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再一年,四十歲了。夏夏看著街上跑的十七八歲的姑娘,看著街上跑的十八九歲的小伙子,看著他們一對一對走在街上。夏夏回到她這么大的時候。一年一年,夏夏只看到周邊的人增長,不感覺自己增長。她為自己做了幻覺一樣的夢,將自己藏在那個夢境當中。
夏夏的那個夢,是她的美好記憶。夏夏的美好記憶,是她十六歲。十六歲,夏夏媽媽忙著給夏夏尋找婆家。夏夏媽媽焦心地站在巷子里,逢人就說夏夏都十六歲了,該有婆家了。
這些話是夏夏后來知道的。夏夏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夏夏在一所中學(xué)念書。夏夏媽媽焦急地給夏夏尋找婆家,并不問夏夏,說她一個小孩子,懂得什么!
夏夏不知道媽媽已經(jīng)在為她的婚姻著急。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但夏夏念小學(xué)的時候,對結(jié)婚是有有些概念的。夏夏跟小伙伴一起玩娶媳婦。那時候,她八九歲的樣子。小伙伴兒一個個輪換做新娘子。小伙伴為少做一次新娘子,嘴巴努起來。新娘子是被抬起來走的。抬新娘子,須四個人手接手,打一個座。新娘子跨上去,雙腳悠悠晃晃離了地,四個人就可以抬著新娘子走了。
小伙伴都不要抬,都想坐。她們弄來一個紅頭巾當蓋頭。誰當新娘子,蓋頭就蓋在誰頭上。她們玩娶新娘游戲,或者在一個土院子里轉(zhuǎn),或者在一個磚院子里轉(zhuǎn),或者在巷子里轉(zhuǎn)。只要她們愿意,星期天,她們會玩一上午“娶新娘”。
夏夏念四年級,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不說話。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說話,誰不讓說話,為什么不說話,夏夏不知道,也不去想。教室里,坐同桌,一個男同學(xué),一個女同學(xué)。老師說這樣教室里會安靜。
放學(xué)了,夏夏們相跟著回家,走在路上,她們會悄悄議論,某某某跟男同學(xué)說話。她們說某某某真是不要臉。如果是班里的班長,或者是某科的學(xué)習(xí)委員;如果是男生,叫到女生的名字,這個男生就臉紅了,如果是女生,叫到男生的名字,臉就更紅了。如果不臉紅,那就是裝正經(jīng)。裝出來的正經(jīng),一看就看出來了,臉拉得很長,著惱得很,像跟誰剛剛罵完架。
夏夏上初中最后一年,媽媽急著三尋四找,終于要夏夏相看一家,要夏夏給老師告?zhèn)€假,說去相對象。夏夏說她不去,夏夏說給老師告假不是病了就是走親戚,相對象給老師怎么說?夏夏媽媽說那就告假說走親戚。夏夏還是不去。夏夏初中在村里上學(xué)。媽媽去學(xué)校給老師告假。媽媽告完假回來,說一個女孩子,就像一年一季的花朵,或者還不如一年一季的花朵呢,花朵今年開了還有明年,女人過了年齡,一輩子就完了。
夏夏是扭不過媽媽的。夏夏一說話,媽媽就說你小孩子懂什么,你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
夏夏總是被媽媽這句話給嚇回去。夏夏想,媽媽要是不管,她該怎么辦呢?
初中那年,夏夏相過一次男孩子。那男孩個子中等,平頭。夏夏第一眼看那男孩子,跟班里的男同學(xué)沒有區(qū)別。男孩子跟著他媽媽來的,他媽媽懷前還偎著一個小男孩,想必是他弟弟。夏夏看男孩子腳上的鞋,看他媽媽腳上的鞋。新鞋,布底子,黑條絨面。他們或者是一路走來,腳面上有些兒微塵。夏夏看見那男孩時不時盯著她看。夏夏也看了兩眼那個男孩。夏夏當年梳兩根短辮子,額前稀稀疏疏的薄薄的一層流海。夏夏腳上也是布面,但鞋底是紅皮底子。夏夏媽媽很快拉夏夏回家了。隔兩天,夏夏媽媽給那家回了話。媽媽說那個男孩子看著還好,伶伶俐俐的,可那男孩子的媽媽,只看那兩只腳上穿的鞋就喪氣,幾十歲的人了,怎么連個鞋也做得扭扭歪歪?
現(xiàn)在,夏夏念高中一年級。夏夏或者都忘了小時候一起玩過娶新娘游戲,但不會忘記小學(xué)時候男女同學(xué)不說話。男女同學(xué)不說話,一直到初中。但初中最后一年,夏夏記得男女同學(xué)不像小學(xué)生那樣仇視了,能相互說一兩句話了。領(lǐng)取作業(yè)本,如果是同桌呢,還能夠相互代領(lǐng)一下。這時候的男女同學(xué),是溫和的,有大孩子的樣子了。
夏夏媽媽又要夏夏相面。媽媽說,你別嫌煩,我不管你,你嫁不了好人家,你一輩子就可憐了。夏夏也不想什么可不可憐的話,只想著不要讓媽媽罵。
夏夏再次相面是一個太陽紅紅的上午。
夏夏在鎮(zhèn)上上高中,媽媽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等夏夏放了學(xué),拉上到事先說好的供銷社門口。
紅紅的太陽照上供銷社的臺階。夏夏這次看見一拖拉機人。那拖拉機,紅色,半新。夏夏看見拖拉機旁邊站著一個男孩子。那男孩子一眼看上去就不像夏夏班里的男同學(xué)。長頭發(fā),手指里夾著煙,對走過來的夏夏微笑著。這個男孩子笑起來,嘴角向一邊兒翹。或者是太陽照著,這個男孩子有些兒臉紅,紅得連眼睛也紅了,耳朵也紅了。 夏夏又看到那雙微微笑著的雙眼。那雙眼長長的,一直往上挑,很誘人。
夏夏沒有停步,就這么一路走,一路看,走到一個胡同口,一拐,夏夏朝前,只看到窄窄的胡同上空蔚藍色的天空。
夏夏沒有要訂婚的心思。夏夏也不曾想訂婚。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訂了婚,想退婚就難了。
夏夏媽媽說:事情行里,最數(shù)女孩子訂婚難。
夏夏媽媽說:女孩子又不是其他什么東西,給人就給人了,女孩子給人是一輩子的事情。
夏夏媽媽說:女孩子訂婚就像地里頭的果木移栽。
夏夏媽媽最后為難地說:女孩子訂婚就是隔墻撂簸箕,誰知道是崖是溝,全靠自個兒的命了。
夏夏小的時候,一天,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被人拉扯著,在村里一戶人家門口破口大罵。她罵村里那家人不將財禮錢吐出來,就不得好死;將錢吐出來,也是不得好死!一村人都跑來看熱鬧。村里人議論說,村里這家人的姑娘不愿意人家的兒子,活該人家來罵架。
夏夏跟那個長頭發(fā)的小伙子相過親,媽媽問她愿不愿意?夏夏不說話。
夏夏媽媽再問,夏夏還是不說話。
夏夏媽媽說,不愿意也是這個了。人家孩子的哥哥馬上要結(jié)婚,幾天里頭是非要訂親的,人家打發(fā)了幾撥人來問,再不給人家回話,人家就訂別家的了。想想吧,你們這些做孩子的,哪里知道父母的難呢?再大些,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我將你怎么辦呢?
夏夏說他是長頭發(fā)。
夏夏媽媽笑了。夏夏媽媽說,男孩子長頭發(fā)怕什么?再說,長頭發(fā)剪一下不就短了嗎?
夏夏似乎沒有聽媽媽說。
夏夏爸爸不催夏夏。夏夏爸爸說,自己的終身大事,愿意就訂,不愿意就說不愿意。
夏夏媽媽一聽就火了,轉(zhuǎn)身看著她爸爸:什么是個“不愿意就說不愿意”?你這個挑事頭兒,孩子說她不愿意了嗎?你怎么就不往好里說呢?我告訴你,這回親事訂不下來,我再沒精神給人托付了。
夏夏爸爸說:我怎么是挑事兒頭呢?我說什么了嗎?那不過是句老實話,愿意就說愿意,不愿意就說不愿意嘛。
夏夏媽媽說:你剛才是這么說的嗎?我怎么聽著前后是兩樣的話呢?
夏夏爸爸說:你那耳朵是不是有毛病?我說愿意就訂,我沒說嗎?
意思不一樣!
夏夏爸不屑地看了夏夏媽一眼:還查上字眼了,話不就是由人說的???誰規(guī)定前一句跟后一句非得一字不差?
夏夏媽說:說正事兒,少跟我胡攪蠻纏!
夏夏爸說:我還是那句話,愿意就訂,不愿訂就拉倒!
夏夏媽轉(zhuǎn)身拾起炕上的小笤帚扔給夏夏爸。夏夏媽說,你這人咋這樣啊,越說還越狂了啊?你嘴巴怎么這么臭???
夏夏爸雙手接著笤帚,忽然笑起來,夏夏也笑起來。夏夏媽不由得也笑了。夏夏媽說:這個老東西,跟這老東西一輩子說不來一句正經(jīng)話!
夏夏爸說:我說的還不是正經(jīng)啊,我……
夏夏媽嚴厲地看了一眼夏夏爸:你就教孩子壞吧,照你的意思耽擱孩子到十八九,那會兒再沒有合適的了,我看你怎么辦吧。
夏夏爸的眼睛也立起來,說好小伙子多得是,你以為現(xiàn)在是以前啊,女孩子十八九就得嫁人???
看看看,我就知道你這個老東西想說什么。不要說夏夏,你第一個就不愿意,我多少日子操的心都當風(fēng)吹啦!不愿意拉倒,我現(xiàn)在就回人家話去。
夏夏爸爸不言語了,夏夏也不言語了。
夏夏媽媽氣極地從門里一陣風(fēng)出去了。
夏夏跟爸爸相互看。爸爸說:夏夏,你給爸說實話,你愿意嗎?
夏夏看著爸爸說:我不知道。
夏夏爸說:那個男孩子,他不念書了。
夏夏似乎知道爸爸的意思。夏夏不說話。
長相倒是很好的,也靈氣。家里條件也還好,是個富裕人家。
夏夏不言語。
夏夏跟爸爸沉默了半會兒。
夏夏爸說:你出去看看你媽媽。
夏夏一出院門,就看見媽媽了。媽媽坐在門口的石臺上,用手捂著臉。
夏夏家跟小伙子家訂了親,也就是說夏夏跟那個小伙子訂了親。
夏夏當年十六歲,那小伙子十九歲了。
訂親以后的夏夏,心里失失落落的。夏夏想,自己的一生就這樣注定了?
沒過幾天,夏夏的對象,就是那個小伙子的哥哥要結(jié)婚。夏夏要去人家家里走親戚。
早晨九點鐘,夏夏聽見自行車響,一直響到她家院門口。陌生的腳步聲,踏著大門前的臺階,一步一步走上來,進了院門,走在院子里了。夏夏媽說:快點,人家娃來了。
夏夏在梳頭。夏夏梳著短辮子。夏夏原是臉對著門背后臉盆架上的鏡子梳的,聽媽這樣說,夏夏趕緊身子轉(zhuǎn)后去,背對著門,照著屋地中央桌子上的插屏梳。夏夏聽到有人進了家,聽到媽媽在招呼,聽到屋地的沙發(fā)上,有人坐下來。
夏夏眼角梢能看見一個男孩子的身影。
夏夏媽媽端了一碗水,從夏夏背后繞過去。夏夏聽見一個男孩連聲說:我不喝。夏夏想,那碗水一定是放在小茶幾上了。夏夏又想,那碗水一定放了糖吧?
夏夏爸爸拆開了一盒煙,也從夏夏身后繞過去。爸爸一定也將煙放在茶幾上了吧?夏夏又聽見說話了,又是那聲音,連聲說:我不抽。
夏夏梳完辮子,不知道該做什么。她手里拿著梳子,將梳子上的頭發(fā)一根一根纏在手指上。她想她該轉(zhuǎn)身走到外面去了。但夏夏的腿腳不聽話。夏夏媽說:梳好頭沒有?梳好就趕緊穿鞋,人家都在等了。
夏夏便下定決心,扭轉(zhuǎn)身去,走出屋門,走到院子里。夏夏一早該換的內(nèi)衣褲子換好了。夏夏梳好頭發(fā),穿好鞋,將新買的半大衣穿上就全好了。那天,夏夏不止是買了新皮鞋,還買了一件半大衣。藍面,藍格子的絨里。這是班里同學(xué)很少有的衣服。夏夏班里頭也有幾個女同學(xué)訂了親。他們雙方都在一個學(xué)校里念書。夏夏偶爾聽到有人指指點點地說,誰就是誰的對象。
夏夏想,他們天天在學(xué)校里見面,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媽媽將鞋拿出來。夏夏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穿鞋。那塊青石,下雨的時候,上面不停有雨滴打下來,大大小小的雨滴打在上面,然后雨水一周圍流下來。如果是麻麻雨,院子里還是花點點呢,青石早濕得油光光的了。
這是個暖冬天氣。院子里,一大早就被媽媽打掃得干干凈凈。過年時候,院墻上貼的“開門見喜”,被風(fēng)吹日曬,顏色淡了,但那幾個字還是能看見。院門外面的香椿樹,喜鵲一早叫了一回,現(xiàn)在又落在樹梢頭。喜鵲的尾巴真長啊,高高地站在樹梢頭,嘴巴面向夏夏,喳喳喳,喳喳喳。
夏夏媽將一雙嶄新的黑皮鞋放在夏夏腳前。新皮鞋里頭,有一雙新襪子,一雙粉顏色的尼龍襪。
這些是前天夏夏跟媽媽趕集買回來的。夏夏念初三年級時,就跟媽媽要皮鞋穿。夏夏說我不要穿皮底布面鞋,我總是穿皮底布面鞋,我要穿皮鞋。媽媽說,過兩年再買。媽媽說皮鞋啥時候不是個買,又穿不爛。夏夏說,就是穿不爛才買。如果也像布鞋,一年就穿爛了,買它做什么?
夏夏媽不給夏夏買。夏夏媽說你班里的同學(xué)每年能穿皮底布面的新鞋就不錯了,我看你們班里的同學(xué)穿的鞋子都還不如你腳上的鞋呢。
夏夏說,才不呢,正是班里的同學(xué)穿皮鞋了,我才要。
你們班里的同學(xué)個個都穿皮鞋嗎?如果個個都穿皮鞋,我就給你買。
總是有人穿皮鞋的,我也要穿皮鞋。夏夏說:爸,我也要穿皮鞋。
“她要,你就給買一雙?!毕南陌终f。
“你好大口氣,孩子一要就給買?。克魈爝€要天上的星星,你買得來嗎?”
夏夏看爸爸不言語了。夏夏說:我跟你要天上的星星了嗎?我就要皮鞋穿。
夏夏鬧到最后,媽媽給她買了一雙皮鞋。那是一雙豬皮皮鞋,媽媽花了二十塊錢。
夏夏看媽媽讓她試的皮鞋,跟班里穿皮鞋的那個女同學(xué)的一樣。夏夏很高興。夏夏以后每天就穿她的皮鞋去上學(xué)。
現(xiàn)在,夏夏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穿鞋。她聽見屋里頭,爸爸跟那小伙子拉話。拉話不是很清晰,但聽到爸爸問到他哥,問到他哥做什么工作,他又做什么工作。
夏夏從舊鞋里頭將腳抽出來,穿新鞋。這么一個過程,夏夏總覺得自己做不稱心,不像平日里那樣一下子就穿好。夏夏盡管一個人坐在外面的青石上,她還是感覺到不自然。那種不自然,是夏夏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帶出來的。
夏夏坐在青石上脫掉舊襪子,穿上新襪子,將穿新襪子的腳,穿進新鞋里頭。就這么一個動作。夏夏穿好一只腳,開始穿另一只。夏夏媽媽說,快點,日頭都到院心了。這個時候,屋里沒有說話聲了。那個小伙子,因為爸爸不說話,他也不好說話。或者,他在聽,聽夏夏穿好沒有。
夏夏脫襪子也覺得不順手,夏夏穿襪子也不是很靈便。夏夏的腳踩進新鞋。媽媽立刻說,穿好了在院子里踩踩。
夏夏站起來,看一眼媽媽,嫌媽媽多話。
夏夏的大衣穿上了,爸爸將自行車從西房里推出來。自行車,九成新。這輛自行車都買三四年了,還是九成新。媽媽不會騎自行車。在夏夏的記憶中,那些年,女人們學(xué)自行車的可多了,年輕媳婦學(xué)著騎,中年媳婦也學(xué)著騎。夏夏媽媽當年三十出頭。夏夏現(xiàn)在想起媽媽來,覺得媽媽當年好年輕。但在當年夏夏眼里,媽媽已經(jīng)不年輕了。或者,夏夏就沒有想媽媽年輕還是不年輕。在小孩子眼里,媽媽就是媽媽。當年夏夏年輕的媽媽從來沒有學(xué)騎自行車。夏夏聽見媽媽對爸爸說:
“小葉爸把著車讓小葉媽學(xué)騎車呢?!?/p>
“小慧爸把著車讓小慧媽學(xué)騎車呢?!毕南膵寢層终f。
夏夏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夏夏爸爸剛從外面回來,坐在炕沿上,長長舒出一口氣,或者也聽見夏夏媽說話了,或者就沒有聽見。
夏夏后來??匆娦∪~媽小慧媽騎自行車。她們將草帽跨在自行車后頭,或者將草帽跨在身后。她們騎著自行車,一路上昂首挺胸的,頭發(fā)迎風(fēng)飛揚。
端午節(jié)前,村里人瘋狂地鉆進蘆葦?shù)乩铮堤J葦葉子,然后再偷偷賣掉。女人們差不多都去偷蘆葦葉子了。夏夏媽媽的手比別的女人的手快多了,但別的女人當天的蘆葦葉子就賣掉了。她們騎著自行車,帶著蘆葦葉到街上,一晌午就全賣光了。夏夏媽媽的蘆葦葉子只有爛掉。后來,夏夏媽媽就不去蘆葦?shù)亓?。夏夏媽媽有些傷心地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對夏夏爸爸說:人家女人會騎自行車,誰讓咱不會呢!
夏夏爸爸還像沒有聽見一樣。
那年月,小孩子也學(xué)騎自行車。星期天,麥場上,巷子里,叮叮當當?shù)仨?。那是自行車的響聲。夏夏媽媽老是不讓夏夏摸自行車,害怕嶄新的自行車給磕碰壞了。夏夏就偷著騎。
夏夏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夏夏到離家一里多地的學(xué)校念中學(xué),夏夏總要騎自行車,媽媽不讓。媽媽說:你學(xué)校的孩子,都騎這樣新的自行車嗎?
夏夏有時候也騎自行車到學(xué)校,但只是很少的幾回。每次騎自行車,媽媽都要攆著騎上車的她,朝她喊:可別丟了自行車!
夏夏沒有丟自行車?,F(xiàn)在,夏夏要騎自行車出門。媽媽這一回沒有攆著夏夏喊那句別丟掉自行車的話。夏夏爸媽送夏夏跟那個小伙子出了院門,夏夏媽媽只說了一句:路上當心點!
夏夏一家人出來,院門外面的石礅上坐了好幾位嬸子。她們一邊納著手里的鞋底子,一邊談天。她們看見夏夏出來了,一起放下手里的活。夏夏知道她們其實是要看跟夏夏剛訂親的小伙子。小伙子走在夏夏前面。夏夏推出自行車停下來,他也停下來。夏夏看著嬸子們將眼睛瞪得很圓,全盯著小伙子看。夏夏順著她們的眼,也看了小伙子一眼。這是小伙子從到她家,一直到走出來,夏夏第一眼看。夏夏看見小伙子穿著毛藍中山服。
只是那么一眼,夏夏就將眼光從小伙子身上扭開了。夏夏害怕讓嬸子們看見。夏夏剛收回目光,嬸子們中間一個就嘻笑著問夏夏:
“夏夏,你今天這是去哪???”
夏夏當然不說話。夏夏聽到了嬸子們的笑聲,還聽到嬸子們跟媽媽的對話:看人家小伙子長得多俊氣!
夏夏在前頭騎,小伙子緊跟在后頭。出村的時候,小伙子還在夏夏前面呢。到了馬路上,小伙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在夏夏后面了。夏夏在想小伙子穿的衣服。夏夏見過多少人穿中山裝,但都是普通的深藍色面料,像這樣寶石藍顏色,夏夏見得并不多。夏夏看見他穿平底青年鞋,雪白的襪子。雪白的襪子和黑色深面青年鞋,上上下下攪動著自行車的腳踏。夏夏想,那青年鞋,是到街上買的呢,還是他家里給做的?夏夏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
拐一個彎兒,朝東,太陽很紅地照在路上。夏夏聽見身后的自行車很快地蹬前來了。夏夏的眼角里出現(xiàn)了那個小伙子。她看見小伙子歪了一下頭,朝她笑了一下下。夏夏聽到“嘿”地一聲,像是咳嗽,分明又不是。夏夏驚訝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小伙子笑著的面容了。小伙子笑的時候,嘴巴稍歪了一點點,下嘴巴長了一點點。夏夏還看見從他嘴巴里呵出來的白氣。夏夏扭回頭來,也看見從自己嘴里呵出來的白氣。
小伙子說:怎么不說話?
夏夏只當沒聽見。夏夏不知道說什么,她望著遠去的道路,眼線收回來,看見自行車的前車輪,再收回來一點,看見她手上戴的皮手套。
“這么會騎自行車,騎得真快?!?/p>
夏夏不知道該不該慢點兒騎。
“你高中幾年級?”
“一年級?!?/p>
“我不念書了?!?/p>
夏夏想起了爸爸,爸爸也是這么說。
“你會后悔的?!?/p>
夏夏不知道怎么說。
“你弟弟多大?”
“十一歲?!?/p>
“他幾年級?”
“小學(xué)五年級”
“我家里人多,也亂?!毙』镒诱f,“到家里,他們招待不好你。”
夏夏沒有回答。
“到家里,你要什么,找我?!?/p>
夏夏仍沒有回答。
“你在學(xué)校也是這樣不說話?”
……
“你學(xué)得好不好?”
……
“我不喜歡學(xué)校,學(xué)校太不自由了。”
……
“我也不好好念書,老師不喜歡不好好念書的學(xué)生?!?/p>
……
“所以,我停了學(xué)。”
……
“我看見你爸好像不怎么喜歡我。”
……
“是不是因為我不念書?”
……
“以后,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會不高興。”
夏夏心里有點兒放心,可又有點兒惱。
進村前就聽見高音喇叭里哇哇地唱。一進村,小伙子就很快騎到夏夏前面去了。夏夏再看小伙子的背,是溫和的寶石藍。小伙子的背,不像夏夏班里的男同學(xué)。夏夏班里男同學(xué)的背,很多不是彎著就是駝著了。夏夏想著,將背直了直。小伙子的腿蹬著車,一彎一彎的,彎得自行車左搖右晃。
小伙子一路往前,每拐一個彎兒,都扭后頭來看看夏夏。如果夏夏離他遠了,他就點著腳,靠邊停下來。等夏夏近了,他再往前騎。小伙子會遇到巷子里這個人那個人。夏夏聽見村里人與小伙子對話,浪聲浪氣的,還不時夾著哈哈大笑。這時候,小伙子跟在她家里大不一樣。村里的高音喇叭里正唱信天游,聽起來總是那么兩句: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開花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夏夏聽著這樣的歌,似乎是走在她學(xué)校所在鎮(zhèn)上的那條街上。學(xué)校所在的鎮(zhèn)上的那條街,每天每天都放這個歌。
拐,再拐。在眾人的目光里,夏夏跟著小伙子進了一個胡同。小伙子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面,夏夏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頭。夏夏聽到巷子里的人議論,說這就是二小子的媳婦。夏夏走進陌生的村子,走在陌生的巷道,走得很艱難,艱難得都不想再往前走了。夏夏臉紅得像巷子里為娶媳婦搭起來的紅布。
夏夏終于從一個門里踏進來。夾道的人,變成一院子的人。夏夏手里的自行車,也不知道誰接過去了。夏夏站在院子里,像在地上生了根。后來,夏夏不知道怎么坐在炕頭上了。夏夏不會坐炕頭。夏夏看著桌子周圍的老年女人、中年女人,將腿屈著盤起來。
那天吃的什么,夏夏一點也沒有記憶了。只記得,她正吃著,小伙子進來過一次。夏夏也不知道他來做什么,說了什么話。小伙子在眾人的笑聲中進來,又在眾人的笑聲中出去了。
夏夏再見小伙子是晚飯以后。夏夏該回家了。小伙子回屋里看夏夏穿好大衣,沒說話,出去了。夏夏從屋里出來,跟送她出來的那些她也叫不上的姑姑嬸子說她要回家的話。她戴手套,打開自行車的后撐。院里,昏黃的燈光。燈光下,大號的鍋,大號的盆。夏夏的自行車在走動,她聽見自行車錚錚錚兒響。滿院是走動著的人影子,有的橫在鍋里,有的上了墻頭。
夏夏出了院門,看見小伙子了。小伙子手里一明一滅,一明一滅。夏夏想起他對爸爸說他不抽煙的話。
夏夏身后的那堆人,停在院門口,黑暗里,望著夏夏的背。
從燈光下出來,夏夏眼前一片黑暗,夏夏看見離她不遠那一明一滅的亮。
那光一眨眼消失了,一周圍全是黑暗。夏夏的心咚咚咚跳。
夏夏拐過胡同,黑暗里,是那個小伙子。
朦朧中,夏夏第一次這么近看小伙子的臉,看小伙子的眼睛。那是雙誘人的眼睛。夏夏看見他身上不是白天穿的那身寶石藍中山裝,而是一件大衣了。黑夜里,夏夏不知道那是件什么樣的大衣,什么顏色。夏夏抬了一下頭,天上有星星,星星滿天呢,深深淺淺,大大小小,一顆挨著一顆。細細地彎著腰兒的月亮,淺黃顏色,干凈透亮。
冬天的晚上,沒有風(fēng),天氣不像深冬那么冷,但騎上自行車,風(fēng)吹在臉上,臉絲絲地疼。拐彎,再拐彎。夏夏騎車跟在小伙子背后。冬天晚上,村子是清寂的,從巷子里隔著短墻,看見這家那家的燈光。夏夏心里是踏實的,小伙子會一直送她到她家。
就要出村口了。夏夏看見小伙子的自行車停下來,將自行車放在路邊。夏夏跟后到了。夏夏也下了自行車,想他不是送自己回家嗎?
但夏夏不能問。夏夏看著小伙子在胸前的大衣里頭一拉,拉出來也不看,將拉出來的東西遞給夏夏。夏夏拿著東西,展開,是一條長長的毛圍巾。其實也不是毛圍巾,是呢子圍巾。借著星月的光芒,夏夏看見那圍巾很寬,一截兒亮,一截兒暗。夏夏的心跳得撲騰撲騰。夏夏手里的圍巾暖烘烘的。夏夏想,要不要呢?如果要下了,回去媽媽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夏夏猶疑著,小伙子說:“圍上啊,你不冷???”
夏夏一下子將圍巾丟給了小伙子。小伙子的話,讓夏夏突然生起媽媽的氣來,媽媽怎么不知道給她買條圍巾呢?媽媽不知道冬天很冷嗎,非等著要人家的圍巾?
夏夏丟了圍巾,騎上自行車就走。
夏夏騎得太快了,跟小伙子像是賽騎自行車??床磺宄懊娴穆?,夏夏騎到一塊石頭上了,自行車狠狠地顛了一下,發(fā)出老大的響聲。
小伙子趕上夏夏,將自行車騎得離夏夏很近,悄聲跟夏夏說了一句什么。夏夏一下子慢下來了。那小伙子說:“你看前面是什么?”
夏夏慢下來,慢得自行車都快跌倒了。夏夏不得不從自行車上跳下來。
夏夏真的看見前面黑黑的一團,好像還在動。
夏夏跟小伙子悄沒聲地站在那里,站得很近,看著那個黑團一點一點移過來。移得再近些,夏夏長長舒了一口氣,知道是一個人在走。
夏夏的肚子都有點疼。夏夏在黑暗里看著小伙子說:“你嚇我?!?/p>
小伙子說:“我不嚇你,真的有狼。前天清早,我從屋里出來,聽見村里人喊著攆狼。我也去攆狼了?!?/p>
夏夏相信了,心里真有些害怕,不由得向小伙子靠了靠。
夏夏感覺到脖子里一下子暖和了。夏夏用手摸了一下,軟軟的,是那條圍巾。
夏夏不好意思了。
小伙子的自行車動了一下。
夏夏也開始推自行車。
夏夏看著空曠的田野說:“如果……真的……有狼來了呢?”
“不怕。狼見人害怕,特別是見了相跟著的兩個人。狼一見兩個人相跟著,就跑了。”
“那我回到家,你不就一個人了嗎?”
“那也不怕,男同志跟女同志不一樣?!?/p>
夏夏想笑,笑小伙子說同志,那是多少年前的話了。
小伙子感覺到夏夏笑他,沒話找話地問:“你冷不冷?”
夏夏剛忘了圍巾的事情,現(xiàn)在又被提起來了。夏夏想了一下說:“我不冷?!蓖A艘粫河终f,“有圍巾暖和多了。”
小伙子撲哧笑了一下,“那剛才給你,你還不要?”
夏夏惱了,不走了,站在那里。小伙子說:“又要丟給我嗎?為了這條圍巾,我跑了好幾家商店。”
“我又沒有想要?!?/p>
“是我愿意給你買的嘛?!?/p>
夏夏咬住下嘴唇笑,怕小伙子看見,別過頭去,還怕看見,又將頭低了一下。
“高興了?”
“誰高興了?”
自行車又一次錚錚錚地響起來。
夏夏看見她村了。這家那家透著燈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爍著親切和諧的光芒。夏夏說:“我就要到家了?!?/p>
小伙子好像沒有聽見夏夏的話。小伙子說:“夏夏,你一直要念完高中,你是要考大學(xué)嗎?”
這是夏夏頭一次聽小伙子叫她的名字,有那么點陌生,卻也有那么點熟悉的味道。
夏夏先沒有吭氣,停了一會兒回答:“我媽媽說了,我就是考上學(xué)校,也得跟你結(jié)婚。”
夏夏說完臉紅了,她不知道怎么就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月亮底下,夏夏看見小伙子看著她笑。
“你笑話我?”夏夏問。
“我沒有笑話你啊?!毙』镒诱f。
“你家里不是這樣對你說的嗎?”
“一家跟一家不一樣?!?/p>
“那你家不同意我們訂婚嗎?”
“當然同意了。你今天不是都去我家了么?我們家的人不是都高興么?”
“那……你愿意我們訂婚嗎?”
“你說呢?”
夏夏不說話了。
“你想上大學(xué),那就好好學(xué)吧?!毙』镒诱f,“上大學(xué)好,人人都羨慕,能考上大學(xué)真是了不得?!?/p>
“你真這樣想嗎?”
“當然了,我這輩子都不會考大學(xué)了?!?/p>
“你后悔不念書嗎?”
“后悔有什么用?學(xué)校里的老師從來沒有表揚過我,他們說我壓根兒就不是念書的料?!?/p>
“你的老師沒有我的老師好?!?/p>
夏夏聽到小伙子笑了。小伙子說哪里有什么好老師壞老師,如果我的老師教你,或許就是好老師了。小伙子說:“好好念書吧。我們兩個,只要有一個能考上大學(xué),那真是太好了?!?/p>
夏夏回到家,九點多了。媽媽說,等得急死人了,到村口了好幾遍了。
小伙子跟著夏夏回到夏夏家里,只坐了一小會兒,就騎著自行車回去了。夏夏沒有送小伙子出來。夏夏進了家門,跟早上一樣,沒有跟小伙子說過話。但夏夏用耳朵聽,她聽見院里的自行車響,聽見自行車越響越遠。夏夏又想起狼來,想路上這下只剩他一個人了……
十八歲那年,夏夏真考上大學(xué)了,這是夏夏媽媽沒有想到的。在此前,夏夏村里曾考上一個大學(xué)生,是個男孩子。
夏夏爸說,這可怎么辦?
夏夏媽嘆了一口氣說,誰知道咱這女子能考上大學(xué)呢?村里多少娃都沒考上,誰知道夏夏就考上了呢?
夏夏爸又問夏夏,你的婚事怎么辦?
夏夏不說話。
夏夏考上學(xué)校,托人捎信給小伙子。其實,夏夏在考上大學(xué)前,跟小伙子已見過兩面。
那是一個雨天,夏夏也說不清楚那天怎么著,她很想要上街一趟。雨不大,點點滴滴。夏夏打著傘,出學(xué)校門,西拐,走過一條弧形的街道。那弧形街道里邊,是一塊剛拆遷的空地,被拆遷的舊廠房,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雨將空地打得一片泥濕,比天晴的時候顯得干凈多了。夏夏知道走完這條弧形街道,向前就是鑲牙館,就是修理部。這時,夏夏揚了一下傘,迎面看到一個人。夏夏嚇了一跳。夏夏看到了他,正對著自己笑。夏夏大睜著眼,一下子愣住了。
是他,真是他啊!
他站在鑲牙館的房檐底下,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那姿勢好像幾百年了。
夏夏眼睛眨巴了兩下,不知道該怎么招呼。她看見那人走進雨里,朝她走來。夏夏看著他走近她,從她手里要過傘去。夏夏仰頭看他半天,夏夏覺得他又像又不像。
“不認識了?”
“你怎么……在這里呢?”
“我上街?!?/p>
夏夏的心一跳。
“不上課?”
“今天教師節(jié),放半天假?!?/p>
“準備去哪里?”
夏夏的心又跳,“上街。”
“買什么?”
“不買什么。”
“中午,吃飯了嗎?”
夏夏點點頭。
好半天,他們沒有說話。夏夏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從剛才一看見他的一剎那就想起來了,只是一下子說不出來?,F(xiàn)在,夏夏說:“那天,你一個人回家……”
“哦,”那人先有些不解,接著溫和地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碰見了狼沒有?碰見狼了,狼說它不吃我?!?/p>
“我是正經(jīng)話,誰跟你開玩笑?”
夏夏生氣了,她想要回她的傘。
夏夏沒有奪走她的傘,他說:“你是想讓我碰上狼呢,還是不想讓我碰上狼?”
夏夏又要她的傘。他躲開夏夏伸過來的手,說:“你是擔心我嗎?”
“誰擔心你了?” 夏夏臉像紅紙染了,幾乎是咕噥,聲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夏夏覺得她背后很溫暖。夏夏直直地站著,感覺到他們離得太近,她稍微一動,就碰著他了。
“你上街要買什么,我跟你一塊兒去?”
夏夏看看街上偶爾來往的人,再抬頭看著他,搖搖頭。
“你是怕同學(xué)看見?”
夏夏不好意思低下頭。
“需要錢嗎?”
這是夏夏爸爸常常說給夏夏的話。
夏夏又一次看著他,搖搖頭。
他笑了。他準備將傘遞給夏夏,又忽然想起什么,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圓形的盒子,遞給夏夏。
夏夏打開,里面一頭是粉,一頭能當鏡子照。
夏夏說她不要的。夏夏說學(xué)校里頭沒有女同學(xué)用這個。
他說,這是女孩子用的東西,他留著有什么用呢?
夏夏笑了,把盒子接到手里。
夏夏再見小伙子,是她快要考試的時候。
夏夏是在回家的路上碰見小伙子的。麥子黃梢頭了,咕咕鳥叫個不停。烈日照耀著大地,照得大地一截兒暗一截兒亮的。夏夏騎著自行車,臉曬得通紅,汗水從兩腮滾下來。那小伙子穿白色的半袖衫,淺灰色西褲。在夏夏眼里,這個早早不念書的小伙子,總是干凈整潔的樣子。
這時,夏夏的車頭被另一個車頭攔住了,以為她又要跟人家誰的自行車撞上了。夏夏騎自行車,好幾回跟別人的自行車攪在一起,好像她成心要跟人家撞似的。這次,夏夏以為又該倒霉,卻看見是他。
夏夏手腳無措的樣子。
“放學(xué)了?”
夏夏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你怎么在這里?”
“我在等你?!?/p>
“你等我?”
“是呢,想見見?!?/p>
夏夏沒有想到他這樣說話。夏夏看看前后左右,說在這里如果碰上我們村里的人呢?
“我們訂了婚,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別人,人家看見會告訴我媽的?!?/p>
“跟我一樣訂婚了的后生,天天帶著女朋友到處逛。”
這話聽起來硬硬的,夏夏忽然眼里就有了淚。
“你哭了?”
這一句話讓夏夏眼里的淚,從臉腮上直直滾落下來。
“你怎么哭了呢?”
夏夏手里的自行車被接過去推著走了。
夏夏站在那里,擦了一會兒眼淚。她看著兩輛自行車在不遠處一個岔口的槐樹下安放好,看著他又向她走回來。她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推著她的背。
這是一棵歪脖兒槐樹,樹蔭很密實。夏夏到槐樹下,一下子涼下來,剛哭過的眼睛有點紅。小伙子將半袖衫脫下來,里頭是一件白背心。夏夏沒想到他會脫他的半袖衫,更沒想到他將半袖衫鋪在樹下一個廢棄的橋頭上。夏夏只是在電影里看過這樣的情節(jié)。小伙子鋪好后,朝夏夏招招手,示意夏夏坐下。夏夏看著他的半袖衫,并沒有坐下去,而是將他的半袖衫拎起來,用手拍拍半袖衫上沾下的塵土,遞給他。
夏夏很想說:“你是不是后悔了?你是不是很愿意逛街?”
夏夏還想說:“那你找別的女孩子去逛街吧?!?/p>
但夏夏只是想了想,嘴里說出的卻是:“我就要高考了?!?/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了,紅紅的煙頭,在烈日下只亮了一下,就看不見了,只有很細的一絲煙生出來。然后說:
“你考上大學(xué),真愿意跟一個不念書的人結(jié)婚嗎?”
“這不是還沒有考試嗎?”
“不是馬上就要考了嗎?”
“你希望我考上嗎?”
“希望?!?/p>
夏夏笑了。
還是那棵歪脖兒槐樹下,還是那個廢棄的橋頭。大熱的天氣,夏夏看見他穿黃顏色格子襯衫,騎著自行車,從路那頭一路騎過來,襯衫的兩角被風(fēng)吹起。他騎得很快,從夏夏看見他,一眨眼就到跟前了。
夏夏心里藏不住地高興,為了見到他,為了她手里的通知書。
夏夏看著他安放好自行車,看著他站在自己面前。
“考上了嗎?”
夏夏笑了,將通知書拿給他看。
夏夏看著他看通知書,看了好半天。他將通知書還給夏夏,然后擦一把臉上的汗,坐在橋頭上。夏夏說:“你不高興?”
“高興,怎么會不高興呢?”
“我說過,我考上學(xué)校,也會跟你……結(jié)婚?!?/p>
“可是……誰知道呢?”
“你不是說我們倆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就好了?”
“我說過嗎?”
“你說過,你那天,就是那天你送我回家的路上?!?/p>
“不記得了。”
“你怎么這樣,我費了好大勁考上了,你怎么這樣?”
“考上了,考上好。你考上大學(xué),就好好繼續(xù)念書?!?/p>
夏夏悲傷地望著他。
他說他要走了。
夏夏看著他推起自行車,看著他掉轉(zhuǎn)自行車車頭,看著他一腳搭過車座,看著他使勁蹬了一下。而他,竟連一眼都沒看夏夏,夏夏傷心極了。
夏夏念完大學(xué)一年級,放假回來了。
夏夏念大學(xué)時,一看見校園里男女同學(xué)成雙成對的,就想起遠在村里的他,想他那雙誘人的眼睛,想他親善的笑。
夏夏每次想起他,都很高興。夏夏托人捎信給他,還是那棵老槐樹下,還在那個廢棄的橋頭邊。
夏夏等了好久。夏夏從午后一直等到太陽只剩半竿高了。夏夏終于看見他搖晃著自行車,從路那頭騎過來了。他騎得牛車一般,夏夏急得都跳起來了。
夏夏看他騎得近了,就說你不能快點兒呀,等得急死人了。
“有那么急嗎?”他笑道。
夏夏看他個子更高了,臉比以前黑了。夏夏說:“你瘦了?!?/p>
他也看了夏夏一會兒,將臉扭過去,走向路邊,看田里熟透了的麥子。夕陽將田里的麥子涂成桔紅色。
夏夏走向他,說:“你不高興?”
他在摸口袋里的煙,摸出來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
“自從我考上大學(xué),你一直不高興。你不是希望我上大學(xué)嗎?我好不容易考上了,總不能不讓我上大學(xué)吧?”
夏夏說著,眼里就滲出淚來,噙著不停地打轉(zhuǎn)。夏夏聽到他說:“你又哭了,誰說不讓你上完大學(xué)了?”
“可你老是這樣不高興,我考上大學(xué)又沒有錯?!?/p>
“誰說你錯了?”他拉著哭起來的夏夏,讓夏夏坐在橋頭上。他也坐在橋頭上。這是他跟夏夏第一次這么近地坐在一起。他拉了一下夏夏的手,又很快將夏夏的手放回去。
“我……我覺得以后……”
“我不是說了嗎,我說我會跟你結(jié)婚的。”
“你今年十九歲?”
“你二十二歲了。”
他笑了,眼里是欣喜,但那欣喜一閃就滅了。接著,夏夏聽到一聲嘆息:
“我想,我還是另找吧?!?/p>
夏夏驚呆了。她一下子站起來,“你不愿意了?”
“不是,我想你以后會不愿意……”
“我不會不愿意?!?/p>
夏夏猛地抱住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在抖動,夏夏仰起頭,看到他眼里涌著淚水。他把胳膊從夏夏手里抽出去,奮力站起來,用手抹一把臉道: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吧。”
月亮出來了,彎彎的半個。半個月亮呢,像黃玉一般,發(fā)著明亮和諧的光。
又放寒假了,夏夏捎信給他。那天下午,夏夏站在橋頭,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起,一直等到天黑。
夏夏一邊等一邊用手擦眼淚。
天完全黑下來了。
那個寒假,夏夏像病了一樣。
夏夏媽媽說夏夏的婚事,就算退了。夏夏媽媽說完這些,反復(fù)看著夏夏,像了卻自己的一塊心病,指望夏夏能高興起來。夏夏聽完媽媽的話,卻嗚嗚地哭了起來。
夏夏哭了一個下午。夏夏看著那條圍巾,那條圍巾她圍三年了。十六歲那個夜晚,夏夏回來,媽媽看見她脖子上的圍巾,沒有問她。媽媽不問,夏夏也不說。每年冬天,夏夏都圍圍巾?,F(xiàn)在,圍巾就在窗頭,夏夏忽然起身一把抓過來,拿起窗臺上的剪刀,嚓嚓嚓剪碎了。
夏夏媽媽看著夏夏發(fā)瘋,生了氣,說一個受苦漢有那么好嗎?夏夏媽媽說退了婚,你自己找一個有工作的,還不比他好嗎?
過了年,是夏夏該上學(xué)走了,夏夏爸爸像往年一樣,要送夏夏去車站。這天,夏夏卻不要爸爸送,一個人背著一個大包,走上鄉(xiāng)間小路。她將圍巾鉸碎了,但她的心不死,她要繞到那個橋頭。她要到那里看最后一眼。
夏夏快到橋頭的時候,看見橋頭上坐著一個人,把頭低在肘彎里抽煙。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動著他的頭發(fā)。從背后,夏夏看著他的頭發(fā),看著他俊美的身材。是他,夏夏心疼起來。夏夏停下來,心不停地顫抖。他猛地回過頭來,然后站起來。也許是風(fēng)刮著,夏夏看見他身子在抖。
“你不是不要來這里么,你為什么還要來呢?”夏夏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眼睛開始淌出淚水。
“夏夏……”
“你說呀,你為什么還要來呢?”
“夏夏……”
“你來我也不會跟你好,你以為我稀罕你嗎?”
“夏夏,你不要哭。我來,是想對你說,我有對象了,今年就結(jié)婚?!?/p>
夏夏一下子停住哭泣,像隔著一層煙霧似的,盯著他看了半天。夏夏臉上的淚,被風(fēng)吹干了。她突然嚎啕著,提起行李一陣猛跑,一直跑出他的視線。
坐在火車上,“我有對象了,今年就結(jié)婚”,夏夏腦子里全是這句話。她將頭靠在座椅背后,看見乘務(wù)員在通道來來回回走,看見賣雜志的推推車過來了,看見賣盒飯的推推車過來了。夏夏肚子餓極了,可是她不想吃,一直就那么看著??吹帽亲铀崃?,看得眼睛也酸了,夏夏將頭扭向窗外。
夏夏在學(xué)校談男朋友了。
夏夏跟男朋友一起走路,一起拉著手,一起吃飯。
夏夏很快大學(xué)三年級了,很快大學(xué)四年級了,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
夏夏找不下可心的人。二十二歲那年,夏夏又考上了研究生。
夏夏放假回來,曾在街上看見他帶著一個小孩子。夏夏想那一定是他的孩子,孩子騎在他的肩上,他的兩只手抓著孩子的兩只手。
回到家,夏夏媽媽說:“他結(jié)婚了。”
夏夏媽媽輕意不跟夏夏提起他,這天之所以告訴夏夏他結(jié)婚了,是提醒夏夏該找新的男朋友了。夏夏馬上不痛快起來,回答媽媽說:“他結(jié)婚就結(jié)吧,管我屁事?”夏夏媽媽不再吭氣,想夏夏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就是個不開竅。
夏夏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yè),先在一家離她家不遠的中學(xué)教書,教了兩年,又去了一所大學(xué)。
夏夏媽媽一見夏夏就提她的婚事,說要長成老姑娘了。媽媽說就算不為她自己,也該為她弟弟想想,她弟弟也該結(jié)婚了呀。夏夏害怕聽媽媽這樣的話,放了假也懶得回家。夏夏越懶得回家,媽媽就越著急,這里那里打聽,給她找對象。夏夏已不是十六歲的姑娘,媽媽給她打聽的親事,她一個也不要看。
夏夏二十九歲那年,弟弟先她結(jié)了婚。如果讓夏夏一個讀過大學(xué)的人來看,弟弟先她結(jié)了婚并沒什么,但是村里頭就不這樣想。就算你讀過大學(xué),到結(jié)婚年齡還得結(jié)婚不是?夏夏多大了?村里管閑事的人都知道,那年齡還有小伙子等著她嗎?
夏夏在村人眼里成了一個老姑娘。
可夏夏到底是念過書的人,她的精神氣在。不管村里人怎么說怎么看,她該做什么還做什么,該喜歡還是喜歡的,該笑還是要笑的。
夏夏三十九歲那年,再次見到他。
那天,夏夏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上了火車找到座位坐下,看見對面是一個年輕女人,靠窗空著一個座位。
年輕女人的頭發(fā)卷著,長長地披下來。上衣的衣領(lǐng)太低,就要露出胸來了。胸前有粗粗的項鏈,手腕上有粗粗的手鏈,手指上有寶石戒指。
夏夏估摸女人的年齡,乍看二十出頭,再看二十七八。細細的眉毛涂得烏黑,薄薄的嘴唇涂得鮮紅。十個手指甲,個個都涂了光亮的指甲油。
這時,一個男人走過來,緊挨著年輕女人,坐在窗口的那個位置。男人一坐下,女人就往男人身上靠,一頭卷發(fā)蹭著男人的肩。男人一坐下,夏夏就認出他來了。火車咣當咣當?shù)赝伴_,夏夏木在那里。這時候,他看見木在對面的夏夏,自己也木了。夏夏不能再坐下去了,她站起來一直走,也不知道究竟去哪里。
夏夏走過一節(jié)車廂時,就被后面趕上來的他拉住了。
他們站在車廂與車廂的交接處。夏夏看著外面匆匆而過的田野,田野上的麥子就要熟了。
漸漸地,麥田黃黃綠綠地模糊成一片,夏夏憋不住流淚了。夏夏掉過頭來,盡力克制住淚水,看著他努力地笑笑。
夏夏又看見那雙誘人的眼睛了,有什么從心里刀刃一般滑過。她再不敢看那雙眼睛,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她的臉被抬起來,就在她的臉被抬起的一刻,她甩手打了他一個耳光。
那是個響亮的耳光。有人將脖子拉長,伸過頭來看。那年輕女人也過來了,朝夏夏爪似的伸出手指甲。這時,男人一把抱住那女人,一直走向另一頭。
夏夏沒想到這次出來會遇上這樣的事情。
夏夏這次遇到這件事情,在夏夏想來,真是神使鬼差。夏夏想到這里,臉上有了一點點自嘲的笑。她想起大街上他曾遇到她,轉(zhuǎn)身走掉的情景。那年,夏夏二十一歲。二十一歲的夏夏,站在街頭,看著混亂的人群,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現(xiàn)在,只等過了這半年,夏夏一準四十歲。夏夏想他只管走他的吧,她再不用失魂落魄了。這樣想著,又不覺下淚來。
“你還生氣?”
夏夏扭過頭來,看到是他。
夏夏趕緊又將頭扭向窗外。
“她不會回來了,我已經(jīng)打發(fā)了她?!?/p>
夏夏不說話,她沒有可要說的話。
“我沒有。是她找我,就見這一次,就被你看到了?!?/p>
夏夏不知道她看見他,怎么會這么仇恨。恨他結(jié)了婚嗎?恨他大街上走掉嗎?或者,因為剛才那個年輕女人嗎?夏夏說不清楚,但是真的恨他了。
“那你再打我一個耳光?”
他從背后抱住夏夏,連同夏夏的兩條胳膊。他將頭埋在夏夏頭上,眼淚滲進夏夏的頭發(fā)里。
他們就這樣在火車里走過黃昏。
他問夏夏要去哪里?
夏夏沒有說同學(xué)聚會,只說了一個要去的地方。
他說他送她去。
他們面對面坐著,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身上??吹贸鰜恚斓貌诲e。
他手里玩著一個黑殼手機,那手機黑得發(fā)亮,像奔跑的烏亮的轎車殼子。手機幾年前還是件稀奇東西,現(xiàn)在卻滿大街都是了。
“你在哪工作,還有他?”
夏夏說了她的工作,但不想跟他談婚姻,婚姻已成她一個可怕的傷疤。
“你是怎么打發(fā)人家走的?” 夏夏轉(zhuǎn)換了話題。
“我說你是我媳婦?!?/p>
夏夏倏地臉紅了,又羞又惱地望著他。
他的臉又靠過來,手拉著夏夏的手說:“打呀?”
夏夏將手從他的手里抽出來,看著他說:
“你很有錢,到處有女人纏你,是不是?”
他脖子縮了兩下,看一眼夏夏,又看一眼夏夏,嘴巴噘了起來,眼皮耷拉下去。夏夏又不忍,想起大街上的人流,想到他肩上的小孩子。
“你孩子多大了?”
“十八了。”
“是個兒子?”
“兒子。”
“她呢,好不好?”
“好?!?/p>
“就一個兒子嗎?”
“還有個女兒。”
兩個人好一陣沉默,接著他問道,咱們好多年沒見了,他在什么單位工作?夏夏語咽,把頭側(cè)了過去。
他卻繼續(xù)在問:
“他對你好么?”
夏夏忽然側(cè)過頭來說:“很好,他對我很好?!?/p>
夏夏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太陽紅紅地爬上車窗。這時手機當當?shù)膬陕?,是短信,同學(xué)問她到了沒有?
“是他嗎?”
他很認真地問,夏夏也很認真地點點頭。
“你們過得好么?”
聽到這樣一句話,夏夏感覺到了什么,望著他說:
“你看我們過得不好么?”
火車停下來,夏夏到了。
天陰著,有雨滴一滴一滴落下來。他們出了站,雨下得有點樣子了,唰唰唰地往下落。他讓夏夏站在雨處,先跑到一個商店去買傘。他跑得跟兔子一樣快,夏夏望著他的背影笑起來。
他們走在雨地里,他打著傘,走在夏夏旁邊。夏夏想起念中學(xué)時候的那個雨天。那天,她分明感覺到他身上的溫暖,就像現(xiàn)在。他的手臂放在夏夏肩上,夏夏說:
“如果是那個女人,你也這樣么?”
他的手臂像燙了一般,從夏夏肩上抖落下來。
夏夏的心一會兒涼,一會兒熱。二十幾年了,她以為自己忘記了他,男朋友像走馬燈一樣,談了一個又一個。二十幾年過去,再一次碰上他,她才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要的是他啊。腦子像充了氣的皮球,在一點點地脹大,眼前的雨霧變得發(fā)紅起來,她覺得有點站不穩(wěn)了,把頭靠在他肩上。
賓館房間像醫(yī)院一樣安靜。
他扶夏夏在床上坐下來,悲傷地看著夏夏:“你怎么了?”
夏夏搖搖頭。
“你到底怎么了?”
外面的雨停了,天氣好像亮了許多。
“中午過了,大概是餓了吧?”
夏夏抬頭看著他。
“走,出去吃飯?!?/p>
他沒有想到會這樣碰上夏夏,特別是他旁邊有一個年輕女人。此前的二十幾年,他先是幾個人合伙開磚廠,后來又合伙搞焦化廠,現(xiàn)在他總算有了自己的廠子。
在婚姻上,他算是受了不大不小的挫折。哥哥要結(jié)婚了,家里急著給他找媳婦,那樣的話就喜上加喜了。
自從哥哥結(jié)婚的日子訂下來,親戚鄰居就都給他找對象。夏夏是他從好幾個女孩子里頭挑出來的。哥哥結(jié)婚那天,他似乎比哥哥還要高興。他去夏夏家接夏夏,不敢多看夏夏,但在送夏夏回的路上,他一點一點記得很清楚。在那個歡喜的日子,他偷偷給夏夏買了一條好看的長圍巾。
夏夏考上學(xué)校那個暑天,夏夏捎信要跟他見面,他騎著自行車,像生出了翅膀,像駕上了云。
聽夏夏說就是考上大學(xué),將來也會嫁給他,他心里是多么高興啊!
夏夏念了一年大學(xué),他是多么想見夏夏呀??墒撬睦锖茈y過,想夏夏是不是害怕他傷心,為了不讓他傷心,才訂了這親事的?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就害了夏夏一輩子。當年,上大學(xué)是多少人的夢想啊。老實說,上大學(xué)好不容易啊,比如他,做夢都不敢夢上大學(xué)。
夏夏再捎信給他,他就不想去了。他跟家里人說他要退婚,說他另外看上一個女孩子。
再后來,他就結(jié)婚了。
現(xiàn)在再想,只有二十多年的光景,多少農(nóng)村人進了城,他帶著媳婦孩子也進了城,房子有了,車也有了。他好像也有一點點學(xué)壞,跟著小老板們?nèi)ジ鑿d下酒吧。
火車上,在那個年輕女人旁邊,碰上夏夏讓他不止是覺著無味,而且非常難過。他心里的難過,讓夏夏的一巴掌摑得差不多了。他想,夏夏要是再摑他一巴掌,他或許就更好受一些了。
此刻,他腦子里全是夏夏的影子,現(xiàn)在的夏夏,過去的夏夏。他在想,想什么呢?夏夏打他打得沒有錯,他這些年是有點花心了。對女人,他看著好,愿意好,就好一回。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不知道是不是被夏夏打怕了,還是怎么著?總之夏夏就是夏夏,夏夏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孩。
這時候,他聽到了敲門聲。
是夏夏。
夏夏穿著月白色的連衣裙。
他呆呆地站著,夏夏望了他一眼,回身將門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