有所謂吹豬之法:豬蹄附近,開個小孔,插入一根管子來吹氣。結(jié)果,那豬皮下充氣,鼓脹如一只氣球。吹豬之后,便是敲豬。兩人對站,一人一根大棍,大堂上公差打板子似的交替痛打。打松了皮肉間隙,便于剝皮。是為敲豬。彩林敲豬半晌,那母豬死也不招,只喘息淌汗死死咬定:

        你沒從肚皮上拉下來就不算!

        嬸子大娘們見常秋梅太苦楚,都說她傻。就承認和那彥成好,又怎么樣?也不過是挨打。把他威武的,有本事叫他去打打那車把式!

        彩林斗地主兇唬,那是傍著惡狗吃屎。打便宜,打那不能還手的可憐蟲。彥成武高武大的,老婆喜歡之處也正是彩林恐懼之處。

        后來,人們都說彩林是中了邪啦!包括我奶奶都念叨:唉,那孩子準是跟上鬼了。要不,好眉端眼的咋想起去尋死?不知彩林中的哪門子邪,又是跟了什么鬼,一天中午找出半斤拌種子的紅礬也就是砒霜,濃濃地兌了一瓢喝下。常秋梅這才著了急,跪下央告男人,求彩林趕快拿指頭摳嗓子,吐出毒藥來。人要急了,什么話也說得出口:

        好我那親人哩,我不和彥成往來啦!就算他雞巴七寸,我也不叫他操我啦!我那親爹呀!

        求告一回,又撲出大門來破嗓吼喊救人。村人立馬涌來,院里院外塞滿了看客。彩林取出積蓄,從代銷社買回兩條煙,逢人就散香煙,與村人本家隆重告別:

        來,伙計,咱弟兄們就這一面啦!

        散著煙,卷了褲腿蹦高兒,巴掌在大腿上拍得叭叭響:

        我張彩林有對不住眾人的地方,叔叔大爺們兄弟老少們多原諒!

        那時,地主老海泉還活著。翻過了醫(yī)書說吞了砒霜有法可治。抓藥已是來不及,掏幾勺稀茅糞灌下,催他嘔吐一回,人還有救。素來有威望的地主海泉爺說了話,在場的村干部一聲令下,民兵后生們?nèi)缋撬苹⑥舻鼓侵辛诵暗募一?。有人舀來半茅桶稀糞,后生家拿炒菜的鐵鏟把子便來撬彩林的嘴。卻是一人拼命,十人難當。鐵把子撬彎了,嘴唇戳破血涂滿面,那跟上鬼的彩林死活不喝稀茅糞。折騰半晌,毒藥進入經(jīng)脈,黑血從鼻孔淌出,人已是沒治的了。

        奶奶聽說這樣驚人的消息,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扶了我的肩膀,七扭八扭前挪后仰地來看她的侄兒彩林。我那堂叔最后的精力使盡,藥力發(fā)作,已是彎在炕頭不能動作。他見了奶奶,老牛落井似的哭吼開來:

        二大娘!你給侄兒燒紙吧,侄兒不孝要先走了呀!

        即或他有所缺德不是人,即或他當不起一頂綠帽子,二十大幾一條后生一條性命活生生就在你面前死去,到底是慘不忍睹。奶奶老淚婆娑,再也不能支持在當場。

        彩林叔就那么走了。

        出殯時因是兇死,陰陽先生烏雞黑狗血七星釘子桃木劍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法物法符動用不少。常秋梅要戴孝,被我們家族阻攔了。出了人命,她是不哭也不是,哭也不是。也說要尋死覓活,被民兵們綠豆索子五花大綁四馬倒攢蹄扔在墻角。手腳不尊貴的奶子大腿胡亂抓扯一回。不幾日,縣里司法科來人將彥成和常秋梅銬走,一根繩子兩頭使。女的,主動承攬責任,判刑五年;男的,從輕發(fā)落,兩年監(jiān)禁。

        吵鬧忙亂數(shù)日,尋死的當場死去,該受法律制裁的也很快制裁一過。雖然不乏刺激,但畢竟缺少懸念。想不到彩林那么有氣性,說死就死。死水潭里拋進一塊擦腚磚,泛過幾圈水紋,死水一潭依然是一潭死水。當年社里發(fā)放口糧,少了三顆人頭而已。

        中國人沒有自殺而死靈魂不能進天堂那樣嚴峻的宗教意識,但死于無常老百姓也十分忌諱。現(xiàn)實的評價,說那彩林是傻。好死不如賴活著,五谷雜糧何不慢慢吃,偏要整碗半斤地吃砒霜。自己家敗人亡鬼吹燈,害得彥成一個好好的車把式坐了禁閉,日后怕是再也說不成媳婦。害己害人,何苦來哉。孤身一人割草放驢的,在彩林墳頭附近頭皮不免發(fā)炸;頑皮小子鬧翻天,萬是不敢上那院里去。

        ──我小時最是膽小如鼠,傍晚夜靜時分路過他家門口院墻一帶,差不多等于下一回地獄。彩林叔面孔烏青泛紫,鼻坎那兒淌兩道黑血,無聲地蹦高兒拍大腿,出沒無常于任何一處暗影之中。這樣的一種存在,如此的雖死猶生,就是這一件奸情人命的意義嗎?

        大約就是在那件事情之后,我第一次盡管幼稚卻是嚴肅地思考過五大娘崔千金的問題。奸情會涉及人命,我隱約意識到那是一個潛在的危險。但那又是一個不可隨便議論也不能與一般人探討的問題。有一天,奶奶在炕上摸紙牌,身邊沒有閑人,我向祖母提出了我的疑問。

        我五大娘那么個樣兒,不興叫我五伯不要她嗎?

        破鞋崔千金

        這是我的疑問,同時也包涵著我的建議。那是我認為可以圓滿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崔千金既是破鞋,而且是比村中所有破鞋都要骯臟污爛的破鞋,為什么非要留著她?留著她,五伯不光彩,我們整個家族沒顏面,連我都覺得丟份兒,打發(fā)了她不就結(jié)啦?

        奶奶定定地瞅了我,大約是沒想到她七八歲的孫子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吧。而老人家也沒有隨便糊弄我,不曾訓斥我多管閑事,不曾教責我胡思亂想。她嘆息一聲,竟是認真回答說:

        唉!你五伯那出息,背鍋扛蛋的好歹有個女人做茶打飯的虎虎馬馬那么過吧,還想咋哩?

        我五伯不興打光棍嗎?

        好娃娃,有半分奈何,誰愿意打光棍??!

        記得我沒有再問下去。怕打光棍,只好不能嫌人家破鞋。聽奶奶的口氣,倒是那破鞋肯與五伯繼續(xù)過光景,是五伯不小的福分哩!

        開初,五伯還和老婆打架,后來不打了。首先,他打不過;其次,是她也打不改。村里俗話有許多,哪個貓兒不沾腥,是講男人的;誰家鍋底沒有黑,似乎就是說女人的。民間還有口號:十個女人九個肯,只怕男人嘴不穩(wěn)。女人的貞節(jié)多半是強力統(tǒng)治下的現(xiàn)象。男人拳頭硬,打倒的媳婦揉到的面,老婆給打服了打怕了?;蛘吣腥藲鈩輧?,像一尊門神守牢了家,大鬼小鬼進不來。還有,男人炕頭本事大好身手,為女人服務周到充分。再者,男人家境豐裕條件優(yōu)越,女人不宜弄險,以免因小失大。等等。否則,女人為什么要貞烈?就為了縣志上有烈女的章節(jié)、村鎮(zhèn)里有貞節(jié)牌坊,讓烏龜男人和王八丈夫獲得陰暗的心理滿足嗎?

        像我五伯,身小力薄,還是個偏背鍋,地里不能下惡苦,炕頭又沒好功夫,淋醋不酸、蒸窩窩不暄、調(diào)糨糊不沾、使的牲口不歡,堂堂崔千金憑什么給他當節(jié)婦?因為你小時少吃了奶,崔千金也像你那老媽似的可憐你嗎?或者,你有張彩林那志氣,活得不耐煩,弄半斤砒霜喝著玩兒。烏龜殼兒扛了半輩子,豁出一條命換她扛枷戴鐐?cè)遢d。再不濟,古來男人休妻有七出之條,現(xiàn)今有婚姻法結(jié)婚離婚兩方便。只恨自己不長眼命相不濟爹媽包辦缺少調(diào)研,炕頭捉來一只夜叉胭脂虎,金屋藏嬌藏了破鞋爛襪子。好離好散。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見為凈。與人方便自家方便。

        但我五伯似還不如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牢牢扛定烏龜殼兒不歇肩。開始還打架斗氣裝門面,后來漸漸習以為常。知足者常樂,能忍者自安。為人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他甚至有些自以為得計,街面飯場上也要充一號人物,吹擂自噓:

        嘿嘿,老婆嘛,算是有本事,結(jié)交那么些些人!嘿嘿,費力馬爬地替咱伺候老婆! 嘿嘿,又擔水又砍柴,比咱兒子還孝順哩!嘿嘿,老婆哩?還是咱老婆,死了埋不到別人墓子里!嘿嘿嘿。

        這樣的稀濃鼻涕粘涎老痰油膩糨糊餿粥酸湯,崔千金不當破鞋才叫委屈!

        而如同崔千金的前輩姐妹那火車海棠花,臨咽氣都在詛咒她的生活,詛咒她的丈夫,而她死后卻不得不與那樣一個男人同穴合葬,那是怎樣的悲哀!

        開始,我痛恨那崔千金,覺得她玷辱張家門風真是家族不幸。我曾偷偷向她投擲過小石塊,石塊太小而她的屁股很胖,比那小石塊更厲害的物件她的屁股都不懼。到我讀書認字,還在紙條上寫了她的名字投入茅廁,而紙條記名入廁的法術(shù)也并不靈驗。后來,見識過五伯的萬千氣象,我就全然泄氣了。我雖然稚嫩天真,但我從小主張自認的公道。五伯既打不贏她,又伺候不了她,還不肯與她離婚,就不應該再有資格說三道四。

        所以,五大娘不識數(shù),數(shù)不清一百核桃,要我?guī)退龜?shù),我便爽快答應了。那時,社里給農(nóng)民各家分一棵自留樹,五伯家是核桃樹。麥子上場,核桃半瓤。處暑節(jié)令農(nóng)家拔花麻、打核桃。麻籽能榨油,那是母麻。公麻就是花麻,拔來在水池里漚過,褪下麻皮搓繩子。五伯家打了核桃,依他也舍不得送人。不識數(shù)的崔千金有心給本家每戶送一百核桃,可惜一晌午數(shù)不出一份。要我?guī)兔?,一百核桃算什么,“雞兔同籠”、“韓信立馬分油”等民間傳統(tǒng)智力測驗尚且難不了我。五大娘因而十分驚訝:

        我娃咋數(shù)來,一忽忽就數(shù)好啦?

        我不屑地告訴她,也不過一五一十而已。崔千金卻愈加驚嘆起來:

        怪不得哩!五大娘是十七個十七個的數(shù)來!

        便是這樣一個不識數(shù)的女人,整日雪花膏嫩面油,將一張臉涂得粉白噴香,露一截黃脖子,接待川流不息絡繹不絕的老少光棍跑腿子。罵她尿糞一泡也好,說她官茅房也罷,她的炕頭總是客人不斷,我家老窯里笑語喧嘩。間或彈歌小唱,哼小曲兒對秧歌。旁若無人,恣情歡樂。偶爾哪一天她那兒沒人光顧,她必是洗漱一新全身光鮮,到門口招搖、上村街徜徉。旁人多半也不詢問;或有哪位多嘴問她閑轉(zhuǎn)什么?她也很坦誠:

        沒個人來家,心煩發(fā)癢難挨得坐不住嘛!

        還是那話,食色性也。吃不飽允許喊餓,下身那個器官不滿足鬧饑荒怎么就不可以呻吟呼喊呢?

        我五伯的日子也就那么過。不是他嫌棄崔千金準備一紙休書的形勢,倒是那崔千金埋怨自家瞎眼父母貪財,相中了在太原做事的張家老五,是那樣一位看也不中看、使又不中使的偏鍋五。形勢轉(zhuǎn)捩,強弱易位,最終暴發(fā)了崔千金鬧離婚的浩大風波。我們家族的面子算是徹底丟盡啦!

        大致是彩林吞了砒霜自盡、常秋梅和車把式彥成被判刑之后不久,與崔千金最要好的那個書秀,家里長輩抓緊給他說媳婦。說是奸情出人命,人命說出就出了。誰都曾打年輕時過,一時貪惹花紅也罷了,怕的是越陷越深。自古女人是禍水,常秋梅已然禍害了彥成好后生,崔千金可不就是要禍害咱書秀??炜旖o說成個媳婦過成人家拴上籠頭備在套里是正經(jīng)。

        父母長輩關(guān)心自家子弟的前程也是常情。大好后生,不思謀結(jié)婚成家,熬自己的紅塵,成天鉆在那座官茅房何時是了局。就頂上崔千金不是破鞋,是千好萬好王母駕前天仙女,那也是人家偏鍋五的老婆。寧拆一座廟,不毀一家親,總占著別人老婆算干甚?那叫缺德!

        不知是崔千金與書秀相好有了年頭,情欲升華發(fā)展為情感情愛;還是書秀家里給他張羅婚事的現(xiàn)實,形成了刺激和逆反──或許是兩者都有──崔千金突然到鄉(xiāng)公所鬧離婚。書秀公然陪著出入政府部門,梗著脖子唬著臉。說是這頭割離婚證,那頭就扯結(jié)婚證。鄉(xiāng)公所若是不許婚姻自由,兩人相跟著上縣法院。有婚姻法作主,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而我五伯則像一般正劇里不可或缺的小丑,扛著一口偏背鍋從村里追到鄉(xiāng)里,又從鄉(xiāng)里攆到縣城。鎮(zhèn)上縣里熟人都見了,說是淌著兩管清鼻涕,臉上掛了風眼兒淚,挨了哭喪棒似的,活脫就是戲里跑龍?zhí)壮龅门_來喔喔吶喊的那號“喔喔小子”。

        偏鍋五的形象如果不說是討厭加惡心,而是令人可憐與同情,那么,在哀其不幸之后也必然會怒其不爭。政府法院的大老爺即便賭咒宣誓說要為人民服務人民萬歲萬萬歲,也不一定要為他服務,看見他會無火三分氣、無氣三分火。大老爺稍微客觀些,會立即準許崔千金的離婚請求。偏背鍋老漢比女人大十三四歲,女人二十五六,粉眉粉臉還能掐出水來,老漢干蔫縮朽活像一塊污爛糟漚的柴疙瘩。眼笨的看他是她爹;眼拙的看她是他閨女。再瞧瞧女人身后的青年男子說是叫書秀,濃眉高鼻,虎彪彪展刮刮一條大漢,分明就是這死老漢的女婿子。

        然而為人民服務的青天大老爺辦事多數(shù)不客觀,倒是基本主觀歷來武斷看見紅崖底的崔千金就無明怒火三千丈。鄉(xiāng)公所尋常有干部當下鄉(xiāng)工作員,下鄉(xiāng)不下鄉(xiāng)的鄉(xiāng)干部都清楚崔千金的底細。大破鞋、官茅房,尿泡糞、賣大炕。和多半村的男人搞淫風,把一茬又一茬的小青年都腐蝕成了大流氓。還沒找你算賬,你倒還嫌活得不耐煩,跑到鄉(xiāng)公所咱們印把子跟前來找事兒。沒有你那好事兒!

        ──婚姻法提高婦女,不是提高你這號禍害的!婚姻自由,也不是叫你自由的!說一說,今年你做了多少勞動日?開展愛國衛(wèi)生運動你消滅了多少蒼蠅?挖蛹任務完成沒有?交了幾條老鼠尾巴?沒完成,好嘛!抵制愛國衛(wèi)生運動,農(nóng)忙時節(jié)鬧離婚,你是破壞合作化的農(nóng)村一片新面貌!去去,先回村挖蛹!挖夠兩千只蛹、打足一百只老鼠,交到鄉(xiāng)里來再說!這倒不用干啦,臭斷你們紅崖底的街還不算,到人民政府擺設茅桶來啦?

        鄉(xiāng)干部到底是干部,說話不帶把子,批評你是給你講政策、擺道理。

        鄉(xiāng)里離不成,上縣里??h法院情況也不兆。

        建國初期,進城干部和鄉(xiāng)下老婆打離婚的高潮已經(jīng)過去。借助婚姻法的頒布,趕上那班車的,受壓迫媳婦挨打女人有離了婚的。包辦婚約、童養(yǎng)關(guān)系,有得到解除的。而今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哪能讓你隨便鬧離婚,給社會主義抹黑。再說,共產(chǎn)主義立刻也要來到,那可是“三要五消失”!好家伙,打離婚,鬧分裂,說輕點你是覺悟低;說重點你是搞破壞!

        講罷大道理,法院也按常例心平氣和來調(diào)解。

        ──你男人打你啦?打人是不對的。不過,鍋碗瓢勺還有個磕碰哩!兩口子過光景,免不了。他打你,你就皮影偶人似的叫他打?還手沒有?也還手啦?這不就結(jié)啦。一個巴掌拍不響嘛!再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白天舀的一鍋飯,黑夜睡覺一個枕頭。白天惱啦,黑間好啦。再說,你男人因甚打你?嫌你不給他生娃娃?打人不對,已經(jīng)說過了的。生兒養(yǎng)女不由人,你打她就抵事啦?今后不許隨便打人!可是,他嫌你不生育,他沒有提出離婚呀!往后不打人就是了,好好回去過日子吧!趕上社會主義的好時候,咱們好好享受還來不及,哪有功夫鬧事離婚不安生。

        法院方面照例詢問情由,照例進行調(diào)解。調(diào)解的話語也還親切入耳。本鄉(xiāng)本土的干部,熟悉民情又不擺臭架子。夾雜一些革命的大道理,也深入淺出。聽起來與村里和事佬兒的言詞也沒什么兩樣的。

        但崔千金隱忍多少年,今番既是提出離婚,走了這步路,看來是不肯輕易回頭?;橐鲎杂珊暗庙懥琳f得比唱得還好聽,日子過得不如意究竟讓不讓打離婚?這女人終于在法庭上干脆撕開了臉面,什么不能見人就將什么和盤子端了出來。

        也不是男人打她,也不是男人嫌她不生孩子。是她嫌她男人不抵事。老五咱也不興說人家賴,就是那個東西不沾弦。尺寸不夠也罷了,還是“萎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整個活脫就是現(xiàn)今幾乎所有城市的所有電線桿上張貼的那種野太醫(yī)招攬生意的全套廣告詞。

        法院的法官們互相對對眼兒:女人要是鬧到這份兒上,這兩口子的光景是干不成啦!法官們歷年辦案有經(jīng)驗,女人端出這么一套,一般男人哪能受得了這個。罷罷罷,你說離婚就離婚,老子丟不起這號人,敗不起這號興!歡歡走人,各辦其事。至于往下,是調(diào)解離婚還是判決離婚,只是具體手續(xù)的不同。女方提出離婚,做事又那樣決絕,不給她分財產(chǎn),叫她光身滾蛋!

        ──縣法院曾辦過類似一案。女的看上個小白臉,要和男人打離婚。也是這樣骯臟惡毒的手段,指望將男人一舉打垮。不承想那丈夫是個黑臉大漢二百五,鉆牛角、認死理。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看家武器頂門大棍,反比不上那溫柔的小白臉。法庭向來是重證據(jù)、重調(diào)查研究,只好令法警隨了那丈夫上醫(yī)院去實施檢查取證。取證歸來,審判官可就生了氣。兇唬了臉面,拍響了驚堂木,義正詞嚴怒斥那女人道:

        混賬!七寸五還不夠用,你要多來大哩?

        婚結(jié)果沒有離成,只好夫妻雙雙把家還。黑臉漢從此被村人稱為“七五哥”,不在話下。

        有前科經(jīng)驗教訓,今天此一案也不可草率。法官們都來瞧被告當事人,看他有何反應。我那五伯蹲在地腳,雙手掐了腦袋,拱著一只偏背鍋,只是不出聲兒。死豬不怕開水燙,凍死也不下驢,吊孝的找不著靈棚忘了死,賣炭的丟了驢曬起來黑鱉架子。法官一再催問:

        原告所說是否屬實?若有不實,需要到縣醫(yī)院取證。你可要去?

        我那五伯就乖乖地跟了人家上法院。一邊抹清鼻涕,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

        這這這,這還要請先生把脈驗看哩?

        鄉(xiāng)下人稱呼教書的和看病的都是先生。五伯如此謙恭有禮,提前就遵守五講四美三熱愛,那法警今天攤上這么一件貨真價實的鳥事,哪有好聲氣:

        可不!法院辦案嘛,要一個鐵證如山!三寸就是三寸,七寸就是七寸!

        縣醫(yī)院成立不久,看過些疑難雜癥。替法院看那話兒還要量尺寸,卻是新奇有趣的活計。滿醫(yī)院一共內(nèi)外兩科十來個醫(yī)務人員,包括廚師門房以及病號,立時轟動。

        醫(yī)院轟動,法院轟動,醫(yī)院對面的供銷社和法院隔壁的糧食局也都轟動了。多半個縣城風雨不透,人人爭說偏鍋五,個個議論崔千金。

        消息自然也就口耳輾轉(zhuǎn)報回紅崖底,滿村頓時沸騰好似日驢大翻花。

        我們家族的男人們個個都鐵青了臉面,街上撞了人對方都不敢問“吃過了沒有”;老嫂小嬸妯娌們也變得優(yōu)嫻貞靜德言容工,走路不看人、掃地不蕩塵,三從四德似的。提防我奶奶那老東西不高興,拿誰來當了出氣筒子拉屎盔。

        老東西果然不高興。在炕上摸紙牌“過五關(guān)”,總有那么一兩關(guān)過不順當?!皵亓鶎ⅰ币灿袃扇龑⒉弊佑玻Q刀刃兒。雞叫得啞嗓難聽,老鼠在缸旮旯磨牙心亂。熬到晚間,兒子們照例來炕頭問安,也老生常談聽得麻煩。

        媽,吃過啦?

        媽,炕涼不涼?

        問罷安,一人一鍋子老旱煙,火頭兒明滅。

        我那老祖母卻是個有主張的老太君。兒子們不提那糟心事,幾顆腦袋本也不是能殺能斬的主兒。莫如自己拿個主意。

        老五的事,依我說,莫如就離了。捆綁不成夫妻。心說窩囊二氣的虎虎馬馬過成個人家算了,媳婦子終究不安生。這也甭嫌人家花色,是咱的人賴湯水。到這步田地,離了省心。你們說哩?

        大家卻也別無話說。

        媽說的是。媽說的對對的。諸如此類。

        唯有二伯下過關(guān)東,見過毛子見過鬼子還見過紅胡子,講了兩句怕人的大話:

        要是我的女人,敲斷狗日的鬼腿!清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剔剮了操她祖宗的!

        你也甭說那些沒用的。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日月過不成,好離好散吧!殺人三千,自損八百。咽不下一口氣,彩林子喝了紅礬還不是人亡家???得了,你們看誰去,叫回老五那產(chǎn)業(yè)來,看看咱那人物說些甚!

        崔千金和書秀在城里住了店,要硬等法院下判決。五伯淌著清鼻涕,鼻涕上掛滿黃塵,臉頰上無疑還吊了風眼淚,背鍋扛蛋從縣城歸來。據(jù)四大娘的窺探,說老五自己做了兩碗雞蛋哨子白面條。又據(jù)四大娘的竊聽,老五自己磨磨叨叨說:好吃的都給那幫精兵后生填巴了,今日咱也吃狗日的一頓!也難為他如此想得開。

        叫他來奶奶地腳,他不敢不來。來了卻是氣哼哼地詛咒:

        叫我做甚?我死我活誰管過我?我鄉(xiāng)里縣里顛顛兒地跑,誰陪我跑過一天?我就不如一頭碰死,反正你也兒子多,不差池我一個給你戴孝帽子!

        這就是山里人說的那號“家里的漢子”也叫“門檻大王”。少吃一年奶,有了埋怨的由頭。祖母雖然心疼些沒出息的老五,見他這么不長臉,便也不給四十歲的兒子留面子了。

        你不用惡聲惡氣的!給咱坐回一任知府來啦?丟人敗興的,還跟上人家上甚的醫(yī)院,還嫌不招搖哩?你倒給我耍脾氣,你要是一個有脾氣的,崔千金作反不到那田地!看你們一個一個黑兇黑兇五尺高,人眉人眼的,都是我造孽!哪如都舀上一瓢水,咕嘟咕嘟在尿盆里淹死!

        老五不爭氣,眾弟兄都跟上挨了鞋底子。一個個灰嘴塌臉,神仙念了禁口咒。睜著眼,看天花板;長著嘴,抿嘬各人的舌頭。

        老太太只好自己叫板:

        老五,別人都是離身子苦,磨扇沒壓著旁人的手。你的事你作主,你說吧,劃下個道道來,究竟是甚的主意?

        五伯蹲在地腳,偏背鍋拱起如龜蓋,死豬爬案不挪窩。反正雞蛋白面吃美了,不怕和你們耗!

        耗至后半夜,灶王爺馬王爺門神土地財神爺都打開盹了。最終,還得奶奶說話,猜她五兒的心思。

        我看你也是唾了舔干、拉出崴回的出息,不想和人家離。崔千金不好,你總算沒打著光棍;這女人走開了,你是連個母豬草雞也抓不來啦!這事,反正也成了個事,咱們誰也沒主張,我看是給六子打一道書子吧。六子回來,也許有個章程。就打上屁事不頂,省下落埋怨──老五說沒人管他,老六又說沒人告他。你們說哩?

        眾人又有什么話說。打一道書信得八分錢,是一筆花銷,還是莫靠前的好。

        事情隆重,所以奶奶是特別請鎖爺來寫的書子。富農(nóng)張鎖小,與我爺爺一輩;是村里好受苦,又寫得一筆好字。更兼為人忠厚品行端方,我們族里威信很高,歷年當著族長。富農(nóng)是共產(chǎn)黨給定的成分,族長卻是我們村里張姓族人公推的,比海選還民主。奶奶勞煩族長爺寫信,免不了又是我來研墨,寶山點煙抹桌子,中午少不得留客用飯。其實,寫的也不過就那幾句話,我當時小學二年級也不愁寫好它。無非開頭是“吾兒見字如面”,下邊問他飲食增加,中間說那主要事件,末了要他火速歸來。最后不可“此致敬禮”,而是祖母的口氣長輩的言語“愚母此具”。不過,鎖爺?shù)拿P字寫得甚好,由族長爺打一道書子無形中顯得隆重。我們?nèi)乙材苷垂獬砸徊蛽泼?。皆大歡喜。

        寫好書子,托那些到鎮(zhèn)上趕集串親的靠實人把書信送到鄉(xiāng)政府郵政。一毛錢就不用再找零兒,兩分錢算是打點捎書人。要不,萬一那書子捎到枯井里,要誤大事。

        還好,果然“吾兒見字如面”。我爹本來孝順,家族又出了這樣大事,急如星火地趕回來了。

        他路過鎮(zhèn)上,從熟人口里已聽些消息;沿溝回村,坡頭地邊選擇那類頭腦夠使的驢孔明馬諸葛也進行了談話。這也便是所謂的調(diào)查研究,既有突出的主題,又選準確的對象,效果非同一般。所以,待他回得村邊,已是有了主張。村口街面,鄉(xiāng)音不改,兒童時代伙伴也就不會笑問客從何處來。大家都笑著打招呼:六子回來啦?這一位報以同樣微笑,說是回來啦!哈德門與紅錫包香煙必定機槍連發(fā)一般散出一排又一排。

        心眼兒靈動的便一語道破了:

        不年不節(jié)的,你回來這是為你老五的事?

        這一位哈哈大笑:

        叫你說對了!

        從村口到后街,我爹還沒拜見奶奶,咋咋呼呼已經(jīng)放出了滿村的風聲。

        ──崔千金想打離婚,想和誰某人過成夫妻,沒那門兒!蓋上八床被子夢去吧!

        老五在太原府腳行里掙大錢時,崔千金看上了我家老五。三媒六證接手花過張家一百塊現(xiàn)大洋,那時沒閑銀元燙手,也沒閑銀元背鍋扛蛋!如今,我五哥回村種地放羊,背鍋子也成了駝背啦!世上哪有這樣便宜事。鄉(xiāng)里不同意她離婚,她不是告到縣法院了嗎?好,她敢打官司就成!如若縣法院判決離婚,張家不同意,要上訴專署;專署法院打上一年半載的官司,還判離婚,太原開著省高級法院。太原!老六可就在太原做事業(yè),朋友伙計結(jié)交無數(shù),老婆現(xiàn)時就在政府部門工作。老五老六做了多少年地下,沒功勞有苦勞,老上級也不興看著老部下革命一場,臨了打了光棍。我就拉開架勢和她崔千金慢慢打這一場熱鬧官司,一年半載三年五載打著玩兒??此耷Ы疬€是誰誰誰兜里有幾顆杏核兒來彈!就打上高級法院也判離婚,北京還有最高法院!

        一陣旋風刮過村街,老六回到老母親跟前。老太太因為心焦,已然是上火病倒了。六兒真是孝順,說回來就立馬回來?;氐娇活^邊,當下就給老媽一粒定心丸:

        媽,不怕。我五哥離不了婚!那號女人,只有個咱不要她打發(fā)狗日的走人,沒聽說任她作反還要鬧離婚。你起來吧!想吃甚吃點甚,要喝甚喝點甚,該摸牌你就摸牌,該串門你就串門。這倒是個事啦?

        且不知在當年的法律條款上,有沒有允許那樣反復逐級上訴的說法?又不知假如那樣反復上訴,究竟會是怎樣的實際進展?后來的事實,僅僅是老六的一套說法,一番宣傳,便把崔千金嚇唬住了。一個不識數(shù)的女人,何嘗見過什么世面。日子過得窩囊,本心離了婚,和自己心上的人兒舒情快意過幾年;誰知道老五底下有老六,老六就是個天殺的!單是那官司,省里京里的打不完。老六人家有的是錢,誰能抗過人家那財主?

        另一頭,我爹分析事情的癥結(jié),明白是書秀那后生給這廂撐著后腰。又和書秀家的長輩朝了面過了話。講些體己,說些利害。那女人,花哨得出了格兒,跟上書秀就能改了性體?往后她要再看上什么人,二翻身和書秀打離婚,算什么事?何苦來哉!再者,崔千金不生養(yǎng),我老五已是絕戶頭,書秀好眉端眼也相中了當絕戶頭?話說回來,本村自家,書秀后生精明強干,哪里的閨女不是任咱挑揀,何苦非要拆毀老五的光景?

        我家老爺子甚至和書秀還直接交上了手。當街上見了面,老六主動打招呼,香煙遞了過去。書秀心中本來惴惴,不知老六今番回來要耍什么五大套,人家主動客套,尷尬著也就點上了煙。大小道理講得不少,利害反正都替書秀分析罷,臨了一番言語夠狠辣。

        書秀!我有些話語沒給村人喧喧。崔千金上法院告我老五,她算是原告;可她沒想,人人都長著嘴,法院可是給大家伙兒開的。老五不興告她?破鞋吧,賣淫吧,是咱這村里狗皮襪子沒反正,上了法律條文上頭,可就是事!本村自家,誰不知道誰?我要做了原告,不告則罷,要告一個準的!誰跑了,你書秀頭一個沒跑。咱還是不要鬧到那一步。撕破臉,沒好處。再者,不該我大上幾歲說這些失身份:你這會兒和崔千金好,誰管你啦?日后就算你娶過老婆成了家,你還和崔千金好,又有誰管你?我五哥那門檻子早給踢破,你還不是直出直進?

        如此這般,比不得舌戰(zhàn)群儒,差不多也算藺相如論辯秦庭說返了和氏璧。所稍有缺憾者,崔千金是一只爛茅桶罷了。

        結(jié)果,崔千金打離婚,喧天火冒轟動鄉(xiāng)里一出大戲,就這樣被張家老六小施法術(shù)三言五語輕描淡寫給攪散了場子。

        崔千金假如離婚成功,跳出這個泥潭污水坑,也許會落入一泓清泉,從此洗心革面也未可知。即或她跳出這個茅桶,還會落入另一個更臟更臭的大糞坑吧,而她畢竟是有過一回掙扎。這些可能的可能,都被老六那城里的人物幾句大話封殺。

        就表面上看來,張家老六辦事,可算留有余地。作為給崔千金下臺的場面,安排得頗有尺寸。先著老五去請得丈母娘來,抱上她的外甥女,也就是老五和崔千金唯一的姑娘三女子,令老四那車把式趕上社里的膠皮車,一塊進城去接我家五大娘。我爹少不得又破費一回,給了老五十塊錢。夠扯三丈洋布,叫崔千金想扯紅的就紅的,要買藍的便藍的。

        后半晌時分,膠皮大車順溝趕回來。轅騾昂著頭,梢馬展著腰,車閘聲兒尖利,紅纓鞭子脆響。一家數(shù)口,和和美美乘車就進了村。女人娃娃涌到村口瞧熱鬧,活脫像是迎新媳婦。崔千金使羊肚子手巾遮了半邊臉,另半邊抱了三女子也幾乎擋嚴實,跳下車一道煙鉆回我家老窯里。

        第二天,別家的煙囪冒煙,崔千金也起來做飯。有人上山砍柴,偏鍋五也夾了一張鐮出村。女人依然涂脂抹粉,脖頸泛黃;男人清鼻涕還是兩筒,風眼兒淚吊著那么幾滴。一切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老六耽誤了一段時間,可也為家族處理了重大疑難問題。這又忙著回太原掙錢,沒在村里多閑住。一早進城趕長途汽車,大步流星出溝去。聽見的人很不少,說是六子一路上喊的是干梆子。

        至于那書秀,后來到陽泉煤礦下了窯。我村的精兵后生,前后下窯的不少。國家煤炭事業(yè)發(fā)達,山西付出沉重的代價。對老百姓來說,國家辦的煤礦很安全,千百年不愿下窯的觀念就漸有改變。一開初,老支書三家鎖腦袋固執(zhí),總認為國家要人是派勞役。凡上級來了招工指標,他就強行分派地富子弟和滑頭后生。他家兒子氈子上滾落席子上都怕摔死,安全種地保險淘糞也就穩(wěn)妥篤定打了光棍。等他醒過神來,支書已然下臺。有權(quán)不用,過時作廢了。

        調(diào)皮后生書秀,一者老支書派遣,二者自己也沒心思再在村里混,一舉到煤窯上當了工人。好像日子不長,就訂下親事。名聲云云,抵不過每月百十塊人民幣的威力。

        況且,名聲也看怎么評價。男人不賴,女人不愛,是評價之一。男人行為舉動不那么規(guī)范,頭角崢嶸、與眾不同,倒有一些吸引力。非常之人敢為非常之事,這類小子也往往能取得意外的成功。比如這些年來的萬元戶、冒尖戶、暴發(fā)戶。再者,男人不窩囊、膽子沖,敢對女人撩逗下手,女人因而才實現(xiàn)了存在的價值,未被漠視。所以,女人又多半喜歡風流種子。

        ──閻婆惜喜歡張三郎,而不喜歡替天行道的黑矮家伙宋江。潘巧云寧肯偷和尚,而不愿為楊雄守什么貞節(jié)。那楊雄在牢里做節(jié)級總上夜班,白天回來又說是打熬功夫伸胳膊踢腿,偏是不與老婆上床。怪不得號稱病關(guān)索,真他娘的有病。這些女人即便被屠殺,被剜腸剮肚,被丑化記載于什么《忠義水滸傳》,她們也死而無悔!

        生活中的書秀后生沒被殺掉,足見時代到底是在長足進步。書秀又不是和尚,也就依照婚姻法結(jié)婚娶媳婦。那媳婦,高高大大,有腰見胯,端莊大方,要論人才真比那殘花敗柳的崔千金出色不止十分。

        這女人過門后聽說是要到礦上安家的,回村來辦喜事當然是要拜識翁姑,走些傳統(tǒng)程序。然而有一天,那新郎官書秀領(lǐng)了媳婦大大樣樣穿過村街,前來我家老院拜訪崔千金。不知是那書秀要給他的老相好展現(xiàn)戰(zhàn)果,還是崔千金提出過要求想審查一番老朋友的家當?抑或是那新娘好奇,希望見識自家男人先前是被一匹什么狐貍纏定?也許,這是一種抗議和挑戰(zhàn)?

        嘿!那真是一個驚世駭俗的偉大舉動!

        書秀喜笑洋洋,滿面英氣將照例追隨來看熱鬧的毛孩子逼退老遠。

        新媳婦也是喜笑洋洋。一邊進院一邊說:咱看看這個崔千金到底是什么樣兒?大方的舉止、嫻靜的氣度比新郎毫不遜色。

        我五伯那日的表演竟也不惡,同樣喜笑洋洋。招呼一對新人進窯,禮數(shù)不曾或缺。

        而崔千金難為她也是喜氣洋洋。大大方方開門讓客,一邊上下打量那新媳婦,一邊由衷贊嘆:呦!真是個好媳婦!我說嘛,書秀的女人還能錯的了?

        往下,五伯是照例躲開正經(jīng)場合,其余三位言笑一團進了老窯。窯里是否還有什么有趣情節(jié)引人對話,外人便不得而知。據(jù)無所不在的四大娘的窺探以及竊聽,說崔千金給客人做的還是雞蛋白面。村中富裕戶頭,款待貴客教書先生以及下鄉(xiāng)工作員,也不過如此規(guī)格。心理陰暗想看些意外吵鬧以調(diào)濟無聊的,未能如愿;但心術(shù)端正的尋常百姓見那雙方四口禮貌周全、和諧友善,整個感覺猶如欣賞了一出大團圓。有幾分的滿足,有若干審美的高級享受。

        后來復后來,后來十分多。人生多后來,世事本蹉跎。五伯的日子也就那么過。我不知該欽佩崔千金的肉欲人生一輩子我行我素,還是該贊嘆五伯的并不高傲的忍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色色、色色空空,吃飯為了活著、活著為了吃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五伯的王八功夫烏龜法力高深莫測只怕是神龜也自嘆弗如。

        崔千金既是離婚不成,改變她生存狀況的念頭也永遠絕望,從此一如既往老轍舊道,給老五當老婆給許多男人做破鞋。她只生過一個女兒,我們家族排下來叫三女子。三女子日后必然要出嫁,崔千金和老五晚年怎么辦?旁人有時不免議論這絕戶光景看閑書落淚替古人擔憂,最覺得這個問題成問題的還是絕戶自家。

        假如崔千金生個兒子,兒子長大,成家娶妻,那么崔千金也就儼然當起婆婆來。早年的風流生涯也就成為賣炕歷史,甚至傳為美談。然而,崔千金愈想要兒子,就愈沒有兒子。她加倍努力與各色各樣的金剛羅漢睡覺配種,一概無效。聽說她專門上醫(yī)院瞧過,不知確否。紅崖底來過野太醫(yī),她倒是誠心求醫(yī)來著。村人都知道的,會講話的當眾還送她兩句寬心言語,祝愿她能夠由此懷孕生子。

        偏僻山莊,有時來些走村串鄉(xiāng)的,村子里一時轟動,差不多就是盛大節(jié)日。

        一種,是貨郎。擔些針頭線腦,子母扣兒松緊帶,還有小孩玩兒的琉璃球。撥浪鼓上小鑼小鼓還有纓絡帶,敲起來聲音招人看著也醒目。貨郎擔簡直是個萬寶囊,稱得上琳瑯滿目。

        有的,也捎帶賣煤油堿面兒,線拐子撥吊兒。而且,可以進行實物交換。一個雞蛋三分錢,值一個銅子兒,換一兩煤油。

        有一回,我村的二倔子打到一匹狼。剝了狼皮進城賣,想賣三塊人家只出塊半。二倔子拎回狼皮掛在墻上,自言自語道:哼!不值他娘的一包針錢!老婆竟是聽見了并且記下了。等村里來了貨郎,老婆拎上狼皮出去交易,換了兩包針,還外帶一綹線。二倔子下地歸來,老婆嘻了臉向男人擺功,結(jié)果叫男人打得差點屙到褲子里。

        ──共產(chǎn)黨后來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那帶給人們節(jié)日一般驚喜與興奮的貨郎就消失了。我也有意見。不大,就是再也買不到琉璃球。有時做夢,還夢見貨郎進村,貨郎擔里五彩繽紛光華四射,全是琉璃球!

        一種,是耍猴賣藝的。一只猴子,翻筋斗、走鋼絲,能扶了犁趕小狗小羊耕地,能打開木箱取出各種面具自己戴上表演。末了還會端一只笸籮替主人討錢,眼睛直勾勾地盯了觀眾。耍猴的開場招人,敲一面小鑼。鑼聲,急促而清越。

        ──后來,耍猴的也不見。人吃的都困難,誰有糧食喂猴子?有的地方遭了災,山東河北有賣藝傳統(tǒng)的地面也偶爾來人。開具了允許出外謀生的證明,衣衫襤褸,把式也普通。好比是討飯的,村里攢些小米干糧,打發(fā)了事。

        有一年,村里來過一個賣刮子的。他喊的是刮子,口音怪異,拿出貨色,原來是篦頭發(fā)的篦子。我們那兒說得直白,叫“刮虱子”。女人頭發(fā)長,生了虱子怎么辦?便是全憑那玩藝兒來處理。刮子真是便宜,五毛一對;而且買一對送一對。那刮子的質(zhì)量我看也是中華一絕:可以劈柴。山里人又喜歡惡作劇,專門挑選了最硬的木料,棗木橡木之類。然而那口音怪異的小販竟真?zhèn)€用他的刮子劈開了各種柴禾!

        至于初夏時節(jié),縣城左近有水地的莊子來人賣小蔥芹菜,因為是本地人,沒多少新奇。一般人家也都買些來,嘗個新鮮。小蔥吃一些,留一些栽到地里,到秋天長成大蔥。

        賣辣椒的多數(shù)是我們鄰縣河北平山人。有的,賣辣椒兼而收羊皮。喊叫時,喊的是“羔兒羊皮”。詞語怪異,聲調(diào)又侉,所以還被我們村里人列為“四大難聽”:

        鏟鍋刮刀劃玻璃,

        平山侉子羔兒羊皮。

        再有,就是野太醫(yī)。也賣藥,也扎針灸。有的還夸??谡f是能消滅臭蟲!

        臭蟲,山里人稱壁虱。冬天藏在屋梁椽子縫隙里,干成一片蕎麥皮,輕輕一折就斷。夏天,一到夜里,成群下來咬人吸血。百計殺除不得。

        老百姓只好“棧壁虱”。棧,就是棧豬棧羊之棧。棧肥了殺。棧壁虱是用黃土。干黃土,細籮篩過,堆在炕上四周。夜里,壁虱是從屋頂飛跌而下,吃飽了,爬墻回去。這回爬墻回家,就鉆到細土面子里,入了人的圈套。第二天,女人們把細土重新過籮。嗨,半籮半籮的臭蟲!

        野太醫(yī)賣滅蟲藥,卻是臭蟲蟄伏的季節(jié)。騙了錢去,從此不來。盡管如此,走江湖的耍著兩片嘴,到那兒也開飯。比如我五大娘,想生娃娃要懷孕,野太醫(yī)說的比唱的還動聽,就無疑想試一試。

        就像臭蟲沒除去,她扎針吃藥好幾回,娃娃也沒懷上。

        ──怕絕戶的還有一法,就是過繼。買一個兒子或者找誰家討一個兒子。我記事那陣,村里有買子,也有過繼子。被金川老漢編了口號的:

        書璧豬娃老米換,

        甲寅保弟張愛彥。

        前三位,是買來的;豬娃就是那魯豬兒,把汽車干到大過癮的。后三位,是過繼子。其中的張愛彥是火車從大伯子家過繼來的。斜眼金川不是與火車相好嗎?然而這就是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了。不避親仇,藝術(shù)崇尚自由。比如再往后,我四伯的兒子給了三伯,是我的六弟李山,也是過繼子。只是沒上口碑罷了。

        崔千金當然也想過繼或者討要誰家一個孩子,很難。她的名聲賴,又響亮到震耳欲聾的地步。四鄉(xiāng)八里哪家多子的窮漢也不肯把兒子認那樣一個茅桶官碓臼來當媽。

        據(jù)說,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男女只交配而不生育,要做單身貴族建二人世界丁克家庭,偏有愛滋病來施行懲罰。中國不甘示弱,傳統(tǒng)或曰前傳統(tǒng)的說法則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群交濫交貪圖肉欲如那崔千金,不欲丁克而不得不丁克,本身也成為一種懲罰。

        所以,我奶奶晚年,覺得時日無多,不免向我念叨她的未了心事,卻是最為老五發(fā)愁:

        唉,就算那女人和她誠心過,他那日月,如今酸幫臭、往后臭幫酸,臨了是個沒下場!

        說話中間,中國老百姓就命定地無可逃遁地遭遇了恐怖的1960年。不知別處情況,至今也無法見到應有的統(tǒng)計材料。而建國后的新政權(quán),是最為酷好數(shù)字統(tǒng)計的政權(quán)??!消滅蒼蠅多少只,也都是愛國衛(wèi)生運動偉大成績,有詳細統(tǒng)計數(shù)字逐級報告相加累計。而植樹造林樹木的數(shù)量,早已將地球綠化了六遍,我們只有上月球幫嫦娥與吳剛種樹的機會了。偏生餓死人民無數(shù),不作統(tǒng)計!

        我只能以個人親見為實,任誰都無法否認:我們紅崖底不斷餓死人。

        先是水腫,腫得明光瓦亮,哭笑都不能扯動面皮???,咦咦嗚嗚的,大胖臉上淌些淚水;笑,咯咯咕咕的,臉上沒有任何紋路顯現(xiàn),你真想大哭一場。

        等浮腫消下去,人就完了。入殮時,尸體虛腫暄胖,尸肉抖得要打顫裂開;出殯時,趕制的白茬棺木不存水,沿街淌些腐尸黃湯。大家嘆息:

        唉!淋了醋啦!

        嘆息也不過是嘆息而已,誰敢說下一個淋醋的不會是自己呢?大躍進報紙上登載的畝產(chǎn)小麥雙十萬不知哪里去了。后來若干年,聽說有大首長幾年不吃肉,表現(xiàn)與民一同吃苦。但那消息首先沒有諸葛失街亭自貶三級以謝天下的意味,而只是要挖空心思來作戲表演偉大的品格云云。我們紅崖底的老百姓聽不到那消息,聽了也絕對不會相信。村里的支書拿小米干飯喂豬,朝庭里的人不吃肉?那也太說得沒影兒啦!民不畏死,餓死算什么?朝庭體面事大呀!話說回來,國家治理有方,哪怕首長們都拿肉埋起來哩。餓死人民無數(shù),你幾天幾頓不吃肉,裝那號大瓣蒜糊弄誰?

        大家餓得賊死,跑腿子們也沒了精神泡破鞋,嚷嚷說是“餓斷了根”。我那五大娘偏生在此時又爆了新聞。

        ──許是什么人操什么心,崔千金不知通過哪條渠道聽說,人間天堂著名的蘇杭二州奶生堂里發(fā)放嬰兒!不要錢,白給!那女人傻兮兮地一根弦,從隊上開了個證明,也沒帶幾個路費,就突然出村進城坐長途獨自下了南方。

        自家人以奶奶為首,多數(shù)不放心。那女人不識數(shù),莫說抱養(yǎng)孩子,怕是連自己也叫人賣了。村人有的說,那號破鞋要什么路費?開著朝天銀行,隨身帶有夾錢的夾子,走哪兒賣哪兒,說不定背回整捆的票子來!有的說,這一回,偏鍋五算是放了野鷂子啦!崔千金怕是要到蘇杭二州吃大米,不回來馕糠啦!天爺爺,南蠻子的國度!大米!

        不承想,過了個把月,崔千金回了村,還真抱回個孩子來。一個村婦,獨自到蘇杭二州逛一遭,死了也不虧啦。哪怕就腫了塌了淋了醋哩!問她外邊世界,她卻講不出來黑白大小長短粗細。只說,人多。真叫人多。人擠人,玉茭棒子上的顆子似的。還有,就是上茅房也得排隊,還得一分錢買人家一疙瘩草紙。

        具體說,她是先到的蘇州,奶生堂的娃娃都叫人領(lǐng)完了。這才又下的杭州。奶生堂里也只剩三四個孩子。她見這個男娃雖然皮包骨頭一把柴,兩鬢鼓凸,不像傻子,就挑上了。奶生堂其實是孤兒院,驗過證明,確認是北方老實婆娘不是人販子,還給了這娃娃后半年的糧票有四五十斤。

        五老婆雖然傻,給娃娃取名還耍個計策顯出她的心眼來。我們堂兄弟不都是山嗎?這娃娃從杭州抱來,她偏取名叫個“蘇山”。還嘴唇厚厚地賣弄她的算盤:

        到他長大了,想回他家,尋回蘇州也是枉然!

        于是,我們張家眾山之間又平地崛起一座蘇山。山勢益發(fā)雄渾,滿街幾乎都是山頭愣腦。蘇山因為是從南蠻子國度抱養(yǎng)而來,我們本地原裝土產(chǎn)就自以為高出他不止一兩個等級。窩里斗,狗咬狗,就要揭他短處,罵做“蘇州貨”。然而,外人若是誰敢罵蘇山,我們又窩子狗一齊狂吠:

        蘇州什么樣兒?拿出來給你爹看看!

        蘇山挨了罵,哭訴給他媽,那女人卻又這樣來安慰:

        我娃不哭。我娃不是蘇州貨,是杭州貨。他們盡瞎說哩!

        蘇山剛抱回來時,聽說已經(jīng)四歲。精瘦一苗柴,大腿不過拇指粗細,勉強能坐住,脖子上滿是皮褶子還撐不穩(wěn)一顆頭。要吃要拉,都只會蚊子似的叫“阿姨”,令人看了酸心。祖母那樣老經(jīng)驗,也說怕這孩子養(yǎng)不活。遠里三千從甚的杭州背抱回來,小命要丟在紅崖底啦!

        蘇山竟是活了下來。崔千金也夠個有志氣的女人,從杭州奶生堂抱個兒子歸來,仿佛抱回的是人生希望。抓屎抹尿,日夜操勞,據(jù)說把老少跑腿子們都冷落不少。五伯本來有自言自語習慣,盡日喪了面孔出入,口里不住念念叨叨。不知念叨至哪一章節(jié),會撲哧一笑,叫旁邊的人莫名其妙。四大娘愛操的就是一份閑心,同住一個院子,當然要留神來竊聽。原先,能聽出老五念叨的是:那些跑腿子都是他的孝順兒子。每當此時,他就突發(fā)竊笑,幸福無可抑止。自打有了蘇山,五伯仍自言自語,但竊笑次數(shù)增多,有時會仰天笑出聲兒來,更把旁邊人猛嚇一跳。四大娘自然更要留神來聽,今番聽得老五念叨的經(jīng)文有所不同,是更加新奇的話語:

        咱伺候不了老婆,跑腿子們替咱伺候了;老婆不能生兒子,有南蠻子替咱生下。還帶著半年的口糧六十八斤,嘿嘿!一斤糧票三塊錢,三六一十八,三八二十四,那是二百零四塊錢哩!哈哈!

        難為四大娘耳朵好使,又下功夫竊聽多次,才偵察破譯出老五的暗歡喜。四大娘能數(shù)清指頭,卻萬萬不知道什么三八二十四。不是老五多次念叨,打死四老婆也編不來那樣的數(shù)學題。

        蘇山活了下來。村人除了餓死的也都活了下來。包括我本人,竟然也能從1960年那大饑饉中活下來。念及這一條,我甚至不免也要像五伯那樣自言自語;想到活著的幸運幸福,會按捺不住心中竊喜;也要撲哧一笑,乃至仰天哈哈大笑。且不管旁人是否莫名其妙、會不會猛嚇一跳。

        家鄉(xiāng)百姓的傳統(tǒng)治家格言說,三天不吃糠,肚里沒主張,是指平常年月。一升玉米攪一升糠,叫做“一兌一”,是標準的配方。一升玉米面拍四張大餅,摻了一升糠,能多出多少?四只大餅之外,會多一只小餅,有小孩巴掌大小。我曾經(jīng)問奶奶,糠面碾磨費事,拍餅子也不好團弄,何如就吃玉米面,大家少吃一塊不就得啦?奶奶講出山里古來勤儉持家的傳統(tǒng)道理,相當精彩。摻一升糠,原本不為多吃那一嘴;而是為了糠面難吃!難以下咽,人們就會少吃,不就省下糧食啦?

        公元1960年下半年,我們村的共產(chǎn)主義食堂塌了鍋灶,各家還得自己煮飯吃。大躍進時大煉鋼鐵,家家戶戶被強迫砸爛鐵鍋繳公,說是支援什么“鋼鐵元帥升帳”。六歲兒童、七十歲老漢都被轟到山上煉鐵,說是“少年賽羅成,老年賽黃忠”。青年無疑趙子龍,壯年叫做活武松,婦女當然穆桂英,我祖母那樣的老太太便是佘太君。羅成與黃忠哪會煉鐵?鐵鍋鐵盆堆在土高爐里,胡亂砍伐了山林墳松來大火燎天,山野里就蹲些一丈多高的鐵疙瘩,鋼鐵生產(chǎn)于是便放起一顆顆衛(wèi)星。如今各家燒飯,又得花錢買鍋,老百姓找誰評理去?

        好歹有了鍋,沒米來下。我村人均口糧老秤二兩,一推六二五,折合如今市秤一兩二錢五。這么一星兒糧食再摻糠,就沒有一兌一的豪華配方了。少則一兌二,多則一兌三??犯C窩又團不住,稍不留神,唰啦撒成一堆沙子。而這還是有點存糠的人家,一般戶頭哪里偷糠去?煮一鍋樹葉,撒一把面,每片樹葉上飛塵似的帶幾粒面星兒??纯春⒆觽兝氖海湍芘袛喑鏊业幕锸乘疁?。屎堆都是綠的。也許狗看見高興:哈,綠色食品!

        那時,我已榮幸地升入高小,出村上學。家里給帶一塊糠餅子當午餐。同學們相互展示一回,知道兩家有糠。一家,是我奶奶存點陳糠,都發(fā)霉了。一家,是那火車家,是喂豬的粗糠殼兒。這就叫別的孩子羨慕,令滿村人稱贊:

        會過日子的人家,才有糠呀!

        火車的兒子,是那個上了口號的過繼子愛彥。與我同歲,關(guān)系也不賴。一天,我倆突然同時生出一個念頭,想換著吃對方的糠餅子。我嫌自家的干糧那股霉爛味兒;他嫌他家糠殼兒太糙。換言之,我想品嘗新糠美味,他想吸收老糠營養(yǎng)。而火車不愧是精干女人,粗糠磨面時用細籮篩過,糠殼兒磨不成面,都篩作一支支極細的糠針。狼吞虎咽吃罷一塊餅,才覺得嘴里很疼,愛彥在那里偷偷笑:原來我的上下牙床以及兩腮上顎竟密密地插滿了糠針!

        如實交代,這還僅僅是上頭吃進去,要容易得多。下頭排泄的時候更糟。五天七日拉不出,肛門撕裂血涂滿襠哭吼連天;又羞于求助他人,自己下手去摳,摳下杏核兒似的一塊,扔在茅石板上嘣嘣響!

        ──都說是距離可以造成審美,我也多半這樣認為。然而,當年嘴里吃不上幾乎餓死、肛門拉不出幾乎憋死的經(jīng)歷,隔了四十年,寫到此處,我仍然美不起來。不會放聲高歌那樣的時代萬萬歲,也不能贊嘆那樣的生活比蜜甜。拒絕肉麻地嚎叫: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可我們中國老百姓沒辦法,總得呼喚大救星。1960年之后不久,上頭多虧又出了救星,發(fā)現(xiàn)老百姓“人相食”,允許農(nóng)民種點小塊地,小瓜嫩豆摘幾把,不知救了天下多少蒼生。這救星也是湖南人,名叫劉少奇。我們山里最愚蠢無知的山民也記住了他。所以,當文化大革命運動爆發(fā),公然要打倒國家主席劉少奇的時候,我們村里有許多農(nóng)民都哭了。山高皇帝遠,他們向來不關(guān)心政治,向來都是“管它狼吃羊還是羊吃狼,哪個朝代不納糧”,他們幾乎是開天辟地頭一回為一個朝庭里的大人物流下他們的淚水。

        就是由于老百姓肚子不餓,整個民族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朝野都明白是什么緣故,可不知刺激了什么人的哪處神經(jīng),上頭又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巴望安居樂業(yè)老實種地依法納糧的老百姓,又陷入新的一輪更為可怕的運動之中。

        運動下來如山倒。紅崖底這樣的小山莊都派來了工作組。搞別的都扯淡,搞運動那是最拿手。村民農(nóng)漢見識多了,多數(shù)都很麻木。被動來說,你是王土上的臣民,還不是任人宰割。硬要說人民是歷史的主人,那他們對于運動頂多也只能是“背著手撒尿──不理球它”。

        而村人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回運動搞到破鞋崔千金頭上了。

        崔千金是大破鞋,和村里許多族里族外老少光棍社員干部打成一片,也非一日。日月長了,人們便習以為常,不覺奇怪。如村口老槐樹,成村中一道風景線。而她從杭州抱來個蘇山,蘇山竟?jié)u漸長大。按年齡,比同年的孩子個頭矮;按個頭,又比一般高的娃娃腦袋大。不再蚊子似的喊阿姨,追在崔千金的屁股后頭一口一個媽。就好像平地起古丁,平常提不起或者只是充當負面話題的女人,如今也偶爾在地頭飯場正式輿論場合被談論。都說,想不到這女人如此有本領(lǐng),又這般肯下辛苦。

        養(yǎng)兒防老,崔千金有辛苦當然是為她自己。賣炕不要錢,也不能就夸獎她是毫不利己。只是,她活得接近普通人,普通人也就逐步認可了她。我們家族更以奶奶為首,給予一致的華貴評價:

        那女人有千般不是,有這一條也抵過了。老五晚年有個依靠,死了也有人拉靈戴孝,這女人是頭一份兒的功勞!

        工作組進村,不知哪股邪風作祟,工作員從頭到尾揪住崔千金不放。各級政府官員歷來最善于搞運動,村中青皮無賴懶漢二混土改運動以來嘗過無數(shù)甜頭,歷來也最盼望運動。吃喝嫖賭敗了家業(yè)怕什么?上級給我們分!海吃胡花揭不開鍋怎么辦?馬上有食堂大鍋飯!三自一包小塊地,村里勤快人日子又好起來興頭啥?運動這就開始啦!

        本次運動重點搞大破鞋,一般積極分子便想不通。平常也和她睡,再運動頂多不還是和她睡?而據(jù)最靠近組織的核心成員透露,主要有兩個關(guān)鍵。

        一個,工作組王組長在崔千金那兒吃了閉門羹。

        那王組長特別黑。我村農(nóng)民見過茄子的不多,所以只好叫他是“驢蛋”。驢蛋黑,還不講衛(wèi)生太邋遢。坐在會場上摳腳,黑皮痂子蕎麥皮似的落一地。有一回,與社員們早上出工,走到半路突然大叫說是丟了一只襪子。慌慌返回去尋找,跑了幾步,襪子找到了。原來他那襪子襪底兒整個沒了,成一只筒子,走路時那筒子都上移,套到小腿上。提褲子一看,襪子不見;一急一跑,筒子落下來,苫住腳面,襪子又變回來了。

        依老百姓的尺度,工作組長也是人。長得黑像驢蛋也還是人,而人人難免有貪色之心。給公家做事,離家久了想女人,也正常。但男女之事,講究個兩廂情愿。黑驢蛋想女人,總也得有女人喜歡你那驢蛋黑。二果子洋襪子露著肉,四大文明,反正于金支書喜愛,旁人還說什么。但王組長想干崔千金,卻動用了運動手段。

        先是在社員大會上點名批評,接著又專門組織婦女們重點幫助。女人們開會,照例拿了針線活兒。你說你的歪理,我納我的鞋底。黑驢蛋叫積極分子發(fā)言,他就挨擠到炕上人堆里來捏崔千金的手。驢蛋那爪子剛摳過腳上黑痂子,女人們一齊往開躲,便特寫鏡頭似的公開曝光了那小陰謀。崔千金不知真?zhèn)€正經(jīng)還是假正經(jīng),拿針到頭發(fā)上去抿頭油,兩只手沒給驢蛋捏。

        會上沒捏著破鞋的手,會后驢蛋又上我家老窯來進行個別談話。這是我們的許多干部工作人員搞女人的慣用手段,不二法門。我今天操著你的生死,你就趁早識相些兒。四大娘本來愛竊聽,先是聽見蘇山哭;立馬又聽見五老婆喊“四嫂”,說娃娃怕是發(fā)燒快過來看看。黑驢蛋臉上泛著紫醬顏色,火悻悻地走了。

        四老婆自然好奇,要探詢一個究竟。五老婆雖然傻,這些事情上卻天生聰明,從來不會沒來由地傷男子漢的臉面。她笑著說沒有啥,人家來閑坐,正好咱蘇山哭鬧開來。

        ──事后多年,那王組長調(diào)離鄉(xiāng)上,崔千金才講給書秀。書秀又嘴穩(wěn),很偶然的場合才當笑話講了。

        崔千金是干什么吃的?黑驢蛋剛張口,早被她看見了肛門。一肚皮什么柴禾,瞧得清清楚楚。批判啦,報告啦,彎彎繞繞真費事。崔千金名聲是賴到家,可她有自己的驕傲,多少年來頭茬韭菜都割不盡,挑的都是英英耀耀的后生,就是瞧不上那顆驢蛋。況且,上家來個別談話,手法也太拙劣。沒一絲兒調(diào)情打趣的意味,直鼓隆咚三板斧。

        頭一板斧,像是進行工作,兇了眉眼問:

        崔千金,你這個破鞋!運動批判你,你怕不怕?

        這一位,臉皮賽如城墻,沒聽說戲子還怕登臺。不紅不綠老實回答:

        不怕。我作風不好,該著叫批判。

        第二板斧,掄個圓圈劈回來:

        批判你,其實就是愛護你!我一進村,就聽說你啦!今天,我來幫助你,你肯定能猜出我要干啥,你就甭給咱裝好人啦!

        說著,就要動手動腳。崔千金不樂意,卻這樣講:

        王工作員,我名頭不好,可不敢壞了你的道行!

        第三板斧劈得更蹊蹺。那人拈出五毛錢來,一副豁出命來的樣子:

        這個,給你!買一疙瘩羊胰子還有富余。這準行了吧?要不,我、我再給你加五毛!

        說著,作勢去掏兜兒。其實,他渾身上下攏共裝了五毛錢。崔千金是官茅房,官茅房都惡心得要吐啦!這才一把擰哭了孩子,破嗓隔窗戶喊“四嫂”。

        這黑驢蛋也過于小瞧人了。崔千金愛見的后生,倒貼都愿意。后生家兜里揣幾顆酸棗,手心里攥半把山榛子,偷來兩穗嫩玉米一把豆莢,那是什么情調(diào)?老五窩囊,山里放羊也摘幾粒酸毛杏,進家不吭聲兒,丟在柜板上撒在炕席上,叫你心里緊揪揪的。

        男人們口笨嘴禿的也有。本來不會講話,這樣時節(jié)更是只會出汗摳指頭。只要崔千金愿意,她上來先摟住你,你就甭難為情。簡而言之,言而總之,崔千金瞧不上黑驢蛋。猛一看,不美氣;再一看,還不如猛一看。還有那一套表演,令人傷心。

        不過,崔千金把嚴了嘴。咱不樂意就是了,何苦傷人家工作員的面皮哩。

        但那驢蛋批判大破鞋從此就加強了火力,成為本次運動的中心。是為老羞成怒。

        運動重點抓住崔千金一只破鞋不放,除了與驢蛋工作員有關(guān)的一條,還有一條。村里大隊長治保主任貧協(xié)委員們都和崔千金有一腿,當然明白另一個關(guān)鍵之所在。

        事情出在1960年,崔千金還沒下蘇杭二州。村里不停餓死人,活人打發(fā)死人都沒氣力也來不及了。消息傳到城里,太原比方我爹,陽泉比方書秀,有些能力也有些熱心而且有些牽掛的,都匆匆趕回村里來?;卮逡豢?,不得了。滿村的樹葉已幾乎吃光,光禿禿的看著怪異。書秀的老祖母活活餓死,沒牙的嘴里嚼著一綹棉花套子,入殮時撕都撕不出來。

        書秀鐵定是要關(guān)照些崔千金的。人本精干,也不曾餓到乏力,他能爬到十來丈高的鉆天楊樹梢上去捋一般人夠不著的楊樹葉,成筐捋下來獻給他的老相好。事情哩,也就多少顯得有些招搖。

        一天,支書于金在巷子里撞了書秀,有些飽漢不知餓漢饑,開玩笑就開出幾分精怪味道來:

        哈哈!爬那么高的樹,摘星宿哩還是摘月亮哩,捋兩把樹葉子!下窯沒出事,可別上樹上出事來。書秀,你好眉端眼的也不想想,出了事可是不好聽:因為甚來?是給崔千金捋樹葉來!

        書秀心氣高傲,什么時候瞧他三大怪是個玩藝兒。再說,下煤窯的最忌諱旁人說不吉慶的言語,哪里還能忍得?。恳怖淅湟恍Γ?/p>

        呵呵!咱支書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要有小米干飯喂豬,爬十丈高的楊樹除非我瘋了!我不是人,我成了精怪!

        于金支書也有他的忌諱,最不吉慶的莫過于精怪二字。臉子唰地就緊了,忘了自家身份,女人吵架似的端出月經(jīng)盆來:

        你不精怪,你后生好!你搞淫風、搞破鞋,你是個跑腿小子,你破壞別人家庭你叱咤什么你!

        他端月經(jīng)盆,這一位就舞動騎馬布:

        我搞破鞋,又沒去搞四大文明,跑腿也沒跑到二果子炕頭上,你著急什么你!

        于金從此就算記死了書秀。爭奈那后生在三家鎖手里去下了煤窯,吃城里供應,村支書一時找不到機會來報復。

        磨道里等一個驢蹄子,三年候一個閏八月。驢蛋配了精怪,兩條關(guān)鍵并作一條。工作組與黨支部求得默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來運動崔千金,不運動一個勝利成果決不收兵。

        依驢蛋王組長的主意,就搞那破鞋崔千金作風敗壞賣淫賣炕腐蝕青年拉攏干部,最方便、最現(xiàn)成。當時見效,立即解恨。運動核心積極分子都不表態(tài)。作風敗壞,總得要事實依據(jù),那女人給逼急了,連盤子端出來,誰能跑得了?給她個名單,畫對勾,能像秋后的分糧花名冊;打八叉,一張家譜能畫成蘇聯(lián)花布。

        而功夫不負有心人,成心找茬兒,朝庭爺臉上都有一個黑痦子。開過諸葛亮會又開劉伯溫會,工作組最后決定抓崔千金和書秀的偷盜問題。既能一箭雙雕,驢蛋精怪都解氣,又不傷害運動依靠對象積極分子。至于要抓村里誰誰的偷盜問題,卻也不難。許多手段方法歷年都使過的,輕車熟路,百發(fā)百中比再前一任支書愛環(huán)的槍法還要高明。

        我家老院在村邊。西房后墻那兒是社里的飼養(yǎng)院。飼養(yǎng)院門口有個席囤,里頭囤些牲口飼料玉米穗子。災荒年頭過去,糧食便不那么珍貴。囤里糧食有牲口來撕扯,席囤底頭裂個縫兒,免不了向外掉玉茭棒子。受苦人見了,喊飼養(yǎng)員撿回去;滾在路邊的,也有人拎走,回家扔給雞們豬們。

        我五伯收了羊群回家,路過這兒次數(shù)最多。滾在路邊的玉茭棒子也曾貪那小便宜撿起來過。困難時期過去,尊貴主兒且不會那樣沒出息,而有誰拾起一半穗玉米,人們也不往心里去。

        這一日,我那五伯自言自語竊喜竊笑著,又隨手撿了一穗便宜玉米。剛回到老院門口,預先埋伏好的基干民兵就跳出來,當場抓住了偷糧賊。

        一穗玉米值什么?而且是公明大亮撿的。不許拿,扔還飼養(yǎng)院就是。圍攏來看熱鬧的也覺得寡氣,敢怒敢言的歪毛吊拐的主兒就日侃那些民兵,盡是跟上沒眼狼瞎嚎,追了淘糞的趕屎吃。欺負人也欺負個長刺的葛針腦袋,欺負到偏鍋五頭上來了!

        但在運動當中,工作組就是老天爺,驢蛋王組長的話就是法律。人要殺豬宰羊,和豬羊講過什么道理?工作組成心整人,卻把整你的道理講出來,講明白,這就是很尊重天賦人權(quán)的了。

        ──糧囤旁邊撿糧食,咋不到飼養(yǎng)院里撿牲口?那叫偷。一穗玉茭子是不多,剝下顆子也就半斤。可一天偷半斤,一年下來偷多少?紅崖底餓死多少人,他家怎么一個也沒餓死?偷盜哇!男盜女娼,吃得脊背上起古丁,偷盜集體糧食老實社員少分口糧給餓死哇!有人還同情偷盜分子,翻身農(nóng)民的覺悟哪里去了?他在運動中偷盜頂風作案,和運動扛膀子,你們是不是也反對共產(chǎn)黨?啊!

        得,反黨的帽子扣下來,會場上誰還敢言聲兒。

        ──是不是咱們太嚴厲了?不!咱們的政策一向?qū)挻?。彭德懷反黨,也不過是撤職降級,沒有槍斃嘛!這一回的偷盜案,咱就只說偷盜,寬大不寬大?

        五伯手不尊貴,撿了一穗玉茭子,于是很順利很方便推演成為犯罪性質(zhì)的盜竊案。盜竊數(shù)字,一天半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不算一百年,老五五十歲,只算他五十年,那是多么驚人的數(shù)字?有人反映合作社成立攏共八年,八年也盜竊集體的糧食一千多斤。

        老五既然定為盜竊分子,那么崔千金至少是窩藏犯、銷贓犯,甚至就是夫妻兩個串通作案是一個盜竊集團。既是集團,那么肯定還有其他成員。其中最大的嫌疑對象當然是崔千金的頭號奸夫書秀。

        一兩千斤糧食,集團盜竊,必然不僅僅是一穗兩穗偷,而是整麻袋的盜竊。有人說偏鍋五都扛不動整麻袋糧食,講得好!必然是本夫指使淫婦勾搭奸夫來扛。那書秀誰敢說扛不動一麻袋糧食?

        工作組與黨支部經(jīng)過推理分析,很邏輯很具說服力地就推出這樣一個基本案情大致結(jié)論。必須朝這個方向運動,運動出這樣的結(jié)果,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決不收兵!

        運動的烈火越燒越旺,大隊部設起刑堂。把偏鍋五與崔千金一根繩子兩頭扯,一齊吊上二梁。沒見識過土改運動的,今番就受到了切實的教育,知道運動的厲害。經(jīng)見過當年土改斗爭的,見沒有動用烘爐火鏊,沒讓女人坐火鏊烙焦了屁股、還沒用火箸烙透男人的拐骨,都替老五兩口子慶幸。覺著這個驢蛋工作員說話算數(shù),到底是寬大為懷。

        寬大的運動中,繩子將這一對倒霉鬼夫妻扯上二梁,就頗有些喜劇色彩。

        偏鍋五剛吊起,就夾哭帶嚷:

        我的爹呀,我那媽!活祖宗,親爺爺,放下我來吧!我說,我坦白,我交代!叫我說甚我說甚呀,我的爹呀!

        吊那崔千金,身重屁股沉。繩子抻得咔嘣咔嘣響,汗珠兒澆了地,只是不吭聲。

        放下來這一夫一妻盜竊集團兩成員,偏鍋五果然是叫他說啥就說啥。說他大有炸平廬山之勢,他就承認“大油炸餅留三吃四”;叫他承認大有停止地球轉(zhuǎn)動之勢,他就交代“大牛蹄子驢球滾蛋至死”。

        ──于金支書跟鎖爺學過毛筆字的,一筆一劃錄了口供。

        崔千金給捆著雙手,歪過腦袋在膀子上擦擦汗,厚嘴唇笨笨地閉嚴了,不作聲。驢蛋親自使槍桿子來捅屁股戳陰部,她也只是說:吊起還沒說甚哩,放下來出氣勻了,想叫我給你說甚?

        與這大破鞋有些擁抱友情交配往來的運動積極分子,兵勇打手們,有點不忍,都來勸她:

        你就承認了吧!就說一句軟話,說書秀幫你往家扛糧食來,不就結(jié)啦?說上一句,少受多少罪過?沒聽見你家老五已經(jīng)認啦,你獨自抵抗個甚?運動到你頭上,你一個女人家能扛???

        崔千金厚厚的嘴唇都焦干開裂了,汗道兒把一張粉臉沖得污流花道。扭頭瞅瞅老五,笑了:

        多少實話還說不完哩,非要叫我說假話。我崔千金賴名譽,破鞋偷漢,可我沒偷過東西!運動到我頭上,看來是總得骯臟我一回。那偷糧食也是我崔千金一個人偷的,和老五無關(guān),也和書秀無關(guān)。──就是這啦。再要摁住葫蘆摳籽兒,除非我死下!

        大破鞋總算服了軟,承認了偷盜大案。工作組長黑驢蛋將襪子抹上小腿,瀟灑自在摳腳上的黑痂。但精怪支書顯然還不滿意,抓了淫婦,放跑了奸夫。因而進一步提出疑問:

        一個女人家,你怎樣能獨自扛得動一麻袋玉米?純粹是一種狡猾的包庇行為。除非你能證明你能偷回你家一麻袋玉米!

        結(jié)果,事情變得愈加荒唐而滑稽。工作組和社隊黨政領(lǐng)導運動骨干民兵打手一齊簇擁了崔千金,到飼養(yǎng)院來表演偷糧食。以便由她來證明別人的推理:一天偷一穗,是半斤,一年下來就是一麻袋。一麻袋糧食她是扛不動的,那么,必然就是本夫奸夫通同作案。紅崖底原來潛藏著一個盜竊團伙,是本次運動的重大成果!

        村人老少男女奔走相告。社里雖未篩鑼吶喊,也不曾宣布說運動期間來開會就一律記工。飼養(yǎng)場里外擁擠圍攏來的人比全體社員大會來的還多。

        飼養(yǎng)場里早裝滿一只麻袋。偏又沒裝玉茭穗子,裝的是玉米顆粒。這樣,一麻袋玉米不足二百,也有一百七八。除了我五伯那樣鼻涕軟團,尋常男人都扛得動。然而要是沒人幫著,自己把一麻袋糧食弄上肩,不容易。便是太原那著名的腳行里,也有個名堂叫做“旱地拔蔥”。崔千金和男人睡覺好本事,要將這只麻袋弄起來,那是萬難!

        況且,扛起來,證明你是賊;扛不動,證明你和書秀兩個還是賊。崔千金這回可是落到了必敗無疑的境地,背著抱著一般沉。除了不懂事的娃娃,人人懸了一條心,卻又說不清究竟是盼她扛起來、還是怕她扛起來。

        大紅日頭當頂照著。牲口棚里牛倒嚼、馬空蹄。飲水的大鐵鍋里水面泛著耀眼的白光。崔千金剛從刑堂上下來,臉上污流花道,嘴唇焦干開裂,汗水濕透的頭發(fā)貼在兩腮。魚肚白大襟褂子前后是被繩子捆過的印跡,烏梢蛇似的。只見她,走到麻袋跟前,先把麻袋扶直了。試著抱一抱,抱不動;蹲下身,又試著背一背,也背不動。她茫然看看四周,太陽正紅天正藍,村人老少木樁似的立在一邊,眼睛窟窟竅竅盯著如萬箭攢射。

        這女人的眼神忽就癡了。癡癡的像琉璃,黑黑的如枯井。

        她又一次蹲下身,自己半趴著,讓那麻袋躺在肩背上;然后,她張嘴狠狠咬牢麻袋角,雙手撐地,拼命往起掙。掙了好幾掙,像是快要掙斷誰的腸子,她竟是站了起來!

        ──就是那樣,這個女人咬牢誣陷,背起栽贓,晃晃悠悠、跌跌撞撞,走在人們的視線密集的火力網(wǎng)。人群嘩啦啦閃開一道胡同,如波浪裂開。

        幾天之后,縣里來人帶崔千金。不知是法院,還是公安;也不說是逮捕,還是拘留;村人最終也弄不清是因為男盜,還是因為女娼。來人腰里掖著銬子,但也沒使用。用的是大隊部吊人的繩子,五花大綁了,但也不是太緊,繩股兒半陷在肉里,沒有埋得完全看不見。

        崔千金大概已有準備。頭發(fā)梳得光鴉似的,臉上照樣搽了香粉,身上的魚肚白換成陰丹藍。她是被從大隊部綁了帶出來的,見她直著脖子昂著頭,腰是腰胯是胯,串親戚似的,挺挺地走過村街,走向河槽,沿了河槽里一條明晃晃的大道走出我們柏泉溝。

        因為來得突然,走得急促,多數(shù)瞧熱鬧的只掃見一個背影兒。倒是都瞧見那個抱養(yǎng)來的孩子蘇山啦。那娃娃不知幾歲了,悠著一顆大腦袋已是趔趔趄趄能跑路,追在后邊哭吼媽媽;他的姐姐三女子又追在他后邊,一邊跑一邊抹淚。等我大娘三大娘聽說了,從后街來到村口,連五老婆的背影也沒瞅上。

        老院里,四老婆受了驚嚇,在她家東房屋檐下半伸著胳膊篩糠,牙齒上下敲得啄木鳥似的。偏鍋五坐在老窯門檻上,拱肩縮脖像一只馱碑的石龜。不哭不笑,也不自言自語竊喜竊笑。大門口圍了些人,也只是探頭探腦看看,無聊乏味站站不知該發(fā)表些什么觀感。本心最忌恨崔千金的女人們,這時講幾句同情的話語,也是她們幾個相互顯賣自家的品質(zhì)品格,沒幾個聽眾。

        中午,聽說大隊部于金支書陪工作組驢蛋組長等幾位吃拉面,還有燒酒炒盤子,以慶祝運動的成績、斗爭的勝利。特別核心的積極分子掃刷一個菜底子,喝碗湯面。抓人吊人出過力氣呼過口號的,沒撈著吃喝,只得了黑驢蛋幾句夸獎。

        這幾個青皮無賴二混渣滓,就來在街上憤憤地罵,義形于色的樣子。良善百姓在飯場上伏下臉鉆進個人的大海碗里吃食,都不便接這樣的話茬兒。說他們不該罵,狗腿子不該罵掌柜的?還是夸他們罵得好,惡狗應當咬主子?話不好說,也不敢說:這幫東西,狗臉一翻,給你加油添醋匯報組織靠近領(lǐng)導,咱要惹了驢蛋和精怪,還真沒有崔千金那點骨頭。

        ──現(xiàn)在回想當初,或者是我已經(jīng)有了職業(yè)病,無形中要賦于一些事情以“意義”。我的五大娘那破鞋崔千金艱難背負那一只麻袋,因而獨攬了盜竊的罪名,并且義無反顧昂然就縛,那表現(xiàn)還真?zhèn)€不俗。有如普通一粒石子,不免遭了殘酷無理的錘擊,卻在那無可逃遁的打擊之下迸出了幾?;鹦恰9馊A一閃,亮麗璀璨。

        從家族的立場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我奶奶生前有話留下,我父親一脈傳承下來至今仍會不時說起:

        平心而論,崔千金有千般不是,至少有兩點好處。抱了個蘇山回來,老五也算栽根留后,晚年有個托靠;那年遭了那號事,一個女人家咬住牙子獨自承攬了那罪過,也夠不容易!

        崔千金在縣城看守所關(guān)了將近兩年天氣。出來后,日子還照樣那么過。三女子十五六歲,那樣家庭環(huán)境,越發(fā)女大不中留,該打問婆家訂親了。蘇山個頭長高不少,能上學了,按村里的習慣同時也就該上山學著砍柴了。五伯自然是又老了一些,偏背鍋養(yǎng)得更加豐隆了。五大娘在看守所據(jù)說是每天推大磨,兩條腿也顯羅圈了。

        羅圈凹腿的崔千金依然是崔千金,而崔千金離不了男人。到三女子出嫁,她做了丈母,她照樣賣大炕。又到蘇山結(jié)婚成家,她當上婆婆,她依然攬相好。

        三女子的丈夫也在陽泉礦上,有人指了紅崖底的書秀開后生的玩笑:

        看!那不是你丈人?大正月的見面也不施禮?

        后生臉上掛不住,回宿舍毒打老婆。三女子哭也沒個哭處。崔千金有時還上陽泉去會書秀,閨女也不敢領(lǐng)她來家,馬路邊上偷偷塞給十塊二十塊的。

        蘇山成過家,竟是黑兇粗糙一條大漢,沒點杭州南蠻子的白凈細瘦樣兒。對媽媽不好講什么,對跑腿子們則不給什么好招待。天晚了客人還不走,摔盆打碗日侃:

        操他祖宗的!一窯煙灰腳汗臭,糗在這兒等屎吃哩?

        跑腿子們臉灰灰地離去。出門對對眼兒,罵那蘇州貨果然可惡。

        五伯的傳統(tǒng)把戲小說小道自言自語,又多一項竊喜竊笑的內(nèi)容。

        除了上陽泉,聽說我那五大娘后來在村里重點好上了個柳斗。柳斗,就是那刑滿釋放犯,剛回村時在山道上散過兩頭步的。

        有一次,崔千金與柳斗情濃之際,講過這樣一句體己的話兒:

        要是中間沒個老五,單是咱兩個,你說好呀不好?

        我想,這大約只是一種假定,一腔虛幻的向往,一點柔情蜜意。認不得真的。但那柳斗,山道上表演過散步的角色,竟然也不懂浪漫。他不僅呸地唾了身下的女人,而且跳起來就跑;拒絕繼續(xù)性交跑走也罷了,他還逢人就罵崔千金,以示他的道德完善:

        好狗日的,真不是東西!說我和他中間要是沒老五好呀不好,日她祖宗的把五哥抿滅到甚地步去啦?

        罵過大破鞋,柳斗寂寞了還是來串門。崔千金也依然予以接待,只不再朗誦那些浪漫的小夜曲就是。

        崔千金到底是老了。

        雖然天生一個仙人洞,千百次領(lǐng)略過無限風光在險峰的風流人生終成過去。

        前些年我回村,見她已是人老珠黃。松皮耷拉、干蔫黑朽、弓腰曲背、羅圈凹腿。偶或上街走走,再不是昂頭仰臉招搖自許,而是傾頭側(cè)臉自慚形穢,做賊似的溜墻根兒。老一茬光棍跑腿子血盡皮干,也都不成人形,見了老相好,避瘟疫似的啐幾口,有的還要罵:

        這東西老得咬不動啦,還活著哩?有百害而無一利,何如一骷髏碰死!

        崔千金聽不見,或者聽見了裝沒聽見。男人們的種種嘴臉她是見得多去了,和他們有什么說的。

        近幾年,她腰疼腿拐的,只能在我家老院里勉強挪動幾步??茨菢觾海率侨兆右矡o多了。

        因為接送老爺子,春節(jié)前后我連著兩次回村。一次是聽說,一次親眼看見的,她窯里都在請神婆設壇下神。水平極低的神婆,“耳又聾來眼又花”吧,請動一回也得二十來塊。看來,蘇山這個南蠻子對他的養(yǎng)母也還過得去。除了五老婆四老婆一路貨色,誰家孫子相信那一套會抵事呢?明知是瞎花錢的。

        四老婆積極參與幫神,然而也知道五老婆是瞎花錢。據(jù)她的理論,崔千金是當年太過風流,“過送”的男人太多了。

        ──過送,這個鄉(xiāng)土詞匯,老百姓有時也說“渡”。四老婆那句話,也可以講成崔千金一輩子渡的男人太多了。

        十世修得同船渡,

        百世修來共枕眠。

        我的五大娘崔千金這一輩子,給過多少光棍漢子寂寞男人英武后生毛躁青年多少安慰多少快樂多少愉悅多少滿足啊!她與那么多男人共枕同眠,在那兩情歡悅陰陽交合的瞬間,將男人渡達生命體驗的彼岸。

        即或她就是一只蠱惑人心的狐貍精,它曾經(jīng)修煉了幾世幾劫?

        而我佛發(fā)愿,要渡盡眾生。

        老窯里,那神婆咿咿呀呀,用一個簡單的調(diào)令哼唱詠嘆,無窮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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