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媳婦把最后一趟樹棵子撈回到大門前的柴火垛旁，日頭就卡山了。

三九寒天飄風揚雪嘎嘎地冷，喘口氣，自己都能看見從嘴里飄逸出一股乳白色的氣團，倏忽就不見了。可她并不覺得冷，臉頰上還有股子熱汗在汨汨流淌著，風一吹，涼嗖嗖的，似乎還有些愜意。她放下柴火，便欣賞柴火垛。農(nóng)忙的時候，燒掉了半截，這一冬天她撈回的樹棵子剁出來也足以能夠補上，來年從那半截燒，這樣循環(huán)下去家里就不會缺柴火了，虎子回來后也不會著急的。按理說，虎子早就該回來了。別人在外打工的早都回來貓冬了，他們的工程卻沒有結(jié)束。電話里，虎子多次同她說過，多干一天就多掙一天的錢。她想，為了這個家，也真難為了虎子，等他回來后就什么活也不讓他干，好好地過個年。這樣想的時候，她就獨自淺笑了一下，意態(tài)似乎有些神秘。她像做賊似地撒目了一下四周，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注視著她，就又淺笑了一下。

屋門就吱嘎地被推開。那里面飄閃出來的也是大團的白氣，卻看不見屋里面的人。她感覺那是婆婆把晚飯做好了，等她回來吃。冬日里天短，家家每天都吃兩頓飯。如果不是等她回來，晚飯早就該吃過了的。同熱氣一起飄出來的還有她的婆婆和兒子，都在笑。婆婆笑得十分燦爛，滿臉的褶皺就擁擠在了一起?；⒆酉眿D便揮手示意讓婆婆領(lǐng)兒子趕緊回屋別凍著。婆婆就拿眼睛剜了一眼媳婦，說，光知道干，也不知道冷和累。媳婦就和婆婆耍貧嘴說，不知道累也就感覺不出冷。婆婆就命令媳婦趕緊回家。兒子笑著仰起臉剛要說什么，就被奶奶用手捂住了嘴，說，小兔崽子，奶奶怎么告訴你的？

飯菜早已擺上了桌子。炕燒得滾熱，虎子媳婦往炕桌前一坐，就覺得有一股暖流轟的一下?lián)渖狭巳怼Ｆ牌湃匀粷M臉堆著笑，聲明先不要吃飯，先猜一下，家里要出現(xiàn)什么喜事了？婆婆這樣讓她猜，她一下子就會猜到。但她故意和婆婆繞彎子說，今早點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鍋底坑里的火噗噗地笑，是不是黑龍江的二姨要回來了？婆婆搖頭。那一定是我娘家兄弟媳婦懷上了孩子。婆婆仍搖頭。那——她裝著還要往下猜，兒子卻搶前一句說，爸爸要回來了。奶奶朝孫子額頭輕輕地挫一指頭說，小快嘴！虎子媳婦便一把摟過了兒子，用下巴頦頂住了他的頭皮，目光不自覺地游向大門外的遠方。

其實，急于要把這一特大喜訊首先告訴媳婦的還是婆婆。她一連串絮叨開了，虎子剛才來電話了，那時你正在后山上撈柴火。他們今天中午吃過完工酒飯了，完后老板開車去取工錢了，明天早上開資，能開三萬多。他領(lǐng)完工錢后就坐那里當天上午十點鐘的火車往回返，坐兩天一夜的火車就可以到家了——婆婆一邊說一邊掐著指頭算著，今天是臘月二十，明天二十一起程，中間隔一宿，后天晚上到家，再隔一天就過小年。兒子能回來和我們一起過小年啦！婆婆高興地順手就拍打了一下媳婦的后背。媳婦就嬌嗔著婆婆，看把你樂的，簡直找不到北了。婆婆自然不服勁，說，能不想？他是我兒子。難道你不樂？他是你丈夫。媳婦就說，媽。兒子的大眼睛嘰里咕嚕地看看奶奶又看看媽媽，說，難道我不樂？他是我爸爸，我早就想爸爸了。婆婆和媳婦都欣慰地笑起來，她們一起摟過了孩子，三口人便凝聚在了一起。

靜下來吃晚飯的時候，飯桌上仿佛又沒有了生氣。只是吃。他們的心里都在默默地思念著遠方的兒子、丈夫和爸爸。桌子上畢竟少了一個人。

五點鐘剛過，外面的天就落下黑影來了。

婆婆執(zhí)意自己收拾碗，不讓媳婦動手。她說媳婦撈了一天的柴火，怪累得慌不說，手上又都裂開了口子，不要沾水?；⒆酉眿D心里被溫暖著，她知道婆婆總是找借口不讓她插手屋里的活?？善牌乓矇蚶鄣?，七十多歲的人了，每天得做飯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喂豬雞鴨鵝，還得接送孩子上下幼兒園。如果沒有婆婆相幫包下屋里面所有的活，就是抻斷腰筋她也干不了外面那么多的活。

虎子媳婦剛要抹身回自己的屋子，兒子小虎崽子就把她叫住了，說是想商量件事。兒子五歲了，媽媽稀罕，奶奶更稀罕。原來是一替一宿分別跟媽媽和奶奶摟著睡覺，今晚該輪到跟媽媽了。他卻提出，串一下，仍跟奶奶睡，一連兩宿，等爸爸回來了，就一直跟爸爸睡。爸爸一年沒回家了，想爸爸。媽媽說，隨你便。奶奶說，你想你爸爸，我還想我兒子哩，我要跟我兒子一起睡。婆婆看媳婦，媳婦看婆婆，又都笑了。虎子媳婦淺笑的時候，上牙會輕咬著下唇，雙目熠熠，別具一番風韻。

黑夜伴隨著虎子媳婦的腳步一起進入虎子媳婦的房間。

她隨手打開電燈。如同白晝的光芒便充塞著屋宇。而一種無端的空落感卻又襲上了她的心頭。說也怪事，平常也想虎子，可她知道他離這個房間太遙遠，想想也就算了。而今晚，虎子卻一直在她的腦子里晃悠著。上炕的時候，他跟著她上炕，放被子的時候，他就頑皮地滾進了被窩。難道是他的魂等不急先跑了回來？她隨手打開了電視，依次地調(diào)換著臺，也弄不清楚每個臺都播放一些什么內(nèi)容，就又隨手把電視關(guān)閉了。她向窗外窺望了一會兒，黑洞洞的夜，風嗚嗚地叫，思緒就隨風一起飄向了湖南?；⒆釉谀抢锲龃鬅熗病；⒆右郧案嬖V過她，那里的冬天不冷。湖南在哪？她不知道。天不冷風也許就不會這樣大，干活時候高空中作業(yè)，也會安全一些。大煙筒什么樣，怎么砌，她也想象不出來。她的思緒卻一直飄向了湖南，飄向了大煙筒。

她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手機就響起了“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她習(xí)慣地咬了一下嘴唇，雙眼就迸發(fā)出了喜悅的光芒。打開一看，果然是虎子發(fā)來的，短得竟只有兩個字：等我。她氣得把手機一下子摔向了褥子上，小聲地罵道，騷貨！不等你能等誰？一年我都等了，難道三天我等不了？她揀起了手機，想關(guān)掉短信。可不知怎么的，卻又癡癡地看起來，等我。她就不停地看起了這已經(jīng)熟悉了的兩個字，等我等我等我——她的思緒就又飄向了湖南的大煙筒。

手機是今年開工走之前虎子給她買的。當時她不讓買，說，你一走不在家，我整天地里的活都干不過來，也不接觸什么人，有誰給我打電話？他便說，你當是我為了你同別人打電話才給你買的？我是要你給我打電話，我也給你打電話。她便嬌嗔地擰了他的后腰一把，說，那家里不是已經(jīng)有電話了嗎？他說，那不方便。家里的電話是安在了婆婆的屋里。當時，她就給他定性為“騷貨”。

她真的一直沒給“騷貨”打過電話，也沒發(fā)過短信，她甚至都不會發(fā)短信。那無數(shù)個空寂的夜晚，只要一想到他，他總會給她來電話、短信的。她們相互傾訴著難耐思念，那遠隔千山萬水的距離就在縮短，縮短，縮短，以至于縮短進了被窩里。在這虛擬的情感世界里，她依然感受到了生活的美滿和愜意。睡覺的時候，她常常被美夢纏繞著。

婆婆是個過來的人。她似乎體恤著兒媳婦的情感喧囂過程。以前，晚上婆婆好來媳婦屋里說說話。可只要一發(fā)現(xiàn)虎子來電話了，便馬上借故溜走。如果，小虎崽子也在屋里，她也會想方設(shè)法一起把他抱進自己的屋里。今晚上屋子里很空寂，如果虎子打她的手機就更好了，他們再盡情地傾訴一番“等我”的感受?？墒謾C卻一直沒響。她也只有一直看著那等我，等我，等我——的短信。

在被窩里睡覺前，她拿起了手機，想撥通虎子的號碼。迅疾又放下了。她在想，通話費貴，還是省著點好，幾天后就見面了。雖然虎子今年沒少掙錢，但也得省著點花。生活上哪都需要錢，種地時種子、農(nóng)藥、化肥、犁杖錢，平日里人情往份錢，開門就得花錢。不過，聽說虎子能拿回來三萬多塊，心里也別說有多高興多塌實了。她內(nèi)心里盤算過，除去還公公前年去世時欠人家的五千，除去一年生活上的正常開銷，除去原計劃為婆婆置辦壽材、壽衣錢，還能有剩余。這樣，再把家里的大院套套上，整個家就整齊規(guī)范了。以后的日子就會逐漸好起來。如果虎子再在外面干一年，攢下點小本錢，在鎮(zhèn)子里做個小買賣，就不再去大老遠的地方撇家舍業(yè)地干了。

迷迷糊糊，卻見虎子回來了。他不說話，只是笑。他把三捆紅紅的票子撂到了炕頭上，就一頭扎進了被窩。也沒見他什么時候脫的衣服，卻是一個赤條條的漢子。她嗔怪著，看你！卻又一把摟過了他?；⒆拥氖终拼植诘孟駜砂汛箐S，在她的肌膚上游移著，她卻有一種質(zhì)感，是那樣的實在，渾身癢酥酥的。從正月十六上工走到現(xiàn)在，她終于又摸到了這雙手。她愛憐地握著他的手，牽引著在她的肌膚上滑動著。他們又越發(fā)緊地抱在了一起。漸漸地，她感覺他們的肌體在向一起融合，漸漸地她覺得他們?nèi)诤铣闪艘惑w，而她卻又猛然發(fā)現(xiàn)虎子不見了?；⒆印⒆印曀涣叩睾艉捌饋怼?/p>

她呼哧呼哧地在喘，渾身沁出了汗。

虎子媳婦是被嘣嘣嘣的敲門聲喚醒的。對門的婆婆是被媳婦聲嘶力竭的叫喊驚醒?；⒆酉眿D看了一眼婆婆，羞澀地低下頭說，我魘著了。婆婆慈愛地笑著，故意不提媳婦夢中喊“虎子”，岔開話題說，年輕人睡覺得有伴，快了，再住兩天虎子就回來了。

婆婆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屋里后，空寂下來的虎子媳婦便繼續(xù)她夢中的回味。她摟著“等我”的短信是什么時候又進入夢鄉(xiāng)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早飯后，婆婆就吩咐，今天往后就不準上山，準備過小年。過完小年緊接著就過大年了。今年的小年大年都要好好過。

離過小年又近了一天，小年的氣氛就越發(fā)地足了起來?；⒆酉眿D也說，媽，我想今天領(lǐng)你和虎崽子一起去街里洗個澡。婆婆說，你和虎崽子去吧，我等忙過小年以后，在家里自己溫鍋水，擦一下身子也就行了?；⑨套右舱f不去，等過小年爸爸回來以后，要爸爸領(lǐng)我洗。

虎子媳婦一個人去了街里。

虎子媳婦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卻如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長發(fā)披散在肩上，呈棕紅色，燙上了小卷卷，像夏日里河套里的波濤，勻稱地起伏著。原來整天干地里活，撈山上的柴火，也顧不上收拾自己，現(xiàn)在一打扮就像新媳婦。婆婆笑得閉不上嘴。媳婦靜靜地告訴婆婆，我做的是數(shù)碼燙，中卷的，現(xiàn)在可時髦哩，花一百多塊。婆婆說，值。就拉過媳婦的手，上下端詳著，說，誰家的媳婦也比不上我家的媳婦。媳婦就說，媽，你在家里哄我玩這樣說行，出門可別吹，叫人見笑。她知道婆婆好向鄰居們炫耀自家的媳婦。婆婆也不說什么，卻自顧夸下去。你看這雙手，雖然干活，可是干凈白嫩，就是好看。婆婆這樣說的時候，媳婦就想到，剛才在街里發(fā)廊女也夸她好看，尤其再配上這雙手，就別有一番韻致。這樣想的時候，她就又想起了虎子在家的時候也喜歡她這雙手，用這雙手做飯做菜，他愿吃。想到這里，她心里就默默算計，兩天以后她就會用這雙手做飯菜給虎子吃了。

傍黑的時候，婆婆問媳婦，虎子現(xiàn)在會走到哪？他是今天上午十點鐘上的火車?；⒆酉眿D說，不知道。就撥打了他的手機號碼，可是自動語音提示說，無法接通?；⒆酉眿D就斷定，火車正在通過沒有信號的地區(qū)。湖南離這兒老遠了，會穿過許多人際荒涼的地區(qū)的。她只能對遠方的世界進行這樣的空間想象了。婆婆就說，也不要著急，就等吧，反正再隔一宿，明天下午就到家了。

要睡覺的時候，小虎崽子又把枕頭搬到了媽媽屋里。說，奶奶和他說好了，現(xiàn)在晚上還同媽媽奶奶輪流睡，等爸爸回來了，就白天和晚上輪流跟爸爸和奶奶。白天跟爸爸，好同他玩，晚上跟奶奶，奶奶知道什么時候把尿?；⒆酉眿D笑了一下，說，你奶奶妖道多。

虎崽子拱進媽媽的被窩，摟過媽媽的脖子問媽媽，我睡覺跟奶奶和媽媽摟，爸爸回來后不跟奶奶和媽媽摟嗎？虎子媳婦狠狠地看了一會兒兒子，說，睡覺。

虎子媳婦干活麻利，一上午就把家里拾掇得像模像樣。窗玻璃擦拭干凈了，又把水泥地面拖得锃亮。家里物品也都靠巴整齊了。她開始坐在了炕上，打開衣柜，一股香噴噴的衣物味道就撲上了臉。她貪婪地吸吮了一下，感覺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愜意。一年的春夏秋要干地里的活，冬天又要弄柴火，不得閑，像這樣認真地聞一下衣柜里面味道的時候還真就不多。她打開包裹，取出了一套新被單和褥單，換在了被子和褥子上。又把它有棱有角地疊放在炕頭上。她欣賞了一會兒，眼睛里就飄灑出一股柔媚的光芒。她把虎子的內(nèi)衣外衣又全都翻騰出來，捋順疊放整齊了，再放進了衣柜里。她想，虎子不會收拾自己，在外面衣服還不知道埋汰成什么樣了，怕是滿身的汗腥味兒，回來后趕緊換上。

一切都收拾利索了。她看了一下墻上的鐘。正好下午兩點。她想，再住三個小時，五點鐘，虎子就下火車回來了。

圈里的肥豬又哽哽地叫喚起來。是餓的。昨天溜了一天的腸子，今天又溜了一天的腸子，就等待虎子回來后明天好殺了過年。它光喝稀米湯，一點干食也沒吃，怪餓得慌。婆婆說，再給槽子里添些米湯。

一晃，四點鐘就過去了，天又放灰了。

虎子媳婦本來就知道虎子回來后怎么也得六點鐘能吃上飯，可她卻早早地把飯菜做好了，放在鍋里焐著，等。她一會兒看看鐘，一會兒溜一眼外面的天，覺得時間過得就是慢。天又下雪了。

她似乎沒有事可做了。她把剛剛整理好的被褥隨手就又鋪在了熱炕上，早早地焐了起來。她面對著被窩，有些發(fā)呆。

遠處終于響起了火車的鳴叫聲。時鐘正指五點。

婆婆的眼睛亮了，媳婦的眼睛直了，兒子的眼睛活泛了。他們都來了精神。他們似乎都在自語，又似乎都在相互提醒:

馬上就要回來了——

快了——

再等一會兒——

時鐘敲響了七點鐘，仍不見虎子的蹤影。媳婦疑惑地看著婆婆，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婆婆說，不會有事的。目光卻游移著?；⑨套涌纯磱寢?，又看看奶奶，依偎進奶奶的懷抱。

手機急劇地響了起來。

虎子媳婦雙目閃著亮光，急忙操起手機，一看顯示屏，卻是陌生號碼。

她的心忐忑起來。急忙接聽，里面先是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接著，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喊了一聲嫂子。

是大柱子。他同虎子是鐵哥們，幾年來都是一起外出打工的?；⒆酉眿D急切地追問，快說，怎么回事？喘息聲變粗，仍斷斷續(xù)續(xù)地，虎子——哥，在我家……他不行了……你快來吧。接著又在喘息，然后電話斷了。

放下電話，虎子媳婦立刻沁出了一頭冷汗。見婆婆眼睜睜地盯著她，慌忙哄著婆婆說，虎子在柱子家，讓我去。見婆婆疑惑，她又說，可能是東西多，拿不過來。

今冬雪大，三日兩頭地下雪。出門后，天地間就一片白，路面上的雪又有半尺多厚了。一不小心，雪底下的一塊石頭一墊，就讓她連人帶車一起跌在了路面上。爬起來后她也顧不上拍打身上的雪，索性就推著自行車，急著去趕路。柱子家離車站近，只有不到一里，在向南方向的母豬溝里?？苫⒆蛹译x車站就遠了，有八里地，在向北方向的北崴子里?；⒆酉眿D推著車子就要步行近十里地，大雪天。柱子那電話？她不敢再往下想了，渾身發(fā)熱，左眼皮一直在跳。

來到柱子家，但見柱子家燈光通亮，柱子媳婦迎到大門口，燦爛地笑著說，沒有事嫂子，柱子和你家虎子在回來的火車上高興得喝酒，虎子喝多了，醉得不行，走不動路，柱子只好先把他背回我家休息了。

虎子媳婦一聽，真是又高興又生氣。高興的是虎子沒事，生氣的是他為什么喝那么多酒。

虎子已經(jīng)醉得實在不行了，躺在人家兩口子的床上睡得像條死狗。柱子能強一點，耷拉著頭站在床邊，卻正是在興頭上，話多，大舌頭滴溜，狼狼藉藉說個不停。柱子媳婦使勁往旁邊推了一把柱子說，一邊待著去。柱子卻偏要往前湊，說，嫂子——我們——高、高興，頭一次——掙這——么多錢！他手臂挽拉著，差一點就劃拉著了虎子媳婦的鼻子。柱子滿嘴酒氣地還要宣泄，我們?nèi)荨讍?？他面對著兩個女人，不停地啰里啰嗦。

綜合他傾訴的內(nèi)容，也的確不容易。

他們住的工棚四面透風上面漏雨，吃的飯長年是饅頭、干飯、菜湯，不變樣。菜湯稀湯寡水的，油腥不大。他們每天天亮上工，天黑收工，也說不清楚每天要干幾個小時。掙錢難，能看住錢更難。每天夜晚，工棚周圍都要有一些那種女人在游蕩，偶然相遇后她們會用手拽你。有的民工抗不住引誘，干一年凈光光的回家。而他們拿回來的是全部工錢，一分都不少。干活累，要錢卻難。開始，老板看他們掙著了，就變著法子往下克扣工錢。他們罷工，又治服了老板?？墒枪こ探Y(jié)束時發(fā)現(xiàn)老板有逃跑的跡象，他們便有人暗中監(jiān)視老板，有人去同政府有關(guān)部門協(xié)調(diào)，終于，才把全部工錢拿到了手。每人三萬多。容易嗎？

聽著聽著，虎子媳婦和柱子媳婦眼窩子里就都潮乎起來。

虎子媳婦扭頭看自家的虎子，睡得死沉，可他的雙手卻緊護著自己的腰部以下，那里面縫裝的全是錢啊。

柱子媳婦盯著虎子媳婦的臉，看了一氣，笑著說，我給你掏出來。

虎子媳婦看著柱子媳婦的臉，笑著說，行啊，我還怕你掏去不成？

兩個女人都笑起來。

今晚，虎子怕是要睡在我家里了。柱子媳婦故意逗虎子媳婦說。

那不行，虎子是我家的。我就是背，也把他背回去。

柱子媳婦說，看你嚇的。

兩個女人又哈哈地笑起來。虎子媳婦說，這樣，明天你們兩口子一起去我家，早點，幫我們殺豬，咱們一起過小年，今年得好好慶賀一下。

已經(jīng)晚上八點鐘了。沒有風，天又似乎不太冷，雪卻擰著勁地下，天上藍，地上白?；⒆酉眿D吃力地扶著虎子——扶著他回家，過小年。

〔責任編輯于曉威〕