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荃 曾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現(xiàn)供職于新疆奎屯農(nóng)七師《準(zhǔn)噶爾文藝》編輯部。、

山秀家的公雞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早早地伸著脖子扯著亮嗓子就打鳴了。高亢的鳴叫如一把利劍“唰”地劃破了哈拉蘇煤礦濃濃的山霧，天就從沉睡的酣夢中醒來，瞇縫著有點(diǎn)朦朦朧朧的眼睛看著礦山人家冒起了青煙，寂靜一夜的礦區(qū)開始嘈雜了。

山秀聽到公雞的叫聲就起來了。山秀本想多睡一會兒，可她心里有事睡不著覺。她不能再睡了，每天的這個(gè)時(shí)候，她心里在等待著門被敲響。

果然，門被敲響了。

山秀的心就猛烈地嘭嘭跳了起來。她想站起來去開門，但雙腿就是不當(dāng)家，心也慌得厲害。每天早晨，門就這樣敲響，而每天早晨山秀也就這樣心慌。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已經(jīng)有一個(gè)月了。山秀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怎么辦。她想告訴敲門的男人，不要再敲門了?？伤f不出口。她心里明白，她喜歡這個(gè)男人，這個(gè)男人也喜歡她?？伤龥]有勇氣說出來，怕別人看不起自己，更怕別人說閑話。剛死了男人，就開始風(fēng)流了，招男人進(jìn)門了等等。礦不大，但礦上的閑言碎語卻很多。男人們下井挖煤，女人們沒事干，就嘮天說閑話，編排故事，常說些男女之間的風(fēng)流事。

門外男人說:“山秀，我下井了?！?/p>

山秀想說話，但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來，就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很重，咚咚地遠(yuǎn)去了。

山秀突然來了勇氣，鼓著勁急忙下床開了門?？汕瞄T的男人走了?；译某可锬腥俗哌h(yuǎn)了，漸漸融化在漸漸明了的晨霧里。她望著模模糊糊的身影，久久不說話。

她知道這個(gè)男人，可她想給他開門，就是不敢給他開門。

這個(gè)男人叫二柱，是自己男人的一個(gè)哥們。二柱不是村上的人，但是和自家男人一起來礦上挖煤的。男人活著的時(shí)候，二柱常來自己的家，見了自己總是嫂子長嫂子短的，很親熱。手腳很勤快，眼皮活泛，看見什么活就干。自己的男人很懶，喜歡坐在那里吸著煙，看著二柱干活，好像二柱是雇來的長工一樣。每次二柱干活，山秀就攔，可男人說，他年輕，就讓他干吧。好像男人是客人，二柱是自己的男人、是這個(gè)家的主人一樣。山秀也喜歡看二柱干活，雖然他眉目清秀地像個(gè)書生，可擔(dān)水劈柴很利落，不像自己的男人干起活來拖泥帶水、哼哼唧唧干不好，還要山秀再返工。山秀喜歡二柱，就把他當(dāng)作自己弟弟一樣照顧?？勺源蜃约旱哪腥嗽诿绊斒鹿手兴廊ズ?，二柱見了山秀就改了稱呼，不喊嫂子了。不但不喊嫂子，眼睛里的光也變了樣，沒有了以前的羞澀，反而像大中午的太陽，看著山秀眼珠子不轉(zhuǎn)圈，還火辣辣地讓山秀抬不起頭來。山秀是過來人，看懂了二柱眼睛里的東西，自然心里就跳得厲害。男人活著的時(shí)候，有次二柱來家里吃飯，男人和二柱在一起喝酒，酒桌上說了一句話，二柱記住了，山秀聽清了。

男人說，二柱兄弟，要是我死了，山秀就給你。

二柱說，大哥，你喝多了。

男人說，兄弟，我沒喝多，是心里話。山秀喜歡你，你也喜歡山秀，你別說，等我把話說完。

山秀當(dāng)時(shí)氣得一把把酒瓶奪在手里罵道，馬尿灌多了，胡咧咧啥呢。

男人哈哈一笑說，我們是地下掏洞的人，這種小煤窯還能不出事。山秀，我是為了你和孩子。二柱人不錯(cuò)，我才說這話。

二柱可能也喝多了，盯著山秀就嘿嘿傻笑。

山秀心里惱火死了，罵道，烏鴉嘴。罵完就朝地上呸呸吐了幾口唾沫。

那頓飯吃了沒幾天，男人就沒從井下出來。二柱告訴山秀，采煤區(qū)冒頂了，大哥埋在了下面。二柱領(lǐng)著山秀去找老板要人，老板沒給她男人，而是給了她五萬，說是補(bǔ)償。

二柱說給少了，一條人命就值這么點(diǎn)錢?

老板黑著臉說，他一個(gè)臨時(shí)工，要不是看著可憐，我一分都沒有。你瞎摻和什么，不想干了是不是?要是不干就滾蛋。

二柱被嚇住了，他不敢滾蛋，家里的爹娘還要靠他掙的錢養(yǎng)活呢。

山秀沒有鬧。山秀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盯著五萬元錢放在自己的面前，山秀就沒有鬧的勇氣了。山秀是窮日子趟過來的女人。山秀心里明白，要是老板不給，自己也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外來打工的。山秀拿著錢出了老板的辦公室，抱著孩子搭拉煤的車就下了山。

二柱想，山秀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山秀又抱著孩子回來了。山秀把四萬存在了山下的銀行里，拿著一萬在山上開了小賣部，當(dāng)起了老板。

誰也不知道山秀心里想得什么，只有山秀自己知道，她活不見人，死要見尸。

山秀站在門前看著三三兩兩的男人們走向井口，不時(shí)地和男人們打著招呼。男人下井了，女人們披散著頭發(fā)，穿著拖鞋出門倒尿盆、倒垃圾?？粗粗?，山秀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自家男人活著時(shí)候也是這樣，在床上折騰一晚上，早晨起來也是這樣疲憊地出門，去下井挖煤。自己也是這樣頂著被男人弄亂的頭發(fā)，踢拉著拖鞋出門倒尿和垃圾。可現(xiàn)在山秀不做了，男人死了以后，自己的生活激情被一陣風(fēng)刮走了，日子就沒滋沒味懶散起來了。山秀很留戀過去的日子，可現(xiàn)在只有看著別人家的女人很自豪地早晨倒尿倒垃圾，望著自家男人下井挖煤了。山秀想著，看著，就涌上來了酸澀。山秀恨自家的男人，為什么早早就死了。開始的時(shí)候，山秀不相信自家男人死了，等了一個(gè)月，他也沒從井下走出來。她問了二柱咋回事，二柱和他一個(gè)班。二柱告訴她，他和他一個(gè)班，可在井下，他和他不在一個(gè)采煤面，就像老鼠打洞一樣。一個(gè)巷道里，每人一個(gè)洞，自己挖自己的。他開始挖的地方煤層薄，每天出煤少。出煤少，老板給的錢就少。他就換了地方，那個(gè)地方煤層很厚，可誰也不敢去。過去有人去，挖了一次，煤下來了很多，可石頭也下來了很多，砸傷了人，后來就沒人去了。山秀的男人去了，二柱勸過他、攔過他，可他很固執(zhí)。第一天沒出事，第二天也沒出事，山秀的男人說，沒事吧?？伤脑拕傔^一天就冒頂了，大面積塌方。要不是二柱他們幾個(gè)跑得快，那個(gè)班就沒人上井了。

山秀望了一會山坡上的井口，井口就像一個(gè)魔鬼的大嘴，把一個(gè)個(gè)男人吞噬進(jìn)去，心里就難受了起來。她不想看了，就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里。

兒子醒了，喊著媽媽坐了起來。

山秀知道兒子被尿憋醒了，就抱起兒子。兒子只有三歲，揉著眼睛，被山秀抱著來到了門口，對著門外尿了起來。

天徹底明亮起來。兒子尿完的時(shí)候，東邊的山頭一片紅色，看著就像被鮮血染紅了一樣。兒子指著遠(yuǎn)處的山坡說，媽媽，羊。

山秀抬頭望去，被太陽染紅的山坡上出現(xiàn)了白色的羊群，山秀知道，那是哈薩克牧民趕早牧了。望著山坡上慢慢移動的羊群，山秀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要是男人活著，肯定去哈薩克牧民的氈房買羊肉了。男人死了以后，家里就缺了肉吃。沒肉沒男人的日子很難過，山秀望著山窩子里的房子，心里懨懨地沒了精神。

煤礦在山窩里，很小，說是煤礦，實(shí)際上是私人的小煤窯。百十號人，十幾戶人家，吃的穿的和用的全靠從山下運(yùn)上來。山秀就看到了這一點(diǎn)，留在了山上開了小賣部。小賣部不大，只賣些煙酒和牙膏香皂之類的東西。每天幾十塊錢，倒也日子過得下去。

山秀初中畢業(yè)以后，沒考上高中，就呆在家里種棉花。村上的年輕人往城里跑，小伙子進(jìn)城蓋房子，姑娘進(jìn)城當(dāng)服務(wù)員。山秀也想進(jìn)城，父母不愿意。父母不愿意的理由很簡單，因?yàn)樗麄兟牭搅孙L(fēng)言風(fēng)語，說女孩子進(jìn)了城，說是當(dāng)服務(wù)員，暗下在賣身。女孩子進(jìn)城開始在飯店里干活，很累，拿錢又少，后來女孩子不在飯店里干了，都去了練歌房、洗腳屋，活不累，拿錢多。母親說，那錢不干凈，咱不掙。父親說，敗壞門風(fēng)。老實(shí)在家呆著。山秀聽話，哪也不敢去，老老實(shí)實(shí)跟著父母種棉花。后來，山秀不種棉花了，她要出嫁了。男人比山秀大五歲，憨厚得像個(gè)面瓜，見面沒有話，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會盯住人看，嘿嘿地傻笑。山秀不同意，父母就說，你不答應(yīng)，我們就死在你的面前。山秀不想看到父母死在自己的面前，就答應(yīng)了。山秀答應(yīng)的另一個(gè)原因，就是男人在城里蓋房子，結(jié)了婚就帶她進(jìn)城。結(jié)了婚，男人果然帶著她離開了村子進(jìn)了城。男人在城里租了人家的棚子，雖然不是樓房，但畢竟有了間房子，山秀很滿足。男人不讓山秀出去干活，守在家里做飯，山秀心里就很高興。男人出去干活的時(shí)候，山秀出去買菜，買菜可以逛街，走在街道上，看著高樓，看著螞蟻搬家樣的汽車密密麻麻在街道上來來往往，山秀就覺得自己是城里人，心里暖洋洋的。

可是，這樣的日子好景不長。山秀生了兒子以后，男人就不在建筑工地干了。男人那天晚上回家，帶來了二柱，還帶回來了消息。老板跑了，把他們的工錢也帶跑了。男人說，他和二柱去山里煤礦，那里掙錢多。山秀給他倆炒了幾個(gè)菜，他倆就喝酒。喝酒的時(shí)候，山秀聽到他倆在計(jì)劃掙上錢以后，就在城里買房子，過城里人的生活。山秀就想過城里人的生活，為了過城里人的生活，山秀就跟著男人來到了哈拉蘇煤礦。沒想到，男人還沒有掙到買樓房的錢，就死了。山秀想到這里，眼睛里就有淚水。

兒子醒了，爬起來喊媽媽。兒子的喊聲把山秀從往事的回憶里拉了出來。山秀抹了把眼睛，就給兒子穿衣服、洗臉，然后給兒子喂飯。

吃過飯，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亮晃晃地給屋里帶來了熱氣和明光。山秀知道該開門做生意了。她剛開門，花嫂就來了。

花嫂和礦上的女人不一樣，奔四十歲的人了，打扮卻很時(shí)尚。頭發(fā)卷得像獅子狗，還染成了金黃色，描了眉毛，打了藍(lán)眼影，臉上抹得刷白看不到血色，嘴大，可抹了一星點(diǎn)的口紅，猛一看嘴只有大拇指甲蓋大，細(xì)看就看出了破綻，好像日本鬼子的仁丹胡子長在了嘴唇上，讓人忍不住笑。山上早晨涼意濃濃，山秀穿著褂子，可花嫂穿了件花的確良襯衣，還是半截袖。襯衣薄得如紗，透明顯露出小小的黑胸罩扣在大白乳房上，看得山秀臉都發(fā)熱。山秀聽自家男人說，花嫂和她男人比他們來礦上早，她男人是隊(duì)長，每天下井不挖煤，只是檢查。山秀見過花嫂她男人，個(gè)頭武大郎一樣，年齡像花嫂的爹。山秀問過自己的男人，花嫂的男人模樣不咋樣，老板咋就喜歡上了他，讓他當(dāng)隊(duì)長。男人說，老板喜歡花嫂，才讓她男人當(dāng)隊(duì)長的。后來和礦上的女人們混熟了，女人們悄悄地背后說花嫂，花嫂的男人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老板才是她真正的男人。女人們說花嫂的時(shí)候，盯著山秀看，看得山秀臉紅了，好像她是花嫂。女人們說，山秀，你要是讓老板上你的床，你家男人就能把隊(duì)長奪過來。山秀當(dāng)時(shí)就生氣了，罵了開玩笑的女人。人家也不生氣，反而說，我想讓老板上我的床，可老板看不上。山秀覺得礦上的女人們太俗氣，說起話來比村上的老女人說的話還難聽，就不喜歡扎堆扯閑話了。

花嫂來到了山秀的面前，盯著山秀的臉看了很長時(shí)間不說話。

山秀被盯得心里緊張，心里就跳得厲害了。她問，花嫂，不認(rèn)識我了。

花嫂說，還真別說，你還真是礦上的一枝花。

山秀一聽花嫂的話不對味，問道，花嫂，你買啥?

花嫂隨意地說，拿盒煙，雪蓮?fù)酢?/p>

山秀給花嫂拿了煙，花嫂當(dāng)即撕開抽出一支吸了起來。她吐了一個(gè)煙圈，說，你和二柱好了?

山秀一下愣了，有些生氣說，胡說呢，誰和他好了。

花嫂盯著山秀的臉說，誰不知道，二柱天天早晨來敲你的門。

山秀說，他敲他的門，我不會開的。

花嫂急了，說，你為啥不開?你傻啦。啥年代了，你還為死去的男人守節(jié)呢。要是我，早就讓他住進(jìn)來了。女人沒男人摟著，能睡著覺嗎?

山秀說，我能睡著。我和你不一樣。

花嫂說，你和我是不一樣。二柱對你多癡情呀，礦上的女人都嫉妒死了。

山秀急了，說，別胡說，沒那事。

花嫂說，咋沒那事。二柱給別人說，你是他的相好，要是誰敢動一下，他就和誰拼命。你想想，一個(gè)男人為了你命都不要了，你多有福氣呀。要是我那死鬼男人說這話，我現(xiàn)在死了就值。

山秀真正生氣了，紅嫩的臉頓時(shí)變成了青紫色，她瞪著眼睛對花嫂說，你走吧，我不想聽。

花嫂看著山秀生氣的樣子，笑了，滿不在乎地說，我不說，可以。二柱說了你能縫住他的嘴，礦上的人說了，你能擋得住。男人死了，你不走，還在這里，誰看不出來你喜歡二柱。

山秀手顫抖著指著花嫂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要罵人了。

花嫂看著山秀滿眼含淚，說，好，我不說，我走還不行嗎。說著，吸著煙，吐著煙圈走了。

花嫂走了，山秀坐在椅子上，飽滿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大口喘著粗氣，淚水就流了下來。她怕事，可偏偏有事。她怕別人說閑話，可別人就是非背后說她。想著花嫂的話，山秀恨二柱了。她恨二柱胡說八道，她恨二柱早晨敲她的門。她想，二柱出井后，她一定找二柱算賬。

山秀沒想到，在她和花嫂說話的時(shí)候，兒子跑出去了。

兒子出門她沒在意。平時(shí)她忙的時(shí)候，也常常顧不上兒子。兒子就在門口的煤堆上玩，常常她忙完了，出門看到兒子煤球一樣，就抱回兒子給他洗。她沒想到這次兒子出門沒在門前的煤堆上玩，而是搖搖晃晃地去了戈壁草灘。兒子本來是在門口玩煤灰的，可他看到了一只花蝴蝶。他想抓花蝴蝶，可花蝴蝶躲躲閃閃地跟他逗著玩?；êw了一會兒，就停落下來，等兒子來到跟前，它又飛了起來，就這樣他跟在花蝴蝶的后面來到了山坡下的草灘。

草灘上開滿了野百合花，漫山遍野的野百合花如橘色的海洋，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一浪推著一浪，波浪起伏。很多的花蝴蝶在橘色的浪峰上飛舞，兒子看得高興了，就在花海里追逐花蝴蝶，激動地啊、啊喊叫著，手舞足蹈奔跑著，忘了一切。

山秀坐了一會兒，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感到嘴干口渴，就起來倒水喝。喝水的時(shí)候，她看到兒子不在屋子里，就出了門。門口沒兒子，她朝周圍尋覓，仍然沒有兒子的影子。她一下就急了，鎖了門就四處找兒子。

“寶寶……”山秀在耳朵大的煤礦奔走著，喊叫著兒子的名字，喊聲里已經(jīng)有了哭腔。

山秀的哭喊聲驚動了在家的女人們，大家紛紛出門攔著山秀問她咋回事。

山秀說，誰見了我的兒子，誰見了我的寶寶。

女人們紛紛搖頭，說沒見?；ㄉ﹩?，咋會兒子不見了?

山秀說，我也不知道，咱們說話的時(shí)候他出門了。

花嫂說，咱們大家?guī)椭乙徽摇?/p>

大家附和說，是，三歲的娃娃會到哪里去呢?咱們大家找。

大家分頭在房前屋后喊著，寶寶、寶寶……

女人們的喊聲在礦區(qū)此起彼伏飄蕩起來。

山秀在家屬區(qū)轉(zhuǎn)著，奔跑著，喊叫著。她喊的聲音有些凄慘，腳步更加慌亂。煤礦不大，她奔跑著就跑出了礦區(qū)，來到了戈壁草灘。

山秀看到了草灘花海里的兒子，看到了兒子和兩只狗在一起。兩只狗一只是黑毛狗，一只是黃毛狗。黃毛狗站在兒子面前，兒子用手在摸黃毛狗的頭，黃毛狗在舔兒子的手，黑毛狗兩只前腿搭在黃毛狗的腰上，騎在了黃毛狗的屁股上。

山秀愣住了、驚呆了，停下了腳步，望著兒子，望著狗。

狗在交配。

山秀看到兒子的小手打黑毛狗，黑毛狗閃動著頭，沒有從黃毛狗身上下來，反而屁股一動一動的，嗷嗷地叫著。

山秀心里害怕起來，怕兒子被狗咬了，突然大喊起來，寶寶。

寶寶回了頭，說，媽媽，狗在打架。

山秀沖到兒子跟前，彎腰抱起了兒子，快速離開了狗。

黃毛狗受到了驚嚇，慌忙往前一跑，身上的黑毛狗就掉了下來，屁股對屁股地被黃毛狗拖著嗷嗷叫喚起來。

山秀跑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停了下來，還抱著兒子轉(zhuǎn)回了身，望著草灘花海里的兩只狗。

兒子在山秀懷里說，媽媽，狗打架。

山秀沒有說話，目光死死地盯著兩只連在一起的狗，臉燒熱起來，心也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兒子掙脫想下來。山秀緊緊地抱著兒子，看著黑毛狗和黃毛狗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身體陡然燥熱得心慌意亂起來。

山秀，找到兒子了?

花嫂帶著幾個(gè)女人奔跑過來，邊跑邊喊叫著山秀。

沉迷的山秀被喊叫聲瞬間驚醒了，她抱著兒子迎著花嫂她們快步奔了過去?；ㄉ┛吹缴叫銡獯跤醯刈邅?，停下了腳步，望著山秀。山秀誰也沒看，抱著兒子從她們的面前走過，誰也沒有理睬。

花嫂她們望著急匆匆遠(yuǎn)去的山秀背影，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狗。狗連蛋。有人說了句。

花嫂扭頭看了，女人們都扭頭看了。

黃毛狗和黑毛狗尾對尾還在那里站著不動，仿佛一尊雕塑立在花叢里。

花嫂說，咱們走吧。

花嫂好像明白了什么，走了。女人們跟在她的后面。邊走，有人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花草灘上的那狗。

山秀抱著兒子進(jìn)了家，放下兒子，就坐在了床上不說話。兒子這次沒有跑出去玩，而是趴在山秀的腿前，仰著小臉望著山秀，媽媽、媽媽地叫著。

山秀沒有說話，而是又一次把兒子抱在了懷里，淚，流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就是想哭。想哭，淚就出來了。

兒子胖乎乎的小手抹擦著山秀的淚水，好像哄孩子一樣說，媽媽不哭，媽媽是好孩子。

山秀笑了。含著淚水的山秀親著兒子的臉蛋，嫩嫩的好舒服。山秀心里就癢酥酥地如電流穿過，眼前就浮現(xiàn)出黑狗爬在黃狗身上的一幕。她揮揮手，卻無法驅(qū)趕掉那難忘的一幕，老是在眼前晃動?；沃沃诠肪妥兂闪俗约业哪腥?，山秀就想起了男人爬在自己身上快樂地喘粗氣。想著男人在自己身上的動作，山秀渾身就燥熱起來，心里小兔子般地狂跳起來。男人死了以后，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現(xiàn)在突然來到了，山秀就忍不住雙腿摩擦起來。

有人嗎?有人在門外喊。

山秀臉一下紅了，好像自己很丑的動作被人看到一樣的臉紅。她放下兒子，捂了捂發(fā)燒的臉蛋，來到了柜臺前。

來人滿臉烏黑的煤灰，山秀一看就是井下剛出來的虎子?；⒆诱f，二柱砸傷了。

山秀身體一個(gè)愣怔，問道，他在哪?

虎子說，剛送到山下的醫(yī)院去。我來買盒煙。

山秀隨手就拿了雪蓮?fù)酢?/p>

虎子擺擺手，十塊錢的煙我吸不起，來盒三塊的黃果樹。

山秀說，不要錢。

虎子走了。

山秀什么也沒說，趴在床上大哭起來。她哭得很傷心，很悲痛，有了些嚎啕。兒子嚇壞了，抱著她的一只腳喊著媽媽、媽媽。一頓發(fā)泄地痛哭之后，山秀坐了起來，看著墻壁發(fā)愣?？粗粗涂吹搅硕难劬?。先是看見了二柱的眼睛，慢慢的二柱的臉，二柱的身子就在墻上凸現(xiàn)出來。

二柱說，山秀，我真的喜歡你，你不喜歡我嗎?

山秀盯著二柱不說話。

二柱接著說，我早晨敲你門，不是讓你開門，而是給你報(bào)個(gè)平安。要是我早晨不敲你的門，那就是我給大哥做伴去了。

山秀聽著，淚水就又出來了。

二柱說，我今天去了埋大哥的地方，想把大哥扒出來。我已經(jīng)扒一個(gè)月了。我知道，你在等著，想親眼看到大哥的尸體。只要看到了，你也就死心了?？墒牵覜]有扒到大哥就塌方了。

山秀哭著說，二柱，我信你。你沒有騙我。

二柱說，我要是能回來，我還要扒大哥。你放心，山秀，我說到做到。

山秀突然嚎叫起來，不要，二柱，你不要這樣。

墻上的二柱沒有了。山秀喊完之后，墻壁冷冷地立在那里，一點(diǎn)二柱的影子也沒有。山秀突然意識到，二柱沒來，可二柱的魂來了，在給自己托夢。

山秀突然決定下山去。她想到了二柱在醫(yī)院里沒人照顧，又是為自己受傷的，只有自己去了，才能擋住二柱的不要命亂干。她拿出了存折，拿上了店里的那點(diǎn)錢，抱上兒子出了門。

兒子問，媽媽，到哪去?

山秀說，看叔叔。

兒子說，是二柱叔叔嗎?

山秀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兒子拍著小手高興地說，下山了，我要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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