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臘月,在家家戶戶準備年貨的日子里,我們踏進了臺灣海峽邊上的福建東山島銅砵村。
南國的陽光,在銅砵村南門碼頭前的波濤里化作無數(shù)道金波,充滿詩情畫意。從這里坐船去金門,不足80海里。60年前,這里卻是傷情處:這個只有200多戶漁家的小村子,一夜之間被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軍隊抓走了147名從17歲到55歲的成年男子。從此,給它留下了一個讓世人心酸的外號:“寡婦村”。
丈夫怨她,她怨誰呢?
當89歲的陳巧云老人知道了我們?yōu)楹味鴣?,她臉上慈祥的笑容慢慢凝固,回?950年5月10日那不堪回首的夜晚:
“那天晚上九點多,突然來了很多當兵的,把村子圍起來了。我剛要睡覺,保長來叫人,我男人害怕得要躲起來,不肯去。我想保長說是查戶口,就對我男人說,別怕,不就查戶口嗎,去點個名就回來。結(jié)果,我男人一去就被抓起來了。”
陳巧云在家聽說丈夫被抓,后悔不已。就連夜帶著四歲的兒子和兩歲的童養(yǎng)媳趕去丈夫被關(guān)押的關(guān)帝廟,“見到了我男人,他直怨我,說都是因為我上了保長的當,現(xiàn)在回不去了”。
丈夫摸遍全身,只找出三毛錢,說要留給孩子。可陳巧云死活不拿,要丈夫拿去路上用。
和陳巧云的丈夫一起被抓走的,在整個東山島有4792人,第二天深夜被艦艇運往金門。
此后整整三日,銅砵村不見炊煙,哭嚎聲驚天動地。
被抓走的成年男人,都是漁家的頂梁柱。銅砵村里這91位沒了丈夫的妻子,上有公婆,下有雛乳,怎么才能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既當女人又當男人,扛起一家三代的生活呢?
沒了丈夫的陳巧云,家里連買米的錢也沒有,又有兩個孩子等著吃飯,只好出門去討飯。
林招玉的丈夫黃韻奇被抓到臺灣后,她成了家里唯一的勞動力。她當年只有兩歲的兒子黃振耀,如今已61歲。他告訴我們:“那時候全家五口人的生活,全靠我媽媽一個人。女人出不了海,只能種一點地,為了支撐這個家,我媽媽真的吃盡了苦頭。后來,村里也有人勸我媽媽改嫁。我媽對我說,如果改嫁了,那么爺爺奶奶怎么辦呢?誰來照顧他們?不能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老人啊!一定要等你爸回來?!?/p>
唯一可以支撐這些婦女的,是她們始終不渝的信念,她們相信兩岸統(tǒng)一后,自家男人不就回家了嗎?
在臺灣時,他們是“外省人”
銅砵村的女人苦苦守望的自家男人,一夜之間成了“阿兵哥”,再后來又成了臺灣本地人眼里的“外省人”。
如今已經(jīng)從海峽彼岸回銅砵村定居的黃阿甲先生,回憶起60年前被抓兵后的苦:“那時候,整天挖戰(zhàn)壕、訓練、出操。每天只給兩頓飯,上午九點一頓,下午四點一頓。飯里還全是沙子,吃下去不消化,吃死好多人。”
黃阿甲隸屬臺軍第18軍17師33團,從金門輾轉(zhuǎn)臺灣宜蘭、礁溪、松山、屏東等地。從29歲到59歲,黃阿甲整整當了30年的炊事兵。其間,他通過在新加坡的養(yǎng)母,知道老婆沒有改嫁還在等他。
“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回來,就開始打工攢錢?!?0歲退役的他,一年有21萬元新臺幣的養(yǎng)老金,但只能在臺灣維持溫飽的生活,他就自己擺小攤,做包子、賣饅頭。拿賣小吃的錢養(yǎng)活自己,把養(yǎng)老金存起來。
1988年,黃阿甲總算盼到了回家的日子。三個孩子拿著他從新加坡轉(zhuǎn)寄回家的照片去碼頭接他,回到銅砵村,妻子已經(jīng)癱瘓在床,兩人抱頭痛哭:總算活著見著了!
同一天被抓兵的黃隆坤退役后,自謀生路,什么苦都吃過。在臺灣當局開禁前,他就繞道新加坡以旅游的名義偷偷回過一次銅砵村。老父親還在,母親已經(jīng)故去了。沒想到回臺灣“入境”時,“海關(guān)”官員一看他帶回去的糖果是大陸生產(chǎn)的,就審他:“你到大陸干什么去了?”他理直氣壯地回答:“看爹媽,看老婆,看孩子。你沒有爹媽老婆孩子嗎?”1999年,黃隆坤也回銅砵村定居了。
如今,央視《海峽兩岸》和福建臺的《看東岸》,是黃隆坤老先生每天必看的節(jié)目。因為,在臺灣時,他們是“外省人”,情牽大陸;回大陸定居后,他們又情牽臺灣,忘不了在臺灣的歲月。
家,怎么能與國分開?
海峽兩岸分隔得那么久,臺灣的情治部門戒備森嚴,海峽兩岸的銅砵村人,是怎么互通音訊的呢?
在曾經(jīng)為村里的孤兒寡母們代寫過800多封信,現(xiàn)在的銅砵村紀念館館長黃鎮(zhèn)國這里,我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詞:民間郵局。幾百年來,東山人在臺灣及海外者眾,所以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和美國的親戚就成了兩岸間最早的轉(zhuǎn)信處。很多在臺灣的老兵先寫信到新加坡的“添盛郵局”,添盛郵局拆開信,再換一個到大陸的信封,然后轉(zhuǎn)寄到福建。上世紀50年代,新加坡到福建只有海運,信件郵包乘的是“河安輪”;70年代,兩地之間有了空運。
東山人的回信,也是從新加坡的添盛郵局換信封后再發(fā)往臺灣。海運的時候,一封信單程要二三個月;后來,航空信要一周;現(xiàn)在兩岸“三通”,黃鎮(zhèn)國不再代寫家書了。
“她們還沒有開口說話,眼淚就先滾落下來了??吹剿齻兊难蹨I,我就知道她們要說什么了。”回想起代寫書信的往事,黃鎮(zhèn)國說,“因為是代寫家書,所以總要在信里寫上只有自家人才知道的往事,讓收信人知道信真的是家里寄來的,比如:咱家門口的那棵石榴樹又結(jié)果了;或者是,他們夫妻什么時候曾因小事吵過架,現(xiàn)在想想很后悔……而信的主題,永遠是‘平安’和‘思念’?!?/p>
最早推動讓臺灣老兵回家看看的,是鄧小平。全國政協(xié)臺港澳僑委辦主任樂美真回憶說,是小平同志最早讓陳香梅給臺灣當局帶話:可以請臺灣老兵先回家看看,誰沒有妻子?誰沒有母親?陳香梅將這話帶到了臺灣。
1987年起,臺灣當局終于開禁。東山島出去的還活著的老兵,大多都回家看過了?;丶姨接H的臺灣老兵給銅砵村帶來了當時還很稀罕的彩電、電冰箱、摩托車。一棟又一棟老兵出錢建造的小樓,改變了銅砵村的面貌。
但這并不意味著破鏡重圓,苦盡甘來。
銅砵村147名被抓走的老兵中,最后只有19名選擇回來定居。為什么?
更多的時候,老兵們回來了,但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在臺灣結(jié)婚的妻子。
黃振耀的父親黃韻奇在臺灣成了家,臺灣妻子比大陸妻子小29歲。兩位妻子以姐妹相稱,相處很好。1987年后,他回銅砵村探親五六次,每次分手,都是不堪的離別。黃韻奇也將銅砵村的妻子林招玉帶去臺灣,和他的臺灣家庭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一夫兩家慶團圓”,成了銅砵村女人意想不到的團圓。
家,什么時候能與國分得開? 這是時代造成的老百姓家里的“一國兩制”。
但有的老兵再也沒有回過銅砵村。
看別家的男人都回來了,方舜華卻遲遲不見自己的男人黃益生回家。幾經(jīng)打聽,才得知黃益生在臺灣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如今黃益生的健康越來越差,每周要洗腎三次,臺灣妻子盡管對他照顧有加,但回鄉(xiāng)的路變得越來越遠。
方舜華說:“我不怨他的臺灣太太,沒有她的照顧,益生早沒命了,他好就好。”
經(jīng)歷過時代的大悲喜,才能有如此的心胸。
值得慶幸的是,海峽兩岸那不幸的一頁,終于翻過去了。有道是:度盡劫波“血緣”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杜啟榮薦自2010年2月9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