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煒平 曾發(fā)表小說、散文。農(nóng)民,現(xiàn)在西安市周至縣務(wù)農(nóng)。
一
到了十一月,再有一個月又該過年了,外出的男人,也就胡扯筋,不愿出門。女人們嘴里嘟嘟囔囔,骨子里卻也巴不得男人窩在家里。
地里沒有多少活路,身子歇出饞來,人銹疙瘩地擠一商店,打麻將、挖坑、擠十。商店里紅火了,老板打麻將的要收炸彈費,挖坑要抽份子錢,把個精精瘦瘦的店主人老周高興得都快抽風(fēng)了。就這,炮彈爐子里還舍不得買煤,一筐玉米芯也能燒得暖暖烘烘??诳柿?,要喝有飲料,肚子饑了要吃,蒸饃籃里一塊錢四個饃,放爐子里烤得焦黃咯嘣脆。要其它什么的,老周就在你的屁股上擰一把或在你腰上掏一拳,說把你狗日的還“囔”死呀,“囔”是我們這里的方言,就是舒服、受活、痛快一類的意思。說話畢,老周的臉面染了一點胭脂色,讓這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也平添了一種騷情勁。耍家們就你叫拿一包煙,他叫取一瓶水。手氣好的,圍觀的叫請客,也就扯高了嗓子喊老周,取瓜子、取冰糖。老周說你能贏多少嗎?眼里便放出電去,手里卻端了洋盤,里面放著瓜子、冰糖,見人就散,不論大人碎娃。剛才喊著請客的那位看了,眼立馬霧了,臉立馬青了,口張得簸箕大,卻不能說,就把一張牌出錯了,罵聲我日你哥。心里話,好你個老周,你可真能整呀。
老周就是能整,有時整得你腸子里咕咕的響,卻沒一星點辦法。黑皮就是讓老周給算計得心里疼。黑皮的爹是在老周家商店里屋里的賭場上硬硬地輸完了一個家當(dāng)。八萬元呀!對一個三口之家,都在土里刨食的日子來說,是一個大數(shù)字呀!黑皮的爹一口痰沒有吐出來,氣死了。黑皮對老周記恨于心。表面裝著沒事一樣,出沒于老周家的賭場,提茶倒水、打掃衛(wèi)生、吆五喝六,一派傻傻的樣。
一天書記有生經(jīng)過老周家商店,買了包煙,見到黑皮給里屋提水。他黑著臉說:羞你先人,腿畔枉長了二兩半肉。黑皮偷眼望了下有生,左手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右手在自己的臉上抽。
二
黑皮三十五歲了,還是光棍一條。黑皮打光棍,不是黑皮人不能干,是黑皮家太窮。女方過來一打聽,說家里有一個六十歲的老母,什么都沒有,事也就黃了。
老周的商店開在黑皮家對面,中間隔了條五六步寬的路,是三間二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和眼下農(nóng)村到處蓋的都是一個樣子,差也差不了多少,二樓放雜物、柴草,經(jīng)常人不上去,有麻錢厚一層灰塵,腳踏上去就留下了清晰的腳印。但老周家是二樓住人,一樓右手一間順墻放了貨架、貨柜。賣小娃的吃食,男人的煙酒,女人的針頭線腦和衛(wèi)生紙,余下兩間擺了幾張低腳雙桌,放了麻將撲克。
說起來,這老周也是個會來事、會掙錢的主兒。她不掙錢一家大小就得喝風(fēng)屙屁,男人死懶肉困,一張臭嘴能熏死蒼蠅,還學(xué)了瞎瞎毛病,把錢不當(dāng)錢,耍起來輸個千兒八百,臉不紅,心不跳,后來就爛散了,跑到新疆不回來,留了老周在家替他打著爛賬。
黑皮和老周住對過,有事沒事都愛往商店湊。替老周干一些體力活,三缺一時,也能支個腿兒,老周看了黑皮的實誠,打心里覺得對不起黑皮一家,黑皮的爹畢竟是在她這里輸?shù)袅艘粋€好好的生活。她想給黑皮瞅個媳婦。她讓黑皮拿一千塊錢,她給黑皮當(dāng)媒人。黑皮想了三天,把一千塊錢當(dāng)著賭場上的幾個人送給了老周,并且把她當(dāng)媒人說媳婦的事挑明了。老周紅著臉,笑著滿碟子滿碗地應(yīng)承下來。
可是,快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見老周提稔,黑皮心里就生出了些不快,再見了老周說話時把持不住高低。問過幾次,也惹出了老周的不高興。
這一晚上見了老周商店沒人打牌,在她商店門口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腦子翻來覆去地想了,決定去找老周和她說個清畢。先敲了幾下門,見里面沒人應(yīng)聲,黑皮手又添了些勁,敲門聲更響了、更重了。過了會兒,里面老周吱了聲,問是誰?黑皮說是我!老周說人睡定了的時間有啥事呢?黑皮說,我要問你件事,老周說擱明天吧!黑皮說我就要今黑咧說呢!老周說話聲就高了,說黑皮你想干啥?黑皮說我不想干啥!老周說你不想干啥半夜三更地敲我的門啥意思?黑皮頓了下,說你把門開開,老周說我不開,你吃屎的把屙屎的還箍住了。黑皮腳就咚的在商店門上踢了下……
老周把門打開,黑皮低頭往里沖,口里說,你把我一千塊錢給我,我求求你了,見有人擋在自己跟前,以為是老周,伸手去撥,卻沒有撥動。抬眼看了,卻見村長有全唬著一張黑臉,手里拈了塊磚,黑皮一下傻了。驚得口張大得能住進(jìn)一窩麻雀。
黑皮挨了打,村里人都覺得黑皮挨打挨得冤枉。你碰到人家村長的槍口上了。你攪黃了人家的好事,人家咋能不打你呢?
黑皮上告了,告老周拿他錢不辦事,他去要錢,她還雇她的情夫來打他。
三
村長有全,這一陣子心里就很毛攪,像刺猬鉆進(jìn)了麥糠堆里。眼看著換屆的時間快到期限了,可支書有生卻給黑皮撐腰,與自己過不去。
有生和有全自這一屆開始,工作就磕磕撞撞,有生是個紅臉漢人,說話做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而有全沒有有生年齡大,腦子環(huán)環(huán)卻稠得能給疙蚤挽籠頭,樹上掉下個葉子都怕砸了頭,好事壞事分不出個紅行白行,滑得比泥鰍還滑。比如村上修橋基要炸石頭,民工買了炸藥正在作業(yè),派出所的人來了,正好有全在現(xiàn)場,派出所的人問是誰弄的炸藥?有全忙說,我不知道,要問書記呢!還有一次,有全讓會計把低保戶的名額給幾個組長,有生說,這樣是要違犯政策的,有全就說,那就算了。后來見了幾個組長卻說,我是要給你們辦低保的,有生硬是不讓辦。有生不知不覺就把人得罪了。
從種罷麥,兩個月了,地里沒見一星點雨。有生在地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干硬的地土把腳墊得生疼,麥苗們可憐兮兮地耷拉著頭,無精打采。有生急了,牙就沒來由地疼起來,心說,這老天要絕滅人呢,人還不靈醒,就知道成天打麻將、耍撲克,沒狗大個人思量著把井開開,把抽水站開開給地澆一場透水。
有生心里窩著一團(tuán)火,卻尋不著發(fā)泄的地方,他在地里越轉(zhuǎn)火氣越旺,完了決定再去找有全,準(zhǔn)備先開會,換屆的事緩一緩還能行,再不澆地明年吃土地爺 還是泥塑的。
實際從心里講,有生根本不想再去尋有全了,因為貸款的事兩人說得不太好,最后不歡而散。當(dāng)時是在有全家,有生不好過分發(fā)火,但有全當(dāng)時的態(tài)度,真正讓人難以接受。
去年,出村路水泥硬化時,交通部門一公里補助17萬元,說是群眾鋪底子,國家打面子,可群眾鋪底的錢從何而來?雙委會班子開會,有生主張給群眾攤派一些,有全不說話,抬頭盯著天花板,不住嘴地抽煙。其他人見村長不表態(tài),只是有生一個人在說,也就都低頭不言不喘。最后有生急得實在不行了,說得是嘴上都貼封皮了,咋都不吭氣?有全這才看了有生一眼,吐了口痰,用腳搓了,清了清嗓子,說有生也說了一河灘了,大家議一議。修路是好事情,錢可也是硬成東西,有的群眾手頭活便些,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口袋里缺貨,基于此,我看咱們是不是在信用社先貸些款,隨后再想辦法還。大伙看有全是這個態(tài)度,起碼自己先不掏腰包,都隨聲附和。有全就青了臉,說你們誰能貸下誰去貸,反正我不去。有全就又開了口說,有生你說這話就不對了,你是書記么,你再不同意修路,群眾就會有看法。有生就被擠到了墻圪 ,再沒辦法挪騰了。
錢是有生個人貸的。信用社不相信村上,村上沒實體,指望啥還呢?但修路是牛打半坡了,沒錢工隊就要走人,有生牙咬了,貸了十萬元。
錢貸下了,到現(xiàn)在還沒還。馬上又要換屆,有生就急了。去找有全商量,有全說,把你我的房拆了賣了,都把貸款還不上。咱們村官,官譜上查都查不到,也是瓜地里的土地爺,掀料料呢,有生見有全耍了白茬,火就上來了,又見有全吊兒郎當(dāng)、不瞅不睬的樣子,抽有全兩個耳光的心都有,可在有全家里,有生就自己抽了自己兩耳光,說我羞我先人呢,我想當(dāng)這個官人了。有生走了,有全連炕都沒有下。
現(xiàn)在有生又起了要去找有全的心,自己都輕看了自己,可現(xiàn)在畢竟還沒換屆,自己當(dāng)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鐘。自己又替自己開釋,村里人和自己沒怨沒仇,抗渴的麥子和果樹更是和自己沒仇么!有生遂決定把臉皮抹下裝進(jìn)袖筒,再去找有全。
有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去找有全商量事,卻把自己推進(jìn)了冰窟窿。
四
進(jìn)入陰歷十一月,天氣更不像冬天了,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報紙說是二十年不遇的干旱,可農(nóng)村人看報紙的人少,報紙上說他的,人們打麻將、玩撲克,該干啥仍然干啥,加上金融危機,南方打工的人今年也早早地回來了,以往冷清的村子也熱鬧起來。老周商店的生意也跟著進(jìn)入旺季,忙得老周恨不得再長兩條腿出來。給人又要取東西,又要收炸彈費、份子錢。白天黑夜地連軸轉(zhuǎn),很快就上了火,黑瘦焦躁,還長了脾氣。
書記有生去尋村長有全,有全他老婆正蹲在廁所里,聽了是有生的聲音,就說有全不在屋里!有生說我真的找他有事,有全老婆說,你到口外嫁漢的商店里去看,有全一天到晚都快死那里了。有生就走了。他知道有全愛耍麻將,自己卻偏偏見不得,聽到麻將洗牌的聲音,腦仁仁就疼。有一次有全還教育他說,當(dāng)干部是要學(xué)會打麻將而且要往精里學(xué),說你連一百三十六頁牌都玩不好,還咋領(lǐng)導(dǎo)全村百十口人呢,麻將的核心就是把各種關(guān)系理順了,你才能和牌。他癟嘴笑了下,說,凡事再都那樣動腦子,還不如端塊土坯在河里洗。
有生掀開老周商店的棉布門簾,一股煙味、屁味、口臭味撲面而來,由不得打了兩個噴嚏。這才看清商店里四桌麻將、兩桌紙牌都圍滿了人,老周見是有生進(jìn)來,就開玩笑說,天要變了。人哄地都笑了。這是句罵人的話,驢打噴嚏,天才變呢。有生抬眼看都沒看老周,只說有全你不要耍了,我有事要和你說。老周就說,有全就沒在這么。有生這才抬起眼,用眼角掃了下老周,說牛槽里咋伸出個馬嘴來。老周臉?biāo)⒌叵戮图t了,說有生你咋不經(jīng)耍呢,我和你開玩笑呢!有生哼了下,說你跟人耍是沒人處耍,這么多的人咋耍呢?有全在靠里面一個桌子上坐著,見老周和有生話不投機,問有生有啥事?有生就說,咱們開個會,研究一下抗旱的事。有全就說,我以為啥事,昨晚你沒有看預(yù)報,電視上說有一次降水過程呢。有生就啞了口。老周卻接話,說有生呀,村上在我商店已欠了三百多塊錢了,我最近手頭也緊,我給你下話呢,把賬結(jié)了吧!有生一下子肚子就脹了,說賣紙的把鬼的錢還能欠下,村上這么大個攤攤,三二百塊錢你是給我難看呢。老周見了有生說話上了氣,心說,你不是來尋有全的,你是來瞎我場子的。嘴上就嘟囔著,村上就要換屆,我現(xiàn)在不要還等啥時呢,言下之意是說你有生能把這書記干一輩子?
有生也就躁了,說老周你把自己掂量掂量,你是啥貨嗎?你還閃我的泡呢。老周面子上擱不住,就說你有生狂啥呢?馬上就換屆,當(dāng)不當(dāng)書記還不一定呢。你今天是有意逗我的火!臊我的場子呢。有生說我臊你的場子?我還要砸你的場子呢!你個害人瞎癖,把人招到你商店耍錢,輸來輸去都輸?shù)侥憧诖チ?,惹得人家家里人生氣打架。地里的活路都捉不住做,最可憎的是你連對門的黑皮都不放過,黑皮可是村子一等一的乖娃呀!
有全見老周和有生吵開了,并且提到了黑皮,就把麻將往桌上猛地推倒,起身從有生身邊向門外走去,把老周和有生兩人連勸也沒有勸。有生腦子轟地響了下,順手就把旁邊一個麻將桌掀倒,說耍你媽的大雞巴!有個耍錢的人就不依了,說有生你還是書記呢,就是這水平?我們耍錢不耍錢,耍自個的錢,你管得也太寬了。說著也向外面走去,其他人見有生今天不善茬,也都紛紛起身,嘴里嘟囔著有生的不是,一時間就都散了。
老周見有生把場子攪散伙了,一時急火攻心,軟癱著坐在地上,指著有生說:“有生呀有生,你把書記當(dāng)膩了,你把書記當(dāng)?shù)筋^了?!?/p>
五
臘月初,鄉(xiāng)上主持了村委會的換屆選舉,有全差幾票沒有過半,落了選,有生連任村書記,黑皮高票當(dāng)選為村長。有全百思不得其解,村人把眼瞎了,咋能選黑皮呢?又生氣了老周,老周曾給他說,她把村里的人家走遍了,大家都說選他的。結(jié)果出來,他就疑心老周沒有把他買的洗衣粉發(fā)給大家。覺得自己精明一世,到頭來卻叫老周日弄了,憤懣就像一把野草,在他的心里瘋長起來。
自打換屆后,老周一直神思恍惚,沒捉?jīng)]拿的丟三落四,心中總覺得少了個啥?有全沒有選上村長,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大家可都是答應(yīng)她要選有全的呀。
那一段時間,她不收他們的炸彈費,不收份子錢。對每個來商店的人笑臉相迎、問吃問喝。有男人在口上手上占她一點便宜,她也只是輕聲笑罵一下,沒有給誰難看。她想,她費心該作的作了,不該作的也作了,到頭來卻是這樣。更可氣的是打換屆以來,本應(yīng)該臘月旺旺的生意,卻冷冷清清。偶爾有人來買東西,也是探頭縮腦地買了就走。麻將桌再沒出現(xiàn)過人擠人爭搶不上的場面,更多的時間是好幾天連一桌子也聚不齊。她問過幾個人,也想給他們?nèi)珎€攤子,他們都說忙,沒工夫玩。想想也是,臘月的天氣,年盡無日,人真的是忙了。
黑皮當(dāng)了村長后,有事與有生商量,請村上德高望重的老漢做村委會顧問,與外商聯(lián)合開發(fā)了村上后山的旅游景區(qū),辦起了農(nóng)家樂飯莊,一年收入幾十萬元,替有生還了修路的貸款,又修起了敬老院、幼兒園,工作搞得扎扎實實、紅紅火火,深得大家的歡心。
村人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黑皮,嘖嘖稱贊說:“這娃看不出,有這么大的能耐?!?/p>
臘月初八,黑皮要結(jié)婚了。媳婦是鄰村的婦聯(lián)主任,高中生,人漂亮、能干,來過黑皮家?guī)状?,給黑皮媽買了一河灘的好東西。黑皮媽喜歡得合不攏嘴。全村人忙活著……
責(zé)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