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歲末，參加吾友孟濤“禽獸人間”畫展活動，與一幫圈內人士相聚。座中多為五六旬長者，憶及20世紀50至70年代特殊時期男女之事，或笑談，或欷歔，非文人虛構所能及，遂慨然記之。

L先生(退休干部)的故事:啼笑“姻緣”

大約在1952年冬末，L先生在川東北大巴山區(qū)一個名叫黃鐘鄉(xiāng)的地方當文教助理員，在一名姓高的副區(qū)長手下工作。

當時，新《婚姻法》剛剛出臺，農村的婚姻大多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沒有自由戀愛的，甚至還有童養(yǎng)媳現(xiàn)象存在。L的工作就是宣傳新《婚姻法》，破除舊習，鼓勵婚姻自由。

一天，有位村小老師急匆匆地跑到區(qū)公所，緊張而又神秘地說:“我要向領導匯報重要情況?！眴査裁粗匾闆r，他搖頭不答，只說:“我要親自給高區(qū)長匯報!”眾人只好把高副區(qū)長從會議室里請出來，關在一間小屋里聽取村小老師匯報。一會兒，高副區(qū)長出來了，神情嚴肅地說:“快點，跟我走!3村發(fā)現(xiàn)了反動標語!”

L倒吸了一口涼氣，反標?這還了得!他們跟著那個老師一路疾行，很快來到3村路邊一個小廟前，墻上果然有一幅用毛筆寫的標語:“互助合作搞共產;新婚姻法搞共妻。”還有橫聯(lián):“共產共妻。”光天化日之下，誰這樣大膽，在人來人往的大路邊書寫反動標語!

他們集中精力，首先在地、富、反、壞分子中進行排查，但查來查去，沒有任何結果。還是高副區(qū)長水平高，他指出，互助合作搞了這樣長的時間，都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事，為什么在宣傳貫徹《婚姻法》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新《婚姻法》提出實行“一夫一妻”制，是不是有人對此不滿而寫的呢?他指示大家應該對那些“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的人進行調查，不要管他們的成分是什么。

案子很快水落石出。原來，這幅標語是一個副食店的老板娘寫的!這個老板娘就是“一妻三夫”。她原本同當?shù)匾粋€農民正式結婚——有媒妁之言，還喝了喜酒拜了天地，但她同時又和一個挑夫(當?shù)亟小氨忱隙?長期姘居，后來又跟一個賣雜貨的商販搞在一起。那副對聯(lián)就是她發(fā)泄對“一夫一妻制”的強烈不滿，唆使那個有點文化的賣雜貨男人寫的。

因為老板娘不屬于“階級敵人”，大家只能把她叫到區(qū)公所批評教育。有人問她如何處理與3個男人的關系，她毫無羞恥地回答:“我一、四、七回家住;二、五、八在‘背老二’家住;三、六、九到雜貨販子那里住;逢十休息。輪子是排好了的，不得亂!”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說:“我的身體好死個人!”又問為什么對新《婚姻法》不滿，她則回答:“憑啥子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們女的就不行?再說了，‘背老二’們窮得很，也討不到老婆，我這樣還是成全了他呢!”大家對她說，新《婚姻法》就是提倡男女平等，提高婦女地位，她卻一撇嘴巴，冷笑道:“反正我就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只曉得各人有需要，不懂那么多!”

最后，只是對她批評教育了一番，確認她與農民男人為夫妻關系，補發(fā)了結婚證書。對另外兩個男人，則安排到異地他鄉(xiāng)去了。

M先生(畫家)的故事:相思成災

20世紀70年代，M下鄉(xiāng)到某縣一個叫陰陽山的偏遠山區(qū)當知青，和他一起下鄉(xiāng)的，還有個叫魯國平的小伙子。那時他們都才十八九歲，從熱鬧繁華的城市來到貧困落后的山鄉(xiāng)，對生活出現(xiàn)的巨大落差感到很不適應。

好在陰陽山的老鄉(xiāng)都淳樸熱情，好打交道。M有些小聰明，善于跟人勾兌關系。一次，他給一位老人畫了張?zhí)抗P素描像，引來眾人喝彩。老人去世后，這幅畫被作為遺像高掛在靈堂。此后，很多人都來請他畫像。M因此成為當?shù)匦∮忻麣獾漠嫾遥a隊長對他也刮目相看，安排住在自己家，給了很多的照顧。

但魯國平就慘了:身體羸弱，眼睛近視，體力又差，這在靠勞力吃飯的農村，肯定屬于弱勢群體。他每年掙的工分還不夠分口糧，只得向家里要。長此以往，不但陰陽山的社員瞧不起，家里人也不高興。加上他性格內向，不善處理人際關系，不愛跟社員們一起嘻哈打笑，收工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屋，捧起書讀，結果被上級認為是不愿接受再教育，跟貧下中農沒有感情，是落后的表現(xiàn)。

魯國平似乎對異性沒有興趣，別人口水滴答地談女人，擺黃段子，他從不摻言;男女社員打情罵俏，他熟視無睹，沒有任何反應。

M則不同，他對異性總有一種沖動。有一回，隊長家十五六歲的女兒菊女子站在一條高板凳上取臘肉，M清楚地看到了她破褲子的襠部有一個洞，露出里面白嫩的大腿。這一發(fā)現(xiàn)令他興奮不已。之后，偷窺菊女子的褲襠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樂事。當他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魯國平，并說自己真希望她的褲襠破洞更大點時，魯國平憤怒地罵道:“流氓!”M十分擔心，怕他向隊長告密，但這小子沒有那樣做。

M天生是個情種，尤其是一次在樹林中，偷看到一對男女野合之后，更是欲火難耐。M甚至下了決心，要把菊女子占為己有。他覺得菊女子好像對他也有好感，于是蠢蠢欲動，伺機下手。

魯國平聽了他的想法后，將書一摔，罵道:“你娃不要命了嗦?曉得不，某某公社一個知青，就是跟一個農家女孩發(fā)生了關系，被當成流氓犯抓進監(jiān)獄了!”他的話給M潑了一瓢冷水，讓其冷靜了下來。后來有一次，M跟菊女子在山林里打柴，沒有外人，機會正好，但M想起魯國平的話，終于沒敢下手。

令人想不到的是，魯國平竟然出事了，而且恰恰出在男女問題上。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有一次，魯國平到公社辦事，向辦公室的一個年輕女子問路，對方十分熱情，講得很仔細，末了還對他笑臉相送——按魯國平自己的話說，是“嫣然一笑”。結果這一笑，讓“坐懷不亂”的魯國平亂了方寸，認定人家對自己有意思，從此陷入單相思，有事沒事就往公社跑，給那姑娘朗誦自己寫的詩歌，還獻花——當然是從山坡上采來的野花。那個年代，獻花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

那女子的對象是本公社干部子弟，身材高大。見魯國平如此沖動，便放出話來，說魯國平再不罷手，就“哪里碰到哪里‘發(fā)財’”。魯國平一次深夜回家，果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一看就知道“發(fā)財”了。

但這小子病入膏肓，不聽人勸告，一有時間還是往公社跑，書也不看了，工也不出了，到后來連吃的東西都沒有了，只好四處向人借。起初，隊長還借點作為儲備糧的包谷給他，后來也厭煩了，見了他就躲。人們都說，這小子瘋了，瓜(四川方言:傻)了。

魯國平后來確實成了個瘋子。那女子跟對象結婚后，魯國平一下子喪魂失魄，整個人就像被抽了筋似的，徹底蔫了。愛情沒有了，工分沒有了，連親情也沒有了，周圍見到的盡是白眼。

終于有一天，他回城跟母親吵了一架，母親氣憤之極，丟下一句狠話“你咋個不去死哦”，就摔門而去。魯國平果然將自己關在屋內，先用一把刀子割腕。但刀子太鈍，又換了一只劈柴用的斧頭，將左手放在凳子上，大叫一聲就剁了下去，硬生生地將左手齊腕剁掉。他姐姐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昏倒在血泊中的弟弟，趕緊連人帶斷掌一起送到醫(yī)院搶救，但斷掌已經壞死，不能接上了。命是保住了，人卻完全瘋了。后來，縣城里的人都知道有這樣一個斷掌瘋子，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愛在縣城中學和圖書館附近轉悠，見到美女就傻笑，有時還朗誦幾句詩。

C先生(作家、公司老總)的故事:“起來啰!”

C年輕的時候，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一直找不到對象。盡管他人長得帥，也很聰明，學什么都快，拉二胡、小提琴，還會寫作，但都沒用。

C19歲時，暗戀著同車間的一個女子。女子長他兩三歲，長長的辮子，豐滿的胸部。那時候沒有“性感”這個詞，但在C的潛意識里，她就是那種特別性感、漂亮的女子，有一種女性特有的魅力和誘惑。這種誘惑令他既甜蜜又痛苦。女子出生工人家庭，而他卻是地主的后代，命中注定這只能是一段沒有正果的苦戀。

那時候，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特別緊。每天下班后，工人還要編成小組，戴上紅袖章，拿著大號電筒，在廠區(qū)周圍巡邏。C和那女子在一個車間，經常編在一個巡邏小組。

C似乎覺得那女子對自己也有好感，幾次鼓起勇氣，準備向她表白，但每次話到嘴邊，又膽怯地將它吞了回去。

機會再次降臨了。那是一個黃昏，他和她又編到一個組執(zhí)勤。可能是上班時太過勞累，她竟然在值班室的床上睡著了。他本想催她起床出去巡邏，但看她睡得很香，又不忍心。

她彎曲著雙腿，仰面躺在床上，抬起的手搭在額頭上，遮住了雙眼，豐滿的胸部聳得高高的，在他眼前晃蕩?？粗鹛鸬乃?，他渾身燥熱，難以自控。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一個女性的身體，而且是自己愛慕的女性。好幾次，他都努力地想將目光從她的胸部移開，但就像有鬼神驅使似的，他無法走開，反而跟她的身體靠得越來越近。他艱難地吞咽著口水，顫巍巍地伸出“魔爪”，就要向她的胸部摸去。但“魔爪”在半空中停住了，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萬一她驚醒，大喊大叫起來，他這個“黑五類”子女今后還有活路么?他將手收了回來，但仍然不甘心地覬覦著她的睡姿。

忽然，他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一個念頭:“她明知我是一個男人，年輕的、饑渴的男人，卻如此躺著呼呼大睡，說明什么呢?說明她對我并不設防!”

他迅速躥到值班室門口，賊一般地向外張望，還好，空無一人，轉身將門輕輕關上。這一連串動作敏捷輕巧，無聲無息。

終于，他的兩只“魔爪”摸到了她的胸部!

但那只是一剎那的事——事實上，他覺得根本沒有摸到，就飛快地將手縮了回來，背在腰后，嘴里下意識地輕聲叫道:“起來啰!”

其實，這也是他事先就策劃好了的方案:“假如被她發(fā)現(xiàn)，我就堅稱，是用手去將她拍醒，好出去執(zhí)勤?！饋韱慕新暎褪亲詈玫淖C明?！?/p>

然而，那個被他冒犯了一次的女子，卻酣睡如舊，一動不動。

他抹去頭上不知啥時候冒出來的汗水，將藏在背后的手重新伸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再一次伸向那個美麗的高地，同時嘴里還是低聲叫道:“起來啰!”這一次，他充分體會到了女性胸部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無可替代的美好滋味。

但他不敢戀戰(zhàn)，迅速將“魔爪”閃電般地縮回來藏在背后。只聽她呢喃了一句，卻依然酣睡。他得意忘形，正準備第三次下手時，女子醒了!

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本能地咕噥道:“正要喊你起來呢，該執(zhí)勤了哦，嘿嘿……”

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恍恍惚惚地看著他，睡夢初醒的臉蛋似乎有些發(fā)紅，什么都沒有說，起身戴好袖章，就跟著他出去巡邏了。

他做賊心虛，出了門還在喊著:“起來啰，執(zhí)勤啰!”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們各自有了家庭，在同一個城市的不同角落里忙碌著。不久前，他倆偶然在街上相遇，她對他抿嘴一笑，那表情讓他猛然想起值班室的那一幕，他覺得，當年自己發(fā)動“偷襲”時，她其實是知道的。

(壓題圖:《白描山水》毛斌智繪)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